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尤金妮婭閃蝶
Ⅰ
「也許牠們對自己的狀態都很滿意。」瑪蒂觀察道。她的語調很中性,中性到就算威廉完全專注傾聽(他並沒有),也幾乎無法探測她是語帶嘲諷還是自滿。威廉找到一個單薄的頂蓋,準備開始挖掘。他從瑪蒂的手中接過鏟子,移開好幾層土,刷開憤怒的螞蟻雄兵,將幼蟲與繭四處亂扔。當他切入巢的中心,伴隨他下個動作的,是螞蟻翻騰的攻擊。瑪蒂依照他的指示,將地上一層層夾雜著細枝與樹葉的土塊中的工蟻、幼蟲、繭都收集起來。
「喔,常常感到害怕。我曾在兩個場合聽見有人謀劃要謀殺我,他們以為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我也曾見到一些原本以為沒那麼單純的當地人,後來卻向我伸出仁慈的友誼之手。」
威廉說:「反正無論如何,我本來就沒有正式的西裝。我所有的財產不是燒光了,就是沉了,那些東西當中也沒有西裝。我最後待在艾加(Ega)的那兩年間,甚至連一雙鞋也沒有。」
「妳們這三個小女孩,都比該有的樣子還骯髒。」瑪蒂說。「髒兮兮的,不只是妳們的學生裙,妳們的髒亂完全在這個世界上擴散。」
「那裡是單調、千篇一律的綠色,在一團團被抑制生長、掙扎攀附的植被下,經常看不見天空,天氣像黃金時代中描述的風和日麗倒是真的,在熱帶的高溫中,同時存著各種花卉水果,春、夏秋季總是並存,沒有冬季。但是植被本身也有限制,有一種長得很高的樹,稱作Sipó Matador,會像爬藤般附在其他樹上,可以長到三、四十呎高直達樹冠層,這植物會吸收宿主的養分,直到宿主枯萎,然後跟著死亡。
馬具間裡冷透了,除了從上方高得根本看不到外面的窗子透進來的光線所映照之處,一片黑暗。他在馬伕清理馬廄的噪音與氣味中工作,除了蒸騰的馬糞味、馬尿的阿摩尼亞味,還有皮靴發出的沉重腳步聲、耙子爬梳乾草的沙沙聲。艾德格與萊恩尼都熱中於騎術。艾德格有一匹亮栗色的阿拉伯種馬沙拉丁,肌肉上覆有絲綢般的毛髮、脖子呈拱型,眼睛在其踱步、露出牙齒的半暗馬廄中會翻白眼。艾德格壯碩的鐵灰色獵馬艾凡赫則是活力十足、跳躍力極佳。艾德格總是騎著艾凡赫接受各種極其困難的障礙物跳躍賽,而艾凡赫每回總能挑戰成功。某方面來說,艾德格與艾凡赫很相似,都有突出的肌肉線條、挺拔的站姿,以及精神飽滿、昂首闊步的姿態,不像被關起來的沙拉丁、不像牧場裡的母馬和小馬,不像羅葳娜與尤金妮婭,總是小步行走。
「亞當森先生,我不知道您對這些事的觀點,我不曉得您有沒有宗教信仰。」
「妳會讀心術?」
木蟻的女王只有她的女兒(也就是工蟻/僕人)的一半大小。不像黯淡的工蟻,她的皮膚膨脹又有光澤,紅白相間。事實上,紅白條紋是因為她身體內部的卵子膨脹,撐開了紅棕色盔甲,因此從縫隙間展露更多脆弱有彈性的白色皮膚。她的頭看起來相對較小。威廉用鑷子把她夾起來——幾隻工蟻緊緊夾住她的腿與她一起來。他將她放在收集箱的棉絮上,並指示克朗普頓小姐收集各種體型的工蟻,以及巢穴各處的幼蟲和繭。
當然我不會死,那太荒謬了——只不過,那則古老故事裡的這句老式聲明,似乎最能反映今晚發生在我靈魂中的山崩或漩渦這等衝擊。我相信我是個理性的人。我倖存了下來——經歷過挨餓、長期孤立、黃熱病、背叛、惡意和海難,而且仍然保持理智、開朗。我想起小時候在童話故事書裡看到的一句話——「如果我不能擁有她,我會死。」——我在這句話當中感覺到一種恐怖,而非對人類情愛的憧憬。多年來,我不急著談戀愛,不尋覓真情。我為人生所作的理性規畫裡——當中也不乏浪漫情懷的成分,而且這兩者現在的方向一致,那就是:經過適當休息之後,我終將回歸叢林——沒有心思考慮結婚這種事,因為我不認為自己有娶妻的必要。當我在船上漂流、陷入錯亂狀態的時候,以及再早些時候,當我在那個汙穢的女巫家裡接受治療(或者説受折磨)的時候,當高燒終於自己退了,我確實偶爾會夢見一名善良體貼的女性身影,是我打從內心深深需要,卻毫無道理遺忘了的,感覺這個幻影彷彿在為我流淚,而我好像也在為她悲嘆。
瑪蒂盯著看。
「我看不出自己該如何拒絕這項提議。」威廉一邊說,一邊打開他的標本盒。「我為您帶來一些東西,其中有一件非常珍貴,而它非常偶然地,將您家族裡的一個名字和那片處女森林連結在一起。這是很有意思的毒蝶族、綃蝶族蝴蝶,還有一些有紅斑點、深綠斑點、色彩鮮豔的鳳蝶。我希望能與您討論這些生物型態重要的變異。變異的存在確實使人聯想到這些物種一直處於改變、變化的狀態。
我到底在寫什麼呢?我現在的神智狀態,幾乎跟我遇難時一樣錯亂。社會傳統會因為我甚至允許自己腦海中產生與她結合的念頭而震驚——因為對社會傳統來説,我們的立足點並不對等。更重要的是,我身無分文,也沒有前景可言。我自己倒不會受這些看法影響,也不尊敬那種矯揉造作、近親交配所建構的社會階層,還有各種浪費光陰的無聊社交場合。不論從各方面來看,我都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就像E.A一樣。而且,我敢發誓,我將我個人的智慧和勇氣用在更遠大的目標上。然而,這種事對這樣的家庭怎麼可能有意義?像阿拉巴斯特這種家世,不就是建立在拒絕所有這樣的自省……?
「我愛我的家人,亞當森先生,我和家人在一起很幸福,我們很愛彼此。」
「我會四處看看,試著找到一個很新的、最近構築的巢穴,一個差不多可以全搬走的年輕群落。」他來回踱步,用棍子翻動樹葉,跟著小螞蟻隊伍走到牠們在根部和地上的裂縫和縫隙。瑪蒂小心地站著。她穿著一件樸素的棕色洋裝,黑髮綁成一圈辮子。她擅長保持沉默。威廉感受到一陣回到老我的樂趣,自從住進布萊德利莊園內,他就沒有揮灑過狩獵般掃描環境的嗜好。在他的凝視下,整個木頭地面開始活生生動了起來,一隻蜈蚣、各種甲蟲、閃著血紅色的蠕蟲、兔子大便、小根的胸部羽毛、一根抹著一些蛾或蝴蝶卵的草、紫羅蘭的開口、裡面有細小灰塵的圓錐形入孔、一根搖曳的樹枝、一顆移動的鵝卵石。他拿出放大鏡,看看一小塊苔蘚、鵝卵石和沙粒,看見一股之前所不見的能量奮力擾動,無數雙腿的白色跑者、隱形的半透明節肢動物、如鈕扣般壓緊的蜘蛛。他的感覺和附著在這些物體的思緒,像一塊磁場不斷被吸引到這裡、那裡。這裡有一個一群烏黑的螞蟻——黑草蟻——的巢,牠們就住在連接木蟻營地的小住家裡。在這個矮林的邊緣,有專門製造奴隸的螞蟻——紅血蟻——的蹤跡。他一直以來都想研究這些行動中的蟻類。他把這事告訴瑪蒂,指出木蟻、紅血蟻的差異;牠們髒髒棕色的頭、黑棕色的胃部或末端,與血紅色的紅血蟻有所不同。
在粗魯的雙手觸摸以前
你可曾見過一朵燦爛綻放的百合?
你是否在泥土沾染前
在飄落的雪中留下足跡?
你是否感受過海狸柔軟的毛,
天鵝的羽絨?
你可曾聞過野玫瑰花苞的氣息,
火中的甘松?
你可曾品嘗過蜜蜂垂掛的囊袋?
噢,她正是如此白皙!如此柔軟!如此甜美!
你可曾見過一朵燦爛綻放的百合?
你是否在泥土沾染前
在飄落的雪中留下足跡?
你是否感受過海狸柔軟的毛,
天鵝的羽絨?
你可曾聞過野玫瑰花苞的氣息,
火中的甘松?
你可曾品嘗過蜜蜂垂掛的囊袋?
噢,她正是如此白皙!如此柔軟!如此甜美!
「不,只是你的眼神看起來很遙遠,剛好亞馬遜也很遙遠。」
「從某種意義上,造物主這個想法對於人類來說是自然的,因為祂的直覺將在我想寫的東西中發揮重要作用。我對所有生物的本能與智力之間的關係相當迷惑:海狸是否設計了水壩?蜜蜂是否能理解——或以任何方式思考——六角形幾何蜂巢的複雜性?無論蜂巢是怎麼形成的,總是能適應牠們的空間。亞當森先生,是我們自己的智慧使我們發現,我們不可能設想這個無限美妙的宇宙。如果沒有神聖的智慧作我們這些次等智慧者的源頭,我們無法想像這個宇宙,也無法運用我們自己的智慧,前後觀察、反思、設計、思考、推理。我們的能力不足只有兩個原因:一,因為本來事情就是如此,智慧是神聖的第一因;二,則是相反的,是最近一直在討論的,我們是有限的生物,就像任何節肢動物或胃囊腫一樣。我們毫無選擇地以自己的形象塑造了上帝。亞當森先生,我簡直無法相信,我無法相信。這種論述簡直是打開了通往黑暗恐怖深淵的道路。」
瑪蒂說:「我們可能讓牠的卵變成孤兒了。」
「這些任務之一是將種子分類。女神丟下大量的收成,各種混和的種子有一座山那麼高——其中有小麥、大麥、小米、扁豆、豆子、罌粟籽、山黧豆等,她告訴可憐的女孩,傍晚前要把所有種子按種類分好。賽姬因為不知道如何開始,坐在那哭泣著,然後她聽到從地板傳來一個非常微小,沙沙作響的聲音,問她怎麼了。這個聲音來自一隻很小很小的螞蟻——一隻相當不起眼的小蟲子。
「我覺得她們都很迷人。」威廉.亞當森說。「只是我已經很久沒在宴會上跳舞了。」
「有些是,有些半裸,有些全身都有穿衣服。他們很熱衷用植物染料來裝飾皮膚。」
「聰明的瑪蒂。」尤金妮婭說。瑪蒂沒有回應,但突然縱身將扭了釣網拖上來一隻猛烈拍動身子的大棘背魚,至少就棘背魚來說算大隻,有著紅通通的胸部與綠色背鰭。瑪蒂把魚從網子傾倒至一個裝著其他捕獲物的罐子裡,小女孩們圍上來看。
「她在這裡,看起來容光煥發。」
「我應該會很享受坐在溫室裡,被一群由蝴蝶織成的雲朵包圍。這應該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事了。」
「我們確實應該這麼做。如果能以人工的方式在四周種植些蚜蟲最愛的植物,同時,如果教室中能容忍蚜蟲存在的話。」
阿拉巴斯特夫人看似行動不便,不過那是因為疲勞而非特定疾病,儘管她大多是步履蹣跚通過走廊去吃午餐或晚餐。威廉因此有了她裙子底下有巨大膝蓋與腳踝、或許還痛苦腫脹著的印象。她背對窗戶、面向火爐躺在窗戶下的深長沙發上。這房間滿是靠墊,上面繡有花朵、水果、藍色蝴蝶、鮮紅鳥類等圖案,羊毛材質用的是十字繡,緞面料子則是絲線繡。阿拉巴斯特夫人手邊總擺著一個刺繡框,但威廉從沒看她拿起來,雖然這也不代表什麼,她可能出於禮貌才放到一旁。她以漸漸變小的聲音,指出尤金妮婭、羅葳娜、恩妮德、法斯克小姐、瑪蒂與小女孩們的作品讓他欣賞。她有幾個裝著乾燥罌粟果、刺果和繡球花的玻璃罐,還有幾把小腳凳,經常絆倒走進昏暗客廳的客人與傭人。
「謝謝妳的好心提醒。這樣一來,我就不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說出任何蠢話來。妳覺得,如果我邀請她,她會願意跟我跳舞嗎?」
她答應了。她謝謝他,柔軟的雙唇微微噘起,深邃迷濛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優雅地握住他的手。相較於恩妮德,她更輕盈柔軟,也更穩定,腳步靈活。他俯視她蒼白的臉龐,大大的眼皮上浮現透明的藍色血管,眼眶周圍的白色長睫毛若隱若現。她戴著手套的纖纖細指停靠在他的手指上,散發著微溫。她潔白如玉、完美無瑕的肩膀與胸部,從絹絲和塔勒丹薄紗的白色泡沫中隆起,像是從海水泡沫中誕生的維納斯。一串造型簡單的珍珠項鍊——一顆顆柔和亮白的珍珠,襯著另一種柔和亮白熠熠生輝——駐留在她的鎖骨上。她驕傲地展露肌膚,又全然不可碰觸。威廉帶領她在舞池中轉了一圈,相當羞愧且詫異地感覺到一股油然而生的興奮,那種不可能錯認的騷動與加速。他在萊恩尼的西裝下調整自己並反思:他畢竟是一位科學家,一位觀察者,不論他懷裡這位年輕女性多麼甜美純真、她的手套多麼端莊,這些舞蹈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觸發他的慾望。他想起棕櫚酒舞,在拍子轉換時,原本圍成一圈搖曳的隊形,會轉而湊成一對對互擁的舞伴,包圍住一位落單、沒有舞伴的代罪羔羊舞者。那些女人會猛力抓住他、磨蹭他、摟抱他。他記得她們棕色雙乳上閃耀著油亮的汗水,還有她們不知羞恥的手指。
「一些已婚的女士婚後仍然會跳舞。看,那是奇伯菲爾德夫人,穿淡綠色服裝那一位。她跳得可好了。」
「尤金妮婭喜歡來我們的自然步道漫步。」話不多的瑪蒂說。「當小朋友去釣魚或採集壓花的花朵時,她也會帶著素描本加入。」
「當地人相信我們收集蝴蝶是用來作印花棉布上的圖案,那是他們唯一能想到的解釋,因為蝴蝶不好吃——確實是如此。我相信很多蝴蝶都有毒,因為牠們專吃有毒的植物,而且往往是那些顔色最亮麗、驕傲悠閒地翱翔的蝴蝶最毒。牠們展示自己的顔色作為一種警示。當然,這些蝴蝶是公的,牠們翩翩起舞是為了取悅黯淡的另一半。這一點,印第安人跟蝴蝶很像。那些戴著亮麗羽毛、穿著彩色花花褲的都是男性,女性比較樸素。回到這裡,男士反而穿得像披著甲殼的黑甲蟲,妳們女士卻像一座花朵盛開的花園。」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她們第二天早上醒來,看起來都筋疲力竭。」
威廉工作時,會聽見艾德格與萊恩尼進進出出,鐵蹄快速落在石頭上的噹啷聲,或馬匹倏地轉彎跳躍的刮擦聲。有時年輕小姐們也會騎馬出去。尤金妮婭騎一匹漂亮溫馴的黑色母馬,穿著一件與她的藍眼珠搭配的藍色騎裝。威廉試著勉強從自己的洞穴走出來好看她上馬,望著她小巧的腳https://m.hetubook•com.comㄚ踩在馬夫手上,戴著手套的雙手緊拉韁繩,藍色髮網繫縛住她飛揚的髮絲。艾德格坐在艾凡赫的馬鞍上俯視威廉,威廉感覺到艾德格不喜歡他,艾德格對待他的態度,就像對待那群介於家族成員與毫無存在感、沒有聲音的傭人中間的那種人,遇到時點點頭,頂多跟他說現在幾點,但從沒有往下交談的意願。
「對你來說,這一切肯定很陌生。」恩妮德說。「歷經這麼多年的危險、艱苦和孤獨之後,必須參與這種娛樂。」
「先生,我相信在這方面您是正確的,我相信這是唯一的方式。」
後來,他開始拿出收集用的標本盒,把植物帶回家,並在勞登的《植物百科全書》協助下,將植物分門別類並壓平。他發現了十字花科、繖形科、唇形科、薔薇科、豆科、菊科等各種植物形態原來,這些植物的類別,隱藏且增添了植物大家族隨著地點與氣候改變、深層嚴謹的秩序。有一段時間,他在日記裡記下對「天意設計」(divine Design)的驚嘆,過去那種自我檢查減少了,不知不覺增加了花瓣觀察、對葉子形態的留意,以及沼澤、樹籬、枝葉環繞的河岸。他的日記裡,頭一次展現出一種生氣勃勃、找到目標的喜悅。他也開始收集昆蟲,並且很驚訝地發現,在一個崎嶇沼澤地的幾百平方哩之內,存在著好幾百種甲蟲。他經常去屠宰場記錄麗蠅喜愛的產卵地點,觀察蛆的爬行、進食、結隊行動、大量生殖,看這一群骯髒的傢伙如何井然有序地遷徙。世界從此看起來不同了,也變得更大、更亮;與其說它是綠、藍、灰色的淡水彩畫筆觸,不如說是由細緻線條、令人頭昏眼花的小點點組成的耀眼圖案所打造的世界,有全黑的、條紋的、點點腥紅的、斑斕的綠寶石色、稀薄的焦糖色、軟黏的銀色。
「你很幸運地逃過一劫。我們必須感謝這一點——但是你失去了你的標本,這應該是很嚴重的挫折。亞當森先生,原諒我魯莽的問題,你之後打算怎麼做?」
「有時你會突然在寂靜中聽見大樹傾倒的怪異回聲,像是一陣劈啪的槍響,我好幾個月都無法解釋這令人恐懼的聲音是打哪來的。一切都毫無節制地生長,阿拉巴斯特小姐。還有一種長成大樹的紫羅蘭花,妳看,這裡有一些。就許多方面而言,那是個天真原始、尚未墮落的世界、未開採的森林。森林內部有許多如同我們的祖先那般,對現代生活方式,或說對『現代的邪惡』毫無所知的野蠻人。但他們也有與文明世界奇怪的相似之處,在那兒,沒有女人會觸碰蛇,她們會跑來請你幫忙殺蛇。我曾為嚇壞的女人殺了不少蛇。我曾被帶到很遠的地方去做這事。就算在遙遠的雨林中沒有人聽過《創世紀》,卻也存在伊甸園中女人與蛇的故事,彷彿這是某種宇宙象徵圖騰。我說太多了,恐怕讓妳覺得無聊了。」他直率且真誠地說。
「叢林裡沒什麼跳舞的場合。」艾德格.阿拉巴斯特插嘴道。
「妳可不能這麼說火蟻,當我不經意激怒牠們時,牠們讓我受了好幾星期的痛苦折磨。據說在巴西,火蟻是國王,這完全正確。你無法摧毀、轉移、或躲開火蟻——男人為了躲避火蟻的蹂躪,只好離開自己家。」
哈羅德說:「我也與你一樣察覺到另一頭存在有力量的論證。如果我現在是個年輕人,像你一樣的年輕人,我會因達爾文先生論點的錯綜複雜性,那純粹的美麗,而走向無神論唯物主義。也不只是達爾文,還有英國牧師威廉.佩利也認為,如果一個男人在荒野地上發現一支手錶,或甚至是一支手錶相互咬合的齒輪,他必定會假設是一位製造者製做了這樣的儀器。指針複雜的咬合、蜘蛛網、或眼睛的構造,除了推定有一位設計者,為特定目的創造出這一切,別無其他解釋。但我們現在有一個強而有力,幾乎完全令人滿意的解釋——這是自然選擇的漸進行動,或者說,超乎想像的幾千年的緩慢變化。現在如果有任何人要在祂的作品中找到一位聰明的創造主存在的證據,都必須考慮自然選擇這項解釋的美麗與力量,不能因為無法用薄弱偏袒推論來捍衛造物主,替其辯護,而蔑視或試圖駁斥這些解釋……」
在威廉開始出現的時日,哈羅德會傳講些簡短的訊息,威廉對這些佈道內容很感興趣,因為這與他成長過程中所接受到充滿威脅或狂喜的宗教訊息——那些燃燒著永恆地獄之火的紅色洞穴、獻祭的鮮血氾濫成災等等,似乎不大相關,哈羅德的口吻親切,訊息環繞著愛,多半是家庭之愛,相當切合佈道的情境。上帝將自身的永恆性區分為聖父與聖子,以無限關懷的父愛看顧每隻麻雀,這種以家為本的概念更能讓人類這生物得以理解,畢竟人類對愛的理解始自與家族成員間的自然血緣,無論是母親的溫暖、父親的保護、兄弟姊妹的親暱,藉著天父聖母作為愛的表率,人類將愛的概念向外推展,從家庭到家族、從家族到國家、從國家到全人類,最後擴及所有神奇的受造物。
了解布萊德利莊園的每日生活並不容易。威廉立刻發現自己宛如被無形大門與鐐銬囚禁於魔法城堡中、與人群脫節的人類學家或童話王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居所與生活模式,幾個月下來,他每天都會發現先前沒察覺其存在的人物,幹著他全然沒有概念的活兒。
阿拉巴斯特夫人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可看到戶外草坪的起居室,這裡以前是一位女士的房間,貼著深石榴紅色、綴有粉紅色及奶油色的忍冬花枝圖案的壁紙。因為阿拉巴斯特夫人的視力很不好,而且經常頭痛,所以厚重的紅絲絨窗簾常半拉上來擋陽光。房間的壁爐總生著火,威廉一開始並不覺得有異樣,畢竟他是在早春時抵達的,但一到夏天,房內就熱得穿短袖上衣的他都會冒汗。
「於是她待在王宮中,過著極度幸福的生活,直到她希望能見到她的家人,並向她溫柔的丈夫透露這個願望。這願望讓他感到傷心,因為他知道會有些傷害伴隨而來,但他無法拒絕她。於是剎那間,西風將賽姬的家人吹拂到她面前,他們覺得很神奇。只有她的姊妹有些忌妒,我親愛的,姊妹可是會忌妒的,雖然她們很開心她沒有被怪物吃掉,但也不希望看到她這麼幸福。因此她們問她,怎麼知道她丈夫不是一隻可怕的大蛇,據説有人看過那是一隻在河裡游泳的蛇,她們建議她應該在半夜裡她親愛的丈夫睡著時,拿一根蠟燭當好好看看他的樣子。於是她很愚蠢地照著她們的話做了,在燭火的照耀下,沒有大蛇,卻是一位她至今所見最俊美的年輕金髮男子。蠟燭的油滴到他的肌膚,他甦醒過來,難過地説:『妳再也不會見到我了。』然後就展開他的翅膀(因為他是有翅膀的愛神邱比特),飛走了。
威廉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年輕時,在約克郡羅瑟倫城外的村莊裡長大的他,會每天寫下檢查自己良心的紀錄。他父親是個屠夫,也是虔誠的衛理公會信徒。他把兒子們送去一間好學校,讓他們學習希臘文、拉丁文與基礎算術,也要求他們上教堂。威廉觀察到,屠夫的類型通常是一群體格強健、舉止外向,而且主觀意識很強的人。馬汀.亞當森像他的兒子一樣,有著像馬匹鬃毛般烏黑閃亮的頭髮與長挺的鼻子,筆直的眉毛下是一雙銳利的藍眼睛。他的手藝精湛,能把待宰的動物徹底支解,還有用細緻刀工製作香腸和餡派的絕活。他非常害怕地獄之火,這火焰經常在白日夢的交界處迸發火苗,吞噬夜晚的夢境。他將上好的牛肉部位親自送到磨坊主人、礦場主人的家裡,把較便宜的部位和炸肉丸賣給礦工與工廠工人。他對威廉懷抱期待,但沒有特定的方向,只希望威廉能有一門好手藝,擁有擴展事業的前景。
這三姊妹都是美人胚子,金髮白膚,一雙大而湛藍的雙眸,在特定的燈光下,可以看到她們長長的、像絲一樣白的長睫毛。恩妮德是三姊妹當中年紀最小的,仍帶有一點少女的嬰兒肥。她穿著白玫瑰花苞圖案滾邊的蟬翼紗裙,頭上戴著玫瑰花苞編成的花圈、紅色蝴蝶結髮網。羅葳娜是三人當中個子最高的,總是發出爽朗的笑聲,雙頰與嘴唇帶著濃豔色澤,頭上有珍珠與泛紅尖瓣的雛菊裝飾,髮尾伏順地蜷曲,收束在頸間。尤金妮婭是年紀最長的,塔勒丹薄紗下一襲淡紫色絲質襯裙,胸前裝飾著一簇紫羅蘭,腰上也有紫羅蘭,光潔滑溜的金髮上點綴著紫羅蘭與常春藤。她們的哥哥們也穿金色、白色的服飾。這充滿魅力的一家人在外觀上很相似。
「她真美麗。」
「不,不要,我們把牠帶回家養一陣子,研究完畢後再放回去。牠會築另一個巢。伊蓮,每分鐘都有上千個魚卵被吃掉,這就是自然法則。」米德小姐說。
「也許會吧。」
阿拉巴斯特夫人很胖,只有特殊場合才穿緊身胸衣,平時穿著寬鬆閃亮的茶會禮服,裹著喀什米爾羊毛披肩,多層肉的下巴下則繫著蕾絲帽帶。她的皮膚與許多胖女人一樣,散發著光澤,雖然淡色眼珠深陷在略微凹陷的眼窩中,月亮般柔和的臉龐卻異常的毫無皺紋。有時她的貼身女僕瑪莉安會坐在她身旁,靈巧的雙手握住她仍有光澤的頭髮,用象牙梳子有節奏地反覆梳理,一次梳上半小時。阿拉巴斯特夫人說梳髮能減緩頭痛。她頭很痛時,瑪莉安會幫忙冰敷,並用金縷梅擦拭她的眼皮。
「我在想這裡所有的美麗事物:建築、穿著蕾絲薄紗裙的年輕小姐。我在欣賞這個漂亮精緻的哥德式扇形穹頂,羅斯金先生說它就像古人想像中一座森林裡的樹木那樣,高高地拱起,俯瞰下方。然後我也在想叢林中林立的棕櫚樹,在搆不著的上頭,高高的樹葉中,有著絲滑、美麗的蝴蝶在翺翔。」
那時,這個樂園的山也受到
濤天大浪的衝擊而移出原地
在洪水支流的衝擊下,青翠的草木被摧毀
大樹流進大河,順勢漂進張開大口的港灣,
紮根在那兒的是一個鹽粒的荒島——
海豹、鯨魚、啼叫的海鷗的住處。
濤天大浪的衝擊而移出原地
在洪水支流的衝擊下,青翠的草木被摧毀
大樹流進大河,順勢漂進張開大口的港灣,
紮根在那兒的是一個鹽粒的荒島——
海豹、鯨魚、啼叫的海鷗的住處。
這時候,尤金妮婭走進房裡,她身上穿著白棉布洋裝,繫著紅色蝴蝶結,腰束紅色腰帶,看來很輕鬆愉快。當她來到哈羅德桌前欣賞尤金妮婭閃蝶,散發著一種她專屬的獨特氣場。它宛如一片魔幻的雲塵,剎那間便將威廉吸入,卻又將他阻擋在一道無形的障礙之外,讓他不知所措。他禮貌地向她鞠躬,想起自己在醉醺醺卻仍頭腦清醒時所寫下的日記——「如果我無法擁有她,我會死。」——也想到自己乘著一艘飛速駛離的船,船頭將海水分開、浪花四濺的畫面。他雖然不怕危險,但是也不笨,沒有興趣「以生命追求徒勞的慾望,在毫無意義的火焰中凋零枯萎。」
「我們是什麼?」瑪蒂.克朗普頓問。她還沒想出她的神學論述,威廉小聲地自言自語。很清楚的是,大自然對我們既溫暖又殘酷。他向尤金妮婭伸出手,協助她走上河岸,尤金妮婭戴著棉手套的雙手搭上威廉的,牢牢握住,那雙棉手套總是被她的溫暖所溫暖,被出自她皮膚的某種氣息所浸透。
「是的,而它的反義詞是『無一定型態、形狀』(amorphous)。」尤金妮婭說。
威廉遲疑。尤金妮婭的影像盤據了他的心靈之眼,像美神從海洋的泡沫中升起一般,尤金妮婭白皙的上半身從她晚禮服的蕾絲海洋中浮現。但是他沒有說出口。他享受著自己表裡不一的欺瞞。
他的自然步道之行啟程了,想到自己身不由己的狀態是因為米德小姐與瑪蒂,就覺得受到脅迫,不過他同時也享受著出遊。三個較年長的女孩有時來,有時不來。有時要到出發前一刻,當他們帶著裝有果醬罐的提袋、金屬盒、會派上用場的剪刀,在鐵網圍繞的屋前的石子路上集合時,他才知道尤金妮婭是否參加。有些日子因為不確定能否見到尤金妮婭,讓他緊張不已,甚至整個上午都無法工作。因為他會想著她今天會看起來如何,想像她從草坪走到牆門,穿越馬場的小空地,穿越有著開花果樹盛開的果園,沿著田野斜坡一路走到小溪旁,他們在那釣鱸魚和棘背魚、捉石蛾幼蟲與釘螺。
「我自己缺乏信仰。」威廉遲疑地說。「部分原因是我與一群和我非常不同的基督徒一起成長。我特別記得有一篇關於永恆的懲罰的證道,牧師要我們想像整個地球只是一團細沙,而在一千年結束時,一粒沙子飛入太空。然後我們被告知要想像年歲的緩慢前進,如沙子般前進,因此之前在地球的大量時間甚至有些削減,然後是數以億萬的永恆,直到地球變小,直到最後的穀粒也漂走,然後我們被告知所有這些難以想像的時間,只是無盡永恆的懲罰中的一粒穀粒,諸如此類。我們被賦予一幅極其生動、極富想像力的無限煎熬畫面:燃燒的肉體嘶嘶叫、神經的撕裂、眼球被刺穿、精神的孤寂、靈魂與身體對純粹痛苦永不止息活生生的反應,經過千年巧妙的殘忍行徑,這種痛苦卻從未變得遲鈍或令人喪失覺知——
艾德格正與他的妹妹尤金妮婭共舞。艾德格是個身材高大、肌肉強健的男士,一頭金髮像風吹過的波浪一樣彎曲,整齊地覆蓋在細長的臉頰上。他的背部僵硬直挺,雙腳在尤金妮婭珍珠灰的涼鞋旁快速複雜地移動,追逐她優雅跳躍的步伐。兩人都沒有說話。尤金妮婭的眼睛半閉著,艾德格的眼光則望向尤金妮婭後方,也許有些感到無聊,視線環視著舞池。他們在舞池中旋轉、滑行,以方格的隊形移動、以腳尖旋轉。
「不,雖然她不像膨脹管的白蟻蟻后那麼噁心,相較那些在同一間房間伺候的溫順小夥伴與在整間房間裡不停清潔、維修、不停帶走卵與排泄物的工蟻,蟻后大的像一個乾草堆。」
「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為妳變出一朵這樣的雲,但當然不是用尤金妮婭閃蝶,而是藍蝶、白蝶、金蝶、黑蝶與紅錦緞蝶這些我們本土的品種。妳才是尤金妮婭閃蝶。妳知道,這個名字的意思是『身形優美』。」和*圖*書
威廉帶著恩妮德步入舞池。「妳緊盯著我的鞋子看。」他說。「妳擔心我跳得很笨拙,也擔心我會因為對舞步不夠熟悉,踩到妳美麗的涼鞋。我會小心的。我會努力,但妳要幫我一下,阿拉巴斯特小姐,請妳憐憫我的不足。」
「這真的也沒什麼。亞當森先生,我們已經在計畫步道漫遊了,想到池塘與小溪邊釣魚,毫無章法地收集花卉與莓果。如果您願意,只要陪我們走一、兩趟,為我們漫無目的的搜索建議一個目標,告訴我們該發現什麼。我們有一個教室,我一直以來都想像胡貝爾一樣製作一個玻璃蜂窩,還有某種可以存活的螞蟻群落,這樣小朋友也能親眼觀察螞蟻群落的運作。你會做這個嗎?你願意嗎?你大概知道我們應該如何製作,希望你能告訴我們該找些什麼。」
哈羅德在一個緊鄰馬廄、無人使用的馬具間,為威廉打造了工作室,裡頭一半空間隨意放滿了錫盒、木箱和茶葉箱,裝著哈羅德從世界各地買來的物品,有猴皮、精美的鸚鵡皮、蜥蜴和畸形蛇的標本,一箱箱死掉的甲蟲、耀眼的綠色、閃亮的紫色、黑黝黝長有畸角的惡魔頭;還有來自熱帶與極圈的幾箱地質樣本以及幾捆各式各樣的苔蘚、水果和花卉;另外也有熊齒和犀牛角、鯊魚骨與珊瑚叢。一些包裹被白蟻分解為飄散的粉塵,或因黴菌作用結成黏稠的團塊。
「這點牠們在許多方面都跟人類社群很像。」
「但我們不是大自然。」伊蓮說。
阿拉巴斯特夫人將她黝黑肥胖、滑嫩光澤像絲綢一樣的身軀,費力地挪到粉紅色緞面沙發上。她堅持:「除非你可以自己挑個舞伴,不然,我就叫瑪蒂幫你找一位漂亮的小姐。」
唯一合理的方法,就是忘了這整件事,壓下這些不合宜的感受,作個了結。
「悉聽差遣,阿拉巴斯特小姐。」
「多麼美麗的一種生物。」尤金妮婭說。她柔軟的嘴唇微張。威廉看到她濕潤、乳白、排列均匀的牙齒。
哈羅德拉了一下桌旁懸掛的拉鈴索,一名腳步輕柔的僕人端著咖啡托盤進來,倒完咖啡後就出去了。
「亞當森先生,瑪蒂有超棒的點子,她真是古靈精怪。瑪蒂,告訴他吧!」
「好的,先生。」門再度關上。
威廉的眼習慣了農場與屠宰場裡那些血淋淋的肉屑。在他最後選擇的職涯裡,父親的技能為他將鳥類、獸類、昆蟲標本進行剝皮、裱貼和保存的工作,帶來了無限的價值。他將父親精準的操刀技法應用在解剖小食蟻獸、蝗蟲、螞蟻這一類迷你生物上。在屠宰場工作的日子裡,他的日記裡充滿了未來想成為偉大人物的渴望,嚴厲責備自己的驕傲之罪、缺乏謙卑、自利自高、懶散,以及疏於精益求精。他當過中小學老師,也監督過梳刷羊毛的工人。他在日記裡寫下自己在這些工作上的成就——他是一位傑出的拉丁文教師,看得到學生們看不到的;也是一個好監工,可以偵測工人的懶散、擺平他們的牢騷——同時為了沒能運用自己的獨特天賦(雖然他也不清楚它究竟是什麼)而感到苦惱;他應該到遠方去闖天下,但他哪裡也沒去。現在的他,沒辦法再讀那些原地打轉、痛苦不堪的日記了——因為裡頭盡是他幾欲窒息的呼救與那些自我譴責的時期——但是把它們排成一整列,畢竟這些日誌是紀錄的一部份,精準記下了威廉.亞當森的思想與人格發展,因為他未來還是會成為一位偉大人物。
「於是這個可憐的女孩,在懸崖上,身穿蕾絲,戴著花環和美麗的珍珠,她非常不快樂,但經過一段時間,她注意到,自己所有的衣服都被輕柔的微風給掀走了,最後微風將她整個身子抬起,載到一個很遙遠的美麗宮殿。這個宮殿裡有大理石廳堂,垂掛著絲幕,有黃金酒杯與美味的水果,只是四處都沒有人影。她獨自一人在這奢華的宮殿中,有看不見的雙手在伺候著她,她不需要舉起一根手指頭,就能聽見看不見的樂器演奏——她許下的願望都會立即實現。當她晚上終於就寢時,一個非常甜美溫柔的聲音告訴她,他是她的新郎,只要她願意信任他,他會試著讓她幸福。她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他,這麼美的聲音不可能有任何害人之心。於是他們非常幸福地在一塊,她的丈夫警告她,唯有她遵守指示,這樣的幸福才能維持,其中最重要的是,不要試圖要看見他。
「如果我無法擁有她,我會死。」
他的熱帶日記被盒子上浸泡過防止螞蟻與白蟻啃食的石蠟給弄髒了,日記上頭還有獨木舟發生意外時沾上的泥土與碎葉痕跡,以及像淚水洪流般的海水留下的痕跡。他曾經獨坐在一棟茅屋的草葉屋簷下,潦草地寫下他的所見所聞:看起來像要吞沒一切的螞蟻軍團、青蛙和短吻鱷的叫聲、他的組員設下的各種凶殘陷阱、吼猴千篇一律的邪惡吼聲、各個部落的不同語言、蝴蝶身上變化多端的印記、咬人蒼蠅的傳染病,以及置身這片廣袤荒蕪、恣意殘忍生長以及漫無目的存在的綠色世界裡,他的靈魂所經歷的掙扎。他曾經透過烏龜油點燃的油燈光線凝視這些紙頁,記錄自己的孤獨、面對大河與森林時的卑微、生存的決心,將自己比喻為在收集瓶中掙扎的蝶。儘管他會說流利的葡萄牙語(大多數當地人所謂的「一般語言」),還有幾種部落方言,他仍沉迷在母語的書寫形式裡,儘管他在那裡幾乎沒開口講過。當時他閱讀並重讀手邊的《失樂園》、《復樂園》,以及一本名為《前輩詩人優美詩選》選集。懂拉丁語和希臘語讓他具備一種對語言的品味,書寫則賜予他對詩歌的品味。現在他再次翻閱這本選集。時間應該已經凌晨一點了,但他的大腦與血液仍在狂奔。他之前在利物浦買了一本新筆記本。那是一本綠色封面上有大理石花紋的典雅筆記本。他打開空白的第一頁,在筆記本上抄下班.強生一首縈繞他心頭的詩作,而且突然感覺到一股新生的急切。
威廉一開始以為之前遇到的五名子女已經是阿拉巴斯特家的所有成員,後來才發現教室裡至少還有三名是他沒見過的——瑪格麗特、伊蓮、伊蒂斯;育嬰室裡也有兩名雙胞胎——蓋與艾莉斯。另外還有很多倚賴家族過活的人也都算是廣義家族成員的一部分,這些人有各年齡層的老小姐、阿拉巴斯特家的親戚或他們的妻子。用餐期間總能見到從來都不發一語、只顧著大聲吃喝的法斯克小姐,還有一位瘦弱的克朗普頓小姐,通常大家稱她瑪蒂。雖然瑪蒂不是管家(管家是米德小姐),也不是負責育嬰的保母(保母叫達克絲),但瑪蒂似乎也是受雇來照顧家族的年輕成員。有時阿拉巴斯特家族也會有年輕男性造訪,比如艾德格與萊恩尼的朋友。此外傭人房後頭的幽暗深處還住有男管家、女管家、餐具洗滌室的女傭和擦鞋童等僕人。
這正是他想寫下的句子。「噢,如此白皙!如此柔軟!如此甜美。」這是他想說的話。
他留意到一雙清澈的藍色眼睛在看自己,察覺她精巧的眉頭底下,正在思索他與裸體族人的關係。他覺得自己的想法玷汙了她,自己太過骯髒汙穢,以致不敢想起她,更別說用自己暗地裡所懷的念頭來影響她隱藏的思緒。他說:「那些漂浮在河中的草,甚至讓我想起我們在大河中行船時,那些被連根拔起的樹、爬藤和灌木所形成的漂浮島嶼。我曾將此景象比作《失樂園》。我在休息時閱讀米爾頓的作品,想起了在大洪水之後人類脫離天堂的段落。」
「既然這樣,」阿拉巴斯特女士以輕鬆的口吻說道。「能在那裡生活,你一定有源源不絕的毅力與勇氣。我很確定,你現在一定也有足夠的勇氣跳支舞。艾德格、萊恩尼,盡一下你們的義務。跟男士相比,這裡有更多女士。事情總是這樣,不知怎麼一回事,家裡頭的女士總是比男士多。」
「沒有,我沒有這麼想。」瑪蒂說。
「從我們對這些生物的直覺反應,我發自內心贊同你。」威廉小心選擇措辭。「但是從科學的觀點,我們也必須問:這樣鮮豔美麗的色彩,到底滿足了大自然的何種目的?我知道達爾文先生傾向認為,絕大部分的雄蝶與雄鳥才有這麼豔麗的色彩——通常雌性比較樸素不起眼——這是因為雄性必須藉著炫耀身上的鮮紅與金黃色彩,才能保有被雌性擇為配偶的優勢。提出天擇構想的生物學家華萊士先生則認為,雌性單調的色彩其實是一種保護性著色,因為顏色的保護,雌性能安心掛在葉子底下產卵,或坐在巢穴的陰暗處與影子合而為一。我自己也注意到,豔麗色彩的雄蝶會在陽光下成群起舞;雌蝶看起來比較膽小,會躲在樹蔭下、潮溼的地方。」
「我自己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豔麗的舞會服裝一直是種令人愉快的矛盾。在我們的世界中似乎有浮動的年輕女孩,與勃起的邪惡年輕男性。在野蠻社會中,一如鳥類和蝴蝶,通常炫耀自己美麗的是男性。但我不知道在這裡,女王的狀況是否比那群無用而棄之如敝屣的追求者更加幸福。我問自己,這些上上下下跑來跑去、攜帶食物、親密互相餵食、啃咬敵人的小動物,牠們究竟是真正的個體,或更像我們體內細胞是整體的所有部分,全部接受同一個心靈的指導——有一個巢穴精神,讓包括女王、僕人、奴隸、舞伴都致力於維護種族本身、物種本身的全體利益——」
他停下來,白色眉毛下方的眼睛看著威廉,露出一種精明、算計的表情。
他對威廉說:「這讓人很難不同意阿蓋爾公爵的說法:這些生物令人驚嘆的美麗,顯明了造物主神奇的工作。正是這位造物主,讓我們人類的感官能欣賞美麗,欣賞設計,欣賞豔麗的色彩,和精緻的多樣性。」
威廉試著默默斟酌這句否定句:「這並非不可能。」
「我知道我必須找到一些方法,來預備下一回的遠征。」
「當時她準備要結婚了,只是杭特上尉,她的未婚夫,突然過世了。那是個可怕的打擊,可憐的尤金妮婭現在才漸漸走出來。她還沒結婚,年紀輕輕,未婚夫就過世了。大家不會談論這件事,但是當然每個人都知道。喔,你知道的,我不是在道人長短,只是覺得,既然你要在這裡待上好一段時間,也許還是知道這件事比較好。」
「有人會來殺死大龍。」伊蒂斯說。
「我討厭別人說要給我驚喜,又不告訴我是什麼。」
「喔,不會的,我聽得很陶醉。我很開心聽到我們英國的春天在某種意義上仍然是您的理想世界。我希望您在這很開心,亞當森先生。而且,我對你之於女人與蛇的看法最感興趣。亞當森先生,當時您是在完全沒有文明人陪伴之下,與一群裸體野蠻人一起生活嗎?」
「因此他確實允許上帝的存在。對我們來說,要想像一位永恆的觀察者有耐心的注視,要比理解無分別的機率來得容易。比起在布道中以沙粒世界中的浮動顆粒作為圖像,我們比較容易理解透明果凍的變化和波動——大家幾乎都可以想像那種無分別的機率——一如隨機的沙粒般無窮無盡但不斷累積……」
他接著繼續寫道:
「喔,其實還滿讓人開心的。」威廉說,盯著自己的腳,漸漸有了點自信。南美洲帕拉(Para)、瑪那歐斯(Manaos)這些地方的某些部落裡也會跳這種舞。他在那裡和橄欖色、咖啡膚色的女子共舞過,她們不是婦德堪慮,就是根本沒有貞操。現在在他懷裡的這位柔弱美人,讓他不禁保持警覺。她白皙的膚色有如凝脂,輕飄飄的身軀不可褻玩,但他的雙腳展現著自信。
「我對自己一直都有定見,在我腦海中有個清晰的圖像,對於我該做的事,我的人生規畫——」
「我希望你在這很快樂。」
「你在想亞馬遜。」尤金妮婭說。
「是現在每個人都想寫的那種不可能的。以出於對智慧的尊敬,陳述一項事實:這個世界並非不可能是一位造物主、設計者的傑作。」
瑪蒂說她去年夏天在榆樹矮林中觀察到各種不同種類的螞蟻蹤跡,因此會親自陪威廉尋找螞蟻。他們拿了兩個桶子、各種大小的廣口瓶、幾個盒子、試管、一根狹長的鏟子,幾支鑷子出發。她動作很快,十分安靜地直接領威廉到一個地方,他立刻看出那是一個很大、歷經數代的木蟻的巢穴,這個蟻巢倚靠著榆樹的殘幹,有一個高高的以細枝、花莖、乾枯的草所搭的圓頂,他觀察到一排參差不齊的螞蟻正進進出出。
「一年中的這個時候沒有公蟻。他們只在六月、七月和也許八月的巢穴中出現。牠們和_圖_書有時候是誕生於(被認為是)未受精的工蟻所下的蛋——一種單性生殖。牠們在夏季月分蟻后交配不久後就會死亡。牠們很容易識別——有翅膀和發育完成的巨大雙眼;牠們也無法以任何方式自我防禦、築屋或覓食。自然選擇似乎有利於牠們發展那些保證婚禮舞蹈成功的技能,卻犧牲了其他技能。」
聚集在一起的小女孩一面觀察螞蟻,一面發出融合驚奇與嫌惡的尖叫聲。螞蟻以堪稱表率的勤奮挖掘、組織牠們的新居。米德小姐是一位較年長、面色溫和、頭髮漸疏、頭上有幾根髮夾胡亂翹起的女士,她對小女孩發表了有關友善螞蟻的小演說。螞蟻致力於彼此互利的生活,可以從以下的事情觀察得知:牠們用儲藏的花蜜小飲品向經過的姊妹打招呼,互相撫摸對方,以愛心照顧卵中尚未出世的姊妹或牠們的幼蟲,把這些幼蟲從一個宿舍移到另一個,並以無私奉獻的精神不斷清潔、餵食牠們。瑪格麗特在旁邊用手肘很快戳了伊蒂絲一下,說:「看,妳是一隻髒兮兮的小小姐,妳只是一隻小小蛆。」
「也許,」哈羅德謹慎地說。「也許,在未來的日子裡,我能在這方面幫上忙。不只是個標本採購者,而是在更實質的金錢層面提供一些協助。比如,我能否建議你在這裡待久一點——至少,檢查一下我買來的那些物件。當然我會支付你滿意的酬勞,我們用專業的做法來談這些事,而且我不要求這些工作占去你所有的時間——喔,不,你也會有時間將你的想法整理成文字,然後,在適當的時候做出決定,找到一艘船返回叢林。希望有朝一日,叢林中的巨型蟾蜍、殘暴的甲蟲,能以我的名字命名,讓我的名字永垂不朽——哈羅德亞馬遜蟾蜍、阿拉巴斯特法老甲蟲。怎麼樣,名字聽起來還不賴吧?你覺得呢?」
「我經常問自己一個問題,」威廉說。「為什麼色彩最鮮豔的蝴蝶常在葉子上張開翅膀曬太陽,或是在空中飛翔時緩慢地——而不是快速地——拍打翅膀?舉例來說,鳳蝶也被稱為『食毒者』,因為牠們會食用顔色鮮豔、有毒的馬兜鈴藤,藉著炫耀身上繽紛的顏色,讓掠食者不會捕捉牠們。也許,豔麗的意義正是宣示一種警告。貝茲先生甚至認為,一些不具侵略性的物種,為了避免被掠食者捕食,也會在外型上模仿這些有毒物種。他就找到了一些粉蝶,色彩有白有黃——不仔細看的話,會讓人誤以為是綃蝶,在沒有顯微鏡的狀況下,連仔細的觀察者也分辨不出來。」
「我確實很快樂。您一直對我很好。」
「我認為,不管它原先與哪個標本相連,現在都分開了。幾個標本的許多部位都脫離了。我有個用來保存最令人費解的標本的特別盒子。這隻手與手臂顯然屬於某種相當大型的靈長類動物。我知道妳可能以為那是人類嬰兒的,但我可以向妳保證不是,因為骨骼太輕了。我得跟妳解釋一下,不然我看起來好像在施行什麼法術。」
「你很懂華爾滋的跳法。」恩妮德.阿拉巴斯特說。
「但是你有猶豫——」
「我之前幾乎沒有時間思考。我希望能賣出夠多的標本,在英格蘭待一段時間,也許寫一些跟自己旅行有關的事——我一直有在寫日記,內容很廣泛——希望能賺到足夠的錢回亞馬遜。先生,我們幾乎才剛開始而已,我們這些在那裡工作的人,那裡有幾百萬哩等著被探索,無數不知名的生物……我有一些特定的問題想解決,比如我對螞蟻與白蟻特別有興趣,希望能對牠們的某些面向進行較長期的研究。我相信,比起貝茲先生,我能對切葉蟻有趣的習性提出更好的解釋,而我應該也能找到軍蟻——鬼針游蟻的巢。它們的巢,從來沒有人找到過。我懷疑牠們也許是只會暫時紮營的永久旅行者,但這不是我們所熟知的螞蟻天性。考量這些螞蟻廣泛的覓食範圍、如此兇悍的狩獵方式,我想,也許牠們必須一直保持移動才能生存。還有一個有趣的問題,這也進一步證實了達爾文的觀察結果:千年來,某些以鳳梨科植物為家的螞蟻似乎影響了植物的形態,因此植物在自然演化的過程中,為它們的昆蟲訪客建造了房間與走廊。我想看看這一點能否被證實。很抱歉,我斷斷續續地講,忘了應有的禮貌。先生,您真好心,能閱讀您的來信是我在森林生活中極珍貴的奢侈時光。您的信件,跟牛油、糖、小麥、麵粉這些我們沒看過的日用品一起抵達,但您的來信比這些東西還要受歡迎。我像分配糖與麵粉的定額一樣,將您的信件拆開來分次閱讀,就是要讓這些信件在我心裡喚起的甘美能留存得更久些。」
她白天大部分時間似乎都在喝著飲料,客廳女僕端著銀托盤沿著走廊不斷送來茶、檸檬水、水果酒、巧克力牛奶、大麥水、花草浸泡茶。她也享用廚房廚師現做的大量甜餅乾、馬卡龍、蝴蝶蛋糕、小果凍與奶油小圓餅,碎屑很快就被清除乾淨。
「而你不確定你的使命是否包含布萊德利莊園在內。」
「這一切多美。我一直覺得好幸運,世界何其大,我卻剛好住在這裡。每年春天能看見同樣的花在草地上綻放,同一條溪流也總是奔流著。我猜以你對世界的經歷,這看起來一定太過拘束。但我的生活深深扎根在這……」她說。
「我們絕不能停止感謝上帝賜下祂各樣的恩惠。」哈羅德.阿拉巴斯特說。
「不,我是一些火冒三丈的螞蟻名正言順的對手。」
「我們是否也應該搜尋一下公蟻?」
「不喜歡。我喜歡掌握所有的狀況。我討厭驚喜。」
他非常喜歡這群小女孩,她們是一群溫馴、蒼白的小生物,情感內斂不外露,除非有人跟她們說話,不然她們就保持安靜。伊蓮尤其擅於觀察藏在葉子下方的生物或泥巴岸的有趣孔洞。當尤金妮婭沒有參加活動時,威廉覺得又回到從前的自己,以原始森林獵人、現代博物學家、受聲音與動作驚嚇的小動物、或科學探險家觀注事物的極細微注意力,掃描森林中的一切。而現在,他皮膚並非因為恐懼而刺痛,是因為尤金妮婭平靜漫步過草原時,周圍空氣閃動的隱形電流。也許是出於恐懼吧!總之,他並不希望感覺到這股電流。再次感覺到電流前,他只能停步。
「尤金妮婭是個好女孩。」阿拉巴斯特夫人面無表情地說。「她們全都是好女孩,沒一個惹麻煩。我很幸運有這樣的好女兒。」
地上有四樣小物,卻甚聰明:
螞蟻是無力之類,卻在夏天預備糧食。
沙番是軟弱之類,卻在磐石中造房。
蝗蟲沒有君王,卻分隊而出。
蜘蛛用爪抓牆,卻住在王宮。
(《聖經.箴言》三十章,二十四——八節)
螞蟻是無力之類,卻在夏天預備糧食。
沙番是軟弱之類,卻在磐石中造房。
蝗蟲沒有君王,卻分隊而出。
蜘蛛用爪抓牆,卻住在王宮。
(《聖經.箴言》三十章,二十四——八節)
哈羅德看著這群死掉的發光生物。
哈羅德的體態修長、枯瘦,有些佝僂。他有一張像他家人一樣消瘦白皙的臉孔,一雙藍眼睛有些水汪汪的,嘴唇埋在父系大家長典型的山羊鬍複葉下。他的山羊鬍與茂盛的頭髮大多已花白,但有些地方仍留駐了原本的金色,讓白髮產生一種弄髒了的黃銅色調,一種金屬褪色後的詭異色澤。他戴著教士領,鬆垮垮的長褲上頭外加一件寬鬆的黑色外套,上頭罩著一件僧侶那種有長長袖子與蒙頭斗篷的黑色羊毛長袍。這樣的衣著可能出於一種實際的考量——大廳較遠的地方,就算壁爐有升火(通常沒有),仍然相當寒冷。跟他通信多年的威廉,今天才第一次與他見面。之前他曾想像威廉會是一位魁梧精實的男人,就像他在倫敦與利物浦遇到的那些有成就、個性開朗的收藏家,或是生意人、聰明的冒險家。威廉帶來了他搶救下來的寶貝,把這些未開封的寶物放到阿拉巴斯特家的桌子上。
「但是這——這是我認為會令您特別感興趣的。我知道您收到我寄給您的大藍閃蝶。我繼續追逐牠的同類,一種色彩更鮮豔、金屬色長達七吋的尖翅藍閃蝶(Morpho Rhetenor)。我有一隻尖翅藍閃蝶,不算很好的樣本,有點破損,還少了一隻腳。牠們在林中寬闊的陽光小徑上飛舞,緩慢地漂浮著,偶爾像鳥類一樣拍打翅膀。儘管翺翔在綠色的陽光下看起來美極了,牠們卻很少降到二十呎以下,因此很難捕捉。我僱了一些矯健的印第安小男孩爬到樹上,為我帶回來一對珍貴的品種——同樣美好的外觀,儘管看起來不是藍色的——看,雄蝶是光亮輕柔的白色,雌蝶是較沉潛的淡紫色,但依舊非常細緻。當牠們以如此完美的狀態呈現在我面前,我感覺彷彿血液衝到頭頂,興奮到快昏過去。我不知道,如果這些蝴蝶加入您的收藏會有多適合。牠們是阿多尼斯閃蝶(Morpho Adonis)、貝茲閃蝶(Morpho Uraneis Batessi)的近親,叫做尤金妮婭閃蝶。」
「妳很幸運。」
「親愛的,這是尤金妮婭閃蝶——當然不是以妳命名,但亞當森先生帶來送給妳。」
他握著筆,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在第一行下頭又加了一句:
「謝謝您。」
不過,他開始收集標本後,日記內容就改變了。他所在的約克郡那一帶,可以看到田野和摻雜其間的骯髒汙濁之地,還有高低不平的美麗原野。他在鄉間長途散步。一開始時,他心中懷抱著宗教性焦慮與對華茲華斯詩歌的敬意,從風吹過最卑微的花朵、冒著泡泡的清澈小溪、不斷變化形狀的雲朵之間,尋找上蒼之愛與秩序的證據。
「把牠放回去。」伊蓮說。
「很好,那我可以隨時召喚他,就如他所提議的。」
「現在賽姬是一個很富有、但不快樂的女孩,因此她啟程在世界上流浪,尋找愛情。維納斯聽説了她的流浪,就四處放話説賽姬是她一個逃走的女僕。賽姬被抓到了,她被拖到這位憤怒的女神面前,女神要她完成各種不可能的任務,如果她失敗了,她就會被驅逐,再也無法看見她的丈夫與朋友,成為必須為餵飽肚子努力幹活的奴隸。
「我父親聽說你在一場可怕的船難中失去一切,覺得很遺憾。為了你,也為了他自己,他急切地想增加自己的收藏。」
此外就是未知的領域了。他憶起兒時讀過某則童話故事裡的一句話,那是一位阿拉伯王子說的。惡靈將一位睡夢中的美麗中國公主帶到王子面前,不多久又帶走她。「如果我無法擁有她,我會死。」王子這樣告訴他的僕人、他的父親、母親。威廉提起筆,在紙頁上寫下:
「確實讓人忍不住嘗試把這樣的觀察應用在人類社會。我來自英國北部,在那裡篤信科學的磨坊主人與礦場老闆會把人變成一個巨大機器順暢運作的一部分。就像安德魯.烏爾博士在《製造業的哲學》裡說的,他希望工人能接受合作的培訓,『放棄他們散漫的工作習慣,並讓自己認同複雜的自動化那種不變的規律性。』羅伯特.歐文的實驗則是那種思考模式的光明面。」
「好可惜,我偏愛白緞那種白色,不過這很自然,因為我是女性。我希望我們可以展現牠們飛翔的樣子。不論你再怎麼努力讓標本顯得很自然,牠們看起來還是有點僵硬,像枯乾的葉子。我們應該用養鳥的方式來養蝴蝶才對。」
她清澈的目光投向他,確認自己是否偵測到一絲對她的讚美,彷彿天生對這些事特別敏銳似的。他與她四目交接,給她一抹哀愁的笑,她回應以微笑,隨即將眼皮垂下,覆住那兩池水藍色的雙眸。
「她們對舞蹈的熱愛程度,甚至到了為跳舞而拒絕婚姻的地步。」
「正是。原始森林裡,那無止無盡、千篇一律的綠色,還有團團聚集的蠓與蚊子、叢叢奮發生長的爬藤與灌木。這些生物群都是型態、形狀不定的生長型態象徵。而當尤金妮婭閃蝶這樣構造完美的美麗生物突然出現在眼前時,會讓人感受到一種令人屏息的美,阿拉巴斯特小姐。」
他再拉了一下他的鈴繩,房間裡響起一陣微弱的清脆聲。
瑪蒂.克朗普頓提醒威廉有關玻璃蜂窩與蟻巢的承諾。建造玻璃蜂巢一事在威廉的指揮下進行,蜂巢是一個蜜蜂梳的寬度,威廉在家中育兒室的窗戶上切割出一個給蜜蜂進出的洞口,四周牆上蓋上黑色窗簾。蜜蜂是向一位佃農購買的,被放入牠們的新家時發出嗡鳴聲。至於螞蟻,威廉從最近的城鎮購置了一個大玻璃箱,放在一個專門放蟻巢、鋪著綠布的桌上。
「本來,如果你的標本都沒事,我想你會需要好一段時間鑑別、幫它們分類——它會需要花相當多的勞力。雖然我不好意思承認,但是,現在我的外屋裡有一箱箱的物件,是我興沖沖地從華萊士先生、史布斯先生、貝茲先生和你那裡買來的,其他還有跟馬來半島、澳洲、非洲的旅人買的。現在看起來,我想我低估了整理這些物件的挑戰。亞當森先生,有件事是天大的錯誤,https://www.hetubook.com.com比如未將掠奪自地球的美麗奇珍,應用於我們掠奪大地之母的唯一合理藉口之上,那就是:用來推廣知識、滿足人類的好奇心。如今我覺得自己像詩中的恐龍,坐在對自己無用的大批財寶上。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提供你一份工作,把事情導向正途。不論在你審慎思考下所決定的未來出路為何,這份工作能給你一些時間,讓你準備好,重新回到原本的道路上。」
「妳不喜歡懸疑?」
「我們應該還要採取地面和植物的樣本,那些牠們用來築巢的物質,並留意牠們看起來正在吃的食物——如果小女孩們有耐性,屆時牠們在新居時,可能會試驗牠們對食物的偏好。」
「牠們會侵占木蟻的巢穴,偷牠們養育的繭,讓牠們變成紅血蟻的工人,侵略者與抵抗者之間上演著無數可怕的戰役。」
「沒妳的哥哥們跳得那麼好。」威廉說。
「我們在教室裡練習很久。」恩妮德說。「瑪蒂彈鋼琴時,我們就不停地跳舞。艾德格比較喜歡騎馬,但其實他所有的運動都喜歡。我們都是。萊恩尼跳得沒那麼好,他不讓自己加入跳舞這種活動。有些時候,我覺得我們可以一直跳下去,就像故事裡的公主一樣。」
「可憐的亞當森先生不曉得他到我們家的同時,我們正好要辦一場舞會。」阿拉巴斯特夫人說。「你們父親一聽到亞當森先生在大西洋上慘烈地漂流了十五天後在海上獲救,就立刻寫信邀請他來。比起我們籌畫的餘興節目,他更急著想見識亞當森先生的標本,結果亞當森先生來到這裡,只發現一屋子的混亂,僕人們以最大程度的失控在宅子裡到處跑來跑去。幸運的是,亞當森先生與萊恩尼的身材相當,所以萊恩尼可以借亞當森先生西裝穿。」
威廉說:「很有趣的是,只有這隻非常有侵略性的公魚穿粉紅色背心,其他兩隻也是公的,卻不會像這位老兄一樣,因憤怒而顯得紅光煥發或洋洋得意。發表天擇說的生物學家華萊士主張,因為雌魚通常必須看守巢穴,所以比較笨拙,而這位父親必須孵化、看守自己的孵卵處,直到魚苗游走。雖然引誘雌魚進入孵卵處的需求已經消失,但是或許純然出於警告,牠仍維持著怒氣沖沖的紅色。」
「當我拒絕那樣的上帝時,我感到神清氣爽,我感到自由,並且像是從黑暗中突然看到亮光的人那樣,感受到清澈的光亮。我認識一位因迫於這種恐懼而想自殺的女士。我應該補充一點,我的父親因此完全與我斷絕關係並拒絕接納我,這是我目前很窮的另一個深層因素。」
「我正好在這裡,應該對此感到榮幸才是。」
經歷過亞馬遜雨林那十年,尤其是經過在救生艇上漂流大西洋那段讓人發狂的日子之後,威廉明白了一項道理:英國的柔軟床鋪是這世上的天賜美福。當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時,雖然已經過了午夜,仍有一位纖瘦安靜的女僕等在那裡,低著頭安靜快速地經過他身邊,為他送上熱水和溫暖的被褥。他的臥房裡有一扇雕刻的凸窗,圓形的彩繪玻璃上畫了兩株白百合。臥房的四面環繞著哥德式牆壁,當中有舒適的現代家具,包括一張上頭有常春藤葉與霍利漿果細緻雕刻的桃花心木大床,上頭鋪了鵝毛床墊、柔軟的羊毛毯,雪白的床單上飾有都鐸王朝的玫瑰刺繡圖案。他沒有馬上鑽進被窩,反而拎著燭火來到書桌旁,拿出他的日記本。
「昨天晚上她跟我提過這項工作。顯然她有一雙靈巧的手,可以處理標本。結果很好,排列地非常吸引人。」
「啊!」瑪蒂以一種歡樂的語氣說:「我懂你的意思,一位走後門——從蜂巢的門進來的當代喀爾文信徒。」
這群小鳥停下腳,用嘴細心梳理羽毛,允許他靠近,然後發出高分貝叫聲騰起並轉向飛走,只為了換個地方停駐,讓他可望不可及。
「『也許我可以幫妳,』小螞蟻説。『我看不出來你可以如何幫我,』賽姬回答,『但是我很謝謝你的好意。』但螞蟻不接受拒絕,呼喚了牠的朋友、親戚和鄰居——來了數以千計的一大群媽蟻——」
「我會為牠們訂做一個特別的玻璃箱,亞當森先生,你會看到的。牠們會披著白色絲緞與淡紫色絲綢在裡面共舞。你一定要教我背景應該畫些什麼,比如哪種樹葉與花卉——我希望我設計的背景能符合牠們原本的生活環境,呈現自然的面貌。」
他的一天從教堂晨禱開始。晨禱通常在早餐後舉行,除了已經起床的家族成員,還有各種僕人也會安靜加入——身著黑色連衣裙外罩一塵不染白圍裙的女僕、穿西裝的男僕——男右女左分坐在教堂後方。阿拉巴斯特家族坐在最前排。羅葳娜常來,尤金妮婭很少出現,兒童總是由瑪蒂與米德小姐陪同出席。阿拉巴斯特夫人只有在星期日才會現身,且習慣坐在前方角落裡頭打瞌睡,身上泛著透過教堂彩色玻璃窗映下的紫色光暈。教堂本身非常簡單,且不太溫暖,座位是硬實的橡木長凳,教堂裡除了講台上的哈羅德本尊以及繪有藍色葡萄與奶油色百合的挑高玻璃窗,沒什麼可看的。
「她是個很好的女孩。」
「先生,我不知道,我相信是沒有。我想我的研究與觀察的確使我相信:我們都是不可改變的物質行為規律的產物,變異與發展規律的產物,而那就是全部。我不知道我在心靈最深處是否真的相信這一切……事實上,我會同意,某種形式的宗教感,就像有關烹飪食物的知識或對亂|倫的禁忌一樣,是人類發展歷史的一部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理智促使我相信的,卻不斷被我的直覺所修正。」
「鱗翅類也是尤金妮婭放的。我擔心牠們沒有按照科學的規則放置,結果卻看到這些生命形體反映了玫瑰花窗般千變萬化的複雜光澤,展現出昆蟲物種奪目非凡的美麗。我特別喜歡這個點子,以虹彩色的綠甲蟲作為幾排蝴蝶中間的區隔。尤金妮婭說這點子的靈感來自刺繡的結。」
「尤金妮婭閃蝶。了不起,了不起的生物。多美啊,多麼細緻的設計。這麼脆弱的生物,竟然通過種種危險,從地球的另一端來到這裡。多麼美麗啊!而且非常珍貴。我從來沒看過尤金妮婭閃蝶也從來沒聽任何人說起他看過——尤金妮婭閃蝶,嗯。」
威廉詢問他的贊助者要依循何種規則來作業,哈羅德告訴他:「你不知道要把它們都依序排列嗎?了解內容物後,全都依某種規則排列。」威廉逐漸明白,哈羅德之所以沒有親自做這件事,至少有部分原因是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排列。頃刻間,一股真切惱怒感油然而生,這些珍寶是像他這樣的人冒著生命與健康危險帶回來的,卻被胡亂丟在英國的一個馬廄裡,任其腐爛。他擺好一座支架台、幾冊分類帳本、一套收藏櫃,還有一些抽屜無法擺平、很難滑動的樣品櫃。他架好顯微鏡,開始製作標籤,每天將東西從一個抽屜移到另一個,覺得自己處於甲蟲堆或一陣突發的蛙瘟中。他無法理出一套整理的規則,不過還是繼續堅持製作標籤、組裝、檢查。
「亞當森先生,你是否有繼續追問人類社會是否也是如此?」
「這個故事裡沒有。」瑪蒂說。
「瑞士博物學家胡貝爾觀察到,英國的奴隸製造者似乎對奴隸的依賴程度低於瑞士的紅牧蟻,他說這個物種的工蟻除了捕獲奴隸,別無其他工作。沒有這些奴隸的勞動,牠們的部落肯定早就滅絕了,因為所有養育孩子和收集食物的工作都是由奴隸完成的。達爾文先生觀察到,這些英國血紅螞蟻遷徙時,會將奴隸帶到新家,但更凶猛的瑞士大師依賴奴隸的程度更甚,甚至到了毫不出力被奴隸叼著走的情況。」
「不,不,這是雄蝶。雌蝶是比較小隻的,淡紫色的。」
當威廉想到這一點,皺起了眉頭。他說:「有可能是。如果你假設磨坊主人製造機器時,實際上遵守了蜂巢的精神意志。」
「克朗普頓小姐,妳想得還真不少。」
「我親愛的,螞蟻們,自從遙遠的古代,就被視為人類的好幫手。不幸的賽姬公主的故事闡明了這點。賽姬非常美麗,任何看見她的人都喜愛她,連美神維納斯都開始忌妒她,告訴她的兒子邱比特要懲罰這個美麗的女孩。有人告訴國王,賽姬的父親得罪了天神,懲罰是必須將他美麗的女兒嫁給一隻可怕的、會飛的大蛇,他必須將她打扮成公主,帶到一個恐怖的峭壁頂端,讓她在那等待她的惡魔新郎。」
後來,他發現自己主要的熱情在於觀察群居性昆蟲。他仔細端詳蜂窩的組織,觀察螞蟻以敏銳的觸鬚互相傳送訊號、合作搬運蝴蝶翅膀與草莓碎片。他像一個笨拙的巨人站在那裡,看著這些難以理解、意志堅定又聰明的生物在他家鋪路石的縫隙之間忙著建造與摧毀。他的日記將成為一位螞蟻觀察家遺留給世人的線索。當時是一八四七年,他二十二歲。這一年,他在英國南約克郡的「羅瑟倫力學研究所」遇見一位研究昆蟲的科學家,對方讓他閱讀亨利.沃爾特.貝茲發表在《昆蟲學家》(Zoologist)期刊上關於鞘翅目和其他主題的報告。他寫信給貝茲,提到自己對螞蟻社群的觀察,收到了一封友善的回信,鼓勵他繼續研究。貝茲說,他「與一位朋友——也是這個領域的同行——阿爾弗雷德.華萊士」正計畫到亞馬遜探險,尋找尚未被發現的生物。當時威廉已經讀過洪堡德,與威廉.亨利.愛德華茲對於豐富多樣野生物種的精采記述,例如嬉鬧歡樂的長鼻浣熊、刺鼠、樹懶、鮮豔俗氣的咬鵑、翠鶫、啄木鳥、鳴叫的歌鶇、鸚鵡、燕雀,以及「有一隻手那麼大、閃耀著金屬藍光澤的」蝴蝶。世界上沒人探索過的叢林還有千百萬哩廣,在它們深處的處女地,除了華萊士與貝茲,絕對還容得下再多一位英國昆蟲學家迷失其中。他們將會找到新品種螞蟻,或許就命名為「亞當森蟻」。那裡有讓一個屠夫的兒子揚名立萬的天地。
現在眼前發生的每一個情景,都令他想起另一個世界裡那些截然相反的景象或行徑。
「你不會以為她跟她快速移動的小僕人是同一個品種——」
「對一個女人來說。你其實是想加上這一句,但出於禮貌克制住了。一如蜜蜂曝晒陽光,或媽蟻攻擊蚜蟲,思考算是我最好的消遣。亞當森先生,您不覺得我們應該為人造螞蟻天堂供應一些蚜蟲嗎?」
音樂再度開始彈奏,是一曲華爾滋。威廉向最年輕的阿拉巴斯特小姐一鞠躬,邀請她跳舞。她紅著臉,微笑地接受邀請。
「你當時不害怕嗎?」
「我們要如何找到蟻后?必須把整個城市都挖開嗎?這應該會造成很大的傷害……」
聽到這句話,她睜大她的藍眼睛,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眶中擒著淚。
敲門聲響起,一名男僕來到書房。
「的確沒有。我很好奇,在想那是怎樣的書。」
他想了一會兒,第三次寫下:「如果我不能擁有她,我會死。」
「他們真的赤身裸體,身上塗著各種顔色嗎?」
「啊,羅賓,可以的話,請你把尤金妮婭小姐,還有所有的年輕小姐找來。我們有些東西要給她們看,叫她們盡快。」
瑪蒂站在門口的陰影中,穿著只有衣領、袖口是白色的過時黑長袍,身形高瘦黝暗。她的皮膚黝黑,臉龐既瘦又沒笑容,深色髮絲上覆在深色帽子下。她小聲卻清楚、幾乎不帶表情地說,阿拉巴斯特夫人希望他工作完成時,能邀請他過去喝茶。他似乎在做一項相當熱愛的工作。他手上拿的是什麼?看起來很恐怖!
「我曾試著自己養育這些昆蟲,但看來我有一雙讓昆蟲喪命的手,無論我建造了多美的房屋,供應了多少花朵、水果,這些昆蟲最後都會蜷縮、死亡。」瑪蒂.克朗普頓說。
「這是一份很慷慨的提議,立即給我一個容身之處,一份合適的工作。」威廉說。
「如果我無法擁有她,我會死。」
「我應該提議由你來協助我這本書。不、不,別誤會,不是寫書,但偶爾跟我辯論一下。我發現我需要交談,甚至要有反對意見,才能試著釐清自己的想法。」
「那麼告訴我,達爾文在他有關眼睛的段落,是否允許有一位造物者的可能性?他將眼睛的完美與一座望遠鏡的完美進行比較,並談論千年來一張很厚的感光透明紙張的改變,他繼續談論如果我們把形成眼睛的力量與人類智力相比,『我們必須假定有一個力量始終能專心觀察透明層中每一次輕微的意外改變。』達爾文先生要我們假設這個專注凝視的動力是無法想像的——這個動力是無分別的必然性,是物質的定律。但我認為,這物質本身包含了一個很大的謎團——它究竟是怎麼形成的?組織是如何發生的?——思考這些東西,我們是否終究要與上古時代的祂一同面對面地質問約伯:『我立大地根基時,你在哪裡呢?你若有聰明只管說。那時晨星一同歌唱,神的眾子也都歡呼。』達爾文自己寫過,他的透明層形成『一種活的、優於玻璃製造的光學儀器,兩者的關聯一如造物主的作品之於人類的作品。』」
「如果在溫室裡給幼蟲適當照顧的話,這是可以成真的。」威廉說。
還有些時候,哈羅德發熱的眼神、受苦的臉龐,讓威廉短暫想起從前遇到的葡萄牙托缽會修士,他們無法理解對於沉著、無法捉摸的印第安人的不了解。威廉坐在英式硬長凳上,印第安人的比喻還讓他想起一些其他儀式,比如飲用南美卡皮木或死藤水的全男性祭典。他曾喝過一次死藤水,喝了之後和-圖-書彷彿在空中飛翔,他見到許多風景、大城市和高塔,最後在幻境的森林中迷路,被一群大蛇包圍,面臨死亡的威脅。女人被禁止喝這類飲品,也禁止觀賞召喚參與者經歷在幻覺中死亡之痛的鼓。當他坐在端莊高貴、男女分坐的英國家庭成員間,看著尤金妮婭用粉紅色的舌頭濡濕她柔軟的雙唇,他回憶起那些在森林中掩面而逃的女人。他覺得自己受到一種「雙重意識」的詛咒,任何他所經歷的事物,都會引發在亞馬遜叢林經驗的相反意象,結果是英國的家庭講道儀式與亞馬遜的生活都讓他感到陌生、不真實、不確定。他回想起某天晚上他將一張鼓放在毯子下夾帶上了獨木舟,但這物品也隨他的其他物件遺落在萬丈惡水之下了,也許是這事為他帶來了厄運。
這隻被捕獲的魚喘了一會兒氣,就漂著不動,之後才恢復了力氣,身軀的顏色更紅了,胸部呈現出美妙的顔色,上下覆蓋一層豔粉色,身子其餘部分則呈橄欖綠色。牠立起背鰭化為一根長滿刺的鋒利魚脊,然後變成一根幾乎看不見的扭曲鞭子攻擊圓筒罐中其他無處可逃的魚。罐中的水翻著,尤金妮婭開始大笑,伊蓮開始哭。威廉趕來救援,把魚丟到另一個罐子裡,直到在草地上喘息一陣後,他試著將這隻穿紅背心的侵略者隔離到他自己的罐子。其他魚不斷張闔顫抖的嘴巴,伊蓮蹲伏著身子從上方看著牠們。
哈羅德.阿拉巴斯特是家中的次子,母親是東印度商人之女,當初嫁給羅伯特.阿拉巴斯特時給他帶來不少財富,羅伯特用以建造布萊德利莊園的資金便出自於此。後來布萊德利莊園由哈羅德也叫羅伯特的長兄繼承,羅伯特的妻子同樣是位富家女,父親是名莊園伯爵,這位富家女為他生下十二個孩子,但全在嬰兒時期夭折了。哈羅德以次子身分受「聖秩」,一直住在濕地,餘暇時則研究植物學與昆蟲學。那些時日哈羅德很貧窮,畢竟父親羅伯特一世的財產都投入在布萊德利莊園裡,後來莊園也是留給羅伯特二世。哈羅德結過兩次婚,第一任妻子喬安為他生下兩個兒子艾德格與萊恩尼後不久,就在產房過世了。現任妻子名叫葛楚,哈羅德在喪妻後立刻娶她過門。葛楚,阿拉巴斯特是的祖父是礦場主人,精於慈善濟貧與精明投資,葛楚進門時同樣帶來豐厚嫁妝,並柔順地為他生下好幾個孩子。
「非常感謝您。因為有您,我們將會受益不淺。」阿拉巴斯特夫人說。
「喔,是的,我們確實很幸運。我很清楚這一點。我們非常幸運。」
「親愛的,亞當森先生同意在這裡待一陣子,協助我整理我的收藏。」
「牠們確實會。牠們會用下顎骨咬出一個洞,從牠們優雅蜷縮著的胃部注入蟻酸酸液。妳想要撒退嗎?」
日記的內容開始被一種癡迷、充滿幻想的筆記佔滿,詳細條列出各種實用裝備、標本箱的數量,還有船隻名稱、有力人士的地址等。威廉在一八四九年出發,比華萊士與貝茲晚一年,最後於一八五九年回國。貝茲把他的經紀人薩姆爾.史蒂芬生的地址給了威廉,他曾經幫三位採集者處理並且賣掉海運回英國的標本。史蒂芬生把威廉引薦給哈羅德.阿拉巴斯特牧師。一八四八年,阿拉巴斯特牧師的哥哥去世,因為沒有子嗣,他繼承了哥哥的準男爵爵位與哥德式豪宅。阿拉巴斯特是一位相當熱中的收藏家,偶爾會寫很長的信給這位不曾謀面的朋友,請教一些關於原住民宗教信仰與蜂鳥、天蛾、塞班蟻習性的問題。威廉回信給他,那種出自一位置身杳無人跡荒野的偉大博物學家、點綴著迷人自嘲式幽默的信件。華萊士一八五二年從亞馬遜回英國時曾經在船上遭遇火災,這件事是阿拉巴斯特在信裡告訴威廉的,而那封信花了將近一年時間才寄到。不知為何威廉覺得,就統計上來說,一位博物學家已經在回程途中遭遇災難了,所以它不可能再發生在另一位博物學家的身上,結果證明他錯了。威廉搭的這艘雙桅橫帆船「百合花號」其實已經腐爛,根本不適合航行,而威廉不像華萊士,沒有保險來保障財產損失。發生船難後,威廉相當珍惜自己還能活著的運氣,所以當他一接到阿拉巴斯特的邀請,很快便將自己的熱帶日記與珍貴的蝴蝶品種等僅存物品打包好,往布萊德利莊園出發。
「可能是妳沒有捉到蟻后。螞蟻是群聚的動物,牠們的生存只是為了整體巢穴利益,巢穴的中心是蟻后,其他螞蟻日以繼夜地照顧蟻后的產卵與餵食。如果她停止生產,牠們會立刻殺了她並把她拖出去或遺棄她,那麼她會很快地餓死,因為她無法自我防禦。但是,牠們存在是為了在蟻后正值盛年時,將大量時間用於照顧她與她的子嗣。如果我們要組成一個相仿的社群,必須捉到一隻蟻后。如果附近沒有蟻后,工蟻會失去活下去的意願——他們會變得靜止不動、無精打采,像是年華老去的年輕小姐,放棄了陰魂不散的過去。」
「不快樂?」
艾德格與尤金妮婭已經離開舞池,回到阿拉巴斯特夫人沙發旁的座位。恩妮德繼續與威廉談論她的家庭。當他們再次經過沙發,她說:「在尤金妮婭變得不快樂之前,她是舞跳得最好的。」
「牠們會咬人。」她敏銳地觀察到,把小巧的攻擊者從手腕刷走。
「多吸引人、美麗耀眼的白色。」
很難知道哈羅德.阿拉巴斯特整天在做什麼,他不像兒子會出門,儘管偶爾會觀察到他在黃昏時分低著頭、雙手緊握在後腰際,獨自在花壇間散步。他看起來並不像在忙自己汲汲營營(其實是任意)的收藏,他把這項工作交給了威廉。當威廉去他的六角形研究室報告進展時,哈羅德會給他一杯波特酒或雪莉酒,專心聽威廉報告。有時他們會交談,或威廉會談論關於群居性昆蟲計畫的工作。然後,有一天哈羅德說:「我不知道是否曾告訴你,我在寫一本書。」
他睡得很香甜,夢見自己在森林裡追逐一群金色的小鳥。
「當我在亞馬遜時,腦中總是縈繞著一片英國春天草原的景象,一如今日所見,有花、有新生的草、早開的花團,還有能吹揚起一切的微風,以及聞來清新無比的雨後大地。在我看來,這樣的景象完全是天堂——世界上沒有任何其他景象,比英國開滿花的河岸、或交錯著玫瑰、山楂、忍冬和瀉根的籬笆更美了。在我去之前,讀過對於色彩斑斕的壯麗熱帶雨林、花卉果實和豔麗的生物的描述,卻都不比這裡繽紛。
「現在我認為是一個最壞的人類所形塑的上帝,我們都為之顫抖。不過,」他較小聲地說:「我想我已經不時意識到,至少在我們一些物種中,殘忍這種本性也是存在的。哈羅德爵士,我曾見過奴役奴隸,我看過一些普通人在習俗允許的情況下會對男人採取的行為——
「我很高興能為任何人帶來快樂。」哈羅德說。「我也希望自己能在金錢上對你有所幫助。等一下,我們會檢查你帶回來的——我想要的物品,而且給你一個好價錢。但我也在想,是否……你是否願意撥一段足夠的時間給……
威廉認為這行動不便,面無表情卻友善的阿拉巴斯特夫人是家中的掌權者。女管家會來尋求她的指示並執行、米德小姐帶小女孩來朗誦詩歌與乘法表給她聽、男管家帶來文件、廚師來來去去,還有園丁會擦乾淨靴子,帶進想用在新花圃的幾盆球莖植物和幾小束花。這些人由瑪蒂.克朗普頓領進與帶出,也是她來馬廄給威廉下指令。
「那麼我必須記住絕對不要給妳驚喜。」他說,覺得自己聽起來很蠢,因此當她不回答時,他並不驚訝。在她渾圓雙峰的交會點、紫色陰影的起點,有一個小小的深紅色汙漬,大小像一隻中型的螞蟻。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又抽動了一下,覺得自己很骯髒,很危險。他說:「阿拉貝斯特小姐,能成為您美滿家庭中暫時的一員,真是一種光榮的特權。」
「每天晚上,公主們會穿著便鞋偷溜出去。」
瑪蒂完全沒有把目光從溪流表面抬起,背誦了一段《失樂園》的內文。
「但願她也會很幸福。」哈羅德說。威廉努力去聽他話中的意涵,只感覺他聽起來不是很有把握。
在宣講過程中,威廉專注地看著哈羅德的臉龐。當尤金妮婭在場時,他則看著她的臉龐,當他的目光停駐,尤金妮婭總是害羞地垂下眼睛。她能一直保持動也不動的姿勢,就這樣把雙手放在大腿上,安安靜靜地坐著。哈羅德則會改變姿勢。有時,他抬起頭,白葉般的鬍子泛光,帶著聖父般的神情,目光銳利、白如羊毛、亙古常在。有些時候,哈羅德看著腳下黑白格紋的地板,以幾乎聽不見的音量小聲說話,略帶霉味、邊緣磨損的長袍,予人一種近乎不潔的感覺。
「正好相反,叢林裡有很多機會跳舞呢,有宗教慶典,長達好幾星期的基督教節慶,還有社區型舞會。叢林裡還有印第安舞蹈,你得連續幾個小時模仿啄木鳥蹦蹦跳跳,或是像犰狳那樣扭來扭去。」威廉多說了幾句,又把嘴巴閉上。滔滔不絕,是從遙遠地方回來的旅人最大的缺點。
哈羅德.阿拉巴斯特的書房,緊鄰著布萊德利的小教堂。它具有典型的哥德式垂直線條,牆面鑲木板條的六角形空間裡,有兩扇深嵌入牆面的石雕窗。天花板也是石頭雕成的,看來像淺灰金色的六角型蜂窩,中央有一扇不尋常的天窗,讓人聯想到「伊利大教堂」(Ely Cathedral)著名的八角燈籠。天窗的下方,擺了一張哥德式的大書桌,讓整個空間呈現一種聖堂會議廳的感覺。兩邊的牆面,環繞著高聳的拱門型書架,深長的櫃格裡擺滿了皮革光鑑的書。此外還有三個獨立式、上頭罩著玻璃的六角形桃花心木展示櫃。每個展示櫃裡,可以看到威廉之前的戰利品用大頭針釘著,包括毒蝶亞科、鳳蝶科、斑蝶亞科、蜓斑蝶亞科等蝴蝶。櫃子上掛著以哥德體寫下的精巧書法,邊緣裝飾著水果、花卉、樹葉、鳥類、蝴蝶的迷人設計。哈羅德對威廉指出這些手寫字與圖案。
「我的女兒尤金妮婭喜歡為我做這些設計,我也覺得它們讓人心曠神怡,字很美,工很細。」威廉大聲唸出來:
「那是多麼奇特的景象啊。」尤金妮婭說,停頓了一下。「我做了一件美麗的展示品,用你送我父親的一些早期標本做成的,像某種被褥一樣,幾乎稱得上刺繡了。我很小心地把標本釘上去——它們真的很美——效果有點像那種扇貝形裝飾抱枕,只是它們的色澤比任何絲料都還纖細。」
「我無法不注意到,這似乎與人類社群相反,通常是女人的表演成敗決定了她們的人生——」
瑪蒂緊閉著嘴,從袖口挑出幾隻螞蟻,將牠們分散放在收藏箱裡。威廉跟著一條隧道,來到蟻后的產卵室。
「這是當然的,我很樂意奉獻所能——」
一群閃耀的女孩們在燭光下旋轉而過,穿著貝殼粉紅配天空藍,銀色配檸檬黃、薄紗配絹絲的衣裳。音樂家的座席間傳來迷你管弦樂團——兩支提琴、一支長笛、一支巴松管、一把大提琴——刮著琴弦、高音吹奏的隆隆迴音。威廉.亞當森穿著一套向萊恩尼.阿拉巴斯特借來的正式西裝,覺得有些緊繃,但維持神態自若的樣子。他記得自己在南美洲的里約.馬那格里(Rio Manaquiry),參加過一場宴會,宴會上的油燈是以半個橘子皮盛滿烏龜油點燃的。他當時身上只穿著襯衫、兩腳打赤足,與狂歡宴上一位名叫硃砂的女士共舞。在那裡,白皮膚自動賦予他在桌席間的優越地位。而在這裡,與滿室白皙的人物相比,他的皮膚顯得暗沉了些,被太陽烤焦的深褐色澤皮膚上點綴著一點金色斑點,像得了黃疸病似的。他很高,在海上遭遇過恐怖經驗後,骨瘦如柴的身形顯得更加枯槁憔悴了。柔和的燈光下,皮膚白皙的人群跳著波卡舞通過,對著彼此低語。音樂停下來,舞伴彼此鼓掌,從舞池中大笑著離開。阿拉巴斯特家的三姊妹——尤金妮婭、羅葳娜和恩妮德——被引導回到圍繞其母身邊的人群中。
米德小姐坐在她的搖椅上前後晃著,眼睛半闔著繼續說。
「相當有趣,但這是不同的問題。」克朗普頓小姐說。「磨坊主人的意願不同於巢穴精神。」
他說他很樂意幫忙。不過他心裡想,他不知道如何與小孩溝通,甚至認為自己不太喜歡他們。他不喜歡小孩跑過草坪或經過馬場時發出的尖叫聲。
「你一定要下去跳舞,亞當森先生。」坐在沙發上的阿拉巴斯特夫人說。「你真是好心,還特意拿了幾杯檸檬汁過來陪我坐,但我真心覺得你應該去跳個舞。我們家的年輕小姐們為了你精心打扮了一番,希望她們的努力不會白費。」
「我成功搶救了一、兩隻最珍貴美麗的蝴蝶。平常我都把牠們放在枕頭旁邊一個特別的盒子裡喜歡在睡前看看牠們。在我們發現必須棄船之前,牠們就在我的手邊,可以馬上帶走。拯救一隻已經死去的蝴蝶是很悲壯的事,其中一隻更是珍貴——我不該再說下去了,但我相信你父親會很高興擁有這隻蝴蝶——妳也是。這是要給你們的一個驚喜。」
阿拉巴斯特夫人為他準備了茶、手指餅乾、熱司康佐果醬和奶油,還跟威廉說希望他住得舒適,希望哈羅德沒有給他過量的工作。威廉回說沒有,他有很多閒暇時間。正當他說已經談好了他應該有些空閒時間寫書時,瑪蒂說:「阿拉巴斯特夫人希望你可以分出一點時間協助我與米德小姐,為家族的年輕成員進行科學教育。她認為他們應該能從我們之間的這位傑出博物學家獲益。」
「不完全是。當我待在不同部落期間,有各種不同膚色和種族的朋友,但有時我的確是部落裡唯一的白皮膚客人。」
「我知道,你很想再次出發回到你的旅程。我希望在適當的時候,能為此提供你實質上的協助。我們的責任不只是找到大自然的祕密地點和路徑,還有協助並鼓勵能執行這些事的人。」
米德小姐明顯習慣忽略這些小拌嘴,她以夢幻般的聲音開始講起邱比特與賽姬的故事。
某天,當他們都在溪流旁,尤金妮婭與恩妮德也在,他突然想談談對這一切的感覺。之前下了一場大雨,平日平靜的溪流表面上,漂浮著各種鬆散的草團與樹枝,兩岸則是枝枒蔓生的垂柳與簇簇而立的白楊樹。有兩隻白鴨和一隻秧雞忙碌地游著;陽光灑落河面,金色毛莨閃耀著,小糠蚊飛舞著。有耐心的獵人瑪蒂已經捉到兩隻棘背魚,並將網子拖進水裡,繼續注視河岸下影子的動靜。尤金妮婭站在威廉旁邊,深呼吸,然後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