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婚姻天使
Ⅵ
「牠讓我無法克制地想到愛倫.坡的烏鴉,霍克先生。」
「我確實很累。」蘇菲.席克說。「我不認為我還需要再喝一杯波特酒。如果可以,我想喝點牛奶,然後早點回去。我心裡很不安,有些事還沒完成。我感到壓力重重,需要安靜鎮定一下。」
霍克先生說:「很難理解這首詩是傳達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幽默,還是說,其實,它在真誠地應和我們對愛人離去的失落感。但總之,在這種陰鬱和險惡的情境下,很難認真看待詩裡那種搭搭搭搭疾速奔馳的聲音。」
「關於這一點,」霍克先生說:「如你所知,史威登堡教導我們,真正的婚姻之愛一生只有一次,我們的靈魂伴侶只有一位,一位我們應該不斷尋求的完美另一半。正確來說,在婚姻之愛中,一位天使將兩部分合而為一,這是所謂神聖人類在天上的婚姻。天堂本身也是一種婚姻,真理與良善結合,理解與意志結合,思想與情感結合。我們被教導——真理、理解、思想是屬於男性的;良善、意志、感情則是屬於女性的。
帕佩格夫人覺得,他的斡旋方式不錯。為此,她在腦海裡對他說了聲「好樣的」。他向她索求一些事,但為兩人留下伏筆,有體面的台階可下,可以回到純清神友宜的狀態。也很坦率,也很迂迴。「好傢伙」,帕佩格夫人看著黑暗的大海,想著海面下的帕佩格先生。阿圖羅.帕佩格是否是她的靈魂伴侶,天使之身的另一半?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阿圖羅以前所未曾想過的方式滿足了她的肉體,以一千道愉悅的火焰觸動她,每天,她的鼻孔、腹部,都嗅聞、感受到他的氣味,男性的、汗漬鹹鹹的、菸草般的、乾爽的慾望氣味,為她帶來如此愉悅的身體,卻在海水冰冷的沖刷壓力下,碎成片片。她在自動書寫狀態中使用了一些阿圖羅私底下隨機創造的詞:「小普迪手」。「看看你的小普迪手腳,小萊莉亞斯。」阿圖羅曾說。她不知道「普迪」是否是他使用眾多方言中某個詞彙的錯譯,或是他用來表示他喜歡舔和撫摸之處的自創詞彙。但帕佩格夫人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她心中升起的一些古怪念頭,讓她把阿圖羅說過的話放進了小艾咪,荷爾蕭們傳遞給荷爾蕭夫人的訊息中。但也許這是來自阿圖羅的訊息,告訴帕佩格夫人,當時,他也在場。
「那麼妳自己呢?帕佩格夫人,妳曾經考慮過再婚嗎?妳精神上是否想尋找一位靈魂伴侶?我希望妳不會認為這個問題太莽撞,我不希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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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妳的困擾,純粹是出於對妳的幸福與天性的關心,因為,這也關係到我的幸福,我想以妳的敏感度,應該早就察覺到了。」一輛出租馬車把荷爾蕭夫人載走了。霍克先生提議順道陪另外兩位女士走回家,天色很暗,一起走一段對彼此都有幫助。在人行道上,他試著挽著兩位女士的臂膀,但蘇菲.席克把手抽回。三人沿河岸前進,霍克先生與帕佩格夫人在前,蘇菲像個孝順聽話的孩子似的,保持幾步緊跟在後。瓦斯燈的黃色火焰沿著海濱閃爍跳動。遠方的大海漆黑如墨,偶爾在微風吹過時捲起白色浪峰。帕佩格夫人想著,這海,確實是廣闊飄盪的墓穴啊。阿圖羅現在應該早就一堆白骨了吧?可能不會有人為他縫製量身訂做的屍布吊床。親愛的,回到我身邊。永不復焉。她在心中喃喃自語。
霍克先生發出響亮的「哼」聲,清了清自己的喉嚨。「我想回到我們之前談話的主題,帕佩格夫人。我想以假設的方式,進一步談論更私人的話題。現在,我們坐在火爐邊,非常輕鬆地享受彼此的陪伴,我會說我們非常自然地享受生活中的美好事物,彼此分享高貴的理想、以高度直覺感知的事物,及迫切的暗示——」講一講,他的話題突然跑到無關的方向上,這樣的講道風格非他能力所及。「——看不見的靈魂世界從四周包圍、迫近,帶來了親密與美好。」
「約伯,」他說。「我的名字叫約伯。」霍克先生將身體挨向帕佩格夫人,那時,她正坐在櫻桃色的天鵝絨沙發上,也許他的雙腳有些失去平衡,她事後回想,也許他當時只是想坐在她腳邊,親吻她的手,但結果卻是,如同傑斯夫人的寵物帕格突然笨拙地跳到沙發上一樣,霍克先生圓短短的身軀一屁股坐在她覆蓋黑色絲綢的大腿上,雙手在她的懷裡一陣亂抓亂摸,口中濃濃的波特酒味侵入她的嘴唇和鼻孔。帕佩格夫人,這個全世界最謹慎的女人,拼命大聲尖叫、拒絕,用雙手強將霍克先生推開,於是霍克先生一屁股跌回火爐旁的地毯上,拼命想抓住她的腳踝,脹成紫紅色的臉發出一陣喘息聲。
「所以在天堂裡,已婚的伴侶不會被稱為『兩位』、而是『一位』天使,這就是史威登堡告訴我們的:『你們沒有讀過嗎?從起初創造時,祂就把他們造為男人女人。因為這個緣故,一個人要離開他的父母,與妻子聯合,兩人結為一體。此後,他們不再是兩位,而是一位和_圖_書。因此,上帝已經將他們兩人連結在一起,不讓任何人拆散。』」
然後,霍克先生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但如果是在一個基督教社會。」霍克先生堅持。「傑斯夫人的行為是恰當還是不恰當?」
「我希望。」霍克先生說。「帕佩格夫人,我能用我的關懷,及我的——理解——加上愛慕之情,稍稍減輕妳的孤單?」
「我不曉得,霍克先生。」帕佩格夫人說。「我跟帕佩格船長在一起時很快樂,也一直為他傷心,我本來已經認命了,想好,在這個世上,要一個人孤單的過日子。我盡我所能保持歡笑,活力。當然,我很懷念有婚姻的狀態。我想,大多數女性都會這樣,這很自然。我不知道所謂的『靈魂伴侶』是如何。我看過男人女人彼此充滿愛慾渴望,我並不渴望那種情況,我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樣子。但是,無論我多麼艱困地適應我現在的命運,我承認我仍然渴望同床共枕的幸福,共同生活的情感。」
「帕佩格夫人,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妳所謂『幸福舒適』的日子。有時候,眼看幸福就要到手了,卻在我的嘴唇沾到幸福的杯盞邊緣時,在那最後一刻,杯子就被拿走了。我也準備好要獨自度過我的餘生了。我不認為我曾找到過自己的靈魂伴侶,雖然以當時的我看來,我似乎曾經有過。史威登堡說,上帝在他創造出的神聖人類中了解到,人們在尋找那位真正靈魂伴侶的過程中,會擁有許多段人世間的婚姻,祂不會像譴責輕浮的靈魂所犯的通姦行為那樣譴責這些塵俗婚姻。」
霍克先生盛氣凌人地說:「在我們人世間許多的人心目中,性愉悅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而史威登堡是第一位將『性愉悅的表露』置於天堂中心地位的宗教領袖。我們總是猜想、推論,世俗之愛與天堂之愛,在高潮來臨時,其實是同一回事。你不覺得,就我們人類的本性和真正應盡的義務上來說,這樣的說法其實是種相當高尚、大膽的理解?」
古老而可怕醜陋的烏鴉從夜晚的海岸徘徊!
告訴我你夜晚在普魯托尼亞海岸的名字!
烏鴉回答:「永不復焉。」
告訴我你夜晚在普魯托尼亞海岸的名字!
烏鴉回答:「永不復焉。」
「傑斯夫人只是與這位年輕男性訂婚。」帕佩格夫人抗議。「他們沒有結婚。」
實際上,她睏到幾乎無法抬起眼皮,接過牛奶,她的四肢重得跟https://m.hetubook.com•com大理石一樣。她啜飲了一口,霍克先生也品嚐了一下他的波特酒,壁爐裡火焰稍微大了些,消除了瀰漫在廳房裡、煙霧和海霧混雜的霧氣。
「我想是的,帕佩格夫人。我想一個男人可能見過許多女人,並好奇,是她嗎?是她嗎?真的對此感到懷疑、不確定。我當然也想過這個問題,但我從來沒有認出那位靈魂伴侶過。」
「這個說法十分美麗,真實動人。」帕佩格夫人含糊地說。她的想像力無法將善良、意志、真實、理解這些詞彙連到一塊;這些不過是空洞、毫無意義的詞彙,就像在某個週日幾個銅板掉落在盤子上,叮噹作響。她充其量只能想像「一個肉體」,像帕佩格先生曾說過的,一頭有兩個背的野獸,這概念讓正面的一股暖流從胸部往下竄,通向那將兩人拴在一起的鎖孔中鑰匙,令她與帕佩格先生在這股美妙的溫暖快|感中融散。
蘇菲.席克恍惚站起身,離開他們去就寢。霍克先生坐在正對著女主人的一張扶手椅上。帕佩格夫人起身將霍克先生的杯子倒滿酒時,她隔著桌子,瞥見自己在鏡中的身影,覺得自己還算風韻猶存。他的險色紅潤,體態稱得上健康,一雙深邃大眼上覆蓋細緻的黑睫毛,鼻子尖挺微彎,彎度在優雅的範圍,她的體重也沒有隨著年齡增加或減少。她看見自己鏡中充滿懷疑、疑惑的雙眼,同時瞥見身後的霍克先生以她熟悉的神情打量她的腰、臀部。突然間,她確信他要開口了。他將要向她許諾,並要她給他一個答案。
霍克先生心情放鬆些,他停頓了一下,等待著這段話的效果。他拍拍帕佩格夫人放在他手臂上、戴手套的手。「紅玉」這個詞一時分散了帕佩格夫人的注意力,這個詞總是在她閱讀或聽到有關天堂的訊息時出現,她彷彿看見這個詞在塵世上及肉體上的意義,像是腳、鼻子、臀部痛苦膨脹的硬塊似的,可以說是神聖人類身上的紅玉,她想說這個,試圖將內在壓抑不住的話說出口,講講與帕佩格先生有關的事。
「萊莉亞斯。」霍克先生說。「我覺得我有權稱呼你為萊莉亞斯。」
「這首詩很容易記。」帕佩格夫人說。「一旦記住,就在腦中揮之不去。」
帕佩格夫人說:「在印度,就我所知,寡婦在葬禮的火葬場上必須躺到過世的丈夫身邊,並且自願一起火葬。我們很難想像,但過去是這麼做的,這甚至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烏鴉仍誘騙我,將悲傷的靈魂,轉為笑顏,
將輪子推進到門口前方,一個有靠墊的座位;
我陷落於天鵝絨上,連接自己的想像,
不斷地幻想,想知道這隻不祥的鳥兒到底是什麼。
這個可怕、笨拙、醜陋、憔悴、不祥的鳥兒
聒聒叫著「永不復焉」的涵義。
我坐著不斷猜測,腦袋瓜放鬆下垂
倒在墊子天鵝絨襯裡上,檯燈熠熠生輝之處,
她的天鵝絨紫羅蘭襯裡有光線熠熠生輝,
她會坐在那說:啊,永不復焉!
將輪子推進到門口前方,一個有靠墊的座位;
我陷落於天鵝絨上,連接自己的想像,
不斷地幻想,想知道這隻不祥的鳥兒到底是什麼。
這個可怕、笨拙、醜陋、憔悴、不祥的鳥兒
聒聒叫著「永不復焉」的涵義。
我坐著不斷猜測,腦袋瓜放鬆下垂
倒在墊子天鵝絨襯裡上,檯燈熠熠生輝之處,
她的天鵝絨紫羅蘭襯裡有光線熠熠生輝,
她會坐在那說:啊,永不復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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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抵達帕佩格夫人的家,在霍克先生離去之前,三人習慣喝杯波特酒或雪莉酒。帕佩格夫人的家是一座窄長形的雙層公寓,門環形狀是一隻肥胖的魚,帕佩格先生從前相當喜歡這種形狀的門把,蘇菲.席克也很喜歡。女僕貝茜受到吩咐,要在眾人筋疲力竭從降靈會回來的寒冬夜裡,為他們點燃亮光。在又高又窄的窗戶後頭是狹長的一樓客廳房室,客廳的壁爐裡燃起明亮的火光。帕佩格夫人忙著準備玻璃杯與玻璃酒瓶。霍克先生站在爐邊暖腿。蘇菲.席克坐在離爐火和另兩人一小段距離之外,背靠在椅子上,闔上眼睛。霍克先生對蘇菲.席克說:
帕佩格夫人慢條斯理地倒酒,心裡想著等一下該說的話。如果她是一位受尊敬的已婚婦女,情況會好得多。畢竟她確實需要一名同伴,一名她在生活中能訴說八卦,付出關心的對象,在這方面,蘇菲.席克則一向缺乏社交能力或好奇心,明顯活在另一個世界。霍克先生可能訓練過自己以微笑紓解嚴肅,畢竟一個如此好色的男人,不可能在關上舒適房子的大門後,還完全只會純粹說教而已。她告訴自己,我退縮了,這也許是我能得到最好的機會。我至少該適度鼓勵他,以謹慎的溫情態度回應他,這樣最好,給他一些空間,看看他是怎樣的人,會做怎樣的事。
「我有感受到。」帕佩格夫人刻意嚴肅而含糊地說。她想,霍克先生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現在自己身處教堂,還是在家裡的客廳。如果現在在臥室,他也會這樣嗎?他和——他的妻子是否會坐在床邊長時間禱告,或,她的想像力再次啟航,連在做那件事的時候,也進行冗長的禱告?
兩人沉默地繼續往前走,穿著鴿子色靴子的蘇菲.席克默默走到他們後頭。
當她把手端莊地放在霍克先生的臂膀上,他用他空著的另一隻手拍拍
和*圖*書
她,說:「史威登堡用最令人愉快、最繽紛的詞彙描述天堂的婚姻有多幸福。他告訴我們,天堂婚姻之愛最核心之處,其實是種純真狀態,以各種美麗物體展現出來,例如一朵燦爛雲彩上的可愛處女、鑽石般的明亮空氣,宛如紅玉和紅寶石般閃爍。天上的一切都有其對應,所有的天使都穿著對應本身天性的服飾。最聰明的天使穿著火焰般發亮的服裝,有些像光一樣燦爛,而沒那麼聰明的,穿著透明或缺乏光彩的黯淡白衣裳更不聰明的,則有各色的服裝。但是在天堂最裡層的天使是赤身裸體的。」她用空出來的一隻手把脖子上的羽絨絲巾拉緊些,隨意背誦出幾段詩句:
「親愛的,今天的經歷讓妳覺得疲憊嗎?你描述的這個生物真的很奇怪,奇怪到不像是想像力的產物,真是一份美妙的禮物。」
「相當生動。」霍克先生半信半疑地說。「這首詩描繪了一種對悲傷的執迷,帕佩格夫人,以您的職業及天賦而言,一定見識過許多這種情形。我對今晚傑斯夫人與靈界溝通的情況感到相當震驚。『因為你已經離棄了起初的愛。』關於二度婚姻是否可取,人們常有種微妙的看法,尤其現今眾所周知,這位不可或缺的人間伴侶死後成為靈魂。這樣大家可能更會覺得,結第二次婚是不恰當的。帕佩格夫人,妳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她想,這聽起來有點虛假的感覺。
她曾試著想像那些穿著絲袍的女人,被高高抬起,踩過一堆散發氣味的木頭,擁抱以香油塗抹的死者肉身。她試著想像燃燒的火焰。她繪聲繪影地想像那些死得不甘願的人,瘋狂激烈地掙扎著,她們的年輕生命反抗著,以及那些將寡婦們擒住、綑綁與制伏的黑暗雙手與嚴肅面孔。
霍克先生說:「我討厭那隻鳥,帕佩格夫人,我覺得牠非常不適合這種場合。我試圖指出這一點,但傑斯夫人不願意聽我的意見。那隻小狗也不討人喜歡,直接了當的說,那根本是隻散發臭味的小狗。我相信,那隻鳥被邪惡的靈魂附身了。」
「的確。」帕佩格夫人說。「確實是這樣,我們應該表示感恩。」
「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人叫我萊莉亞斯了。」帕佩格夫人說。
帕佩格夫人發現這問題很難回答。她說:「霍克先生,你是否認為,對於自己目前這樣孤身一人的身分狀態,感到有些不確定?」
「與其欲|火攻心,倒不如嫁娶為妙。」帕佩格夫人說,她引用厭女主義者聖保羅陰沉的勸告,想的卻是自己的身心狀態。霍克先生讓她意識到她身旁有人正欲|火中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