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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與昆蟲

作者:A.S.拜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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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婚姻天使 Ⅰ

第二部 婚姻天使

「他們說咖啡會造成體質純淨的人產生興奮、失眠、異常心智活動、幻覺與幻視現象,還會讓人變得聒噪,我相信這些作用都是來自咖啡的影響,我也觀察到這一點。史威登堡是位想從咖啡壺裡倒出塔羅牌(Arcana)占卜或日記的醫學學者。然而這其中可能隱藏了某種真理。上帝創造了世界,因此也創造了世間萬物,就我認為,當然也包含咖啡樹叢及咖啡豆。如果咖啡會讓人產生清晰的靈視,我看不出來這種方式會產生什麼不良結果。毋庸置疑,占卜者如方正的織布,如澄澈的水晶,必要的時候,任何藥物或漿果都能納入他們構築的占卜世界裡頭。我們生活在一個物質的時代,傑斯上校,但我們仍保有形上學。『萬物從虛空中誕生』的時代早就過去了,我認為,如果喝咖啡產生的幻象是好的幻象,那幻象的物質來源——咖啡——也算是美好的事物。就讓幻覺的結果來評斷咖啡的好壞吧,反之亦然。」
「看!」萊莉亞斯.帕佩格手戴手套,驕傲地揮舞。「妳沒看見天使嗎?祂身披雲朵,頭戴彩虹,擁有太陽般的臉龐,火柱似的雙腳,手中捧著一本翻開的小書。」
傑斯船長和霍克先生都喝著茶。傑斯船長正談論到在錫蘭山坡上種植茶葉,並描述他喝過的茶「像加入覆盆子葉,充滿新鮮芬芳的氣味。對於那些曾造訪過茶葉生長之地的人來說,用鉛封的箱子運送茶葉,總會覆有一股霉味;相反地,裝在與這個鹽碟差不多大小的單調赤陶土碗裡,嚐起來卻有土地的芬芳,噢先生!還有太陽的氣息,與真正花蜜的滋味」。當兩人說起這個話題時,霍克先生提及史威登堡嗜飲咖啡的情形,並談到有些不怎麼光彩的人將史威登堡的靈視能力歸咎於咖啡產生的有害影響。
萊莉亞斯.帕佩格(Lilias Papagay)渾身上下都是想像力的細胞。就她的職業來說,這是一項引人疑慮的特質,必要時得留心控制。蘇菲.席克(Sophy Sheekhy),對於「超自然的訪客」則是用雙眼觀察、雙耳聆聽,顯然態度較為冷靜,實事求是。基於這個理由,兩人是絕妙拍檔。帕佩格夫人之前就直覺她與蘇菲會合作無間,當時隔壁鄰居波普太太忽然歇斯底里起來,因為波普太太聽見新來的保母兼女管家對著她表妹葛楚與男嬰托比亞說話,而事實上,葛楚與托比亞兩人早在多年前就淹死了。蘇菲.席克說,當時葛楚與托比亞就坐在育兒室桌旁,兩人身上乾爽的衣服散發一股鹹水的異味。他們想知道,以前位於育兒室角落的祖父的時鐘到哪裡去了。托比亞在世時很喜歡指針移動的樣子,喜歡看太陽與月亮的笑臉在時鐘盤上互相追逐。波普女士已經把時鐘賣了,而她不想再聽到這種事,於是帕佩格夫人決定收留冷靜沉著的蘇菲小姐,叫蘇菲打包她少許的隨身物品搬去和她同住。帕佩格夫人的被動書寫(passive writing)經驗雖然豐碩,卻也僅止於此,但她相信蘇菲.席克能夠顯現奇蹟,而且後者偶爾施展的奇蹟確實令她吃驚與稱奇。雖然奇蹟並非時常發生,但她認為蘇菲展示的奇蹟次數越低,真實性就越高。
帕佩格夫人喜歡故事,她用八卦或觀察到的事物線軸編造故事,在夜晚或在街上步行時對自己訴說這些故事。她不斷受到誘惑牽引,忍不住加入他人的八卦閒談,甚至捲進流言蜚語當中,只為獲取他人生命線交流而生的奇珍軼聞,與接收因果關係鏈捎帶的訊息。當她發現自己成為寡婦,且沒有任何謀生工具時,她曾考慮過寫故事維生,但她的文字表達技巧力不從心,也羞怯於動筆書寫有目的性的公開文章,無論基於何種原因,她寫的內容相當生硬,像加了糖精的垃圾食物,連她這麼渴望文字都對自己的作品提不起任何興趣,更遑論吸引任何無名的讀者閱讀了(她的自動書寫則不同)她嫁給了帕佩格先生,一位擁有不同種族血統的船長,像奧賽羅和苔絲狄蒙娜之間的愛情一樣,帕佩格先生在遙遠他方的英勇行為和遭受苦難的傳奇故事令她深深著迷。十年前帕佩格先生在南極區域或南極附近地區溺水身亡,或者該說她如此相信著,因為從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卡里普索號(Calypso),也沒有見過上面的任何船員。www.hetubook.com.com
帕佩格夫人是那種聰明、愛問問題的女性,如果早生些時日,她會是一位對神學懷抱熱忱的修女,如果活在近代,則會進入大學接受哲學、心理學或醫學的訓練。她不時會問自己一些大量的問題,比如為什麼方才那名死者,就在剛才,選擇堅持嘗試各種方式,以諸如敲擊、叩擊、噴氣、實體化、移動書架的方法,或是透過訊息與花靈回到生者之地?雖然她讀遍所有華特.史卡特的小說,她對歷史仍不甚了解,但她想像曾經有過一段時間,亡靈去到更遙遠的地方並停駐在那兒。在以前的門徒和先知的時代,可愛的天使們早已不斷飛行穿梭進出人們的生活,帶來明亮柔和的光與天堂的音樂,在人們心頭留下神秘的份量。教會的神父們也曾見過他們,有些神父甚至看見那些死後無法安息的亡魂。帕佩格夫人想像著哈姆雷特的父親四處走動,覆蓋裹屍布的死者在羅馬街頭發出吱吱聲,急促地吐露含糊不清的話語。帕佩格夫人很確定,一直以來公路、偏僻小路上和老房子裡總是存在著奇怪的當地小幽靈,讓事情不太平順,這些魑魅魍魎發出令人不悅的氣味或是迷惑人的撥弦聲,那些來到塵世陰森地瞪著眼,令人毛骨悚然或感到悲傷的可怕東西、變形怪、妖怪都存於世上,而死去的農夫、極度痛苦的年輕女子,也頑強地留存在人間。
太陽沉落在灰濛濛的水面上,像個乾燥玫瑰色圓盤,散發剛燃燒過的烙痕色澤,沐浴在從鐵灰色雲層線條間傾瀉的一片金紅光芒中,像壁爐內的火光從擦亮的爐架間透灑出來。
從帕佩格先生給她的訊息中,她得出結論,整體而言,他可能已經淹死了,死前經歷一番掙扎。於是她穿上喪服、收留了兩名寄宿人、初次嘗試動筆寫一本小說,並進行越來越多的被動書寫。
集會通常在傑斯夫人的客廳中進行。這不是間舒適的廳房;傑斯夫人沒有打造舒適居家生活的本領,客廳內凝積了少許灰塵,還有些許刮痕破壞了原本的光澤,蕾絲窗簾也略有磨損。玻璃書櫃裡頭擺著各式各樣的書籍,收藏石頭和貝殼的碗盆與盒子裡覆蓋著塵埃。窗前豎立著一個擦得發亮的黃銅望遠鏡,以及自成一櫃的各式航海儀器,包含六分儀、經線儀、指南針。深紅色的天鵝絨上那閃閃發光的物品,一個是拿破崙三世特別頒發給理查.傑斯上校的救援金牌獎章,另一個則是和圓月形晚餐盤同樣大小的銀質獎章,是皇家人道協會贈予的。傑斯上校是在退休搬到馬蓋特後贏得這兩枚獎章。
傑斯船長身材修長挺拔,滿頭白髮,站在壁爐架前與霍克先生交談。這位霍克先生有許多職務頭銜——新耶路撒冷教會執事、《靈魂傳單》(Spiritual Leaflet)編輯、船員救濟基金管理人、晚會共同協調人。「霍克先生」的外表完全沒有一絲名為霍克該有的樣子,令人無法將他與發音相同的「老鷹」聯想在一塊兒;帕佩格夫人認為霍克是一位蘋果身材、矮小圓胖的男人,頂著球形的肚子,圓鼓鼓的臉頰氣色紅潤明亮,渾圓禿髮的粉紅色頭骨下,長著幾簇黃褐色的捲曲短髮。她判斷霍克先生年約五十多歲,未婚。他和傑斯上校都只顧著自己滔滔不絕說話,不太會傾聽對方的反應。霍克先生是一位神學鑑賞家,也曾經是一名儀式主義者、一位衛理公會派教徒、貴格會教徒、浸信會教友,現在則永久或暫時地停泊於新耶路撒冷教會。一七八七年,宗教世界中誕生了這個教派,當時舊秩序剛沒落,「靈界的哥倫布」伊曼紐.史威登堡則穿梭航越於宇宙中形形色|色的天堂地獄。他見識到的一切都以「神聖人類」(a Divine Human)的形態顯現,每個精神體與物質體皆對應到這個廣大無邊的「崇高之人」(Grand Man)的某個部位。m.hetubook.com.com
看見天使的雲朵狀肌肉和筋腱橫跨大海,仰望天使火紅的臉龐和燃燒的雙腳,蘇菲意識到自己有些緊張。她是如此渴望看見那些肉眼不可見的天空居民每天出航執勤,翅膀覆蓋的天空因祂們的羽翼而深暗。她知道,她身處的這個世界,無論是灰色堅硬的馬蓋特貝殼石窟、史前巨石陣,還是聖保羅大教堂,都被那另一個世界貫穿且滲透。她觀察到,這場日落晚霞的確非常壯麗炫爛,其中一位天使伸展著燃燒的火紅雙腿,霎那間在幽暗的水面烙下圈圈玫瑰色漣漪。天使彎腰曲背,膨脹扭曲的灰色身軀上鑲著金色光環。「欣賞落日從不會讓我厭倦。」蘇菲.席克說。她有一張滿月形狀的白皙臉孔,輕微的水痘疤留下一些火山口狀的小凹洞,臉上到處都是雀斑。她眉毛寬大,蒼白飽滿的嘴唇像合十的雙手般習慣地併攏、自然地橫陳。她的睫毛纖長柔滑,近乎透明;稻草色的濃密頭髮間,隱約露出佈滿靜脈的耳朵。若有人告訴她,就人類的眼睛來說,太陽與月亮的大小恆定不變,賦予它們肉眼可以接受的尺寸,約略是一個幾內亞硬幣的大小,她也不會感到驚訝。而帕佩格夫人則是像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一樣,臆想無數天使所組成的軍團呼喊著:「聖哉!聖哉!聖哉!全能大主宰!」,或是跟神學家暨神祕主義者伊曼紐.史威登堡一樣,看見一大群天界生物宛如燃燒的天體一般穿越太空。當帕佩格夫人視野中的天使消逝、熔化於天空中時,一群憤怒的海鷗正在半空中爭奪一小口食物。牠們一起飛升,拍打翅膀,發出尖銳的叫聲。天使的最後一束光和_圖_書線瞬間將蘇菲白皙的面容染上了一層紅暈,於是她們加快腳步,畢竟帕佩格夫人從不遲到。
但是最近這些夜半幽靈軍團,這些站在每一把椅子後頭,關在每一個櫥櫃裡的叔叔、阿姨、詩人、畫家、無辜的嬰兒、遭淹死的喧嘩水手,他們在花園裡滿滿聚集在一起,成群結隊上樓梯,他們從何突然現身?他們在索求什麼?在老教堂的圍牆上,西斯廷教堂祭壇後方,可以看到他們出現在以前習慣出沒的地方、坐在由頭戴金色冠冕的天堂會眾組成的密集隊伍之間,在黑色山羊蹄與熱辣火紅舌頭的包圍下呻|吟、扭動,一路往地獄的坑道墜落。他們是否正因新的認知而感到流離失所?星星在空曠中的宇宙中閃耀一現,就像能用火焰吞沒這個小小世界的太陽,宛如煤炭上的橙色小光點。坑道下方是紐西蘭的綠色田野和澳洲的紅色沙漠。帕佩格夫人想,我們現在知道了鬼魂的存在,我們想像鬼魂的生活型態是如此,天上與地下的幽靈都漸漸失去對我們的控制。然而,下一個念頭令我無法承受,即我們將成為虛無,像蚱蜢和肉牛一樣,因此我們向我們的專屬天使尋求慰藉,祂們則來到我們面前,回應我們的呼求而來。
一八七五年,一個暴雨將至的傍晚,萊莉亞斯與蘇菲漫步在馬蓋特(Margate)的海濱步道,準備參加在傑斯夫人家起居室舉行的降靈會。萊莉亞斯.帕佩格走在前頭幾步。她穿著深葡萄酒色絲綢荷葉裙,帽子上垂吊著漆黑發亮的厚實鳥羽,烏黑中閃耀著祖母綠色,海藍色上摻有蜻蜓的虹藍光澤,像翅膀一般鼓鼓的衣服肩部則綴有時髦漂亮的鳥尾羽毛裝飾,活像古老畫作中天神赫耳墨斯(Hermes)帽子和腳跟上那雙振動的小翅膀。蘇菲.席克身穿白色領口的鴿子色羊毛大衣,手上帶著把耐用的黑傘。
但帕佩格夫人內心深處知道,他們來降靈會的目的並非如此,她走遍各種降靈會,她寫作、敲擊、吼叫,她知道他們來是為了現世而來,是為更長久的生命而來,不是為了一如既往的死後來世。因為在如此困苦的情況下等待一位半信半疑的寡婦的,除了約束壓迫與單調乏味的生活之外,還能有什麼其他選擇?帕佩格夫人無法坐在那邊談論帽子和刺繡的話題與屢見不鮮的僕人難題,她渴望與生命有關的事物。與死者交流是了解、觀察、熱愛生者的最佳方式,因為在這樣的場合中,這些逝者的親屬將展露出有別於喝茶時的社交禮儀,暴露秘密的自我及內心最深層的慾望與恐懼。他們向萊莉亞斯.帕佩格表露他們的自我,做出他們不會在尋常社會上做的事。舉例來說,傑斯夫人並不富有,但她是一位淑女,傑斯船長的家族是有土地的仕紳階級。若不是因為靈界的民主精神,帕佩格夫人不可能與傑斯家族這等社會身分的人齊聚一堂。
帕佩格夫人不確定這個訊息是否出自帕佩格先生之口,因為帕佩格先生表達愛意的詞句應該更為簡短不經修飾,且較為頑皮淘氣,而且他絕對無法快樂自在地安息在一個沒有海洋的世界裡。帕佩格先生必須航行,大海像磁鐵般吸引著他——海洋的氣味、海洋的呼吸、海洋的變換,海洋危險的重量,拖著他不斷下沉、下沉。當帕佩格夫人第一次嘗試自動書寫時,她認為自己千真萬確收到了阿圖羅.帕佩格傳遞給她的信息,這些訊息來自帕佩格先生的過去與現在、生前及死後,與海草纏結hetubook.com.com在一起,並摻雜有她對他的記憶。她以體面的手指寫出自己所不明白的各種咒語,且並不試圖翻譯,因為她很清楚知道這些fs,cons和cuns文字大約是什麼意思,也能領略帕佩格先生憤怒的簡短言語及散發強烈喜悅的短小訊息。她恍惚囈語:「噢,阿圖羅,你是死的,還是活的?」得到的答覆是:「頑皮的糾纏的貝殼沙子沙子破壞破壞破壞者c.f.f.c.頑皮的萊莉亞斯,我們上方的海洋又閉合了。」
在馬蓋特這個海邊小鎮,他在沒有救生艇的情況下,曾經不下三次召集漁民,由他自己掌舵駕著小船到狂風吹襲的公海上救援浸水沉沒的船隻。他每一回出動,都拯救了一整艘船的船員,包括一艘法國船、一艘英國船、一艘西班牙船。這是他結識帕佩格夫人之前發生的事,但聽他說這些實際發生過又驚險萬分的救援行動細節,從不曾令帕佩格夫人感到厭倦,讓她感覺彷彿目睹一切、身歷其境,跟著傑斯上校的故事親臨那動盪的水域,感受洶湧的浪峰、呼嘯的海水、猖狂的浪壁和咆哮怒吼的狂風,眺望點點星光散布於爭相競逐的暴風雨雲之中,有如燈籠上那些小孔透出的光點穿越狂暴的黑暗、散發光芒。儘管傑斯上校和大部分海軍上校一樣不會游泳,但是他處變不驚,運用靈巧熟練的雙手迅速將浸濕的繩索打結,在浪潮湧入時攀爬在傾斜甲板上;他步下浸水的樓梯,進入一間冒著浪沫、不斷打旋的艙房,救出一位半昏半醒的法國小男孩,把他輕盈的身軀拖入男孩自己的救生圈內。
帶著某種機靈的小聰明,她們現在不知不覺間從只會私下嘗試作作實驗的純粹業餘靈媒世界,跨足到為收費靈媒精心設計的世界。收下安排這些事的紳士們致贈的「禮物」——諮詢費——不是什麼庸俗可鄙的事。(「這是我的權利,帕佩格夫人,若我像邀請教會的牧師、偉大的音樂家,或是醫術精湛的治療師那樣,邀請您來此展現您的技能,那我本該有所回報。在跨越冥河加入彼岸大家族的神聖幸福時刻來到以前,我們所有人總是得付出點必要的資金來維持自己靈魂肉體合一的狀態。」)
「理查不知害怕為何物。」傑斯夫人會用堅定宏亮的聲音這麼說,而理查.傑斯上校會羞澀地點點頭,低聲說著恐懼本來就不屬於他性格的一部分,他只是在事件發生當下不計代價採取最佳行動;他毫不懷疑恐懼對大多數人來說很管用,只是他天生就缺少這種成分——大概都給了那些會感覺到恐懼的人——他相信自己就像什麼童話故事裡的王子那樣,雖然他不記得是哪一部童話,也不真的明白所謂恐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他認為他在別人身上看過它的作用——如果你問他,而他停下來認真思考的話。思考這種事,他其實不太常做。不,他其實很少思考。這樣一位莊重嚴肅的行動派男士,談起話來卻滔滔不絕、隨興所至,讓帕佩格夫人頗為訝異。
帕佩格夫人認為他會允許他的妻子來參加降靈會,是因為他難以容忍她豐沛而強烈的悲傷,為此感到難堪,只能讓妻子來此處宣洩心中的悲痛,畢竟他的天性與職業都讓他抑制表露過多情緒,如果荷爾蕭夫人能得到安慰,他的家庭也會平靜些。或者說,帕佩格夫人是位偉大的故事編織者,擅長從外表、文字與感受的細微線索編造故事,她猜想荷爾蕭先生會這麼思考。
她逐步加入由渴求與靈魂世界接觸的人組成的群體,成為在私人住宅舉辦的降靈會中受歡迎的新進成員,因為在帕佩格夫人面前,看不見的訪客會更加活躍地用大聲敲擊物品的方式表達,相較於其他靈媒給予降靈會成員的模糊保證,鬼魂透過帕佩格夫人傳達的訊息更為詳細、驚奇。帕佩格夫人開始有能力讓自己進入出竅狀態,一種類似昏厥、熱、冷、濕冷、噁心和痛苦的歷程,這對像她那樣聰敏而井井有條的人來說,無疑等於陷入難以自主的精神狀態。她在某種奶油色的、蛆色的、網狀隧道的另一端即能意識到自己的雙腳在地毯上劇烈扭動掙扎,當粗糙的聲音透過她可憐的喉嚨發聲時,她察覺到自己嗓子如繃緊的弦。直到經歷這個過程,她才真的完全確定被動寫作不是經由她某部分的連貫自我完成的。有個名叫波夢那的好幽靈與一個喜歡惡作劇又愛管閒事的壞幽靈達歌,經常透過帕佩格夫人輪流發言。幸好現在有蘇菲.席克當她的夥伴,她才比較少陷入出竅狀態,因為蘇菲似乎很容易滑入其他世界,留下躺在地板上的身軀宛如黏土般冷冰冰,呼出的氣息冰冷到連銀湯匙都起霧。蘇菲述說著奇怪的幻象和囈語,並能準確地說出能在哪裡找到遺失的物品和失散的親人,令觀者嘖嘖稱奇。帕佩格夫人確信,如果蘇菲願意,她也可以像著名的招魂師佛羅倫絲.庫克使凱蒂.金(Katie King)現形,讓這些精靈在物質界現身。蘇菲過了一陣子才慢慢顯露好奇心並發現自己對這個問題感興趣,她問:「為什麼?」說她無法想像死者為什麼會想要取回自己的身體,他們原來的狀態不是很好嗎?蘇菲說,亡靈存在的目的又不是為了表演馬戲團雜耍,那樣會令他們感到受傷。聰明如帕佩格夫人,很難不認同蘇菲的觀點。m•hetubook•com•com
「我知道喝綠茶會產生幻覺。」傑斯上校回應道。「以前我們有一位印度水手常在索具中看見惡魔,直到一位夥伴勸導他減少茶葉的攝取量才好轉。」
帕佩格夫人迎向與荷爾蕭夫人同坐一張沙發的傑斯夫人,端上茶杯,茶裡撒著圓嫩的玫瑰花苞與鮮豔的勿忘我。荷爾蕭夫人身著喪服,一身黑色絲綢,茂密的栗色頭髮上戴著一頂黑色蕾絲帽,她佩戴的雕刻黑玉項鍊上掛著一個大大的黑檀木盒式吊墜,垂向她渾圓的胸前。荷爾蕭夫人有著奶油色澤的滑嫩肌膚,大而清澈的棕色雙眼四周環繞著灰藍色的凹陷,雙唇緊抿、嘴角下垂。她剛埋葬七年來第五位取名為艾咪.荷爾蕭的小家族成員,她們短暫的生命從三週到十一個月不等,只有一位病慷慨的漂亮小男孩——小雅各,順利活過了三歲。荷爾蕭先生允許荷爾蕭夫人來降靈會,但他自己則不到場,身為一所小學校的校長,加上堅守一種悲觀的基督教信仰,他相信他女兒們的死是上帝差派的苦難與考驗,藉此測試他,並懲罰他信仰上的缺失,但他還不至於嚴肅到認為招魂術活動本質上有什麼錯誤或不祥之處,畢竟舊約和新約聖經的篇章裡也充滿了有關天使與靈魂的描述。
她為了瞭解自己是否真成了寡婦,參加了生平第一場降靈會,卻和這種場合常見的情形一樣,得到的僅是模稜兩可的答案。那場降靈會的靈媒是一位業餘人士,因剛發現自己的通靈能力,而羞赧得臉色發紅,她轉述了阿圖羅.帕佩格的靈魂發出的信息,確認這個靈魂擁有黑色鬈髮、金色牙齒,並佩戴瑪瑙封環,帕佩格先生的靈魂請求靈媒告訴他最親愛的妻子,他安息了,願她也如他一般平靜喜樂,因為當第一個天堂和第一個人間消逝的時刻來臨時,他也會感到平靜喜樂,他說那時海洋將不復存在,而上帝會擦拭掉他們眼中湧出的所有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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