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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情書蹤

作者:A.S.拜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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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留心一下貓咪。」
「那時候我住在林肯的朋友家。妳指的是歐文夫人嗎?」
親愛的米契爾博士:
玄關裡,馬奈的畫像在光線下對著他跳出來。陰影厚實的頭,鮮明沉思的臉,穿過他、往外眺望的眼神,表情是一貫的好奇而鎮定。
這個十月,雨下得很多;草坪覆蓋著潮濕的落葉,儘管有些樹木仍然蓊鬱。樹木將複雜的手臂向上舉起,呈現黑色,背景是街燈散發出的粉紅色霧光,蓋在更遠處黑色的空間之上,而非混成一片。在他的想像中,他無法進入庭園時,似乎裡面有一大片呼吸的樹葉和真正的泥土。現在他走出來了,顯得比想像中還小,不過仍然神祕,原因是有泥土,植物在上面生長。他可以看見蜿蜒的紅磚牆上的桃子樹,這道圍牆以前圍起來的是菲爾費克斯將軍在普特尼的地產。他走過去觸摸圍牆,烤磚當時砌得很結實,現在依舊穩固。安德魯.馬爾維爾曾經擔任過菲爾費克斯的祕書,曾在菲爾費克斯的庭園中寫詩。羅蘭不太確定自己為什麼這麼高興。是因為那些國外來的信件嗎?還是因為艾許的詩?還是因為未來已經開啟?還是只是因為自己獨自一人?他偶爾會迫切需要獨處,最近卻苦無機會。他走在小徑上,走在圍牆裡,來到庭園盡頭。他回頭看著那棟淒涼的房子,在草坪的另一邊。貓咪跟著他後面過來。牠們如蛇般的身體在草地上的樹影間穿梭,一下子在燈光中閃現光澤,一下子在黑暗中如絨布般漆黑。牠們的眼睛時而猛然射出光線,空洞泛紅的眼球,中間帶有微藍色的光芒,在黑色的部分有綠色的彎曲線條,閃閃發光,然後消失。他回想起過去幾年來牠們濕臭的味道,他住的地方簡直是滴水的山洞,現在即將離去——這一點他很確定,他是走定了——卻感覺到單純想對牠們友善一點。明天,他要好好想一下,如何安排牠們的出路。今天晚上,他開始想到文字,從心底某個井口湧出的文字,一個一個字彙表自動排列成詩。「石膏塑像」、「菲爾費克斯磚牆」、「幾隻貓咪」。他能夠聽到,或是感覺到,甚至幾乎可以看到,一種他還不認識的聲音所構成的那些樣式(patterns),而那是他自己的聲音。他的詩並非細心觀察之作,也還不是魔法,或是對生、死的省思,雖然以上的成分,他的詩裡全都找得到。他又加上一個字彙:「貓咪搖籃」。因為他發現了應該說什麼,而他要說的事,可以用形狀從何而來又是如何展現來描述。明天他要去買本新的筆記本來寫下。今天晚上他單憑記憶寫下來的應該足夠了。
如果您能儘早回信,我們會感激不盡,因為這份工作競爭激烈。我們曾經打過電話卻沒有人接聽。
「我回來只是——」羅蘭開始這樣說,後來想起了倫敦人應有的警覺心,也想到在附近閒晃的小偷。「我回來只待到找到另一間公寓為止。」他很小心地說。
本來很習慣承受一敗塗地這種感覺的羅蘭,一點也沒有心理準備面對成功時血氣上衝的感覺。他的呼吸起了變化。陰暗的小房間這時在他視線中四處跳動,時間很短,然後在遠方平靜下來,是他有興趣的物體,而非令人窒息的封閉空間。他重新讀過信件。世界開啟了。他想像起飛機,想像起從哈維奇到荷蘭虎克的渡輪,想像起奧斯德利茲車站到馬德里的臥鋪。他想像起運河和林布蘭特、地中海柳橙、高第和畢卡索,想像起舢舨和摩天大樓,瞥見神祕的中國一眼,想像起太平洋上的太陽。他最初規劃〈逐行解析〉時,充滿了興奮之情,現在想到這篇論文,當時的興奮感又猛然衝上心頭。茉德對理論的確定感與靈敏度,曾經讓他自我貶抑得抬不起頭,如今宛如雲霧般消失無蹤。有三名教授特別欣賞他的論文。一個人需要別人的肯定,才能確定自己存在的意義,這個道理果然真實。他寫的東西,沒有任何改變,一切卻都改變了。在他的勇氣退去之前,他飛快拆開布列克艾德的信。
「自從我們不期而遇並愉悅地交談之後,我的腦中幾乎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緒。」
他飢腸轆轆到了極點,正要幫自己拿來甜玉米罐頭時,他再度聽見貓咪在哭叫,抓著他的大門。他找到一堆沙瑙魚和沙丁魚的罐頭——他和凡兒生活儉樸,拿罐頭當主食。他打開一個罐頭,放在淺盤上,放在和圖書公寓門口裡面,打開門,幾張臉往上看他,三角形的光滑黑臉,金色眼睛,臉上長了貓頭鷹般的腮鬚,有虎紋貓,有煙灰色的小貓,也有一條胖胖的橙色公貓。他放下淺盤,用他聽過老婦人呼喚貓咪的方式招呼貓咪過來。牠們杵在那裡一陣子,偏著頭,他則看著牠們的鼻孔擴大,嗅著空氣中的油香。然後牠們急速衝過他身邊,肚子貼地,罐頭食物一掃而空,有兩個頭又咬又吞,多隻腳在交戰,身體扭曲迂迴,失望的貓咪發出一長哭叫聲。他再開一些罐頭,在地上放了一排淺盤子。柔軟的貓腳很快跑下台階,針狀的白牙撕裂魚肉,滿足的皮毛蜷曲起來,在他腳踝邊呼呼叫,引起小小的靜電火花。他看著牠們。十五隻貓。牠們也抬頭看著他,清澈的綠色玻璃眼睛,黃褐色眼睛,也有黃色和琥珀色的眼睛,在玄關的燈光下瞳孔縮小成窄窄一線。
房子裡面和往常一樣,黑漆漆的。他打開玄關的燈光,燈亮起來,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堆沒拆的信件上,受信人是他,多半已經潮濕又軟趴趴。他把信件收集起來,穿過公寓,打開燈。天剛黑沒多久。大窗戶是深沉的長春花藍色。外面有隻貓在喵喵叫,距離比較遠的另外一隻簡短地嚎叫一聲。
「是嗎?人家來抬走她的時候,你人在哪裡?她痛苦躺在信箱下面兩天,虛弱得發不出聲音。是我注意到牛奶瓶,去通知社會保險局的人。他們帶她到瑪麗皇后醫院。」

認得出來,他們都是相同一個人,不過卻也完全相異,相差很多年,在視覺上也有很大的差距。不過還是看得出來是同一個人。
羅蘭走下台階時,有個體形龐大、圍著圍兜的女人靠在欄杆上。
我們會很高興您能儘早回信。德.葛魯特教授希望我轉告您,他對您分析R.H.艾許字彙的論文〈逐行解析〉非常重視……
「牠們在庭園裡嚎叫,提高嗓門嚎叫,表示飢餓與孤寂。」
親愛的羅蘭:

他想起那一天,那些黯淡的紙頁從艾許的維科《新科學》書中冒出來。他想起自己翻查維科的冥后普羅賽比娜。他想起當時他研究了艾許的《金蘋果》,想在維科的普羅賽比娜和艾許這首詩中的她之間找出關聯。羅蘭將他的艾許從書架上取下,坐到書桌前閱讀。
「我住在這裡。」

話說回來,我現在寫這封信,目的並不在此,也不是因為你從英國圖書館不告而別,而是因為我接到了幾通緊急電話,分別是阿姆斯特丹的德.葛魯特教授、香港的劉教授和巴塞隆納的維佛第教授,他們都很急著想對你下聘書。我不希望你白白喪失這些良機。我向他們保證,你一回來,馬上會給他們回音,也告訴他們你很樂意接受。不過我需要你告知你的計畫,以幫你保住機會。

「小子,那邊已經沒有人在了。」
他大聲地說了一句「聽聽那寂靜的聲音」。濃厚的寂靜包圍住他的聲音,讓他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真的講出口。
羅蘭聽出了布列克艾德話中帶刺,用最諷刺的蘇格蘭風格調侃他,讓他很不悅,然而過了一下子,他瞭解到,這封信其實很有可能是真心慷慨的信,親切的程度超過他應受到的待遇。除非是,信中暗藏了奸詐小人的計畫,想藉此重新跟他搭上線,然後狠狠整他一頓?這種假設似乎不太可能;從這種新的角度來看,布列克艾德地下室裡張牙舞爪又高壓統治的惡魔,似乎只是他自己主觀想像出來的產物。布列克艾德曾經將他的命運握在手裡,也曾經似乎一點也不想助一臂之力。現在羅蘭能擺脫他了——而他正主動幫忙,沒有阻礙他,讓他自由。羅蘭再三思考整件事。他為什麼要不告而別?部分原因是茉德——這項發現有一半是她的功勞,兩人之中任何一人如果和別人分享這項發現,必定等於是背叛對方。他決定不要去想茉德。還不是時候,在這裡不行,不能在這種情況下去想她。
一封寄自布列克艾德,他馬上插到這堆信最底部。有些是帳單,有些是朋友去度假時寄來的明信片。也有的信看起來很像是他最後照例寄出去的那批求職信的回音。信封上面有外國郵票。香港、阿姆斯特丹、巴塞隆納。
偶爾,閱讀會讓人頸背上有形或無形的毛髮直豎、顫抖,在每個文字燃燒並閃耀之時,如此激烈、顯著、無限、精確hetubook.com.com之時,有如寶石,有如黑暗中的星點。在這種閱讀中,我們會知道該作品與眾不同、更為精采,或為之感到心滿意足,而且是在我們能夠說出什麼道理之前就已經知道。在這種閱讀中,你會感覺其內容似乎是全然嶄新的,是你從來沒有看過的,又隨即心生一種感覺,覺得這樣的內容其實一直都存在,我們讀者也知道它一直存在,知道它一直是這個樣子,只不過我們現在才頭一次體認到它、對我們的所知有全然的認識。
艾許說的是——不是對羅蘭一個人說,他沒有受到特別眷顧,只是他恰巧出現在那裡,在那個時候,所以可以理解——字彙表很重要,是命名事物的文字,是詩的語言。

希望你沒有生病才好。
他也學過,語言本質上有所欠缺,永遠無法表達出存在的東西,只能表達出語言本身。
既然謎語是今日社會趨勢,
過來這裡,我的愛人,我來說個謎語給你聽。

有個所有詩人前往的地方,
有些人尋覓良久,有些人不知方向,
有些人與怪獸搏鬥,有些人睡著
在夢境深處巧遇路徑,
有些人在神話似的迷宮中迷路,有些人
受到恐懼死亡的指引,或對生命的慾望,或是思想
有些人迷失在阿卡迪(Arcady)……

以下東西都在那裡。有庭園,有樹木,
蟒蛇躺在樹根上,金色禁果
女人在樹枝的陰影下
有流水,有綠地。

一切如故。花園、綠樹,
盤根其上之蛇、金澄的果實,
枝叢蔭網下的女子,
奔流之水、碧綠之方,
一切如故、自始如舊。古老世界的邊緣,
海絲佩拉蒂姊妹的金蘋果園,果實
閃亮在永恆的枝椏上,在此
守護之龍拉登,捲起珠寶頭冠,
刮抓金色龍爪,磨尖白銀龍牙,
打盹小睡,歷經久遠的守候,
直到狡黠的英雄海克力士
前來強奪、盜取金果

遠方,在北國冰雪中
在冰霜密實之高地,
在冰齒參差、玻璃長釘聳立的荒原上,
在冰霜雲霧之惡魔視線外,
隱藏了福瑞雅女神的圍牆庭園,果樹蓊鬱,
夏日綠葉清翠欲滴,水果晶亮

讓神族艾瑟(Ases)前來享用能賦予永恆青春與活力之蘋果。
附近白楊木世界從黑暗中升起,
讓樹根刺穿進入黑暗之獸尼德哈葛(Nidhogg)的洞穴
牠蜷縮在洞內,伸出分岔的舌頭
啃噬生命之根,而生命依然能夠重生。
那裡也有水旱草地,
有厄德之泉,在這裡,過去與現在混合
具備所有色彩,也毫無色彩,依舊如玻璃般平靜
或者狂亂蜿蜒得予人不祥之兆。

這些地方,是一個地方的多重陰影嗎?
這些樹木是一棵樹木的陰影嗎?神話似的野獸
來自人類腦海的洞穴中的生物,
或是來自大蜥蜴仍大行其道的時代
大腳沉重如樹木,
或是在原始沼澤溪流沿岸跳躍的生物,
這些地方人類足跡未曾涉入……

是我們拋棄的黑暗上帝嗎?
或是我們以上帝之名為自己命名
為我們的殘暴、我們的狡詐、我們的嫉妒命名
在閃亮的人生中,為我們受傷的自尊命名?

第一批人類為此地命名,也為全世界命名。
他們創造出文字:庭園與樹木
毒|龍或蛇以及女人、青草與黃金
以及蘋果。他們創造名稱,創作詩文。
命名萬物,創造萬物。接下來
他們混合名稱,創造出暗喻,
或是真理,或是看得見的真理,金蘋果。
金蘋果引進大批文字
銀色流水
與蜿蜒巨獸的倒豎鱗片,
樹葉在彎曲樹枝上綠意盎然,光亮閃耀
(蜿蜒的樹枝)讓人想起
女人臂膀可愛的姿勢
她彎曲的臂膀,蜿蜒的臂膀,
森林以黑暗的樹枝編織成圍牆
將綠草圍起,成為聖地
金球狀水果宛若小太陽
照耀進入他們以樹葉搭建的蔽蔭洞穴
如此一切益發清晰分明,一切
相互纏繞蜿蜒,
是整體的一部分,後人看出閃耀物體後做出聯想,
接著看到動作(攫取、偷竊、刺戳)
以及後續的故事,故事中,
那棵樹木曾經孤寂聳立,穩定照耀。

我們看到了,我們創造出來,噢,親愛的。
讓我們腦中生物在那裡定居繁衍,
有妖婦、精靈、雙尾美人魚,
也有火龍,綻放火花、滑行、蠕動前行,
我們在那裡製造騷動與神祕
製造飢餓、悲傷、歡樂與慘劇。
我們添加,我們帶走,
我們讓植物與鳥類多元繁衍
讓天堂鳥棲息在樹枝上,
讓溪流泛流鮮血,然後再流清澈河水,
流在細石狀的寶石上,鑽石與珍珠
還有翡翠綠和藍寶石與無名石
將寶石沖走,留下美好的細沙
保留流水痕跡
如同開天闢地以來一樣,我們說。

我看到那棵樹凹凸粗大,
在節瘤狀的底部,軟木樹皮厚實。
你看它宛如銀色廊柱,直挺
呼吸用的皮膚形成樹皮,手臂優雅。
此地位於迷宮中心點
不斷有人喪生於多刺的死巷。
此地位於沙漠,
人類看到此地後因口渴而死,他們看到的
不是真正的寶地,而是踉蹌走過一個接一個海市蜃樓,
如同在烈日下,如融冰般消失,或者
如細沙紛飛的海灘上,泡沫從浪潮邊緣飛散。

這一切都真實,一切都不真實。那地方就在那裡
是我們命名的地方,也非我們命名的地方。的確是。

  ——藍道弗.亨利.艾許,摘自《冥后普羅賽比娜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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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們那一次令人驚喜的談話,我的腦中就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緒。」
羅蘭讀了《金蘋果》,或者說他重讀了。他慎重的樣子,彷彿當中的文字是活生生的生物或寶石。他看到樹木,看到水果、水泉、女人、青草,看到單一卻外形多變的蟒蛇。他聽見艾許的聲音,確定是他的聲音,是他自己的聲音錯不了,他也聽見了語言往前進,蛇行出自己的花樣,讓任何人類都觸摸不到,不論讀者和作者都一樣。他聽見維科說,最早出現的人類是詩人,最早出現的文字是名稱和事物。他也聽見自己奇怪、必要卻無意義的字彙表,是他在林肯郡時整理出來的,也看出它們是什麼了。他還看出克莉史塔伯既是繆思也是普羅賽比娜,也看出她其實都不是,而一旦他瞭解了這一點,它在他眼裡顯得非常有趣、適切,讓他因此笑出聲來。艾許當年展開了他的追尋,找到了讓他展開追尋的那個線索,然後一切都拋開了,那封信、那些信、維科、蘋果、字彙表。
他從安全的藏放之處取出信件草稿——所謂的安全之處,是他書桌上一個標著「伊尼亞德史詩第四章筆記」的卷宗——拿出來重新讀過。
我非常希望您能接下這份工作。您在應徵信上附了R.H.艾許論文〈逐行解析〉,容我在此向您表達敬佩之意。我希望能有機會和您討論。hetubook•com.com

他開始在公寓裡心浮氣躁地走來走去。他想過要打電話給茉德,把他收到回信的事情告訴她,後來還是決定不打。他需要獨自一個人好好想一想。
相同的文字,也可以讀得很乖巧盡責:去勾勒、解剖,去聆聽聽不見的聲音在窸窣作響,細數灰色、微小的代名詞當作消遣或指引,讓你有段時間沒注意到金色或蘋果。其他還有非常個人的閱讀,抓取純屬個人的意義:讓自己充滿愛意,或是滿心作噁或恐懼;掃掠愛意,或是憎惡、恐懼。請相信,也有那種非關個人的閱讀,腦海裡看到的是字句往前推進,聽到的是字句的一路吟唱。
有一段時間沒聽到你的消息,我有點擔心。我希望你能在適當時間告訴我艾許——勒摩特信件的內容。你或許也想知道,我採取了什麼樣的步驟來將這封信保留在國內。你也有可能不想知道;你在這方面的做法令我很難理解。
他有時間去感受之前和之後的奇異之處。一小時前,他還寫不出詩;現在,詩句如同雨水般落下,真實無比。
「對。中風又跌斷大腿,希望他們沒有斷電。他們有時候會。」
「他們來帶她走的時候,那些貓全都又喵又叫,往街上衝出去,在附近亂走動,到垃圾筒找吃的,煩死人了。我打電話找防止虐待動物協會的人過來收拾。他們說會過來處理。我認為大概沒有貓咪被關在房子裡面。那些貓咪全像蟲子被甩開毛毯一樣跑出去了。十二隻以上。」

他把玄關裡的火爐點燃,也點燃客廳裡的煤氣暖爐,坐在床上看信。
他認為,他沒有理由不能到庭園裡去。他回來時走過地下室,後面追來幾頭腳步輕盈的野獸,拉開禁忌門閂,狠刮粗糙的鐵鏽。門邊有幾堆紙,他不得不移開(凡兒說過,這些東西會引起火災)。中央的鎖是耶爾牌的鎖,開鎖後推開門。晚間的空氣流進來,又冷又濕,又有泥土味,貓咪也跟著他出來,跑在前頭。他走上石階,繞過牆壁,走過他受到局限的視線以外之處,站在狹隘的庭園中,站在樹下。
他的書桌上擺的那一小張藍道弗.艾許的石膏塑像相片複製品,意義很曖昧。有兩種解讀的方式任君挑選;彷彿你正盯著一具空模子,彷彿他臉頰與額頭上的平坦處、無神的雙眼、寬厚的額頭都是刻出來的,正在向外望。你可以在裡面——在那雙緊閉的眼睛後面,像演員一樣帶著面具:你可以在外面,看著告一段落,如果不是完結的話。他的書本首頁有張艾許臨終時的相片,茂盛的白髮,在生死交橫之際表現出疲憊的神情。這些死人,以及馬奈筆下機警又聰明的感官主義分子、瓦慈筆下的先知,全都是同一人——只不過他們也是馬奈和瓦慈——文字也是一體的:樹木、女人、流水、青草、蛇與金蘋果。他一直都將這些層面視為自己的一部分,羅蘭.米契爾的一部分。他和它們共同生活。他記得曾和茉德談論到矛盾自我的現代理論,組成的成分有信仰、慾望、語言、分子等衝突體系。這一切全都是艾許,也全都不是艾許;而他瞭解艾許,如果他沒有完全掌握艾許的話。他摸過艾許摸過的信件,艾許的手曾經在上頭游移,急切又猶豫,推敲、斟酌自己的文字。他看著詩作依然灼熱的痕跡。

他聞得出來。那種氣味,是腐敗酸臭的舊味道,再加上新的濃度。
玄關燈光投射在水晶球上。畫像中相片裡的水晶球發出亮光。水晶球也照亮了頭後面玻璃箱中的叢林蕨和海底水族,襯托出玻璃箱反射出來的微光。馬奈一定曾經靠近過來,盯著燈光看,死去多時的雙眼因為燈光而重獲生命。
「貓咪?」
很高興能通知您,經過英文研習董事會推薦,我們想聘請您擔任香港大學的英文系講師,職位可維持兩年,之後經過評估後可以續聘……
對面是G.F.瓦茲的《白楊木(艾許)》複製品,從黑影樹幹中長出銀色頭髮,禮服大衣若隱若現,他的凝視,或許有點預言的意味,絕對美麗,熱切機警,彷彿是古代的老鷹盯著對面具體而美麗的生物看著。
我們很高興能通知您,您應徵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的助理講師一職已經獲得核准,於一九八八年十月開始上班:在接下職位的兩年之內,我們希望您能學習荷蘭文,但是上課絕大多數時間都是用英文進行。
「天啊。」
詹姆士.布列克艾德 敬上hetubook.com•com
我很榮幸能寫信通知您,您應徵巴塞隆納自治大學講師一職已經獲准,職位自一九八八年元月生效。我們對於十九世紀方面的教學特別希望能夠加強,而您這篇R.H.艾許的論文受到非常大的矚目……

羅蘭曾經將他們視為自己的一部分。當他從遠處以隔離的眼光看,沒有角度,沒有骨頭,一點也無法理解,也看不出和他自己有什麼關係。這個時候他總算瞭解,他們對他究竟佔有多大分量。
作家有可能為讀者製造出——或者至少是重新製造出——吃、喝、旁觀、性|愛等人類最基本樂趣。小說有它本身的強制性原力,是加上甜香料、綠點斑斑的金色蛋捲,是融化的奶油,形成夏天的滋味,或是奶油一般光滑的臀部,堅實而溫暖,勾勒出熱情的孔穴,還有一、兩根蜷曲的毛髮,性|愛的驚鴻一瞥。習慣上,小說不會一直經營這種強烈的閱讀樂趣。原因很明顯,最明顯的一個原因是:樂趣具有退化的本質,甚至稱得上一種「敘事內鏡」(mise-en-abîme);文字將吸引來的注意力轉移到文字的力量和趣味上,就這樣退化、退化再退化,結果使我們的想像經驗變得如同紙張一般平面而枯燥,變成一種自我陶醉,也遙遠得令人覺得不適,找不到性|愛的立即潤澤,或上等勃艮地香味濃郁的深紅色光澤。然而,擁有羅蘭這種天性的人,在閱讀的激動之中又同時保持沉著,既保持最警覺,又最陶醉其中(「陶醉」〔heady〕這個詞非常不可思議,可以暗示感官的靈敏度,也可以同時表達相反的意思,智性的喜悅對立五臟六腑——雖然,這兩種官能同時運作時,彼此會受到對方牽動,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
這麼一來,羅蘭想到,重新閱讀《冥后普羅賽比娜的花園》這首詩第十二次,或甚至第二十次,他可以說自己「瞭解」這首詩,因為他已經體驗過裡頭的所有文字,照文字的先後順序,或是不照順序;在記憶裡,或是選當中的句子來引用,或是錯誤引述。另外還有一種「瞭解」是,他可以預測——有時還能背誦出來——接下來會出現的字,或甚至更遠處的文字,那些他的心思所棲之地,像鳥爪抓著樹枝一樣。他想到:作家創作時獨自一人,讀者閱讀時也是獨自一人,雙方卻又是與對方同在。沒錯,作家可能曾經和斯賓塞《仙后》裡的金蘋果單獨同在,在普羅賽比娜花園裡的灰燼與煤渣之中閃閃發光的金蘋果。作家可能在腦海中看過他心心念念的蘋果,波提伽利《春天》(Primavera)畫裡的金色果實,看過失樂園,在夏娃想起波摩娜(Pomona)和普羅賽比娜的花園中。他寫作時單獨一人,卻又並非單獨一人,這些所有的聲音合唱著,相同的文字,那些金蘋果,那些不同地方的不同文字,愛爾蘭的城堡,看不見的小屋,眼動脈和圓滾滾的灰色盲眼。
親愛的米契爾博士:
親愛的米契爾博士:
「可以聞得出來。」
他思考著石膏塑像。他可以,也不可以,說那塑像和那人是死的。發生在他身上的改變是,可以用很多方式來說,已經變得比「不說」更有意思。
他意識到公寓裡有種奇怪的聲響——一種又鋸又刮的聲音,彷彿是有人想破門而入。聲音停了下來,然後再度開始。羅蘭仔細傾聽。刮動的聲音,伴隨著一種奇怪而斷續的呻|吟聲。經過一段時間的恐懼,他想到原來是貓咪在他前門外面抓著門前墊。在庭園裡,有隻貓扯開喉嚨大吼,附近有貓呼應。他心裡隨意想了一下,究竟有多少隻貓,牠們以後的下場會如何。
薪水是……
他在思考藍道弗.亨利.艾許。在追尋艾許的信件過程中,他們接近了艾許的生活,他卻和他疏遠了。在羅蘭純真無邪的日子裡,他不是獵人,而是讀者,瞧不起莫爾特模.克拉波爾,覺得自己在某些方面能和艾許平起平坐,或覺得自己和艾許有血緣關係,而艾許寫詩是為了讓他能盡可能動腦來閱讀。但艾許寫的信,不是要給羅蘭或其他人看。他的信只寫給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看。羅蘭的發現,最後卻成了一種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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