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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情書蹤

作者:A.S.拜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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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過段時間會比較好,現在我要趕一篇約克會議的論文,主題是暗喻,我正好寫不出東西,很慘。」
「不用了。沒有關係。我在打公共電話。她什麼時候回來?」
茉德放下電話。
「就告訴他,史鄧教授從塔拉哈西過來這裡了。」
他想像茉德全身濕答答,圍著白色浴巾。這個美國人是誰?一定是李奧諾拉。茉德有沒有跟李奧諾拉講什麼。在李奧諾拉面前,她能不能跟他講什麼……?
李奧諾拉說:「他要的究竟是什麼說法,茉德?」
「你找錯地方了。」
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妳為什麼會找上我,貝力博士。我最近一直沒看到他。」
「他最近都不在。他回來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太好。我猜大概他是身體不舒服,因為我一直沒看見他。」
「可能是手稿,賓恩先生?」
「茉德。終於找到妳。茉德。我是羅蘭。我在打公共電話。大事不妙了——」
「你沒有否認你的確有——」
「原因是,我痛恨噪音。」
「噢,是妳啊。」
「沒錯。如果你來上班,他會對你大吼。吼個不停。聽到會讓我心煩。我討厭別人大喊大叫。何況我也蠻喜歡你的。」
「賓恩沒說。布列克艾德認為他知道。他認為你也知道。他認為你偷偷在他背後搞鬼。他說你是叛徒——羅蘭,你在聽嗎?」
我採取的作為,全都是在心智健全的情況下行動,無論我做了什麼決定,全都經過長考反省。我的理由很簡單,三言兩語即可陳述完畢。首先是貧窮。我再也買不起顏料,過去幾個月來,賣出的畫作也很少。我留下了四張真正漂亮的花草畫,包裝起來,放在里奇蒙丘的畫室裡,正好是克雷西先生過去一直很喜歡的類型,如果可行的話,希望他出價夠高,足夠為我的葬禮籌足款項。我特別希望這件事不要讓勒摩特小姐負責,因此希望克雷西先生能成全我的心意,否則我也黔驢技窮了。
「對不起。我是打越洋電話。」
「她確實是。」

李奧諾拉走到床邊,把茉德抱進懷中。茉德掙扎著讓自己的鼻子自由,鬆開的雙手碰到李奧諾拉碩大的肚皮和沉重的乳|房。她無法推開她,因為推開她和認命一樣糟糕。她開始哭了起來,讓她很不好意思。
「沒有。可是,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亂猜。情況一天比一天糟糕。」
「什麼女人?」
「可是,我並不認為妳會飄進這裡。就算會來,也不會是今天。我好高興。」
「比喻得真好。我就是愛妳講話的方式。」
「希望沒有人知道我人在哪裡才好。布列克艾德派人來抓我回去,我現在其實在逃亡。」
喬治爵士身手矯健地轉身,撥開已經在聚集圍觀的一小群人,然後快步離去。
「我才沒有。」
「沒錯,謝謝妳的關心,」然後臉色蒼白,雙唇緊閉,茫然盯著空氣。
「寫什麼?兩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什麼暗喻?」
「嗯。想做什麼?」
「太靠近大英博物館了。」
茉德覺得快到全然絕望的境界。她但願此時此刻置身任何地方都行,就是不要待在這裡。她想起了約克郡,想起了湯瑪辛壕塹的白光,想起了妖靈洞的硫磺石以及若隱若現的菊石。
「我還沒有搞清楚要寫什麼。總之和曼露西娜以及蛇髮女妖有關,佛洛依德認為蛇髮女妖的頭其實象徵閹割幻想,象徵女性的情慾,令人害怕,而不是令人神往。」
「我有事想跟羅蘭.米契爾聯絡,相當緊急。」
喬治爵士麻木地向前走了一、兩步。克拉波爾以優雅的姿勢舉起優雅的雙手;他的鱷魚皮帶在細瘦的腰際稍微滑動,猶如槍帶。
「在那邊的時候,我們知道身處何處。我們應該就此消失才對。像勒摩特一樣。」
「她快來了。你是誰?」
「不告訴妳。希望妳跟那個男的玩得愉快。」
「或許吧。如果你看到他,請轉告他我打電話找他。」
警方找到了勒摩特並加以審訊。在哪裡?
「還有李奧諾拉。我們本來就沒有希望要瞞他們。在我們弄清楚了所有能發現的線索後,他們非知道不可。我們只是需要多一點時間。這是我們的追查任務。」
喬治爵士沉思,紅色的眉毛皺在一起。
「哈囉?我是茉德.貝力。」
「不見得。他們看待這件事的方式一定不是那樣。」
李奧諾拉講個沒完。她這個人向來都不怕找不到話題,講起話來總是上氣不接下氣。茉德開始感到安心了,因為話題從布列塔尼轉移到歌德,再從歌德轉移到廣泛的情慾課題,然後再從一般的情慾轉移到細部內容,以及李奧諾拉兩個丈夫的特殊癖好,而李奧諾拉喜歡以一種熱烈的吟誦方式來哀悼兩個前夫,只有在很少的情況下才會興高采烈。茉德總是以為,關於那兩個男人的事,她已經無所不知了,很清楚他們的怪癖和自負的地方,清楚他們私下的肉|欲與不體貼的地方,知道混帳與肌肉男的氣味與奇怪的聲響以及驚叫聲與射|精的模樣。但是她知道的總是不夠多。李奧諾拉講話起來如同埃及豔后,能在她最能滿足的地方創造出食慾,拿床笫之事來製造她個人無窮盡的世說新語。
「我告訴過妳了。那種事情,我已經不碰了。完全不碰了。我早跟妳講過了。」
「是他的律師搞的鬼。他是不是很生氣?」
「我不敢回家了。要是布列克艾德……要是凡兒……」
「建議妳應該算算看。我剛剛去找我的律師,他對妳的評價很低,茉德.貝力,評價很低啊。」
「如果看到人的話,我會的。要不要我轉告他其他事?」
克拉波爾靠近他,想問他是不是能進房去;喬治爵士稍微抬起散彈槍。克拉波爾在院子裡停下腳步。他身穿寬鬆高雅的黑色西裝外套,質料是蠶絲與羊毛,下面是木炭灰的法蘭絨長褲,以及一件乳白色的絲質襯衫。他身材精瘦;有點神似電影《維吉尼亞人》裡面的人物,像是關在獸欄中的貓咪一樣鎮定,準備隨時跳出,隨時出招。
「喬治.貝力爵士嗎?」
「你在講什麼,我不太確定——」
「李奧諾拉,就妳想像,她畫得怎麼樣?妳認為畫得好不好?」
「對了,」李奧諾拉說:「我跟妳說,有個德國人寫信給我,提到歌德的《浮士德》,九頭蛇的幾個頭被割了下來,還在舞台上爬來爬去,以為自己還活著——我最近在注意歌德——注意母親的象徵等等的東西,如女巫、人面獅身像……」
這棟房子其實並不屬於我,屋主是勒摩特小姐,房子裡的動產與家具是我們用積蓄來買的,她的份比我多,因為她比較有錢,希望她能以自己的意思來處置這些物品。
「氣炸了。碰上李奧諾拉,更是火上加油。」
「我還以為他——」
「你講了好多次。我也希望如此。和李奧諾拉住在一起已經夠慘了,沒有喬治爵士和那些——」
茉德一直很害怕李奧諾拉來訪,但是一看到她,至少是一開始的時候,總是會興奮異常。茉德的這位友人體積龐大,小小的資源中心幾乎擠不下。李奧諾拉是個福福態態的女人,身高和體重都稱霸群雌。她穿著合身的衣物,一襲長裙,一件類似長襯衫的寬鬆夾克,全部都印上橙色和金色的太陽或花朵。她的膚色呈古銅色,表面有一層擦亮的光澤,鼻梁高聳,嘴型豐潤,嘴唇稍微帶有非洲人的血統,濃密的波浪狀黑髮及肩,洋溢天然油光,屬於那種用手可以攏成一束的頭髮,而非飄揚型的髮質。她佩戴了幾條項鍊,上面有幾塊琥珀,還有形狀不一的蛋形飾品,外觀俗麗,卻顯然價值不菲。她在頭上纏了一條黃色的絲質髮帶,算是向六〇年代末期、她還是嬉皮時的印度樂團致敬。她出生在美國南方的巴頓魯治,具有法裔美國人與印第安血統。她娘家的姓是湘皮雍,她說是法裔美國人的姓。她第一任丈夫姓史鄧,全名是納善尼爾.史鄧,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副教授。他原本是個一絲不苟又很快活的新評論家,碰到李奧諾拉之後卻完全一籌莫展,敗在她的結構主義、後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解構主義以及女權意識。他出了一本小書,探討波士頓居民的和諧與衝突,出得不是時候。他的書中贊同詹姆士對一八六〇年波士頓「性|愛情操」的觀點,李奧諾拉因此加入女權運動分子,一同加以抨擊,後來跟著嬉皮詩人薩奧.德拉克私奔,到新墨西哥州的嬉皮群居村同居。納善尼爾生性急躁、膚色蒼白、身材瘦小,茉德是在渥太華的一個會議上認識他。他為了平息女權分子的眾怒,因此著手撰寫瑪格列特.富勒.歐索利(Margaret Fuller Ossoli)的傳記。二十年之後,他還在寫,寫出來的東西人見人嫌,特別是女權分子更看不順眼。李奧諾拉每次提到納善尼爾都說他是「混帳」,卻還是保留夫姓,註明在她首部鉅著的封面上。這份作品名為《有家最好》,是研究十九世紀女性小說中有關家事的意象,後來中期的李奧諾拉變得驍勇好鬥,然後又歷經一段拉岡(Jacques Lacan)時期。李奧諾拉和薩奧.德拉克生了一個兒子,名叫丹尼,今年十七歲。根據李奧諾拉的敘述,薩奧.德拉克有一臉捲捲的薑黃色鬍子,上半身也有一層厚實的薑黃色胸毛,一直往下延伸到肚臍眼,再向下連接到陰|毛。對於薩奧.德拉克的外表,茉德所知就只有這些。他的詩充斥著打炮、垃圾、大便和精|液,而且他顯然個頭也夠大,能夠不時抓李奧諾拉過來毒打一頓。要毒打李奧諾拉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他最著名的作品是《千喜爬行》,敘述的是加州死亡谷男人與巨蟒的復生,詩中影射到大詩人布雷克、惠特曼以及以西結(Ezekiel)。李奧諾拉說,寫了太多不營養的東西。「不是應該寫成『千禧年』嗎?」茉德曾經問過。李奧諾拉的回答是,「那樣的寫法筆畫比較多嘛。妳這個人凡事講求精準,還真的沒看出他的用意,真令人高興。」她將德拉克稱為「肌肉男」。她後來棄他而去,因為她結交了一位印度籍的人類學女教授。這位女教授教了她瑜伽、素食,以及如何達到多重高潮,做到暈頭轉向的地步。對於自焚殉夫的習俗與崇拜男根的觀念,女教授也灌輸她感同身受的憤怒。薩奧.德拉克現在負責管理蒙大拿州一處農場,「他不會打馬。」李奧諾拉說。丹尼和他住在一起。他已經再娶,根據李奧諾拉的說法,現任妻子對丹尼全心奉獻。在女教授之後,她又跟了瑪姬、布莉基塔、波卡杭塔、瑪汀娜。「她們全部,我都很愛,」李奧諾拉會這樣說,然後接著說:「可惜我對持家抱有疑神疑鬼的態度,受不了那種一定下來就爬不起來的感覺,這個世界到處充滿了太多其他美好的人物……」www.hetubook.com.com
「我是,我想這樣說應該沒錯,是全世界研究藍道弗.亨利.艾許最頂尖的專家。根據消息來源,我相信你可能擁有出自他筆下的某種文件,大概是一封信,是什麼作品的草稿……」
「就保存在和睦尼市,讓所有國家的所有學者都能接觸到。這些信件會和其他信件保存在一起,以完美的狀態保存起來,控制氣壓、濕度、光線。我們的保存與展示技術全世界無人能比。」
「一定要跟我講,我很好奇。」
茉德並不想繼續探討喬治爵士,不過李奧諾拉提出的想法很不錯,的確有可能。她說:
「事情有點緊急,而我後面排隊的人很多。」
「妳在幹什麼?」她這時對茉德說。
茉德的腦筋一時轉不過來。為什麼是開賓士車的牛仔,為什麼不是國家健康局的人?那些信件的下場會如何?幸福得什麼都不清楚的李奧諾拉跑到哪裡去了?是在市集攤位間散步選購淺碟嗎?
「妳根本是在製造反效果,妳自己一定看得出來。回去睡覺,李奧諾拉,拜託。」
我擁有的東西就只有這些,除了我的作品之外,因為我堅決相信我的畫作具有價值,只不過現階段並不為大眾接受。目前房子裡總共有二十七幅畫,全都是完稿,另外還有很多素描和圖畫。這些大型畫作中,有兩幅屬於勒摩特小姐,分別是「里歐林爵士面前的克莉史塔伯」以及「梅林與薇安」。我希望她能保留這些作品,希望她能掛在工作室裡,和她以前一樣,但願能勾起歡樂的往昔。如果她認為太痛苦,我命令她不可在有生之年以餽贈或販賣的方式脫手,必須和我一樣,在過世前才能處理。這兩幅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她很清楚。萬物無法長久維持,然而藝術傑作能忍受一段時間的考驗,而我也想讓尚未出生的後代瞭解我的作品。反正除了後代之外,還有誰能瞭解?我其他畫作的命運,同樣交給勒摩特小姐處置,因為她具有藝術良知。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所有作品都能聚集在一起,直到哪天眾人培養出對我作品的品味,能評估它們真正的價值,才算對我蓋棺論定。然而,再過一小段時間,我將放棄看管自己作品的權利,任憑畫作分崩離析。

「不是。妳是誰。是不是茉德.貝力?」
李奧諾拉在茉德的浴室裡沖了好久,出來的時候到處是小水灘,瓶罐的蓋子沒有蓋上,還有幾種不同的辛辣氣味,來自不明的軟膏。茉德將蓋子蓋回原位,拖乾了地板,在充滿鴉片或毒藥香水氣味的淋浴布簾中間沖了個澡,才剛爬上冰冷的床鋪,李奧諾拉就出現在門口,衣不蔽體,身上只穿了絲質的深紅色浴袍,小得可憐,腰帶也沒綁上。
「如果她快來接就沒關係了。」
進入思爾圍地的車道入口到處是花花綠綠的招牌,又陳舊又帶有些許綠色,白色油漆上有新的紅色字體。「私人土地,閒人勿入。禁止擅入。發生意外恕不負責。」克拉波爾開車進去。依他的經驗,告示牌囉嗦那麼多,其實只是用來取代陷阱,而非顯示陷阱。他開進山毛櫸大道,進入天井,停下車,引擎嗡嗡響,他心裡盤算著下一步。
「你什麼都沒有說。你一點預設立場也沒有。我完全清楚。」
「李奧諾拉,算我拜託妳行不行。」

「繼續講啊——」
他們什麼時候會開始拍玻璃?
喬治爵士帶著散彈槍,從廚房窗戶向外觀望,隨後從門口走出來。克拉波爾坐在車子裡。
「我沒錢。」
「親愛的,是不是有人在騷擾妳啊?」她問道。然後她大叫:「噢,原來是這個森林裡帶著槍跑出來的野人。」
「不重要啦。拜託你,喬治爵士,你應該看得出來吧,現在講這個不適合。」
「少在那邊裝模作樣。六位數字,或者更高,是那個開賓士的狡猾牛仔告訴我的。還虧妳說得出來,什麼妳的口風很緊,密不透風。」
「我講的是金錢。值多少錢,喬治爵士。」
「我是波拉.丰瑟卡。我的聲音和茉德.貝力相差十萬八千里。凡兒,我有急事非找羅蘭談不可。」
「我不知道。」喬治爵士陷入沉思,皺成一張牛臉,活像恍神大地主;克拉波爾可以看見他的雙眼正在算計,馬上確定他的確握有東西,可以弄得到。
「要怎麼跟他講,貝力博士?」
「我是編輯助理。」
「李奧諾拉,放我下來,我喘不過氣了。我當然是嚇一大跳。我有預感妳會來,就像暖鋒面從大西洋對岸來襲——」
「噪音?」
「的確不妙。我有事情要非跟你商量不可。李奧諾拉,我把電話轉到臥房裡,沒有關係吧?這通電話有點隱私。」通話暫停。重新接通。「羅蘭,莫爾特模.克拉波爾來過了。」
「正中紅心。我真的是話匣子一打開就講個沒完。不過正合妳意啊,反正講到性向時妳都愛講不講的。那個狗雜種佛格斯.吳爾夫傷害了妳,可是妳不應https://m•hetubook.com•com該被他摧毀才對啊。不應該倒地不起。妳應該多多向外發展。試試看其他美好的東西。」
「凡兒好像不高興。」
「波拉.丰瑟卡。」
克拉波爾從車子裡探出頭,將引擎熄火。
「你放開我朋友的手,不然我要叫警察來。」
「守衛回來了。我要掛掉了。好好照顧自己。」
「看來,是值得調查一下。」茉德翻譯完畢後李奧諾拉說。「和我猜的差不多。我可能要過去南特一趟——南特到底在哪裡?——看看勒米尼耶博士那邊有什麼東西。可惜我看不懂古早的法文。親愛的,妳非和我一起去不行,會很好玩的。有勒摩特,有海鮮,又有布洛塞里昂德。怎樣樣,去不去?」
「神話詩人寫的信?」
我的珠寶不多,沒有什麼價值,唯一例外的是珍珠十字架,我今天晚上要佩戴。其他的小飾品就留給簡恩,如果她喜歡的話。雙手包在友誼兩字的黑玉胸針不包括在內,因為這是勒摩特小姐送給我的,希望能物歸原主。
「知道,沒跟他們講過話。她也不認識你。連你的名字都不曉得。」
我很喜歡她的樣子。她身材瘦小,臉色非常白皙(或許是因為暈船的關係),牙齒很大很白。頭一天晚上她坐起身來用晚餐,只說了幾句話。我坐在她身旁,低聲告訴她,我也希望能成為詩人。她說:「寫詩是沒有辦法帶給妳幸福快樂的,小妹。」我說,正好相反,只有在寫作的時候,我才覺得人生完滿無缺。她說:「如果妳那樣說的話,不管是幸運或不幸,不論我怎麼說,都無法勸阻妳了。」
「我遞給你一張名片,可不可以不要開槍轟我?」
「我當然拚命希望那些作品畫得很不錯。她很盡心盡力。她確信自己畫得不錯。就我想像,她的作品全都很軟弱無力,很緊繃,妳不覺得嗎?就是情慾僨張卻又蒼淡,柳條般的可愛人物,胸部起伏,頭髮畫得像前拉斐爾派畫家那樣碩大。不過,如果畫得真的很有創意,我們就怎麼也沒有辦法想像,除非找到她的作品。」
「喂,羅蘭?」
「我的瓊恩是活人,勒摩特是死人。」
「我的消息來源——」
「有個律師打電話給布列克艾德。」
「我是來向妳道歉,想問妳這裡有沒有治頭痛的藥?」
「愛不愛是妳自己的選擇。」李奧諾拉說,語氣平靜。她接著說:「我要搭飛機過來前,想過要打電話給妳,可是沒有人知道妳人在哪裡。你們系上的人說,妳坐上一個男人的車子跑掉了。」
「如果你能讓我進去稍坐一會兒,討論一下,純屬學術目的,只想知道你手上可能有沒有——」
「以後再告訴妳。」
「他們不會知道我們到過哪裡。」
六月二十六日晚上,在狂風暴雨中,又有一名不幸的年輕婦女縱身躍入洶湧的泰晤士河中,慘遭溺斃,屍體一直到六月二十八日退潮時,才漂到普特尼橋下游附近,擱淺在砂石河灘上,並無他殺嫌疑。該名女性屬於中上流婦女,並不富裕,在自己衣物口袋中仔細縫入數顆大圓石。死者經證實為白蘭琪.葛拉佛小姐,獨居,曾經與女詩人克莉史塔伯.勒摩特小姐同住,而勒摩特下落不明。根據甫遭解雇的女傭簡恩.薩莫斯所述,勒摩特已經有一段時間不知去向。警方正在找尋勒摩特小姐目前的住所。警方在亞拉勒山路的住處找到遺書,足以證明死者葛拉佛確有自我了斷的意圖。
「你是說,那些信件……」
我親愛的小表妹:
「對不對,對不對,茉德.貝力?妳為什麼就是不放過我們?」
「我本來想打電話找你。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告訴過你。看來她好像不會。我連我們是什麼身分,想做什麼事,都不知道了。這種事情,我們怎麼可能瞞得過克拉波爾和布列克艾德嘛。」
「讓我來放鬆妳的心情。」
「謝謝你。」
當晚狂風呼嘯不止,相同的哀嚎音調,毫不歇止,因此身心都拱起來,只為求片刻安寧,一直到清晨風勢驟然減緩,變成了凸呼波呼——赫哩波哩的聲音,而非尋常的聲響,我因此醒過來。早上的時候,勒摩特似乎一夜沒睡,我父親堅持要她端著桑椹葉草藥湯回房休息。
叮噹作響的守衛一臉陰暗嚴肅,對臉色蒼白的波拉做手勢。
「我無從開口啊。」
「才沒有。」
「謝謝妳幫我這麼多。」
「值多少?」
「我一點也不驚訝。他已經不上圖書館了。他就坐在這裡寫……」
「看白蘭琪.葛拉佛的自殺遺書。」
「舉例來說,如果是艾許寄來的一封信——只是和人像畫家預約作畫時間——最近在蘇士比以五百英鎊賣出。當然是由我標上。喬治爵士,不是我們放膽吹噓,我們是沒有大學圖書館的預算來資助,我們有的只是一本支票簿。如果你擁有的信不只一封,或是不只一篇詩的話——」
「諾福克的貝力家族從來都對思爾圍地不屑一顧。老喬治爵士蓋了思爾圍地是要氣死他們,依我看來,思爾圍地很快就會崩壞,他們看到一定很高興。可是,電動輪椅,小姐啊,妳早該想到的。」
「我在等妳一個說法,貝力小姐。」
「茉德。」她大聲叫。「剛剛是我在叫她。乾脆請你先掛掉,等我看看她——」她又大叫茉德。
「我告訴妳啊,波拉,羅蘭.米契爾最近舉止怪異,跑去林肯找那個貝力博士,一定和這一切有關聯。我想知道的是,羅蘭這小子在打什麼如意算盤?他人究竟在哪裡?等我找到機會叫他過來報告……」
茉德沒有多想,直接在她平常坐的地方坐下,就在高高的檯燈下面的白色沙發角落,而李奧諾拉也重重在她身邊坐下,一手搭在茉德後背的沙發上,臀部彈起來的時候,一邊還碰到茉德的。茉德感受到威脅,緊張起來,幾度要起身,無奈英國人天生有禮,這種禮教觀念緊緊約束她,礙手礙腳。她很清楚,李奧諾拉完全知道她的感覺,也因此感到得意。
「是透過多層關係輾轉得來的消息。這些事情遲早都會公開的。喬治爵士,我現收集管理的艾許手稿,數量在全球首屈一指——」
「她知道克拉波爾和布列克艾德嗎?」
「比方說,你有十二封長信,或是二十封沒寫什麼的短信,輕鬆就可以賣到六位數,可能更多也說不定。英鎊的六位數啊。我看得出來,你這棟豪宅是需要不少維修。」
「茉德,我這個人天生不會和人串通做壞事。」
第二,且讓我感受到比較大的責難,就是自尊心作崇。我再也無法貶抑自己,以管家的身分進入任何人的家中。那樣的生活有如人間地獄,就算是雇主待人親切,我寧可一死,也不願當他人奴隸。我也不願接受勒摩特小姐的施捨,因為她也有她自己的責任義務在。
「大概吧。給我一張好了。告訴你啊,我沒有說我用得上這張名片,我沒有說……」
「羅蘭?」
「別讓我打攪到妳。」
「如果我看見他,如果我記得的話,我會轉告他的。」
「請你接下我的名片。我是莫爾特模.克拉波爾,是新墨西哥州和睦尼市的羅伯特.岱爾.歐文大學的史坦特收藏中心的教授。」
「我的客戶講得很不明不白。妳確定我沒有辦法直接和布列克艾德教授講電話嗎?」

「凡兒,他在不在嘛?我在的地方是開放的走廊,不能講太久,妳也知道,這些個蠢得要命的電話——」
「調到紐西蘭或亞美尼亞共和國去做研究。」
「我跟她撒謊的話,她就不會知道。她還以為我藏了祕密情人。她本性浪漫。撒這種謊很差勁,帶走她的資訊還背叛她。」
「她最喜歡在講電話時不吭聲,拚命呼吸。」
克拉波爾搖下灰色的車窗,看見外面的東西是碎石堆,而非拍片現場的鋼筋鐵架。他以充滿心機的眼光四處打量。城垛受到侵蝕而頹圮。門歪斜地掛著。馬廄裡雜草叢生。
「妳怎麼啦,茉德?」

兩聲,三聲,四聲。話筒拿起。電話另一端的人靜靜聆聽。
「喬治爵士在林肯堵我,嚇死我了。講什麼電動輪椅。他要的是錢。」
「他想用的詞是『和*圖*書貪財無饜的人』,可惜他沒受過教育。」
「迷路了是嗎?」
「我也不會。」
「我也是,還有白光照射在石頭上的事。還有在妖靈洞的太陽。」
布列克艾德和賓恩通了電話。他回到艾許工廠時臉色蒼白痛苦,情緒高度憤怒激動。
她走近喬治爵士,像座高塔般低頭俯視他,絲毫不掩飾心中的憤慨。
如果克拉波爾之前就知道這兩個邪教女子之一是茉德.貝力,他可能就不會停下車子。他認出了李奧諾拉的美國口音,沒有表現出太大興趣。他另有所圖。沒過多久,賓士車開到巴格——恩德比附近,碰上一輛運送乾草的馬車,在蜿蜒的原野小徑上行走,他的車跟馬車找碴,逼馬車開進小樹叢,令人捏一把冷汗。他關上車窗,開起冷氣,吹著無菌的真皮車內裝備。
「給我一個睡前吻。」李奧諾拉說。
「喬治爵士,如果你告訴我,我完全搞錯了,你根本就沒有什麼具有重大意義的未問世手稿,什麼手稿也沒有,你大可明講,我馬上就離開。只不過,我希望你能收下我的名片,或許再仔細察看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的任何老舊信件,任何老舊的日記,任何記事簿,都有可能找出艾許寫的東西。如果你對任何手稿有任何疑問,我會非常榮幸提供意見,提供完全沒有偏見的看法,告訴你手稿的出處以及價值。以及價值。」
「妳是茉德.貝力對不對?」
「噢!我試過啊,試了一個月,今年秋天的時候。一開始的時候是不錯啦,變得像跟自己談戀愛,然後我覺得愛戀自己愛得很不健康,應該跟自己分手才對。所以我遇上了瑪麗——露。讓別人爽,比讓自己爽來得痛快,而且也顯得比較慷慨,茉德。」
「妳要我試的是女人。目前,我想試試看的只有禁慾生活。我很滿意。唯一的壞處是有人會以自己的行事方式來對妳傳教。妳應該禁慾看看。」
我聽說您正在蒐集勒摩特在從事女權運動方面的資料,我找到了您可能會感到興趣的東西。我目前正在研究一名作品幾乎從來沒有出版的作家莎賓.德.蓋赫考茲,她在一八六〇年代發表了幾首詩,其中包括幾首十四行詩,讚美喬治桑。她從來沒有見過喬治桑,但是對她的理想與生活方式懷抱強烈的仰慕之情。她也寫了四部小說,沒有出版,分別是《歐蕊安》、《歐瑞莉雅》、《莊維芙受苦記》、《達戶第二》。我希望能加以編輯,不久的將來可以公開。勒摩特曾寫過關於水底城黎之城的優美詩篇,莎賓的小說也引用。
這裡的日子過得單調乏味,卻因為不期然來了一位遠親——至少對我來說是不期然——生活變得活潑起來。她是勒摩特小姐,住在英國,父親是伊瑟多爾.勒摩特。她喜歡收集所有法國的神話故事,也收集布列塔尼的故事與傳奇。妳可以想像我有多興奮,因為這位蹦出來的遠親是詩人,發表過很多作品,可惜都是英文,在英國評價很高。她目前身體不好,因為不久前從英國搭船過來時遇上狂風暴雨,渡輪被迫停泊在聖馬洛防波堤外將近二十四小時,所以現在臥病在床。她下了船之後,馬路又因積水、強風不停歇而幾乎無法通行。我們在她房間裡生了火,她大概不知道,在這個勤儉的家庭中,那樣的優渥待遇是絕無僅有。
茉德打了一個寒顫,和她每次看到這份遺書時一樣。勒摩特看到這份遺書時,作何感想?在一八五九年七月到一八六〇年夏天之間,勒摩特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不在家?艾許跑到哪裡去?羅蘭說,艾許為何不在家,已經沒有紀錄可循。他在一八六〇年並沒有發表任何作品,信件也寫得不多,即使寫了信,也是和往常一樣,從布倫斯貝利寄出。勒摩特在葛拉佛自殺時顯然失蹤,研究勒摩特的學者也找不出令人滿意的解釋。學者曾經假設她們兩人吵了一架。茉德心想,現在看來,這場口角相當不一樣了,詳細原因卻沒有更為明朗化。她拿起剪報來看。
「有啊。我是在想東西。波拉,妳真好,打電話跟我通風報信。我不清楚妳為什麼要刻意找我,不過還是謝謝妳。」
「為什麼?」
「親愛親愛的茉德。我心裡在想,她會跑到哪裡去,然後我告訴自己,她一定在上班,因為她除了上班就沒有什麼別的地方好去,所以我就直接過來找到妳,正如我所料。妳有沒有嚇一跳啊?妳是不是真的嚇了一大跳?」
隔板後面傳來倉促的腳步聲。爆出一個人聲。「嚇妳一大跳。」茉德從椅子上起身一半,這時被一雙溫暖的大手臂摟住,摟進麝香的香水味中,摟進柔軟寬敞的胸部裡。
「他們會認為我們很可惡。克拉波爾、布列克艾德、李奧諾拉。」
「我去叫他。」
「一點也不會。」
「妳這麼認為嗎?」
「也不盡然。至少。畢竟。為什麼不行?」
茉德默默拿著話筒,傾聽憤怒的嗓音。她抬頭一看,看到李奧諾拉站在門口,黑色鬈髮和紅色絲袍閃閃發光。
「我什麼也沒有說。不關你閒事。滾出我的地。可憐的神話小詩人。別去打擾她了。」

「但願我能消失就好。」
「我是。」
「或許她全都拿到那個假城堡去放了,有那個可惡老頭帶槍守著。我那時真想拿把剪刀刺他,死豬一條。葛拉佛的畫,可能全在城堡的雜物間裡發霉了。」
「藍道弗.亨利.艾許寫的信。」
「妳跟她說過了嗎?」
「如果妳會法文的話,我可能幫得上忙。我弄到了一封信,是住在南特的雅瑞安.勒米尼耶寫的。我拿給妳看。」
我並不相信死亡是終點。我們聽說過,在雷依夫人的降靈會上,發生過很多奇事,參加者都曾目睹往生者以無痛苦的方式生存在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在另一邊。由於這份信念,我堅信上帝能瞭解我,原諒一切,今後能在愛情與創作方面善用我的能力——我的能力很不錯,今生今世卻無用武之地。我的確感受到了,在這裡,我只是一個多餘的生物。往生後,我能恍然大悟,別人也能認識我。日後我們在晦暗的光線中窺視時,透過隔離先人與我們的薄紗,我相信或許我能發言、原諒,讓他人原諒我。現在但願上帝悲憐我可憐的靈魂,悲憐世人的靈魂。
電話通了。
「我在想,她跳河的時候,勒摩特究竟人在哪裡。」
「可不可以讓我借住一、兩晚?能不能在妳的檔案室放張書桌讓我坐?我老是忘記妳的地方小得可憐。空間很小,我猜是意味著外人不尊重女性研究,或者只是英國大學寒酸吝嗇?妳會不會法文,親愛的?我有東西要讓妳看看。」
「妳真好心。我也討厭大喊大叫。我討厭克拉波爾。我討厭艾許工廠。真希望我人在別的地方,什麼地方都行,真希望我能從地球表面消失。」
茉德不知如何是好。她剛轉移話題,讓李奧諾拉暫時不去想勒摩特,卻被迫要討論一個腦中幾乎尚未成型的論文,而這個題目最好再擺上一個月不去理會,等它自行成長。
「其實她不是不在,只是正在洗澡而已。」
茉德和李奧諾拉從林肯一家商店走出來,差點被一輛大車撞到,當時車子一聲不響地高速倒車。她們拿著木馬,馬頭以絨布包著,綁在堅固的掃把柄上,製作精美,上面有飄逸的絲質馬鬃,還有邪門的繡花眼睛。李奧諾拉買這些木馬,是要送給幾個乾兒子乾女兒,她說這些東西看起來很有英國風味,有奇幻色彩。正在倒車的駕駛透過灰藍色的玻璃看到她們兩人,覺得她們外表怪異,有點像是信奉邪教的女人,因為她們身穿長長的裙子,頭上裹著頭巾,還拿著圖騰似的野獸胡亂揮舞。他隨便用輕蔑的手勢指著水溝。李奧諾拉舉起木馬,搖動上面的鈴鐺,指著他大罵爛人神經病。被她這麼一罵,他繼續猛然倒車,嚇到了嬰兒車,嚇到了一個老阿媽、兩個單車騎士、一個送貨生,以及一輛科提納。這輛車子被嚇得整條街倒車回去。李奧諾拉記下車牌號碼:ANK666。茉德和李奧諾拉都不認識莫爾特模.克拉波爾。她們兩人的勢力範圍互異——她和*圖*書們參加的會議不同,做研究的圖書館也不一樣。因此,在那輛賓士車開走,進入不適合賓士開進的狹窄老街後,茉德並沒有感覺到威脅或擔憂的陰影籠罩下來。
「你誤解了。」
羅蘭走出去。他感覺到全然無助,走投無路。如果告訴自己,換成任何有點頭腦的人,都能預見這些可能的發展,這樣做只會讓心情更低落。他在情緒上完全相信,那些信件只有他一人知道,在他選擇公開之前,在他調查出故事結局之前,在他——在他得知艾許在世的話希望如何解決之前,都是屬於他自己的祕密。凡兒問他要上哪裡去,他並沒有回答。他走在普特尼大道,看能不能找到一個沒被破壞的電話亭。他走進印度人的雜貨店,買了電話卡,換來一袋子零錢。他走過普特尼橋,走到富勒姆區,找到了可以使用電話卡的公共電話,一看就知道一定還能打,因為大排長龍。他等著等著。有兩個人,一個黑人男子和一個白人女子,用光了電話卡上點數。另一個白人女子拿著自己車子的鑰匙在電話上玩弄複雜的把戲,講個沒完。羅蘭和其他排隊的人彼此乾瞪眼,開始學土狼一樣在電話亭外徘徊,以帶有威脅意味的眼神看她,然後偶爾隨意以掌心拍打玻璃。後來女人終於跳出來,不向左看也不向右看,之後排在羅蘭前面的人都很有禮貌,電話都很簡短。他在隊伍中並沒有不高興。沒有人知道他人在哪裡。
「能不能請他打電話給我?」
「妳的意思是說,去布列塔尼嗎?」
「真抱歉。」
「你不知道啦。聽我說,有個叫做賓恩的人打電話找布列克艾德,說他手裡有大約五十封信,是艾許寫給一個女人的,我不知道這個消息對你重不重要?」
「我去找他來。要走很長一段路。務必耐心等候。」
「妳知道嗎?」他大聲叫,「小姐,妳知道電動輪椅一張多少錢?升降椅多少錢,妳算得出來嗎?」
「需要警察服務的人不是妳,是我。擅闖民宅,小偷,可惡的禿鷹。」
喬治爵士拿著散彈槍陡然做出一、兩下動作,或許是因為他在沉思。克拉波爾將銳利的視線鎖定在喬治爵士的眼睛上,雙手仍向上舉起,顯得相當荒謬,對喬治微微一笑,笑得深沉陰險,表現得並不焦急,而是靜觀其變。
第三個是理想落空。我已經嘗試過了,一開始是與勒摩特小姐合作,後來則獨自在這間小屋裡努力,因為我堅信,對於獨立自主的單身女性而言,度過完滿而有用的一生的確有可能,女性可以互相依靠,無須求助於外界,無須求助於男人。我們相信,以簡樸、慈善、富哲理、充滿藝術氣質的方式來過生活,彼此與自然和諧共處,是辦得到的事。令人遺憾的是,情況並不然。不是這個世界對我們的實驗敵意過於深重(我相信的確是這樣),就是我們自己資源不夠豐富,心智不夠堅定(我也相信這兩點都正確,時時可見端倪)。我希望我們打頭陣嘗試的經濟自主,以及我們身後留下來的成果,能夠引發性靈更加堅強的後人再接再厲,進行實驗,不再失敗。獨立的女性必須對自己要求更高,因為男人和其他比較傳統的居家婦女都不認為我們能成氣候,也認為我們必定一敗塗地,一事無成。
李奧諾拉發出幾種不同的聲響,像是大型犬或是熊的聲音,最後終於打道回府,邊走還邊笑。「明天又是全新的開始,」李奧諾拉說:「祝妳做美夢,公主。」
手套相依偎
柔弱安詳
手指對手指
手心對手心
以最白的質料
永久保存

靜謐寶盒中
白手自夢鄉緩然甦醒
伸展十指
手指握住手指
許下承諾

  ——克莉史塔伯.勒摩特
「誰?是誰說的?」
當天晚上,她們在茉德的公寓裡坐著,由茉德來翻譯李奧諾拉帶來的那封勒米尼耶博士寫的信。李奧諾拉說:「我大概知道裡面在講什麼,可是我的法文程度不夠好。受過英文教育不過爾爾。」
老小姐白蘭琪.葛拉佛
「有個笨蛋有艾許寫給身分不詳的女人的信件,數量不明,想要我估價一下。我說,五封還是十五封,還是二十封。賓恩說他也不知道,不過客戶要他說,大約有五十封左右。他說,都是長信,而非和牙醫約時間的信和感謝函。他不願意說出客戶是誰。我說,這東西可能很有重要性,在未見實物的情況下,我怎麼估價?我一直都討厭未見實物這種說法。妳覺得呢,波拉?根本就是廢話,其實意思只是沒看過而已,對不對?接著,賓恩先生說他相信,已經有人提出六位數左右的價格想買。我問,買主是英國人嗎?賓恩說不是,不盡然是。不管那個地方在哪裡,克拉波爾那個混帳已經去過了。我說,可不可以告訴我,你人在哪裡。他說,他在林肯的塔克巷會館。我說,那些東西給我看看總可以吧?賓恩說他的客戶非常不喜歡被人打攪,脾氣非常暴躁。聽到這裡,妳有什麼看法?我的印象是,如果我把價格高估,他們可能會讓我瞧一瞧。不過如果我故意高估,我們永遠弄不到錢來買,因為克拉波爾那個混帳的支票簿是個無底洞,賓恩先生的客戶也已經問到了價錢,而不是問學術上的價值。
「現在他在那邊嗎?」
茉德變得人如其名,冰冷端正,漂亮空虛。她冷若冰霜地說:
「她不知名,也不是我的祖先,兩件事都講錯了。滾蛋。」
「聽著,教授,我沒興趣。這個叫做艾許的人,我不認識,我也不打算開始——」

茉德坐在女學研究資源中心,一張蘋果綠的椅子上,前面是張橙色的桌子,翻找卷宗箱子裡面他們僅有的白蘭琪.葛拉佛的遺書,裡面有一篇新聞報導,一份審訊過程副本,還有遺書的副本。有人在亞拉勒山路的貝山尼找到遺書,以花崗石壓在桌子上。箱子裡面另外也有幾封寫給從前學生的信,這位女學生的母親是國會議員,對女性議題不無關切之心。茉德一一檢視這些少得可憐的資料,希望找出勒摩特在約克郡之行到審訊之間這段時間行事的線索。葛拉佛留下來的蛛絲馬跡少之又少。
「你是藍道弗.亨利.艾許詩集的編輯嗎?」
敬啟者:
「妳。」喬治以高高在上的口氣說。他抓著茉德的衣袖又捏又轉。「到處都有美國人出現,妳們一定是串通好了。」
親愛的史鄧教授:
「不對,可是,我們應該至少帶有懷疑的態度,不要一概否決。她是我們的姊妹。」
茉德心裡突然興起一陣絕望。李奧諾拉龐大的身軀橫躺在她客廳沙發上,躺在她和她的書本之間。她注意到她四肢拚命拱起,擺脫緊繃的束縛,令她回想起佛格斯.吳爾夫最後可怕的那幾天。她想聽聽自己的聲音,聽自己說些簡明扼要的東西。她盡量動腦筋去想究竟想對誰講話,這時想起了羅蘭.米契爾。他也總是孤單一人躺在白色的床鋪上。她並沒有看手錶——時間不早了,卻還不算太晚,對學者來說不算太晚。她就讓電話一直響,響了幾聲,然後如果他還不接,就趕緊掛掉,這樣如果他真的被吵得心煩了,就永遠不知道是誰打來的。她拿起床邊的電話筒,撥了倫敦的號碼。她要告訴他什麼事情?她不想談莎賓.德.蓋赫考茲的事,但是總算有東西可講。她總算不是孤零零一個人。
「我是茉德.貝力,是林肯大學資源中心女性研究的研究員。」
我的衣物留給傭人簡恩.薩莫斯,她喜歡什麼就讓她帶走,剩下來的衣物任憑她處置。我要藉此機會求她原諒,因為我撒了一點謊。她的薪水我一點也付不出來,我只能假裝對她不滿意,藉機請她走路。其實我對她不滿意的地方很少。我現在要做的事,我早已下定決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我都不希望她牽扯其中。我假裝生氣,就只有這麼一個原因。掩飾真意,我並不拿手。
「那就到維多利亞。我會去應付李奧諾拉,然後和你會合。我以前住過一家……」
「我看得出來。妳把手拿開,粗魯的m•hetubook.com.com女人,給我滾開。希望永遠都不要再見到妳們兩個任何一個。」
「我一直想到我們在佛斯對彼此講的話,有關空床的事。」
「你非回去不可。你一定要回去大吵一架,偷偷拿走護照,以及所有文件,然後搬出來。住進布倫斯貝利隨便一家小旅館。」
賓士車回頭開過林肯的速度,比剛才過來時還快。克拉波爾這時想過要打電話給茉德,卻又決定不要。他想到勒摩特。在史坦特收藏中心的某處——他一旦回想起這些收藏品,都帶有甜蜜之情,幾乎能過目不忘——有件和勒摩特有關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我希望能將莎士比亞、濟慈詩集,以及丁尼生詩集送給依萊莎.道頓小姐,如果她用得到這些讀到破舊的書籍最好。我們經常聚在一起閱讀這些書。
「妳呢?」李奧諾拉突然話鋒一轉。「妳自己的感情生活怎樣?今天晚上妳的話不多。」
茉德在受到壓力時能維持理性,這一點她很自豪,現在卻想決定,究竟哪一個比較可怕,是喬治爵士大發雷霆,還是李奧諾拉在這麼不湊巧的時候發現她隱瞞了信件的事。她決定放棄喬治爵士,反過來說,李奧諾拉如果受到傷害,如果感覺到遭人背叛,可能會很嚇人。不過這樣也無濟於事,她想不出應該怎麼說才好。李奧諾拉用自己長而有力的雙手,握住喬治爵士精瘦的小拳頭。
「妳有什麼必要道歉?他身體欠安,妳大概不用負責吧?」
「我也是。」
「我的觀點是,英國的東西應該留在英國。」
我是法國南特大學的學生,研究女性文學,非常景仰您對某些女性詩人的含義架構所做的研究,特別是在克莉史塔伯.勒摩特方面,因為我具有一半布列塔尼血統,對勒摩特很感興趣。勒摩特也是布列塔尼人,以很多布列塔尼傳統的神話與傳奇創造出一個女性的世界。特別是您對《仙怪曼露西娜》一詩當中將風景元素性|愛化所做的評論,更是精采萬分,也對我具有啟發的作用。
「說到李奧諾拉,她啊,發現了下一個步驟。勒摩特跑到布列塔尼的親戚家。那裡有個表親會寫詩。有個法國學者拿到了她的作品,寫信給李奧諾拉。她在那裡住了一段時間。可能有提到自殺的事。沒有人知道她到哪裡去了。」
「凡兒可能會告訴她。」
「辦得到啦。很簡單的。」
「她不在。要不要留言?」
茉德穿越林肯市集廣場的攤位,突然轟的一聲,撞上了喬治爵士,沒有想到他會穿西裝,尺寸很緊,顏色是棕色帶點綠。他伸出一隻手,抓住她的袖子。
「翻譯得很彆扭,真抱歉,李奧諾拉。接下來是莎賓。」
「辦不到。」
「我能瞭解。你這份情操很令人景仰。可是,現代縮微膠卷和影印技術發達,情操搭不太上關係吧?」
「算不出來。」茉德說。
「茉德嗎?」
「聽起來恐怕創意不太大。不過也許靈手畫得和杜勒爾(Dürer)一樣好,也許花環畫得像梵亭——拉圖(Frantin-Latour)。當然是畫得具有個人色彩,而不是模仿。」
「很抱歉,我之前不清楚信件的價值多少。我當然是知道價值一定是有的。我認為信件應該留在原處。放在勒摩特存放的地方——」
「電話。」她說。「找艾許的編輯。」
「請問是布列克艾德教授嗎?」
「串通什麼?」李奧諾拉詢問。「是串通要打仗嗎?是國際事件嗎?茉德,他是不是在威脅妳啊?」
「她畫過一幅叫做『荷拉.雷依降靈會上的靈魂花環與美麗靈手』。」
「而且,我也不喜歡英國文物被外國人買走。」
「如果你弄到了這些信件的話——」
隔天,茉德打電話給布列克艾德,犯下了策略上的錯誤。
「每次都說有急事,妳和茉德.貝力都一樣。」
她拿起那封信。
「別開槍,我走就是了。別人如果真的很不情願,我從來都不會去麻煩。只不過,且讓我告訴你這件事,你曉不曉得,這樣的作品,如果存在的話,究竟值多少?」
「當然,這一點我知道。」
「那是她個人毛病。我討厭大喊大叫,這就是原因之一。多半是我的錯。」
「我們家不喜歡再多出學者。我不喜歡別人打攪。我還有工作要做。」
「我是大忙人。我太太生病了。你想幹什麼?」
「連李奧諾拉也不知道。」
「妳看看,我講的傳教,正是這個意思。妳少來了,李奧諾拉。我現在的樣子,我很滿意。」
「幹嘛一直提茉德.貝力呀?」
「當然,這一點我知道。」他學她講話的口氣。「妳才不知道咧。我的律師認為,妳是想自己得到好處,對自己的工作有所幫助,甚至想要脫手賺錢。妳看我什麼都不懂,想佔我便宜,對不對?」
「跑到哪裡去找?我就在這裡啊。在寫我的文章。」
我忘記說了,她帶了一條狼犬,如果我沒聽錯的話,名字叫做「狗兒小托」。可憐的小托在暴風雨中也吃盡苦頭,躲在勒摩特小姐房間的小桌子下,用前腳捂住耳朵,不肯爬出來。勒摩特說,天氣變好的話,他可以到布洛塞里昂德的森林去跑步,因為那裡才是他自然的天地……
「我懂我懂,」李奧諾拉說:「閒人勿近。妳有喜歡的人,我很高興。」
「沒有一個流傳下來。我猜勒摩特可能都自己保留著。不然就是因為難過而全部燒掉。無從得知。」
茉德不作聲。
再過一小段時間,我將離開這個房子,再也不回頭。我們曾在這裡度過許多快樂時光。我打算效法《為女權辯護》的作者,不過我會在斗篷的口袋裡縫進幾塊大大的火山岩。這些石頭排放在勒摩特小姐的寫字檯上。我希望這些石塊能保證過程快速明確。
「連你們知名的祖先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的作品也一樣嗎?」
「他在睡覺。妳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啊?」
「噢,我想不會吧。我跑了這麼遠,只希望你能撥出幾分鐘。」
「我有。我也有車子。法文也講得通。」
「我會設法讓她搬出公寓。想辦法請別人邀請她過去。這樣如果凡兒打電話來,就沒有人會接聽。」
波拉循著鑰匙以及厚重夾克拍打臀部的聲音方向走去,走向鋪有地毯的隧道,來到艾許工廠允許在安全檢查點裝設的電話,算是提供很大的福利,讓他們在緊急時可以使用。
「真的嗎?」他發現自己竟然肉|欲薰心,將李奧諾拉排除在外,掀開那條他想像中的白色浴巾。他從來沒有見過李奧諾拉。茉德壓低嗓音。
李奧諾拉從一堆堆幽香的鮮花和一架子的皮夾克中鑽出來,皮夾克上面畫著骷顱頭。
「可憐的葛拉佛,滿腔怒火,滿腔自尊,一塌糊塗。她的畫作有沒有流傳下來?有的話,一定很有意思,記錄了女同志以女權運動為主題的作品。」
「有人建議我應該找布列克艾德教授。我的名字叫賓恩。我是律師。我是代表客戶打電話來詢問——這個嘛——某些——嗯,某些可能是手稿的作品的市價。」
「茉德,他要的是什麼說法?」
「消息來源?」
「鑽進地洞裡還比較速配。告訴他,妳不知道我人在哪裡。多謝了。」
這封信,有可能是寶藏。如今的茉德,掩飾的工夫做得比葛拉佛欺騙簡恩的手法來得稍微高明,以單調的語氣唸出信件內容,把信當作是稀鬆平常的學問。

我的身外之物很少,留下來的物品希望能以下列的方式來處理。礙於環境限制,這份遺書並無法律效力,然而我還是希望看到遺書的人能當作具有法律效力一樣加以尊重。
您可能已經知道,德.蓋赫考茲小姐是勒摩特祖母那邊的親戚。您有所不知的是,一八五九年秋天,勒摩特似乎曾到夫斯南探望家人。我的資料來源是莎賓寫給表妹索琅潔的一封信,和我發現的其他文件放在一起。這些文件未經編輯,我相信也沒有人察看過,因為全都存放在大學,寄放人是莎賓的後代。(莎賓後來嫁入波尼克的德.科嘉霍家族,於一八七〇年難產而死。)謹附上這封信,如果您有興趣,我一取得進一步的資訊時,當然會很高興與您共享。敬上。
「羅蘭,我是波拉。你麻煩大了。布列克艾德大發脾氣,嚇死人了。他在找你。」
「好吧好吧,沒有就沒有。」
「在這裡不行,時候也不對,拜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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