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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與昆蟲

作者:A.S.拜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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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尤金妮婭閃蝶 Ⅱ

第一部 尤金妮婭閃蝶

「我在這很快樂,覺得自己有用,而且每個人對我都非常友善。」
「我會把我旅行的故事留到冬季的爐邊時光。現在,讓我們先為紅血蟻的巢穴命名。」
他從遠處就可聞到,她的呼吸中有一絲腐敗的氣味。因為糖蜜和掙扎,劈啪作響的昆蟲發出一股刺鼻難聞的氣味。他讓開,忘了他的麵包。她提起兩個桶子,沿著細瘦脖子延伸的脆弱肩膀肌肉因此縮緊。她的背上有一道弧線。她是個可憐的孩子。威廉無法想像她的生活、她的思想習慣,以及她的希望和恐懼。他把對她的記憶與她囚禁的那些無望掙扎的甲蟲混淆在一起了。
「請把你的臉移開,別對著我呼吸,你看起來就像一隻暴怒的龍。你無法激怒我,我也不想給這間屋子、給這個我想成為一分子的家庭帶來羞恥。」
「我以為史威那頓先生愛慕的是尤金妮婭小姐。」
「就是一朵雲。你是奇蹟創造者。」
「我有注意到黑草蟻和會奴隸其他螞蟻的紅血蟻的巢穴在我們原本挖掘的蟻塚附近。比較的研究可能較為有趣——」
「先生,如果是一位懷疑論者,他一定會反駁你的論點,畢竟我們自己的作品(正如你說的那樣),並不是佩利的手錶——所謂找到兩個互相咬合的齒輪,就能推斷出背後有一位製造者。也許你所提到對美的形式的驚奇感受,只不過是我們身而為人而非野獸的構成要素。」
她坐在他旁邊的長凳上,她的出現讓他有些困擾。他在她所散播的氛圍、光線、香氣的範圍之內,就像一艘受到漩渦拖曳、無法脫身的小艇,也像一隻中了香味的圈套,失足跌入花喉之中的蜜蜂。
事實證明,很難集結成一朵雲,但他堅持不懈,他試著孵化出幾隻小藍蝶、一大群白蝶、一些紅花蝶、玳瑁蝶與豹紋蝶,還有一、兩隻綠色的林地蝶,以及一批蛾:黃燈蛾(buff ermines)、燈蛾(footmen)、山羊蛾(goar moth),還有其他夜行性昆蟲。只有在他認為孵化物的數量已經夠了,而且他可管理的情況下,他才請求哈羅德允許他將這些生物放進溫室當中。「我要看一下牠們會不會破壞那裡的植物,有沒有被一群餓壞的幼蟲入侵的危險。我曾答應過阿拉巴斯特小姐要給她一大群蝴蝶,現在我想我有一群了。」
僕人們總是忙碌著,大多數都很沉默,他們快步閃到自己的門後,那是威廉從未穿越的神祕地帶,儘管他日常走動時在每個轉彎處都會遇上他們。他們為他倒洗澡水、為他鋪床、預備餐點、收走盤子。他們拿走他的髒衣服,帶回乾淨的。和房子裡缺乏人生目的的孩子們相反,僕人的生活充滿急迫的目的性。有一次,他睡不著,五點半就起床,通過一扇門進入廚房,打算給自己切塊麵包,然後走去河邊看看水面上的黎明。他驚擾了一位廚房女傭,她身材矮小、戴著頭巾式女帽,是個髒兮兮的小鬼靈精,拿著掃帚和兩個大水桶,意外看到他時大叫了一聲,然後水桶鏗鏘掉在地上。他往水桶裡面看,幾吋深的桶子裡有一群翻動的黑色甲蟲,正跌跌撞撞地揮舞著不知沾著什麼黏液的腿和觸角。

遠離六角形研究室後,威廉將大量注意力放在世俗和物質世界的謎團。尤金妮婭、羅葳娜和其他女孩(因為有一群伴娘)總是在試穿衣服。源源不絕的裁縫、女帽師傅和女裁縫在各育兒室和閨房進出。可以瞥見年輕的小姐好像被絲質衣裳包裹的繭,一動也不動地在那站著,而嘴巴含滿了針、整潔謙遜的小侍從,雙手忙著舞動剪刀啪啦啪啦地繞著她們轉。
「抱歉。」他說。「我先回去好了。」
「那不真的是意外。那只是他們的說法。他這麼做是因為他不——想——娶——我。」
「你在這兒呀,你總是說到做到。你的這群蛾正在上演殉情記。」
「我們無法看到裡面發生什麼事,像這裡——」
隨著懷孕,尤金妮婭消失到一個女人的世界。她睡得很多,起得很晚,下午再睡午覺。她忙於製作有蕾絲花邊的小衣服、薄紗披肩、有褶邊的帽子和小襪子。當她的女僕站在她身後梳理她的頭髮時(每梳一下頭髮就變得更光滑),她連續坐上好幾個小時,動也不動地盯著鏡子裡肥嘟嘟的臉蛋。她的腳踝腫了起來;她躺在沙發上,兩眼無神,手上拿著一本沒翻開的書。最後,等待結束,召來醫生,尤金妮婭在一群護士和貼身女僕的陪伴下回到她的寢室裡。在近十八個小時過後,其中一位女僕來向威廉宣布:他是一位幸福的父親,他有了不只一個孩子,而是兩個活蹦亂跳的嬰兒,都是女孩,狀況都很好。
她嘆了口氣,他希望是出於受到他的些許安慰。接著,她垂下頭,收回她原本越過溝渠、未曾移開的視線。
「牠們跳舞是為了求偶,就像火雞和孔雀。」
「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會被我殺死。」
「來。我在這裡,你看。我們同在。」尤金妮婭說。
他吞了口口水。一隻蛾輕拂過他發熱的額頭。他聞到叢林幽靈的氣息與梔子花濃厚的甜蜜芬芳。一隻粉紅色有可愛圖案的美苔蛾(Rosy Footman)棲息在尤金妮婭下巴處閃亮的秀髮上。他的心臟怦怦跳動著。
在春天時分,當太陽騎乘著金牛,
蜜蜂在群聚的蜂巢上傾吐牠們稠密的青春;
牠們在新鮮的露珠與花朵上,
或在光滑的板子上飛來飛去,
牠們以樹脂摩擦稻草搭建的堡壘邊緣,
如流亡者商議牠們的國事:
濃密的夢幻般的一群蜂湧、變窄;直到發出信號,
一個奇蹟!牠們現在看起來
大到壓過大地的巨人族兒子們,
現在又比最小的侏儒還小,無數蜜蜂湧入
狹小的房間,像是在印第安峰那頭的
矮人族;或一些遲來的農夫所看見
或在夢中所見的,午夜在森林邊或噴泉
狂歡的空中精靈,當時頭頂的月亮
如女主人般坐著,她蒼白的軌道
駛過地表的近處;牠們開心熱切舞著,
歡樂的音樂迷惑了他的耳朵;
他的心臟立即因歡欣與恐懼跳動。
「我還目睹一些我連作夢都不敢告訴妳的故事。我怕講這些會讓妳作噩夢。我也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人性善良和珍貴友誼,特別是在那些黑人和混血兒之間。」威廉說。
「我想知道是否有觀察牠們繁殖的方法。妳覺得妳可以幫我弄到兩打既大又健康的標本嗎?當然,不勉強,妳可以考慮一下。」
「應該可以同時舉行兩場婚禮。」尤金妮婭說。「如果我終究要結婚,就不應該在羅葳娜之後才結婚。」
他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令他震驚的是,他即使在憤怒中,說的話已經說到尤金妮婭舊日死去的情人那去了。就算這暗示只說了一半,對艾德格也產生了驚人的效果,他臉色發白,笨拙地停下來,用厚重的雙手反覆拍打褲管。威廉想:「這下他會真的殺了我。」他等著一拳過來、轉身避開,跳到旁邊踢對方的鼠蹊。但艾德格只發出不太連貫的呼吸困難的聲音,雙手仍舊拍打著衣服,走出房間。萊恩尼說:「我請你不——別太在意艾德格說的。他喝醉就會發酒瘋,之後就安靜了,他通常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事,剛才會侮辱你是因為酒精的作用。」
「真是太可怕了,竟然親眼目睹這些事。」米德小姐說。
她低下頭,彷彿專心研究著帝王蛾。一隻飛蛾反覆在窗格上跌跌撞撞,試圖進入溫室,牠進入了,又一隻進入。顫抖的雌蛾抖動搖了搖翅膀。
他擔心自己會傷害到尤金妮婭。更令人不解也更迫切的是,一如詩中泥土弄髒了雪,他擔心自己會玷汙她。他並非純潔無瑕地來到她面前的。他已經學會一些事——許多事——在帕拉放蕩不羈的舞會、在混血村莊跳舞結束後的睡眠時間,儘管這些知識可能有它的作用,他決定還是不要在這想起這些。他看見她坐在床上,床很大,四周掛有簾子,鵝毛被堆得高高的,還有白色蕾絲滾邊的枕套和柔軟的靠枕,一個簡潔有皺褶的床框裡的柔軟窩。他想,純真的女性必定畏懼男性的力量,這是有原因的,她們如此柔軟、如此白皙、如此純潔、如此不可碰觸。他站著,雙手垂在身體兩側。
在這之後,如果再提出什麼異議似乎有點討厭。這個孩子叫做羅伯特,有時威廉認為他在這個小傢伙的臉上,看到了自己機敏的表情,儘管大多數的時候,這個孩子就像其他四個孩子一樣,是「阿拉巴斯特」家族的孩子。他是個臉色蒼白、輪廓清晰、神經緊張的小傢伙。即使在那個年代,三年之內連續生五個,也算是擴展相當迅速的大家庭,一群跌跌撞撞的小鬼,像一窩小狗似的,威廉發現自己這麼想。他並不快樂。他或許從來沒有真正地快樂過,儘管他擁有了他所渴望的,過去他曾在日記裡寫下的渴望。
「好兄弟,我的新郎夥伴,我們都是文明人。我們可不是隨身攜帶武器的叢林戰士吧?我們穿著居家便服,盡量保持著坐姿。我很欣賞你,威廉。艾德格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我肯定你沒想到我知道這詞彙吧?」
他經常談到那些為上帝的存在或《聖經》的真理辯護的、毫無說服力的愚蠢辯詞——談到這些主張是如何摧毀他們的理念。哈羅德質疑,博物學家威廉.惠威爾哪來的勇氣,竟然主張白天和黑夜的時間長短,是受人類睡眠時間長度的調節?這令人相當痛苦,但如榮光般清晰的事實是,無論是樹液上升、花朵開闔、人類和野獸打盹狩獵、冬天後緊接著夏天,整體受造物的生活和運動節奏,都回應著太陽的熱能光照與退避時間。
他告訴哈羅德,他長久以來都默默地愛慕著尤金妮婭,最近意外得知她對他的感情可能有所回應,不是他單方面的感覺。他沒有隱瞞她父親的意圖,他本來不想說的,但現在情況看來,他必須問了,如果他被拒絕,就必須離開。「我知道最痛苦的是,考量我缺乏良好的身世家產,其實我沒什麼能給她的。」
「如果我們要參照米爾頓,應該為要蜂窩的群魔殿重新取名。」
「我知道,她們一定會的。我必須承認我很擔心尤金妮婭。我猜,這個消息不會讓她快樂——雖然或許我低估她了。」
「一隻新孵化的帝王蛾,是隻雌蛾。當她強壯些,我會拿掉籠子,放她離開。」
威廉喜歡在這些關係中安靜地坐在角落,他希望將自己隱身在一圈煙霧中。他瞥見艾德格太陽穴與脖子下方浮起的血管,感受到殘暴的力量和一種神經緊張的特質,就和他的馬一樣。艾德格的聲音在悅耳低音的嘟噥和一種難聽哽咽的吼叫間切換著。威廉評斷著艾德格,他想他可能不久後會死於勃然大怒,但他的死亡毫不重要,因為他的一生完全沒有人生目標或價值。他想像那匹可憐的馬,在莊園地面上滑行、鼻子噴氣,腰腿都因壓力而扭曲。而那個男人,一如現在大笑著,竟然要一匹馬違反畜生的天性在石頭上跳躍。威廉並沒有全然拋棄父親嚴苛的宗教觀。他用自己不再相信的上帝之眼評斷艾德格,並發現自己想要這麼做。
見到她這麼不快樂,他們之間的關係改變了。一種新的、夾雜純粹愛慕的保護慾,讓他留意到一些新的事:艾德格對她的粗魯無禮,她的妹妹們喋喋不休熱烈討論婚禮計畫時,她會離開現場,保持距離,感覺如果不是被排除在外,就是不願加入討論,他不確定是哪一種。他招來瑪蒂與小女孩,開始從各地收集各種毛毛蟲,沒有透露他想要這些生物的原因。他下了一些指令:無論在哪種葉子上發現毛毛蟲,都要連牠們食用的葉子一起收集。他借來兔籠和鴿籠,當毛毛蟲化成繭,就把它們放在裡頭孵化。
「我在那裡有幾位最處得來的同伴。他們是被解放的黑奴,都是很有原則和善良性情的好人。」他說。
威廉本來以為,當他提出與尤金妮婭結婚的議題時,哈羅德對自己的態度會大幅改變。哈羅德的態度一直是友善曖昧的,有時甚至會出人意外地對威廉的談話與專注傾聽表達感激之意。他告訴自己,現在情況要改變了。這位父親將揮舞保護愛女之劍,讓他感覺的一個缺乏前景與良好家世的窮小子,怎敢提出此等僭越的請求。他一定會被轟出去的。尤金妮婭完全相信事情不會這樣發展,這只反映出她天真的信任。他覺得內心正在掙扎拉扯。如果無法擁有她,我會死,他血液裡的音符呼喊著。同時,他又夢見那些因飲下死藤水所引發的夢境——快速飛翔過森林、在疾風的海面上急速航行、沿亞馬遜河上游逆流而上、以砍刀砍伐爬藤植物前進。
「當然。」
「我一直把各式各樣的食物放m.hetubook.com.com在缸中土壤的表面,計算匆忙取得食物的螞蟻數目,還有牠們以多快的方式、以何種方式處理食物。快來看——牠們受甜瓜和葡萄的碎片吸引——過了半個小時,這塊甜水果幾乎整個變成了一個活體針插。牠們總是以相同的方式開始,咬水果吸收它的汁液——如果可以的話,將牠們的身體埋在裡面——從下面,慢慢地吸乾它。同時用身體抬起小塊的火腿——幾隻螞蟻一起——然後透過表面的裂縫塞進巢穴——交給其他螞蟻。你不得不佩服牠們的合作精神,牠們互相溝通這裡有甜瓜或火腿的方法,還有吸吮或運輸這塊水果所需要的螞蟻數量。牠們的過程似乎是隨機的,卻如此有目的性——我相信這樣的群聚可以被轉化為給予和接收信息形式。我希望我的第一隻螞蟻沒有淹死在果汁裡。她已經十幾分鐘沒有動靜了。」
「聽起來很有意思。」瑪蒂說。
「我親愛的——」
人類不能把自己置於事物中心,除非真正意識到我們在那裡。人類不能以自己的形象創造上帝不然看起來就像一群傻瓜。而他會這麼認為,是因為他希望(而這希望有時是超越信念的)證實有一位神聖的創造者。他無法忍受一些關於男性乳|頭和人類胚胎退化成尾巴的主張,在此類論述中,造物主似乎淪為一位笨手笨腳的工匠,工作到一半時,隨時改變他的心意。人類也許會有這類行為,上帝可不會,如果這些愚蠢的論述者有片刻不受情緒蒙蔽,好好把事情想清楚就好了。然而,哈羅德也同意一些支持他想法的論點,比如,他並沒有捨棄將神聖心智比喻為人類心智的論據。
「你在做什麼?」他說。
她茫然地思索一下,然後平靜地說:「我們可以叫他威廉.艾德格。」
「為什麼不想?」威廉問,好像在問一個說看到鬼怪,但其實那裡什麼也沒有的孩子。
「你如何看待美的論述?」他問威廉。
「你有勇氣、聰明,與善良。」尤金妮婭的父親說。「所有家庭都需要這些特質才能生存,而且很明顯地,你有尤金妮婭對你的愛。我必須告訴你,為了能見到尤金妮婭快樂,我願意付出的很多。她曾經有很多煩惱,我幾乎放棄了她會主動尋找自己幸福的能力的希望。她有她自己的財產,繼承權將保留在她自己手中——」
「你應該寧願跟我決鬥。我侮辱了你。你這個既沒有教養、也沒有勇氣的可憐蟲。你應該站起來跟我決鬥。」
「噓,我無意驚嚇到妳。」
「好。」尤金妮婭噘起嘴,等待威廉的親吻。
「進來吧!」一個清楚的聲音說,他打開門,發現她站在一團捲起的、被壓壞的衣服中間,到處都是蕾絲。一如他在第一天晚上所見到的,她白皙的肩膀像潔白的不可觸碰的大理石,從她的襯裙隆起。隨手丟在梳妝台上的花苞頭飾,已經開始枯萎了。女僕正在卸除她頭髮上的髮夾,有幾根掉落在她雙肩彎曲的凹陷。這位女僕是一名瘦小的女孩,身穿黑色禮服,正將這頭髮一束束梳開,一束束發亮如絲的髮束。一些頭髮因梳子的靜電作用翹起,黏住梳子不放,在下次開始梳髮之前,像氣球般鼓鼓的,劈啪作響。
「我希望你的分類任務能順利完成,讓每個人都滿意。」瑪蒂說。威廉後來明白,自己曾想過從她的語調中知道些什麼。
他很習慣孤獨。他對於如何講八卦或聽人們八卦,毫無概念。雖然一如人在溫暖的日子裡會察覺到從大樹飄落的花粉雲塵,他留意到空氣中有些猜測。某天他要到六角形研究室時,在中間迴廊的通道上遇見羅賓.史威那頓匆忙地往另個方向走去。羅賓有著紅棕色及赤褐色交雜的鬈髮,這名年輕男子臉上總是掛著愉快的微笑,這天他幾乎笑開了,嘴巴裂到兩耳,感覺要把威廉吸進去似的。他幾乎快把威廉撞倒了,他停下來道歉並伸出手與威廉握手,爆出一陣笑聲。「先生,我正在做一件很愉快的差事,剛才想到出神——」
每個人最後都能順利度過他們的新婚之夜吧,他想,早晨出來時見到教堂墓地該死的白晝,樹上的鳥兒喋喋不休,還有小女孩的尖叫聲。物種會繁衍,會延續。每天各處都有天真無邪的女孩成為妻子與母親。尤金妮婭的手在他的手裡動也不動,她的臉色蒼白、呼吸微弱。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或感覺到什麼。
「我想要有屬於我的什麼。在某種意義上,我的兒子是屬於我的。」
「我的親愛的。我們會很幸福,我們在一起會很幸福,滿溢出來的幸福。」他說。
「我不這麼認為。至於教養,我父親是個好人,他是一個誠實、仁慈的人,除了沒有很高的成就,我不曉得他有哪一點不值得尊敬。至於勇氣,我想我能宣稱在亞馬遜度過十年的艱困生活,從謀殺的詭計、毒蛇、船難的悲劇中生還,乘坐救生艇在大西洋中部漂流十五天,這樣的行為,應該足以比擬一個莽夫騎一匹可憐的馬從窗戶跳進房子的愚勇吧!我認為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勇氣,這樣的勇氣,並不包含遇到侮辱時,就要以拳頭回擊。」
威廉不快樂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他每天都在擔心自己失去人生的目的,甚至他的職業。他的孩子還這麼小,他無法請求哈羅德協助他再次遠征,那樣感覺很沒規矩。但他確實回去幫哈羅德的收藏編目,為了安裝標本,他花上幾小時、幾天、幾週的時間發明一些巧妙的儲放方式,甚至在顯微鏡下比較從馬來半島和美洲來的非洲蟻和蜘蛛的差異。但哈羅德的收藏是如此不按章法、如此間斷,他常常很氣餒,覺得這樣的工作不是他註定該做的。他想觀察生命,不是死去的貝殼,他想知道活著的生物的生命歷程。他有時會挖苦自己,將哈羅德翅鞘類、洞的胸腔骨架、象腳和天堂鳥羽毛的收藏,類比為他收藏傳閱的一本設計書,這本書從一個難懂的章節漫談到下一個難懂的章節,從瞬間受到啟發的清楚明白,到坦白疑慮的刺人灌木叢。
當威廉進入研究室時,哈羅德說:「那個年輕人想娶我女兒。我答應他了,他說他已經知道她會說什麼了——所以你一定要恭喜我。」
「把牠們弄走,我不喜歡。」
「威廉,在我的一生中,世界改變很多。我的年紀老到相信我們在伊甸園中的第一對父母,就像我還是小男孩時,也相信隱藏在蛇中的撒旦,和舉著火劍關上伊甸園大門的天使長。我的年紀老到毫無疑問地相信耶穌誕生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天空中全都是歌唱的天使,牧羊人驚奇地仰望,陌生的國王騎著載滿禮物的駱駝穿越沙漠前來拜見。而現在我面臨著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我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樣子,是源於超乎想像的千年時光中,柔軟膠質和腳踝骨質所發生的基因突變。在這個世界中,天使和魔鬼不再因美德或邪惡在天堂爭戰,戰鬥在於我們吃,還是被吃,然後被吸收為其他生物的血肉。
「牠們真的這麼以為。真的是這樣。」她慢慢轉過身,蝴蝶也跟著升起,在空中排列出如波浪起伏的圖案。
婚後頭幾星期,他覺得他們身體的對話沉浸在一種漂動的黃金浴中,處在有著絲質觸感、散發溫柔微光、洋溢著幸福滋味的居所,也因此,在乏味俗事的陰暗日光下,溫柔的長時間靜默,也是親密交流的自然形態。然後一天下午,他的妻子頭低低地來到他身邊,小聲地說,她相信她懷孕了;她相信他們將要迎接一件樂事。他感受到的第一個情緒是恐懼,但是隱藏得很快,他撫摸並恭喜她,笑著拉她轉圈,並說她看起來很不一樣,像個全新的人,一位美好神祕的佳人。
「我無意——」
他邀她晚上再回來,到那時候不只是蝴蝶,如鬼魅般蒼白的蛾類也會以檸檬黃、米色、銀色等柔嫩色調的羽翼飛翔。小女孩們鎮日在溫室裡跑進跑出,對著各種顔色姿態的蛾群興奮喊叫。他沒有邀請她們晚上來加入。他希望能與她在幽暗中獨坐相伴一會兒,算是他對自己的承諾的獎賞,獎勵他對她的態度有點小小的改變。他有一、兩次回想哈羅德說過的、帶有某種涵義、模稜兩可、難以理解的一段話。「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說了。你的感情值得讚許。」什麼感情?是他對她的愛慕?還是他對她社會地位不同的尊重?如果他說:「我愛尤金妮婭,沒有她我會死。」哈羅德會說什麼?——不,別這麼,這樣說太荒唐可笑了——「我愛尤金妮婭;有她在,我覺得很痛苦,除非我能抱持不該懷抱的希望——」哈羅德會說什麼?他的眼神中是否會有父親的仁慈?如果他開口,這位父親是否會因他僭越的言詞大發雷霆?哈羅德是否會敬重他的耐心或謹慎?
威廉開始用一種全新的敏銳眼光觀察尤金妮婭,當他見到她時,一直在她身上尋找不快樂的跡象。她看起來一如往常地平靜,要不是他有一天在馬房目睹了一個很有趣的小場面,他一定覺得她父親搞錯了。當他安靜地經過,要到他工作的地方時,他從窗戶匆匆一瞥,發現尤金妮婭在裡面跟人講話,從他窺視的地點看不到是誰,但她的舉止相當激動,甚至在哭。她看起來像是在懇求對方,接著他聽見一陣快速的腳步聲,因此迅速移開視線。

威廉在一八六一年發現,自己的生活也受這種季節性波動的影響。兩個女兒在育嬰室受到佩姬和她成熟乳|房的妥善照顧後,尤金妮婭重新對他感興趣的時間,恰好就是克朗普頓小姐邀請他留意螞蟻的時間。尤金妮婭這位年輕的女主人無法再加入任何集體河岸漫步了,更別說在榆樹林的土壤中翻掘生物,但她確實在那出現了一、兩回,穿著綁有天藍色腰帶的白色棉布衣,拿著一把白色小陽傘的她,顯得格外嬌弱誘人。她站著、等待著,留意到他的注視後,緩緩回以一抹神祕的微笑。大多數時候,她會轉身離開,慢慢走回家,她知道他一定會跟上來,他會趕緊放下鏟子快速跟上她,她允許他的手親暱地放在她的藍色腰帶上,帶著某種意念進入屋內,進入他們自己的房間。不過,第一年他們仍然以某種偶然的方式發現了幾個蟻巢,並為其命名。
威廉.亞當森一定是錯在缺乏勇氣,或出於一種言行得體的周到與圓滑,他沒有提出任何關於財產、生活安排、前途方面的問題。身為一位兩手空空登門的男性,還詢問是否能得到任何東西,這樣不是比下等人還不如。哈羅德輕鬆、語帶模糊地繼續談論,出於同情,做出一些不明確的承諾。威廉夠精明,能看出這些承諾並不確實,但是他並沒有去苛責對方或要求對方說清楚的意願,他確實也毫無理由這麼做。
「如果我們用胭脂紅這種染料來標記,被標記的螞蟻可能會遭到同伴排拒。」
他想起詩人班,強生的名句:「噢,她正是如此白皙!如此柔軟!如此甜美!」他覺得穿著這身衣服的自己,在女僕瑪莎面前是一名入侵者,彷佛感受到他的侷促不安,瑪莎把頭別過去,更專心一遍一遍地梳著。
「我給了小女孩一個玻璃蜂巢和一個玻璃蟻塚。在某個愚蠢的時刻,我答應過尤金妮婭要給她一大群蝴蝶。我希望您能讓我送她這個——一個生命轉瞬即逝的禮物。先生,如果您答應的話,如您所知,牠們只會活上幾個星期。」
「不是我的名字,是我父親的名字,羅伯特。羅伯特是個很好的英國名字。」
「她們會的。」她以一種全新的母性智慧說。「我見過這麼多嬰兒,她們每週都在變化,甚至天天都在變化。他們的小臉和誰相似會不斷地改變,今天像爸爸,明天像祖父,星期二像龐森比阿姨,星期五晚餐時像曾祖母。親愛的,這是因為他們很柔軟,很有彈性,如果你有點耐心,你會突然在阿妮絲臉上看見自己的下巴,從朵拉的雙眼中看見你某位祖母的微笑。」
她以同樣紅腫、脆弱的眼睛看著他。
威廉心想,他應該要留意到兩人一起說他們的誓詞的時候到了,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尤金妮婭身上的柔軟華服與花香,相較於羅葳娜在回應誓詞時不小心說錯詞句,手摀著嘴,微笑望著丈夫請求原諒,尤金妮婭回答得清晰而完美。她眼睛直視面前的講壇,當他舉起她的手,為她戴上戒指時,必須用上點腕勁才戴得進去,彷彿她的手指沒有意願或自己的生命似的。威廉站在這教堂中,杵在她的裙襬邊緣,他想著今晚她在床上是否也毫無反應,他該怎麼辦呢?他接著想到許多男人如果處在他的位置,一定會去想這未出口也無法啟齒的私密念頭。
噢,在英格蘭
現在是四月了,
在英國,任何人某天早晨醒來
都會不經意看見,
圍繞在榆樹幹上最低的枝枒與小樹枝捆上
長出了小小的葉子,
此時蒼頭燕雀正在果園的枝頭上唱歌,
就在此刻,在英格蘭!
「他不想娶我。他死是因為他不想娶我。」
「但是威廉,你不覺得你對美的讚歎,呼應某種你自己以外的東西嗎?」
「妳的意思是?」
「請跟我來,我有東西要給妳看。」
「親愛的和-圖-書,豈止是好,豈止是好,只是——」
「什麼?喔,不,不是,是羅葳娜。羅葳娜要嫁給史威那頓先生了。」
「我不需要嫁給財富。我自己已經有了。」尤金妮婭說。
她為他扶著門,然後飛快將床單四角整理拍打了一下,就垂著頭,以安靜快速的腳步出去了。
「我太太也以為是那樣,結果是羅葳娜。尤金妮婭如果知道羅葳娜是第一個結婚的,可能不會覺得開心。尤金妮婭曾經訂過婚,你知道的,但那個年輕人死於一場意外的悲劇。自從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是怎麼了,她有很多追求者,想想鄰近社區就好了,她的追求者算挺多的,但是她都沒有,我不曉得是不是她表現出冷漠,或者——總之,她是個好女孩,威廉,她將悲傷隱藏得很好,她沒有變得憔悴或發牢騷,她和以前一樣溫和,但我擔心某個程度,她失去了生命力,再也看不到活潑的氣息了。」
「那些是蜜蜂。」瑪蒂說。「繼續。」
「沒什麼。」她呆滯地說,但也沒有拒絕他。
「我以妳為榮。」威廉說。在層層的柔軟物中,他感覺自己的男性聲音聽起來格外沙啞、焦躁。
她哭了。
戰爭的頭幾聲槍響最近從美國各州傳來。在布雷德利莊園中,大家對此問題的意見分歧,大部分家族資金來自蘭開夏郡的棉花貿易,因此並未對此進行全面的討論。威廉告訴米德小姐,他曾在巴西的橡膠園見過奴隸制度,並同意這是項邪惡的制度,儘管在人口很少由純種族(無論是白人、黑人、印度人)組成的國家的運作方法與巴西並不相同。
植物不屬於這星球上的任何地方,在某種意義上,它屬於所有人。英國的報春花、風鈴草、水仙花和番紅花在常綠茂盛的熱帶爬藤間閃耀光芒,輕柔的香水味混雜了異國情調的千金紫藤(stephanotis)和甜美的茉莉花香。她不斷轉圈,蝴蝶也隨之盤旋,水花迷醉地飛濺在小池盆裡。他想,無論他或她或他們未來發生什麼,他會永遠記得她這個樣子——她身處在這個光彩閃耀的宮殿,他的兩個世界交會之處。而在他在有生之年確實偶爾會想起:在爬藤植物、春天花朵和蝴蝶構成的雲彩間,這位穿藍色衣裳淡金色頭髮的女孩。
嬰兒取名為阿妮絲與朵拉,由哈羅德為她們在教堂裡施洗。看看她們的臉蛋,同樣的面孔,同樣的嘴巴,在同樣的時刻張開,同樣的顴骨和藍眼珠。她們長得就像哈羅德本人,完全是這個家系的血脈。她們跳動的小腦袋上有一抹淡淡的白色。「像小天鵝。」當保母每天例行性地把寶寶帶下來給她們的母親看看時,罕見地坐在尤金妮婭旁的威廉對她這麼說。「妳就像天鵝絨,她們就像兩隻小天鵝。她們看起來跟我完全不像。」
因為他開始注意到像煮甲蟲的小鬼靈精這種辛勤工作的人,他也開始想知道克朗普頓小姐是怎麼過日子的,並得出瑪蒂希望「讓自己有用」(沒有任何貶意)的結論。他認為,女人更善於讓自己變得有用。像這樣的房子由女人操持經營,目的是為了服務女人。哈羅德.阿拉巴斯特是主人,但對家務時鐘和輪子的運轉而言,他是一位「隱藏的上帝」,他設置了這一切的運轉,並在緊要關卡時下令停止,但能量的用途幾乎與他無關。
「如果你無法相信幸福的到來,就快進來被窩,你會感冒的。」
這個地方的小居民攜帶著碎屑和各種線,緊張煩躁地快步走到他們腳下與兩腿之間。
「妳這麼說是在折磨我。我在世界上最珍愛的願望——妳一定知道的——就是能請求妳作我的妻子。但是我永遠無法這麼做,因為妳有財產,我卻無法養活一個妻子,甚至無法養活自己。我心知肚明。但是我聽妳這麼說,自己卻無法幫助妳——這痛苦地讓我難以承受。」
「如果連續觀察幾個小時——如果我有這時間——是可以辨認出一隻的,但我想不到有什麼可以在牠們身上做標記讓下次也認得的方法。我觀察到有一些螞蟻比其他的活躍得多,我認為牠們會激起其他螞蟻的行動,改變任務或方向。但我觀察的時間從來都不夠,我無法一次待那麼久。」
她哭泣時,威廉緊摟著她。
「牠們非常脆弱。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傷害到牠們,不經意的掐一下牠們就沒命了。我絕對不會傷害牠們。絕對不會。我該怎麼向你道謝?」她說。
她大叫。「跟你沒關係——你想要幫忙。是這所有一切。我很不快樂。」
就他後來的記憶,這段對話發生在一八六一年春天,在阿妮絲與朵拉出生後不久。當時他在布萊德利莊園剛好待滿一年。後來,他會發現這段對話讓自己對研究螞蟻群落和莊園地面上小範圍的蜂窩愈來愈有企圖心。接下來的三年時間,他與一群助手——教室的學童、米德小姐,園丁的男孩和他的小弟,還有觀察力敏銳且有能力的瑪蒂——開始觀察螞蟻。螞蟻是季節性的生物,在夏季月分密集活動,在寒冷的日子裡冬眠。
「那就叫它『紅色要塞』吧!我應該要開始了解它的地理與歷史,如果不是從羅馬建城紀年開始,就是從我們對它的發現。」瑪蒂說。
然而,佩姬的存在讓尤金妮婭的身體得以恢復使用。威廉就寢時,發現通往她臥室的門打開了,裡面有迎接他的溫暖火光在閃爍。他走向光暈,被迎上床,一樣溫暖的依偎愛撫,一樣燃燒的狂喜,一如以往的微小呻|吟,唯一不同的是尤金妮婭的肌膚更柔軟、更有彈性了,他洋洋得意的腦袋枕靠著的乳|房脹得更大了,甜得跟糖似的,中心則更柔軟、更被包覆。
「牠們把妳的洋裝當作天空。」他輕聲說道。她挺挺地站著,頭轉來轉去。愈來愈多蝴蝶在空中飛舞,愈來愈多蝴蝶懸掛在她有著的藍色光澤的衣服上,在她如珍珠潔白的雙手與喉頭上顫動。
威廉穿越一群盲目掙扎的雄蛾回來,把手指伸進她的蕾絲領口中,移除入侵者。
艾德格.阿拉巴斯特的手抓向威廉的大衣領口。「你不應該擁有她,你聽到了嗎?她不是許配給你這種人的。站起來!」
尤金妮婭不覺得尷尬。她走出那圈丟在地上的蕾絲長紗禮服說:「如你所見,我們快要好了。瑪莎,整理一下這些蕾絲,先別梳了,把這些先清理一下。我想你應該沒有預期會看到這些吧?你喜歡你的房間嗎?我特別花心思選了你可能偏好的顏色,某種綠色,四處再加上一些深紅色的筆觸。但願這些都是你喜歡的。」
「是因為杭特上尉嗎?妳仍然在為他傷心?」
在尤金妮婭吃完早餐後,男孩在樓梯上攔截到她,當時時間已經晚了,太陽已高掛天空。他叫了她的名字兩次,她才聽見。她看起來若有所思,表情非常嚴肅。她有些不耐煩地說:「有什麼事嗎?」
「這是奧祕之事。奧祕之事可能正是上帝的別名。一直以來,有個很有說服力的論述說物質是奧祕之事,我們有心靈,也能運用心靈,但是無論我們如何選擇分析質變的定律,物質本質是個謎團。就算是物質轉換定律也無法解釋清楚。」
他發現,後來要記起結婚當天確切的心情相當困難。就他的觀察,伴隨所有儀式帶來的除了一種深刻渲染的感覺,還有一種逐漸增強的不真實感,彷彿他是一位旁觀者,不是參與者。他認為這種「抽離」感可能源於他對基督教故事,即哈羅德向他描述的動人的基督教世界,缺乏單純的信仰。即使在最神聖的時刻,無關緊要的類似情景也會撥弄他內心的簾幔。當他站在羅賓.史威那頓身旁,在聖撒迦利亞教堂隆隆作響的管風琴下,看著艾德格與萊恩尼挽著尤金妮婭和羅葳娜沿走道前進,他想到了南美洲帕拉(Pará)和巴拉(Barra)地區的宗教慶典,以蕾絲、銀絲線和銀色的蝴蝶結所裝飾的木偶造型聖母,在前往教堂的途中綻放永恆的微笑。他的記憶並遠及印度村莊裡的舞蹈,在那裡,他的身材和一群戴貓頭鷹、朱鷺、蟒蛇面具的生物相比,簡直和侏儒一樣矮小。
「我父親是個好人,他相信基督徒的團契,相信在上帝眼中人都是平等的。他相信你是一位有高智商天賦的男性,對他來說,這樣的天賦,一如土地、房租、財物一樣珍貴。他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站起來!」
意思是打發他離開。他回到他的更衣室,讓門半開,穿上自己的睡衣和漂亮拖鞋。在他身後月光的照耀下,他站在燭光中等待著,看起來像一個裹著床單、傾聽微小聲響的古怪身影。他聽見女僕跑來跑去,聽見尤金妮婭爬進被窩時,床咯吱咯吱的聲音。然後他聽見在房門口的女僕輕輕敲門與開門聲。「夫人已經準備好了,先生。如果您要進來的話,一切準備就緒了。」
「一定是香氣的緣故——」
「我也覺得很幸運——很榮幸——如果妳願意讓我成為妳的朋友,如果你願意信任我一些,儘管我們之間有所差異。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妳為什麼應該信任我?我太想能為妳做些什麼,任何事。如妳所知,我在這世上什麼都沒有,所以這完全是蠢話。但只要有我能幫得上忙的,請差遣我。」
「很好。多美好啊!在月光下,一群飛蛾如此寧靜地飛翔著。」
「在亞馬遜,如果有部落的年輕男性因為靈魂附身而做出很愚蠢的舉動,就像你現在這樣。他們通常最後會不小心殺死對方。」
「只是?」
她身穿一件裙襬上點綴格紋蝴蝶結的藍色洋裝。當她看似要拒絕他時,有那麼一刻的尷尬,但她的表情很快就柔和下來,展露笑容。她轉身跟著他,他將她帶領到溫室門口。
「瑪莎,別拉,把頭髮鬆開,這裡和這裡。威廉,我再一下就好了。」
「是哪種形式的美?女人的美,森林裡的美,天上的美,還是生物的美?」
「喔,沒有。」
直到第二年,一八六二年的春天,威廉對熱帶的氣味、咆哮的猴子、河流的空間,以及好相處的舊識的渴望,才開始發揮作用。一八六一年,他告訴米德小姐和瑪蒂.克朗普頓這首詩對他有多大的意義以及小葉子是如何刻劃他的想像力,還有春天的清新,她們說一切多麼有趣,母巢與它們的衛星巢都是木蟻、紅褐林蟻的城市,另外還有黑草蟻的城市、黃草坪蟻(Yellow Lawn Ants)、毛山蟻(Acanthomyops umbratus),和製造奴隸的紅血蟻。米德小姐最後想將這些蟻塚以米爾頓的惡魔之城為靈感命名為「群魔殿」,她站在空地上,眼鏡在日光下閃耀著,吟誦《失樂園》。
「我沒有譏笑的意思。既然我們即將成為兄弟,希望我沒有表現出這樣的態度。那是大錯特錯的。」
「樂意之至。」
「胡說八道。任何男人都會想要娶妳的。」
「先生,她如此美麗——如此的美麗——而且,而且——她這麼完美,不可能長時間找不到值得托寸終生的伴侶。」
「就像妳看到的,我把燈外面罩上網子保護牠們。我不曉得牠們哪來的動力燃燒自己當作獻禮。我不曉得是否可解釋為正常保護生命的策略,受到我們設置的明亮人造光線的干擾而失效。我曾想過,牠們在月光下飛翔時,會不會把燭火誤認為發光的天上星體。不過,我也不認為這是令人完全滿意的假設。妳難道不想坐下,看看飛蛾是否會認為妳是月亮,就像蝴蝶以為妳是花朵和天空?」
「我看得出來,你非常一絲不苟。牠們飛起來一定比靜態標本更美。她一定會很陶醉的。」
「我不希望——」
威廉說:「我提議紅色要塞,聽起來比較有好戰的感覺,而且有紅色的聯想。」
「所有一切的美。我想證明的是,我們人類欣賞這些美麗的能力——好比喜歡對稱性、輝煌的明亮、複雜精細的葉子型態、水晶、蛇類身上的鱗片、蝴蝶的翅膀,這些都反應了我們身上有某種無私和精神性。威廉,一個欣賞蝴蝶的人不同於一個沒有理性的野獸,不是嗎,威廉?他不同於蝴蝶本身。」
「我應該跟妳父親說嗎?明天?」
尤金妮婭啜泣著。「這太可怕了,像蝙蝠、像幽靈,很骯髒——」
威廉的箱子裡攜帶著一些沉睡的昆蟲,他小心翼翼地把牠們全放在潮溼的地面上,就在樹葉間的簍子裡。園丁的男孩原本疑惑地看著,當他看到一、兩隻較大的蝴蝶,感受到太陽升起時散發的溫暖,從屋頂上的簍子慵懶地漂浮到另一個簍子時,他開始感興趣。威廉要他把門關上,用任何藉口讓家人出去,直等到太陽升起、蝴蝶飛舞。蝴蝶以光為食,感受陽光的溫暖時,會翩翩起舞。當蝴蝶開始跳舞時,他就帶尤金妮婭過來。「我告訴過尤金妮婭小姐,我要獻給她一群蝴蝶。」他說。
克朗普頓小姐說:「我們可以叫它完美公正的雅典,因為我們非常欽佩的希臘文明,就是建立在奴隸制度的基礎上。我敢說,沒有奴隸制度,希臘文明不可能如此輝煌燦爛。不過它的建築——如果可以被稱為建築——並沒那麼輝煌。」
「親愛的,我無法相信我多幸福。」
「她看起來很虛弱。」
「你一定沒有膽子或力氣這麼做。你坐在這兒,臉上掛著愚蠢的笑,但和-圖-書你一定無法讓這畜生停下來。」
被絲綢披肩蒙住的尤金妮婭,抽出一隻嬰兒的手,放在他手中。
她笑了笑,翻過身來拉著他要更多。當他們入睡時,轉轉反側,他在黑暗的黎明醒來,看見她的一雙大眼睛定在他臉上,她的手觸摸著他的私處,接著小小的啜泣聲再次響起,她要更多、更多、還要更多。
「我無法忍受看到妳悲傷,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只要是我能做的,我願意為妳做任何事。」
有些時刻,當晚春進入初夏的時節,他開始對分類任務感到厭倦。他將它當成一種愛的勞動,就某方面來說確實是如此,因為他最後不會看到任何的回報。能有怎樣的回報呢?尤金妮婭注定不是他的。他越來越被歸類成一種介如中間狀態的人,小女孩的友伴、年長者的陪同者與協助者。有男、有女的年輕人,一群數量不斷擴增的朋友不停進進出出。常見到年輕男子羅賓.史威那頓攙扶尤金妮婭下馬,他的雙手放置在她腰際,大笑的臉朝向她。當威廉.亞當森看見這一幕時,心中盤旋著不解。他的疑惑包含想像自己握著她年輕堅實的肌肉,產生了一種身歷其境的快|感;其中也夾雜盲目的忌妒;包含一道理智冷漠的聲音告訴自己,如果羅賓很快向她求婚就好了,這樣他就可以自由離開了。威廉告訴自己,現在他可以自由離開去做他想做的事,但他拒絕聆聽。他將一隻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觸摸自己嘴唇的弧線,宛如觸摸著她雙唇的完美弧線,如果能觸摸到的話。
……但主要的寬敞的大廳……
厚厚的蜂湧,地上和空中
都充滿了翅膀疾馳沙沙作響的嘶嘶聲。
「這個提議很可怕。」米德小姐出乎意料地憤怒。「我從來沒有像閱讀《湯姆叔叔的小屋》那樣,為一本書哭泣過。我幾乎每天夜裡都在為林肯總統的志業祈禱。」
「這可能是個方法,但顏色會不會看起來——」
「不,我們可以設計能看到很多的方法。克朗普頓小姐,很謝謝妳。」他差點要說出「妳讓我重拾某種盼望」,但及時意識到這樣說有點失禮,甚至可以說是有點不忠。
「我與阿蓋爾公爵同樣相信,在某種意義上,天堂鳥過分豔麗的羽毛強而有力地證明了,當初的世界或許是為了討人類歡心而造的,畢竟生物不會取悅自己,不像人類看到牠們時會心情愉快。」
他否認,問她在研究什麼。
她穿著一件英式刺繡睡袍,整齊的頭髮在雙肩上擺動。她的臉龐在他眼前的燭火間跳動,一隻飛蛾環繞著火光飛行疾衝,是一隻黃燈蛾。當他擔心著自己的邪惡知識和男性力量,相當緩慢地靠近她時,她大笑了一下,突然間吹熄了蠟燭,然後衝進被子裡。當他進到被子裡,她向他伸出看不見的雙臂,他伸手觸摸她,透過撫摸探索她柔軟的身體。他緊緊抱住她,讓他和她的顫抖都平息下來,然後將自己埋在她的髮間說:「從見到妳的那一刻起,我就愛上妳了。」
「我知道自己的答案——這是啊——如果上帝在工作,是祂使猿猴成為人類的——但我無法衡量我的損失,這件事本身就是『絕望的深淵』。在我起初的人生,當我是小男孩時,我所有行為都烙印成善惡行為紀錄,我以不平穩的步伐一步步走向一人,他會以仁慈的眼光來衡量、檢查我的行為。我自我了斷,如一片枯葉,化為腐植土,像一隻被貓頭鷹碾碎的老鼠,像一頭牛犢通過只單向開啟的大門走向屠殺,走向鮮血、灰燼和毀滅。然後我想到,畜生並不會有這樣的想法。青蛙、甚至獵犬,也不會看見『天使報喜』的一幕。這異象是從哪裡來的呢?」
「我能看看妳的書嗎?」
「你是一位很好的年輕人,而且很有同情心。」哈羅德.阿拉巴斯特說。「我很高興你跟我們在一起,非常高興。你有一顆善良的心,這是最重要的。」
「現在你站到我這邊來了,我卻覺得所有這些關於無法破解難題的心靈運作的論點都是空的。」
「我知道妳的悲劇,阿拉巴斯特小姐。我很難過,我希望妳能得到安慰。」
「我的確是沒辦法。」威廉平靜地說,他的雙腿在面前伸展,他的肌肉相當放鬆,如他所知面對這樣的冒犯時,它們所應該保持的姿勢。
「喔,一切都是最美、最舒適的。」
「我相信妳是對的。」威廉說,驚訝愉快地注意到這圓圓的小手仍在他手中,指尖在他的掌心。他的女兒被交給一位名叫佩姬.梅頓(Peggy Madden)這位奶媽哺乳,她完全不符合威廉對這類人物的幻想——想像中應該是一位高貴端莊,身材豐腴的人物,有著寬大的臂膀和大腿、寬闊的乳|房;相反地,佩姬.梅頓身材瘦小,有著像一隻鶴般的長長脖子,瘦而結實的雙臂。她通常上穿著一件釦子扣到下巴、大地色的洋裝,外面罩著一件深藍色圍裙。在這種樸素、不顯眼的布料下,她的乳|房大到不成比例,像是兩顆突出的地球儀,與她苗條的腰部和微小的肩膀完全不相干。看到這一幕,威廉不太自在地意識到自己身體的膨脹反應。
從此之後,他是否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在童話故事的結尾與一場象徵勝利的婚禮之間,在小說結尾得來不易的道德啟示與對死亡和正當繼承的短暫一瞥之間,因著漸漸增加的情感與萌芽啼哭的嬰兒,成熟的果園與結實飽滿將於炎熱夜晚採收的玉米田,我們感受到書中一種平和、平靜,幾近永恆的和諧。當威廉感受著安靜的時候,也像大多數人一樣期待著這一點,雖然他不曾明說。如果被問到,他會對未來的未知性保持適度謹慎。當然,他期待他和妻子之間發展某種親密的新對話,並隱約期望這對話是由她來發起。女人是情感方面的專家,他大部分感興趣的主題——探險的野心與慾望、旅行的願望,都不是進行兩性間微妙探索的恰當主題。
教堂裡擠滿了人,威廉的朋友或家人沒有出席,一片鮮花花海和緞帶間低垂著頭的是阿拉巴斯特和史威那頓的人,還有當地的朋友和家族的熟識者。羅葳娜興奮得滿臉通紅,尤金妮婭的臉色蠟白,低垂的睫毛上閃耀多彩的金色,她的嘴唇看起來蒼白,臉頰平坦光滑而暗淡。他們在哈羅德面前發誓,在重複而鏗鏘有力的愉悅短語中,兩個女兒出嫁了。哈羅德簡短談到這場雙重婚禮的動人本質,並表達的相當清楚,沒有任何人從這個家庭被帶走,反而家庭因成員的增加而擴大,羅葳娜之後會留在教區,尤金妮婭會待在家,現在也是威廉的家,這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
「我希望這裡沒有掠食者。」
「其實相反,謝謝你的好意。」
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何不研究這些甲蟲?這麼多沒人想要的蟲子。
從哈羅德書房的位置來看,溫室、圖書館和教堂迴廊於教堂的背面彼此相連。溫室是由玻璃、鍛鐵打造的堅固建築,有一座高高的穹頂,側壁面有一個噴水池,水池周圍的石頭上長滿青苔,中間還有一座小雕像,是握著水壺的大理石仙子。水所流注的淺池中有幾尾金魚。植被茂盛地蓬勃生長著,一排樣子是常春藤與交錯樹枝的鑄鐵柵欄上,爬藤植物四處蔓延,形成一排半掩的樹蔭,樹蔭下掛著很大的鐵線簍,裡面滿是色彩亮麗、香氣撲鼻的開花植物。棕櫚樹矗立在金碧輝煌的黃銅缸中,地上鋪著亮晶晶的黑色大理石,在某些光線角度的照耀下,表面反光產生一種深黑色湖泊的錯覺。
「牠們以為妳是一朵花——」
「確實有。但我也同時會問自己,這種讚歎與我的道德感有什麼關係?一如詩人丁尼生所寫下的詩句,大自然染血的爪牙無情。我們所欣賞的這些受造物,似乎沒有一位關心牠們的造物主。亞馬遜叢林的確以它的豐饒茂盛喚起一種神奇感。但那裡有一種精神——一種可怕的盲目奮爭或冷漠倦怠的精神——一種植物的貪婪與大面積的腐爛——這一切使人更容易相信一種盲目的自然力。相較於惠威爾白天和夜晚時間的觀點,我想您更不願意接受從前自然神論者的論述,即老虎和絞殺植物的存在是為了終結鹿悲慘的老年,免除樹幹逐漸腐爛的痛苦。」
「快點進來,把門關上。」
「這是肯定的。妳展現了很大的勇氣。別不開心。」他試著想該說什麼。「有這麼多人愛妳,妳不能不開心。」
「安全嗎?」
「喔,不會。」他站在門口說。她全身上下都很白皙,她的乳|頭應該也是白色的。
「了解這些野生生物後,我們的木蟻看起來相當溫馴。」
威廉轉身望向窗外說:「依照事情的發展方向,其他的一定也會快速跟進。」
「我對於要想辦法將一座山那麼高的種子分門別類也開始覺得有點緊張。有人提醒我忽略了我的工作——」
「我反對——無論蜜蜂或蘭花,都沒有我們看到這些東西完美的顔色和形式時的細緻感受。我們甚至能想像有一位造物者,在製作各種各樣的物種、石頭、黏土、沙和水時,因感受到喜悅而創造了整個世界,不是嗎?我們會製作藝術品,是因為我們內在有一種需要,不僅是為了滿足生存本能或物種的延續,而是出於審美,對美、對精緻、對精神糧食的渴望。也因此,我們能精確地描繪出一位與我們相似的造物主,不是嗎?。」
「我知道這不是事實。」他熱切地回答。「我不認識有誰比妳更值得被愛了,沒有人,我不是個有地位的人——如果我的人生不同,我有社會地位——簡而言之——阿拉巴斯特小姐,我願意為妳做任何事,妳務必要知道這事。我發現,女人確實知道這些事。」
「牠們什麼東西都吃。我是這麼猜的。這些生物很討厭,一大清早就在你腳下劈啪作響。我不認為拉金斯小姐會想要我收集任何活的,就算對您來說死活都一樣,她想要在紳士起床前,把牠們趕快燙死。我會幫您問她一下,但我不認為她會喜歡這個主意。」她說。
哈羅德說。「就目前而言,你和尤金妮婭,可以待在這個家。當你想再次出發航行,那時她就與她的家人在一起。你自然不希望有什麼立即的變化,我想你在這也挺高興的。如果你想航行,我希望你晚點才展開旅程,我希望能對你的旅程有實質上的幫助。在此期間,一如你過去所展現的慷慨,我希望你還是能與我交談,我真心希望如此。我發現與你談話的過程,你清晰的頭腦有助我釐清一些糾結的想法,無論是關於我們自身,還是我們所身處的這個世界。我們甚至可以把這些討論寫下來,成為一種哲學式的對話。」
「毫無疑問是有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我一直認為這些故事與螞蟻這種生物的機靈與用處有關。或許我對螞蟻有些偏見。要與熱帶螞蟻生活並不容易,我曾經試過,有一段時間我住在一個陶土地板的房間,地面上有兩個很大的小土堆,是沙巴蟻(Sauba ant)挖掘隆起的,我也是在那找到了與大褐黃蜂巢共處一室的權宜生活方式。大褐黃蜂設計的房子最為精巧,像一個倒置的高腳酒杯般,懸掛在原木的屋梁上。我相當自我感覺良好地認為,牠們一定知道,我才是掛著牠們的窩的這間屋子的主人——當然牠們從不會叮我,儘管牠們會攻擊走過的陌生人。我覺得我們處於一種合作的狀態(儘管這可能只是幻覺),牠們會以相當高的精準度屠殺大隻蒼蠅與蟑螂,狠狠鎮壓牠們。我開始佩服牠們的美麗、聰明與英雄般的殘暴,大量研究牠們作為建造者與殺戮者的工作。」
最後,當年輕的史威那頓夫婦驅車離開,阿拉巴斯特家族開始為夜晚做準備。威廉不確定自己該上哪去,沒有人引導他。艾德格和萊恩尼坐在吸菸室裡休息,就算他想去那兒,他也不認為自己會受到歡迎,何況他並不想。哈羅德經過走廊攔住了他,說:「上帝祝福你,我的孩子。」但沒有給他任何建議。阿拉巴斯特夫人很早就休息了。他的東西從他的小閣樓房間搬到他和尤金妮婭新臥室的更衣室。他不確定是否有任何必要的儀式,緊張孤單地一個人上樓(尤金妮婭已經上去了)。
「我怎麼知道?就是這樣。對我來說很清楚,他不想——婚禮都安排好了——衣服,我有全部的衣服,所有東西都買好了,伴娘的禮服、鮮花,所有一切。但他——無法忍受——」
隨著時間的推移,廚房開始聞到一批批烤蛋糕、果凍和布丁的味道。和從前不同,現在大家期待威廉與艾德格、萊恩尼和羅賓,以及他們的朋友,一起坐在吸菸室裡,他們的談話只有兩個主題,繁殖馬匹和獵犬的奧祕,以及賭注和冒險。在幾杯波爾多葡萄酒下肚和圖書後,艾德格總會一成不變地講述他生命中的重要時刻。那次他和蘇丹飛越圍牆跌到馬場圍欄裡,幾乎摔斷了脖子。有一次為了打賭,他騎著艾凡赫從莊園的窗戶跳進來,在一張土耳其地毯上滑行了很長的距離。有一次他騎著艾凡赫在洪水中渡河,差一點被大水沖走。
瑪蒂對威廉說:「一想到這些善心的螞蟻兵團,我的皮膚覺得有點刺刺的。」
「哈,你說兄弟。我不喜歡這個稱號。你的身分卑微,先生,你配不上我妹妹。你的血統不良,下流的血統。」
她用一條蕾絲手帕擦乾雙眼與臉頰,眼框些微發紅腫脹。他覺得這畫面很動人,有些激動。她微微笑了一下。
然而,瑪蒂不經意的暗示,讓他再次陷入有目的的活動。一個晚春的早晨,他發現她坐在有蟻塚的桌前,桌上的瓷碟放著一塊水果、蛋糕和肉片,有一大本筆記本也放在桌上,她正忙著在筆記本上寫作。
到了晚上,他有一顆大的新繭正要孵化,他帶著這顆繭到溫室;他等著看她是否會出現的同時,觀察這顆繭就成了合理的工作。他坐在上頭懸掛著成串藤蔓和一株蜿蜒西番蓮的矮凳上。在夜晚的空氣中,他背後倚靠的玻璃牆感覺涼涼的,四處的玻璃映照出隱藏在幾簾樹葉後的油燈閃爍的光暈。透過透明的玻璃牆,他看見幽深黯淡的草坪,空蕩蕩的天空,還有,一片單薄的銀月。他保護在網籠中的蛾群開始舞動,在每座燈下方形成一小朵雲狀物。讓這群生物凋零死亡,並非原本計畫的一環。牠們的顏色比他所預期得更美——草地綠、紙漿白、奶油黃、夜光灰。一隻大型的蛾——帝王蛾,也是唯一一隻英國天蠶蛾(British Saturniid),正掙扎著破蛹而出,牠抖動張開皺皺的薄紗翅,虛弱地振動著羽狀觸鬚,一雙巨眼凝視著。威廉始終沒有從這個完全不可思議的過程中回神——真是神奇,一隻亮綠色棕條紋黃毛疣的毛毛蟲,就這麼活生生地消失在繭中,變成一種未定形的果凍狀物,然後一隻帝王蛾,破繭而出,有著銘刻在咖啡色絲絨上的巨大眼睛,肥碩的身軀披著鼠色皮毛。
一段很長的沉默。又有幾隻死心眼的雄蛾誤入歧途,雌蛾鐵絲籠的布幔上布滿了顫抖的雄蛾屍體。
他再次感受到克朗普頓小姐敏銳的眼神。她就像一隻鳥,眼睛炯炯有神地警戒。她說:「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們更多。我們不應該活在對世界其他地方的無知中。」
「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說了。你的感情值得讚許。」
「我不喜歡你的態度。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的態度。我想你一定在心裡竊笑。」
「說得很好,威廉.亞當森。」羅賓.史威那頓說。「說得好,我的新郎夥伴。」
「克朗普頓小姐,妳讓我覺得羞愧。我一直暗自煩惱,希望能以現在的財富回到亞馬遜盆地研究昆蟲生活——那是我被打斷的夢想——而妳卻已經在做我該做的事了,觀察手邊這個未知世界。」
他想不到接下來該說什麼。在未經尤金妮婭透露的情況下,他無法洩露自己已經知道她的情況。他也無法說:「我愛妳。因為我愛妳,我想安慰妳。」儘管他的身體因慾望而抖動,幻想她這個時候應該轉向他,在他肩膀上哭泣。
她們為威廉和尤金妮婭準備了新的臥室。尤金妮婭偶爾會帶斜紋絲綢或錦緞給威廉看看,他並不覺得自己有拒絕的可能。不管在什麼狀況下,他對生物性的舒適感都無動於衷,而這些忙碌和品味讓他感到輕微的愉悅。不過,當他發現自己成為萊恩尼的裁縫和貼身男僕的關注對象,對方甚至為他做了一個衣櫃的結婚禮服、合適的男士鄉村服裝、馬褲、夾克、靴子時,威廉有些不太高興。
哈羅德看著威廉,兩道白眉毛糾結著。
大隻的昆蟲正沿著黑色地板前進,牠們的翅膀開展著,更多昆蟲擠壓著通過溫室大門窗格上的小洞,更多隻從屋頂往下飛行,在半黑暗中盲目往前衝,在玻璃牆和屋頂上敲擊的昆蟲數量和面積都在增加。牠們不斷前進,像一個毫無次序被迫前進的軍團,拍打著尤金妮婭的頭部,黏附在她的肌膚上,三十隻、四十隻、五十隻,漸漸形成一片雲狀物。在夜晚中,雄帝王蛾衝向有氣無力的雌蛾,更多隻來了,又來了更多隻。尤金妮婭試著將牠們從身上拍掉,撥弄自己的裙子,拔出幾隻在袖子、在裙子摺縫中迷路的蛾。她哭了。
「生命。牠們是活生生的,牠們是活生生的珠寶,比珠寶更好——」她說。
「不是這樣的,這不是事實。他們認為他們愛我,但他們無法愛我。他們無法。亞當森先生,我無法被愛,我沒有被愛的能力。這是我的詛咒,你不了解。」
「我的活動範圍當然比較受限,觀察的自然是較近的生物。」
當女僕敲門,端上熱水、早茶和餅乾時,尤金妮婭像一塊熱石上的蜥蜴火速滾開,一動也不動地躺平,安詳地像個睡美人一樣,頭髮底下蓋著粉|嫩的臉頰。
男孩面無表情,以冷淡地說:「她會喜歡的,先生,我很確定。」
「完全不會。我正在實驗這些神奇的小動物的行為。你一定會覺得我的研究很粗糙。」
「第一隻飛離鳥巢的雛鳥。」
「你才是又好又善良的人。」她以一種全新的溫柔口吻說。「而且很勇敢,雖然你並不了解我。你對所有人都很友善,連對小女孩們也是。我們很幸運有你在這。」
他關上她身後的門。起初,在陽光燦爛的綠色和閃閃發光的玻璃中,他以為自己失敗了。然後,這些生物彷彿在等待她似的,從枝頭的樹葉中現身,從玻璃圓頂飄落、盤旋、漂浮、振翅;黃褐橙、深藍、淡藍、硫磺般的黃色、雲朵般的白色、錦緞光澤的黑色、孔雀眼的繽紛色澤,在她頭上翩翩起舞,停歇於她的雙肩,輕輕拂過她伸出的雙手。
他看著她以黑墨水畫得清楚透徹的鉛筆畫,畫得是螞蟻餵食、螞蟻打架、螞蟻抬起身體互相反芻花蜜、螞蟻撫摸幼蟲和背著繭。
「你很擔心尤金妮婭。」
威廉接到這消息時,幾個忙碌的女人正從他旁邊快步通過,手上提著幾桶看不出內容物的汙和幾桶髒兮兮的亞麻布。當他進去探望尤金妮婭時,她正躺在新漿過的枕頭上,頭髮上繫著柔軟的藍絲帶,下巴以下藏在原本的被單下。兩個女兒躺在她身旁的一個籃子裡,看起來就像一個盒子裡的兩枚雞蛋。她們像小木乃伊一樣被綁著,別著的頭巾底下,皺巴巴的小臉上有紅色、象牙色和暗藍色的暫時性的小汙漬。從床單可以聞到薰衣草的氣味,以及各種各樣壓抑的、剛出生的嬰兒揮之不去的奶味和血的氣味。威廉彎身親吻妻子的臉頰,儘管她的髮線和上唇都有汗珠,她的臉頰卻是冷的。尤金妮婭閉上雙眼。在那個房間裡,處在那些氣味之中,他察覺到身體的某部位變大、膨脹,覺得自己骯髒又不道德。尤金妮亞輕輕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你會,如果被殺的是你,你會在意的。而如果我被殺害,尤金妮婭會非常在意。她已經——」
他看得出,哈羅德是要他提供自己的想法作為報答,這件事他倒不費吹灰之力地答應,畢竟對他來說,想法的交流就和呼吸空氣和飲食一樣自然。從尤金妮婭接受他到他們婚禮之間的期間,這段短到不能再短,僅足夠製作結婚禮服的時間內(因此羅葳娜的婚姻不致於受到耽誤),威廉就與哈羅德繼續對話交流。一如寓言故事《天路歷程》中的主人翁「基督徒」,在通過了絕望的沼澤的折磨後,終於鬆了一口氣,感到如釋重負,威廉在放棄了父親充滿痛苦的折磨與應許的恩典的宗教觀後,也感到如釋重負,但哈羅德卻深陷沼澤。哈羅德的思想對自己來說是一種折磨,他本身智性上的嚴苛,更是造成剝奪和痛苦的根源。
「妳不必回答我以下所說的話,也別認為我說這些,是為了嚇妳或讓妳感到沮喪——我只是想說,妳不會明白這幾個月對我的意義有多大——我應該永遠記得這些日子——妳的靠近——妳的平靜。如果有所不同,我可能會說——對妳說出很不一樣的話來——但是我知道事態如何,我很理智,我沒有懷抱任何希望——除了也許能用簡短的話語誠實告訴妳,因為我不知道這樣說,會怎麼傷害到妳——」
「達爾文先生相信,蝴蝶之所以美麗,是為了吸引伴侶,而蘭花的美,是為了促進蜜蜂傳授花粉。」
他們發現了一個母巢,是一個六呎的土墩和一個估計有四呎長的地下城,活潑的瑪格莉特以維多利亞女王的夏季避暑別墅之名,為它取了一個毫不相關的綽號——「奧斯本巢」。附近還有它的衛星巢或群落——包括「榆樹樹幹」、「荊棘補丁群落」、「石牆巢」,還有一個已經廢棄的巢,米德小姐命名為「荒蕪的村莊」,名字中帶有一抹詩意。米德小姐也為榆樹樹幹的巢命名,這個名稱是對樹幹中蓬勃茁壯的幼巢的精準描述,同時也指涉了羅伯.布朗寧的詩作〈來自海外的家鄉思緒〉,詩中描述一名異鄉遊子緬懷英國春天的鄉愁,像威廉曾在沒有明顯季節分野的溫暖熱帶強烈感受到的懷鄉情思。
「我不認為你真的了解。」尤金妮婭說。「你完全無法了解,沒有人能了解。」
小女孩將花瓣丟向他們,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像一團翅膀般,把玫瑰色、金色和白色的花瓣吹拂到空中。小女孩蜂擁而上圍繞著兩對夫婦,發出刺耳的噪音。
威廉越看著毛皮、牙齒、花卉、鳥嘴、象鼻,越意識到一種巨大、無情、隨機的建設力。這力量缺乏耐心,因為其無心、草率;這力量是無情的,因為它會拋棄無能或受損之物;這力量缺乏藝術美感,因為它不需要奇觀來供應自身微妙和殘酷的能量;這是一種錯綜複雜、美麗而駭人的力量。哈羅德在這翻騰的力量中尋找自己心智的鏡像,並要求這力量要具備善意或正義。但威廉對觀察這力量的漸進作用愈感興趣,就覺得哈羅德用神學解釋這力量的企圖愈是徒勞。他有時會和哈洛爾德激烈爭論——但出於他對這位長者的感激、恭敬,還有保護,他總覺要抑制自己全然清楚說明他所相信的,他也自負到相信,如果他說出真正的想法,會把他岳父這位贊助人投入完全的絕望中。光是想到這點,內心善良的天性就讓他退縮了。
如果他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那就是介於擺滿靠墊的家庭溫暖處所與監禁奴隸的閣樓、地下室和密室之間的區域。比如,他發現自己有時會在教室懶懶地觀察玻璃蜂巢和倒置的玻璃蟻丘裡的住民,這兩個裝置都建造地很成功,忙碌地運作著。當他知道孩子們在玩耍或走路時,他會去那,偶爾也會在那發現瑪蒂,他悲傷地想,她在家中的地位與自己同樣的不確定。他們都很窮,都呈半雇傭狀態,兩人現在都與主人有關係,卻都不是主人。他並沒有對克朗普頓小姐說這些,因為他結婚了,她對他的態度更加小心翼翼,與他說話時都帶著拘謹的敬重。
「希望和恐懼也是空的。希望和恐懼是從哪來的,不也是從我們的心靈嗎?」
「如果不是尤金妮婭.阿拉巴斯特小姐,那是誰要結婚了?」
某日清晨,在家裡都還沒人起床之前,蝴蝶被釋放了。六點鐘時,威廉跑下樓,見到一群和白天很不一樣的人——一群戴著黑帽的年輕女性正安靜快速地行動,手裡帶著幾桶木炭灰、幾桶水、幾箱磨石、一批掃帚、刷子與地毯拍打器。她們像一群從房子屋簷下冒出的黃蜂,這群臉色慘白、目光空洞的女性,在他經過時默默地向他點頭致意。她們當中有些還只是兒童,年齡與幼兒園的小女孩相仿,差別只在後者被大人細心打理,身著有著柔軟花綵裝飾的褶邊襯裙,而這些女孩大都骨瘦如柴,穿著毫無裝飾的貼身束衣,快速飄動的黑裙,頭髮上紮著漿挺的、白到嚇人的帽子。
「我在把陷阱清空。」那孩子說。她的年紀不過就是個孩子。她的嘴唇顫抖。「我下來時,洗滌室裡都是這些傢伙,先生。我必須在晚上設陷阱,拉金斯小姐告訴我該怎麼做,把糖漿放在其中一個深罐中,牠們會掉進去沒辦法自己翻身。然後我必須將牠們拿出來,往牠們身上倒沸水。先生,你會很驚訝,牠們都還是會回來,無論用滾燙的水燙死多少隻。我討厭這味道。」她說。接著,她好像擔心自己說的話似的,一手搶過桶子。「請您原諒。」她含糊地說,她這麼做當然不對。
「我可以把牠們拂走。如果妳覺得牠們很討厭的話。」他說。
「所有的音樂、繪畫、詩歌、權力都是假象。不久,當我的時候來到,我將如一朵蘑菇腐爛。我們https://m.hetubook.com.com要彼此相愛的命令,彷彿只是一種謹慎的社交本能,出於我們類人猿近親的雙親的保護。以前我很愛看『天使報喜』的畫作——天使伸展令蝴蝶和天堂鳥都相形遜色的彩虹翅膀,在不整齊的回聲中,雙手捧著白色、金色的百合,雙膝曲跪在一位正在沉思,即將成為聖母的女孩面前。愛幻化為肉身,知識供應或出借給我們。所有不曾懷疑的真理,現在好像都被抹除了似的,一個空蕩蕩的舞台上懸掛著一塊黑色的背景幕,我看見一隻黑猩猩,眼神迷茫,眉脊高聳,長著碩大醜陋的牙齒,把牠毛茸茸的子女緊緊抱在自己皺巴巴的懷裡——這是『愛化成肉身』嗎?」
威廉彷彿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意會了這項陳述。
他下定決心,她應該得到她的蝴蝶。
「那是什麼?」
她很快就揚起微笑,並簡要說了一下自己的狀況,說她感覺最近哪裡怪怪的,肚子有點突起,有點噁心,這對懷孕來說無疑是很自然的。一如通往幸福的門迅速打開,夜晚的金色花園、蜂蜜和玫瑰,大門啪地一聲再度關上。他現在一個人獨睡,他的妻子睡在她溫暖的白巢中,身體慢慢地膨脹起來,乳|房愈來愈大,臉部圓滾滾的雙下巴浮現,身體前方負載著小山丘。
「牠們是雄帝王蛾,以某種神祕方式受到雌蛾吸引。我會把她帶到溫室的另一端——看,在那——妳看——牠們跟著她,離開妳了——」
「跟著我,絕對安全。」
「我很樂意接受這樣的解釋。」
他在發抖。她把雙臂環繞在他的頸子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他承受著她身體的重量。
相反地,在這個封閉而複雜的鄉間別墅社會,儘管少有一個人的時候,他卻以不同的方式感到孤獨。他在廚房、育嬰室或漂亮起居室的女性社會中沒有地位。他的小傢伙們從一雙手傳送到另一雙手,從乳母到奶媽、再到保姆,小傢伙們被有輪子的搖籃車推著,以奶瓶和湯匙餵食。他的妻子打瞌睡、縫衣服,讓她的侍僕餵食打扮。其他女孩都到處做這、做那,她們穿衣服、脫衣服,在晚上用紙板和骰子玩挑棒遊戲和字母卡等複雜遊戲。年輕人常不在家,當他們在家時就抽菸吵鬧。威廉挺喜歡羅賓.史威那頓的,羅賓似乎也挺喜歡他,但因為尤金妮婭懷孕時,羅葳娜還沒有孩子,尤金妮婭和羅葳娜的關係冷卻不少,而史威那頓夫妻也經常不在,出發到大湖、巴黎或阿爾卑斯山旅遊。
但這份保留卻增添了他自己的孤獨。孤獨感,是另個問題。他在亞馬遜森林裡很孤獨。他曾坐在一處空地的火堆旁,聽著一群嚎叫的猴子和許多嗡嗡作響的拍翅聲,當時他暗自思忖,他願意付上任何代價,只為聽見一個人類的聲音,只要一個普通的問題:「你好嗎?」甚至以平淡口吻談論天氣或對單調食物的看法都好。但在那,他也有一種自我存在感——他是一個會思考的人類,脆弱的身體裡有著一個念想,依靠敏銳的智慧度日。無論在白天還是黑夜,他沐浴在汗水和河水中,受蚊子和咬人蒼蠅叮咬,對蛇或捕食者感覺敏銳。
「妳已經到了可以辨認個別螞蟻的地步了?」
他聽到門喀噠一聲打開,聽見她在裡頭聽他說話。然後他聽見她的拖鞋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的柔滑腳步聲和裙襬沙沙的窸窣聲。她,一隻尤金妮婭閃蝶出現在他眼前,身上穿著銀色晚禮服與紫丁香色襯裙,黑夜與她相比也黯然遜色。
一天晚上,就在婚禮一星期前,威廉察覺艾德格也同樣在評斷他。當艾德格說他駕著一輛雙輪小馬車駛過七個狹窄的樹籬縫隙時,威廉坐在看不見的角落,當時他一定是把自己的想法全寫在臉上了,因為他發現艾德格相當不快地將熱燙發紅的臉貼近他。
「還有一隻卡在我的蕾絲裡,我要尖叫了。」
「牠要費很大的力量才能破蛹而出。昆蟲在變態時是最脆弱的,任何掠食者都能輕易捕食牠們。」
「早安,我希望沒有打擾妳。」
「這是為妳而做的,我沒有什麼物質上的東西可以給妳——沒有珍珠、祖母綠,我什麼都沒有——但是我很想給妳些什麼——」
「為了不讓葡萄牙人奴役印第安人,法律禁止葡萄牙人向部落酋長購買嬰兒,這導致葡萄牙商人在人肉市場中發明一種奇怪的委婉說法——他們用『贖回』(resgatar)這個詞來稱呼人口買賣。瑪瑙斯(Manáos)部落十分好戰,而且會奴役他們的俘虜,俘虜會被葡萄牙人『贖回』變成奴隸。於是『贖回』一詞成了沿著河流的兒童買賣的通用詞彙,也造成這個詞彙的貶意,在神學與人道的意義都是如此。」
克朗普頓小姐說:「我曾把這段當作英雄式比喻的例子背誦起來。我不能說自己後悔,也不會說要背誦它們很困難,畢竟我有快速且良好的記憶力,而且這段確實非常優美。只是,如果我們把蜂巢取名為『群魔殿』,那製造奴隸的紅血蟻的家又該起什麼名字呢?」
「很奇怪,好像故事中的王子或公主,常接受將種子分類這種不可能的任務。有很多戀人因為感情受挫,開始分類種子,您覺得是否在人類學上有較好的解釋?」
「我是這麼相信,但是她的母親很擔心。我想如果羅葳娜第一個結婚,她的母親不會很開心,畢竟這樣不對,但是我不認為應該阻止羅葳娜獲得幸福。今天對羅葳娜而言是這麼開心的日子,應該是我們最該想的事,我的確不該讓我對對尤金妮婭的操心造成你的負擔。」
「你給了小女孩們一杯蟻塚和一個玻璃蜂房。你曾經答應給我一大群蝴蝶。那是很美的點子。」她伸出小手(總是戴著手套),他用雙唇輕拂過她的手,一個輕如蝴蝶的吻,卻激發了他的感官,在他的脈搏中跳動著。
「您得出去了,她累壞了。」產婆告訴他。
「瑪莎只是要卸下我的衣服,完成梳頭的工作——如果我的頭髮要看起來有點生氣,每天晚上至少要梳兩百下。我希望你沒有太累?」
她像隻半受驚、半平息下來的鳥兒,回以一連串輕柔無語的呻|吟聲。他撫摸她的頭髮、雙肩感覺到她環繞著他的雙臂意外地有力、確定,她的雙腿在他的雙腿間擺動。她被吸入黑暗溫暖、幾乎令人窒息的巢穴,熱度在上升,他與她的肌膚與兩人之間,逐漸萌發濕氣。
「『不良』或『下流』我都無法接受。我自覺配不上尤金妮婭,我沒有前途,也沒有財產。但是你父親與尤金妮婭仁慈地忽略了這一點。我希望你也能接受他們的決定。」
模式再次出現:短暫幾週的歡愉,尤金妮婭又懷孕了。數個月漫長單一的倦怠後,兒子誕生,另一隻白頭小天鵝。然後,完全相同,直到他的第二對雙胞胎女兒梅格和阿拉貝拉出生。尤金尼亞說這個男孩的名字必須叫艾德格,這是他唯一一次反對或試著堅持。尤金妮婭說,每一代阿拉巴斯特家族中都有一位艾德格,她的雙唇堅決地嘟起,寬大的下巴後收。威廉說,他的兒子不是阿拉巴斯特的後代,而是亞當森的後代,無論他的家庭多麼平凡,他希望能為他的孩子取一個他自己家族的名字。
「妳美麗又善良,妳值得過得快樂。」他像個傻子一樣說出這句話。「我無法忍受你哭。」
「喔,不。牠們相當輕盈、柔軟,像是彩色的空氣——」她說。
「我想要——想看到她笑,但我沒什麼能給的——」威廉說。
「噢。」他待在溫暖和濕潤之中。「妳是花蜜,親愛的,妳如此甜美。」他聽到一聲奇怪的咯咯聲,彷彿同時有笑聲和哭聲從她喉嚨發出。他想到知識的奧祕,如果跟隨直覺毫無畏懼地行動,男人和女人之間可做的事可不亞於其他生物。冷漠蒼白的尤金妮婭,正將她熱呼呼的臉蛋塞在他的脖子,反覆親吻著他跳動的靜脈。她的手指纏入他的髮間,她的雙腿纏繞著他的,這是尤金妮婭,是他說過,如果不能擁有就會死的尤金妮婭。
當他們穿過教堂,走過帽子華麗受人尊敬的女士們和絲質領結的黝黑紳士們,走過戴著草帽衣著樸素的僕人和後座幾位農場的工人,婚禮上每個人都對暗中揣測他和她兩人獨處時將會如何?當他走過他們時,他感覺到每個人的想像力都攫向他、戳弄他,刺地他呵呵作癢。他想著尤金妮婭天真而一無所知。他試圖想像阿拉巴斯特夫人向尤金妮婭傳授了些資訊,但無法繼續想下去。她現在人在前排,在閃閃發光的紫紅色中和善地微笑著。
在他的更衣室裡,一位男僕正將他的床翻面加熱床單,這種做法肯定是不必要的。床上平放著一件為他準備的新睡衣,還有尤金妮婭親手繡的一雙新絲綢拖鞋。這位男僕瘦弱黝黑,有雙很長的白皙雙手和細軟的黃褐色鬍鬚,男僕將藍色水壺裡的水倒進他的洗臉盆裡,遞給他肥皂和一條毛巾,指出新的象牙梳子是尤金妮婭的禮物後,就輕巧迅速地鞠躬告退了。威廉走到連接隔壁房間的門,敲了幾下。他不知道她現在如何,她現在是什麼狀態,他該做些什麼。他隱約相信他們可能會互相商量。
「羅伯特.艾德格。」
「幾乎就像一朵雲——」
「我不想傷害到妳。」他說,她扭著身體,先是對著他笑,然後轉身,微微呻|吟、叫聲,歡偷和邀請的暗示急速增加,他配合她,用雙手握住她發熱的小手,鼓足勇氣撫摸她的乳|房、她的小腹、小巧的背,她以聽不出來是害怕還是滿足的嘆息回應。然後,當急迫感戰勝時,他顫抖呻|吟著進入她的體內,她引他進入、抽動、疼痛、離開,他的肩膀感覺到她小巧銳利的牙齒。
艾德格邁著大步經過他,滿臉憤怒走向房子。片刻後,尤金妮婭進入中庭,僵立了半晌,腳步踉蹌地走向小牧場與莊園邊界的溝渠(ha-ha)。因為他愛慕她,他知道她是因流淚所以看不見眼前的路,也因為他愛慕她,觀察過她,他猜想如果她想到自己被人瞧見在哭,自尊肯定會受傷。但是因為他愛慕她,因此尾隨她,站在她旁邊的草地上,看著從中庭看不見的溝渠(隔絕房子與外面的屏障)。那時候是傍晚:整個草地上覆蓋著白楊樹長長的影子。
「因為姻親的關係,我們未來一定會經常碰面。」
「這是我承諾過要給妳的一群蝴蝶。在這片刻的時光中,與妳安靜坐在這裡,這就是我想要的。」
他覺得她的目光正打量、評價著他。她說:「如果你想從原始群聚地研究這個巨大螞蟻堆,我相信我和孩子們都是很聽話的助手和記錄員人選——」
威廉認為,米爾頓對蜜蜂的觀察是正確的。克朗普頓小姐可真是通曉米爾頓。
然而,這是一場非常英式、鄉村風格的婚禮。尤金妮婭和羅葳娜穿得像姊妹,但不像雙胞胎,兩人穿著長長拖曳蕾絲裙尾的白色絲綢禮服,一位全都裝飾著粉紅色玫瑰花苞,另一位——尤金妮婭——則是奶油色和金色花苞;兩人頭上都頂著相同的玫瑰花苞花環,還戴著珍珠項鍊。她們手捧百合和玫瑰花,當一行人到達他迎接她的地方,捧花的氣味令他頭暈目眩。她們身後是一群小女孩,身穿有緞面腰帶的白色網裙,戴著粉紅色和金色的緞帶絲帶,提著幾籃準備撤放的玫瑰花瓣。
「你人很好,但是沒有人能幫我,都是白費力氣。」她兩眼空洞地凝視前方長長的影子。「我希望我早就死了,老實說,我真希望我已經死了。」她邊說眼淚流得更快了。「我應該要死掉。」她瘋狂地說著。「哈利已經死了,我也應該要死。」
「我想您對尤金妮婭的關心是非常自然的,如您向來,經過縝密的思考——這不是我的地方——我也——」他正要加上:「關心尤金妮婭。」但是謹慎的念頭阻止了他。
哈羅德彷彿會讀心術似的,臉上浮現一種既富洞察力又親切的表情。他說:「我想尤金妮婭會很開心的。我們都會,我們會分享她的魔幻時刻。威廉,變魔術不是件壞事。改頭換面也不是壞事。蝴蝶就是從最不起眼的蠕動生物變成的。」
這一整天在飲食、演說、草地上奔跑和最後一隻舞中度過。他和尤金妮婭共舞時,她保持安靜沉重地看著自己的腳步。威廉與羅葳娜共舞時,羅葳娜一直發笑;然後與安妮德共舞時,她喋喋不休地談論他這位船難後的陌生人,當初是如何來到這個家。他看見尤金妮婭轉到了艾德格懷裡,然後到萊恩尼懷裡,接下來是羅賓,即使音樂停下來了,每個人似乎都還頭暈目眩。
「我不明白為什麼。」尤金尼婭說。「我們沒見過你的家人或跟他們說過話,而且未來似乎也沒有可能發生。我認為你的家人不會來這裡,小艾德格也不會認識他們。我們是你的家人,我認為你必須承認,我們對你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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