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婚姻天使
Ⅶ
一如年輕人會做的事,亞瑟曾熱切地列舉安娜的丰采,與他短暫的生命中曾擁有的事物,當時艾蜜莉就坐在黃色沙發上,俯身向前,專注地聆聽。艾蜜莉認為,總體來說,亞瑟寫給安娜的詩比寫給她的更好,更加生動,較少甜蜜的恭維和神聖化的激昂描繪。書中還有一首詩很吸引她,引領她進入義大利詩歌的殿堂,亞瑟向她允諾「你應歸功於我的歡愉」這首音樂的饗宴,絕不致委屈她高貴、有教養的靈魂。
「因為男人愚蠢的腦袋中滿是觀念、想法,其中大部分是妄想,不自然的虛無念頭,令他們迷失在自己的腦袋中。」
「我不認為女性應該花太多力氣在神學上。」當時她覺得這句話相當冷漠、令人心寒,畢竟她花了相當大的力氣,理解〈天主的事理〉錯綜複雜的幽微之處,卻只引來亞瑟幾封高傲的回信,令她對自己的眼界狹隘、缺乏社交優雅感到更加自卑,好像自己流露出未受過教育的婦人之見似的,出於焦慮,與其他無法明確定義的感受,她退縮了,不再提出對於神學的看法。於今六十四歲高齡的她,很難回想起亞瑟當年寫這封信時只有二十歲,過世時也只有二十一歲。過去亞瑟看起來像一位年輕的神祇,但當他們面對面時,他的態度其實沒那麼高傲。半是出於血液循環的問題,他的臉看起來紅通通的,而因為體弱多病,雙手總有點濕濕的,還有一雙焦躁的薄薄的嘴唇。他們訂婚前只相處了四周,在他又短暫造訪三次後,他就過世了。
「那麼『努斯』呢,亞瑟?」
阿爾弗雷德就不一樣了。他可是極度折騰了艾蜜莉.塞爾伍德(Emily Sellwood)的耐心(她是哥哥查爾斯摯愛妻子露易莎的姊姊)。在十二年的漫長歲月中,阿爾弗雷德不斷解除他與艾蜜莉.塞爾伍德的婚約,最後才終於在一八五〇年與她完婚,也就是《悼念集》出版的同一年,當年塞爾伍德已經三十七歲,青春早已一去不復返。艾蜜莉.傑斯收到許多塞爾伍德絕望求助的來信,懇求她給予愛和友誼持續不變的保證,當時阿爾弗雷德悶悶不樂,閃爍其詞,離家寫作。有件事讓艾蜜莉.傑斯覺得有點奇怪,塞爾伍德總是一遍遍說著自己在哈利威爾樹林與阿爾弗雷德在一起的事,但是當時,在這片樹林裡散步的明明是艾蜜莉.傑斯自己與亞瑟。
「因為大地是母親,所有美麗的事物都由她誕生,不論樹或花,還是其他生物。」
「這是不對的,用腐爛的頭顱和道德壓迫的觀點來看亞瑟是錯誤的。當他來到薩默斯比時,他把這裡變成自己的夏日之境,一個浪漫之地。她彷彿看見他跳下二輪馬車,跳進巷子裡,在樹下擁抱阿爾弗雷德、查爾斯、菲德烈,及他的劍橋朋友們,向年輕的男孩和花園裡聚集的女孩們微笑,這些女孩包含美麗的瑪麗、聰明的西西莉亞、頭部受損的天真瑪蒂達、艾蜜莉亞,以及狂野又害羞的艾蜜莉。」
艾蜜莉.傑斯確信自己出售《遺著集》的舉動讓靈魂們不滿,甚至是出自亞瑟自身的不滿,儘管她希望蘇菲.席克透過一些動物磁場和與超凡飄渺的靈魂心電感應過程,傳達哈倫.丁尼生對這件事不贊同的想法,與阿爾弗雷德為此失望的心聲。她確實不該賣掉《遺著集》。出售《遺著集》是種品味不佳的表現,老哈倫先生只有一百份《遺著集》,都是私底下特別為兒子親密的親朋好友印製的,這本書是亞瑟天才的見證,卻慘遭摒棄。書中還包含了關於「但丁與神聖之愛、西塞羅與同情」的內容,及對阿爾弗雷德《抒情詩集》的熱切評論,此評論之前還引發了暴躁的克里斯多福.諾爾(Christopher North)對於這位年輕評論家「超人─超自然─浮誇」風格的嘲笑,以及後續丁尼生全家人一股無能保護兩位年輕人的怒火,年輕的阿爾弗雷德對批評可謂幾近病態的敏感,驕傲的亞瑟顯然心臟強健些。書裡還收錄不幸的亞瑟寫的詩作,那些恭謹輕喚她的詩句,以及寫給從前的情人安娜.溫圖爾(Anna Wintour)的詩。
艾蜜莉.傑斯認為,亞瑟本來還在猶豫不決,他是愛上了瑪麗還是愛上了她。當她沒有激|情蕩漾時,她可是一位觀察力相當敏銳的女孩,而她一開始也只是加入丁尼生一家人對這位聰明人的崇拜。他坐下來,寫詩給她們兩人,給艾蜜莉和瑪麗,他愛慕這兩雙黑眼珠,將他與阿爾弗雷德林中漫步時採集到的野花送給這兩個女孩。他有一種熟練的、與女人調情的功夫,這使得艾蜜莉比沉著的瑪麗更加不安與戒備,讓她覺得自己仿佛只是一位鄉下姑娘,儘管在他來這以前,她自認自己在騎馬時特別酷似拜倫筆下不同凡響的女英雄,只等待優雅的王子帶領她到適當的領域一展長才。艾蜜莉很確定他會愛上瑪麗,因為她也愛著瑪麗,且這份愛一直持續至今,她喜愛與瑪麗彼此分享新耶路撒冷教會真知灼見帶來的的希望和喜悅,和靈媒的新發現。
妳能想像,當我在萊姆.里傑斯(Lyme Regis)一間書店中,發現有一本由亞瑟.哈倫的父親親手題字送妳的《遺著集》在打折出清時,內心有多驚訝。雖然我們不清楚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但父親和我隨即假設它是在不經意間流出在外,因此馬上確保這本書到手。現在它就在我們的藏書室,除非妳提出不同的建議,否則就由我們來保管。妳應該了解父親發現這件事時有多不悅……https://www•hetubook•com•com
艾蜜莉.傑斯知道,女人在一起八卦閒聊時,最能彰顯戀情的刺|激浪漫。男人說的話、他的模樣、他有膽進行的冒險、他嫻熟的事物。他迷人的羞怯,悄悄的談話裡交織著所有浪漫愛情故事的元素,於是,當一個女人和姊妹與朋友徹底談論她公開承認的情人之後,她和情人單獨相處時往往會因為這個人與那個創造出的人物之間的巨大落差,感到一陣突然其來的震驚,也許是出自激動、畏懼、或是出於失望。她不知道,當男人談論女人時,會如何想像他們口中的女人。以傳統而言,人們認為男人與女人不同,會談論更崇高的主題。「心思細密,博學多才。」亞瑟和阿爾弗雷德曾以什麼方式和詞句談論自己和艾蜜莉.塞爾伍德呢?
「你所進行痛苦的撕裂」(L'amaro lagrima che voi faceste)亞瑟曾經要她試著翻譯這一句,並嘲笑她差勁的記憶力,錯誤的句構。「你導致痛苦的流淚」,指的是詩人的雙眼曾短暫停佇於某位女士身上,直到他想起「他們有一項應盡而未盡的義務/永遠不能忘記我們逝去的女士」。傳遞給哀悼者的隱密訊息竟如此貼切優美,令靈媒報紙與新耶路撒冷教會都深受感動。但還有更多動人心弦的文作——到目前為止,除了大眾習慣引用的《悼念集》,還有亞瑟以A.H.H.之名發表的「天主的事理」。
「低等生命」繁殖的影像,也長期入侵她自己的夢境——直到一八五〇年《悼念集》出版不久前,算是亞瑟去世的十七年後,自己結婚八年後,才平息消除了恐怖的感受。《悼念集》的出版,重新喚醒了她很多已然沉寂的心情。長久以來,阿爾弗雷德堅定的悼念,讓她的哀悼,無論多麼激烈、憂鬱、熱切,都相形見絀。然而,她也有情緒波濤洶湧的時刻。在收到哈倫.丁尼生的信件時,她單獨在起居室裡大步來回踱步,好像房間太小似的,向虛無之處大喊:「讓他買回去,灑上紫羅蘭的香氣吧!」整部《悼念集》中開滿了紫羅蘭:「我的後悔/變成一株四月的紫羅蘭/和其餘的花朵一同發芽綻放。」
這首詩讓傑斯夫人想起自己為了取悅亞瑟,努力學習精通義大利文的痛苦。奇怪的是,靈魂竟然如此精確地引用亞瑟《新生》詩集中的翻譯。亞瑟曾那麼自豪地向她展示這些詩,但這些詩並不在《遺著集》中。老哈倫先生覺得這些詩「涵義太流於表面,整首詩太過嚴肅了」,因此拿來燒了。但傑斯夫人頗喜愛這種嚴肅的風格,對她來說帶種男性的鏗鏘有力,一種她受到的教育告訴她要珍視的直率。老哈倫先生自己承受了許多,包括讓戀人分開的罪惡感,除了自己悲哀的晚年之外,他還承受對艾蜜莉悲傷未來的關切。她想,她試過了。她自己成長的過程,並不容易適應哈倫家嚴格拘謹的形式作風。她喜歡亞瑟的妹妹艾倫,她跟亞瑟很像,與她相處,少了性別差異的張力,有種能互相同理的輕鬆。但她們的友誼沒有真正倖存下來,在她結婚之後沒有倖存下來。
然而有一件事我要責備妳,就是妳已離棄最初的愛。
思量妳的愚昧令我十分憂鬱灰心。
餘留的愛一去不返。
思量妳的愚昧令我十分憂鬱灰心。
餘留的愛一去不返。
亞瑟說:「這一切都源於古老的新柏拉圖神話信仰。
艾蜜莉.傑斯以吉普賽人的雙手翻來覆去整理著手中靈媒書寫的紙張,她發現自己陷入圍繞著薩默斯比的思緒叢林,那座超越時光的叢林由男人打造,也只為男人打造。阿爾弗雷德希望和他的朋友亞瑟一起獨自生活,他不帶一絲諷刺地用一個形容詞讚頌友人,柯立芝即用此形容詞來表達對莎士比亞的高度讚譽——博學多才。她並不忌妒阿爾弗雷德,怎麼會呢?亞瑟想娶的對象是她,是她讓亞瑟意亂情迷,亞瑟緊張焦急的吻,可是壓在她的雙唇上。亞瑟非常渴望結婚,內心焦急,這再清楚不過了。
在事情剛發生那幾年,儘管不願意去想,她內心仍不由自主地想像信中提到的,那血肉遺骸遭逢的可怕命運。身體在土中腐爛,而靈魂得到自由。有人告訴她亞瑟的心臟被裝在一個獨立的鐵箱中運回。她聽說有一回驗屍,亞瑟被全身切開,可憐的亞瑟,一具毫無感覺的死屍——「醫生努力從他身上抽血——檢查結果,大部分的診斷都顯示:他就算還活著,也來日無多。」屍體漸漸分解的過程中,有人將他肢解、切開、探查他的傷口。她耗費他不在人世的光陰,想像他重新回到凡塵——伸出雙手,雙眼微笑,在雙眼上方的眉骨展現出他為之驕傲的「米開朗基羅」般的濃眉。在那些日子裡,她無法阻止自己的想像力奔馳。她住在教堂的墓地旁,豈能不受影響?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那具緩和_圖_書慢橫越大海的屍體,讓她內心多麼恐懼。亞瑟如果還活著,應該能理解她的心情。
蜿蜒如辮的小徑上蔓生的玫瑰
與許多下降到黎明洞穴的長巷
團團圍繞的一座花園,
戴著花冠的百合,在近處站立
同高度的地面上
紫色釦子般的薰衣草盛開:
在來世從喧鬧的暴風
虛弱的風中退避,
重新點燃青春想像,
我們與擁有多面向心智的
各種形體交談,
那些未被激|情遮蓋的
纖細思維,無數的頭腦。
我的朋友,和你一起獨自生活,
比擁有王冠,權杖和寶座更好!
與許多下降到黎明洞穴的長巷
團團圍繞的一座花園,
戴著花冠的百合,在近處站立
同高度的地面上
紫色釦子般的薰衣草盛開:
在來世從喧鬧的暴風
虛弱的風中退避,
重新點燃青春想像,
我們與擁有多面向心智的
各種形體交談,
那些未被激|情遮蓋的
纖細思維,無數的頭腦。
我的朋友,和你一起獨自生活,
比擁有王冠,權杖和寶座更好!
年輕的艾蜜莉.丁尼生提著她的書籃,裡面裝著濟慈和莎士比亞、《婀婷》和《艾瑪》從阿爾弗雷德和亞瑟面前經過,從她黑髮的面紗間窺視她們。他們往後靠著,滿意地抬起頭看她。兩隻手在下陷的柳條椅之間的草坪上幾乎觸摸在一起,一隻手伸向另一隻手,一隻是髒髒的棕色,另一隻手在精心照料下顯得白皙。
「親愛的,什麼為什麼?」亞瑟說。「妳倚著玫瑰花,風吹動秀髮,看起來多美麗!別動,我想要欣賞妳。」
阿爾弗雷德.丁尼生的摯友亞瑟寫過一篇〈最後天主的事理〉(Theodicaea Novissima)給那些聰明絕頂的「劍橋使徒社」成員。他們宣稱這篇文章既優美又創新。丁尼生的摯友亞瑟主張,世界上之所以有邪惡的存在,是出於上帝對愛的需要,對「激|情之愛」的需求,為了提供這樣的激|情得以上演的舞台背景,因此創造出生命有限的基督作為慾望的受體,以及創建充滿罪惡與悲傷的宇宙。亞瑟曾說,因道成肉身,人類才能彼此相愛——「對如此親密結合之嚮往幾乎等於認同」——與神聖之愛合一,因此耶穌滿懷大愛的死亡,成為回歸上帝的管道。邪惡對於如此大愛有多麼不可或缺?亞瑟怎能對這個論點如此肯定?這些問題對從前的傑斯夫人艾蜜莉來說是個費解的難題。總之亞瑟的這篇散文相當抽象,充滿人性的激|情。亞瑟反倒希望艾蜜莉不曾讀過這篇文章。
「這不是真正的答案。」她堅持,滿臉通紅。
噢天堂!當所有人環繞
在他的身旁,心靈和耳朵
因聽到他的聲音而滿足,而他躺在草坪上
朗讀托斯卡納詩人的篇章。
抑或是在金色的午後,
一個客人,或是一個快樂的姊妹,唱歌,
或者她帶來一把豎琴,在漸趨明亮的月光中
彈奏一曲歌謠。
在他的身旁,心靈和耳朵
因聽到他的聲音而滿足,而他躺在草坪上
朗讀托斯卡納詩人的篇章。
抑或是在金色的午後,
一個客人,或是一個快樂的姊妹,唱歌,
或者她帶來一把豎琴,在漸趨明亮的月光中
彈奏一曲歌謠。
她將注意力拉回靈媒的自動書寫。全部都是些責備、痛罵的語句,目的是傷人,內容一針見血。
她曾經偶然遇見他倆坐在草坪上,他們頭往後靠在柳條椅扁扁的墊子上,以男人的姿態討論事物的本質。阿爾弗雷德的菸斗煙霧繚繞,在空中擴散。亞瑟把耙子刺向草坪(園丁曾試圖用那個耙子拔除雛菊和幸運草,但徒勞無功),受到喜愛雜草的阿爾弗雷德抗議、阻止。
死者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既恐怖又美麗。更可怕,更野蠻的是:
她從來沒有喜歡過《遺著集》,部分原因是這本書總會讓她心痛地回想起那封可怕的來信。
「我愛你們所有人。」在夜晚的光線下,坐在戶外的草坪上,他告訴他們:「我愛你們每個人,不論你們有多浪漫或多乏味、多奇特或多荒誕,還是多堅定務實。」他把手臂舉起,以偉大的圓形姿態擁抱所有人,呼應著,或者更恰當地說,仿效了《悼念集》中巫榆樹的姿態:「田野中伸展黑暗臂膀的樹群。」她記得他們朗誦但丁和佩脫拉克、歌唱、演奏豎琴,亞瑟打開耳朵和眼睛,愉快地欣賞大家的表演,讓這家人自彈自唱的音樂展現出一種前未有過的完美共鳴。阿爾弗雷德也將這樣的畫面,完美捕捉在記憶的詩篇與悼念集中。因此,當傑斯夫人自己幽靈般的聲音在她充滿月光幻影的私人回憶中響起時,也總是伴隨著阿爾弗雷德的詩句。
親愛的阿姨:
「請告訴我,為什麼『希樂』是女性,而賦予生命氣息的『努斯』是男性?」
「為什麼?」艾蜜莉.丁尼生問。
「妳讀到了我這篇〈天主的事理〉,對於這點,我有點想向妳致歉。如果要了解那些較高層次的事物,這本書反而會讓妳更加困惑,而不會讓妳的視野更清晰。我不認為女性應該花太多力氣在神學上:我們這些具有輕微反理解傾向的男性,才需要這種使理性臣服的武器。心思https://www.hetubook.com.com越純真的人,反而需要越虔誠的信仰。讓我們從心而發,而非從腦袋出發,全心全意相信兩項偉大的基本真理——愛真實存在,邪惡也真實存在。親愛的艾蜜莉,別被任何懷疑和困惑的烏雲所遮蔽,而對這些觀點,和其對應的更大真實情形,我指的是救贖這個觀念,感到困惑。救贖的概念應帶給人們喜悅,而非恐懼。」
亞瑟並不擅長嘲諷。他說得十分果斷,好像要開始一場演講似的。
「我的小甜心,因為女人是美麗的,而男人只是美的愛慕者;女人天性善良,隨著純潔的血液流進流出,她們甜蜜心臟的心室裡都感受得到內心的美善,而我們可憐的男性只能領會真理,因為我們能夠感受到妳們的美善,以將我們飛揚的幻想拉回現實。」
艾蜜莉.傑斯想像年輕男人在他們晚上同住的寢室裡聊天。艾蜜莉.傑斯想像亞瑟躺在閣樓房間的兩張白沙發上一邊抽菸,一邊告訴阿爾弗雷德,他在仙女樹林裡看見了她,而阿爾弗雷德把這畫面變成一種詩,在腦中上演,看見另一位穿藍洋裝的艾蜜莉,挽著亞瑟的手臂。阿爾弗雷德能很快把一切渲染成詩。他從來就無力區分不同的人,誰是誰——比如一八四四年,他最親密的一位友人珍妮.卡里爾(Jane Carlyle),和他在狄更斯的劇場宴會上碰面,珍妮發現自己的手被阿爾弗雷德牽起,而他很認真地問她:「我想知道妳是誰——我知道我認識妳,但妳的名字我想不起來。」艾蜜莉.傑斯認為,塞爾伍德對那聲「林中精靈」招呼問候的回應,為她帶來了不幸的命運,儘管最終她得到某種幸福:兩個兒子,還有一個忠誠的桂冠詩人丈夫,用一輛病人專用的推車推著她在自家的園地上散步。
「當時,我身穿淺藍色洋裝。」艾蜜莉.塞爾伍德說。「阿爾弗雷德身穿長藍披風,突然從林中出現,對我說:『請問妳是林中精靈還是大自然的女神?妳是什麼幻化而成的?』忽然之間,我很確定,我愛他,而且從那之後,無論是怎樣的誘惑、痛苦,都不動搖。」
艾蜜莉.傑斯點燃油燈,思考自動書寫的事。她的僕人是個肥胖邋遢、自作主張、歇斯底里的女孩,經常醉倒在瀰漫雪利酒氣的煙霧中,她有小精靈般的好身手,能讓瓶中的威士忌,櫃子裡的銀湯匙轉瞬消失無蹤。她清理了桌上的茶杯,撥弄一下奄奄一息的火焰。傑斯上校在窗前來回踱步,眺望窗外的星星,彷彿要將房子當成船隻,準備駛過海灣,航向遠方的港口似的。他低聲抱怨了一下天氣。其實從這扇窗戶無法眺望到港口,但是從傑斯上校觀賞窗外的架式,還真讓人以為能看見大海。他低聲咕噥了幾句數學方面的觀察,並喃喃自語評論天狼星、仙后座、金牛座的能見度。「別說了,理查。」隔著紙張,傑斯夫人皺著眉頭,不自覺地這麼說。她有一次不小心聽到她的嫂嫂,另一位艾蜜莉.丁尼生(阿爾弗雷德的妻子)告訴某人,如果知道傑斯上校要來,阿爾弗雷德一定會找某些藉口離開家門,因為傑斯上校會滔滔不絕一直講,但阿爾弗雷德寫詩時需要絕對的安靜。「嫂嫂把阿爾弗雷德當成木乃伊包起來,像照顧小嬰兒般地為他扣釦子,將他呵護得無微不至。」這麼殘酷的想法,艾蜜莉.傑斯也只能在心裡想想,無法說出口,畢竟除了在瘋人院的愛德華以外,丁尼生一家人的關係相當緊密,而就算是愛德華,他們也盡全力用愛圍繞他,直到他們很清楚再也無能為力為止。在一八二九、一八三〇年那幾週擁擠喧鬧、充滿活力的牧師宅邸,阿爾弗雷德寫得一手好詩,比現在還好,讓亞瑟感到十分開心。當年他們憤世嫉俗的父親遠在法國,幾個孩子正值青春年華,正當熱情爽朗、愛嬉鬧的年紀,當時阿爾弗雷德是位優秀的詩人,當然現在還是,而亞瑟很早就看出了這點,對此抱持一股愜意宜人、冷靜而益發堅定的肯定態度。
緊抓石頭的老杉樹上,
寫著躺在下頭的死者姓名,
你的纖維網住無夢的頭顱,
你的根環繞骨頭。
寫著躺在下頭的死者姓名,
你的纖維網住無夢的頭顱,
你的根環繞骨頭。
我不與死神長期鬥爭,
只因臉孔和型態產生變化;
就算地上低等生物一同繁殖,
我的信仰也不絲毫退卻。
只因臉孔和型態產生變化;
就算地上低等生物一同繁殖,
我的信仰也不絲毫退卻。
艾蜜莉.傑斯認為,大家對她沒有成為亞瑟的妹妹茱莉亞.哈倫(Julia Hallam)口中「委身的修女」,感到憤怒,失望。她很想和失去聯繫的亞瑟交談,希望能獲得他的寬恕,讓自己心安。但也許亞瑟像他的家人及阿爾弗雷德一樣,並沒有真正原諒她。她在辦公室收到一封來自她的侄兒哈倫.丁尼生的來信。她這個姪兒,就如同她自己的兒子亞瑟.哈倫.傑斯,為了紀念的緣故,而以逝去的亞瑟為名,而且也跟她自己的兒子一樣,成了老哈倫先生的義子。出於對亞瑟的紀念、悼念,老哈倫先生一直對她慷慨有加。
「女人不該用她們漂hetubook.com.com亮的腦袋瓜思考這些理論問題。」亞瑟說,開始感到疲憊。
或減少
你從中汲取生命的元素——
一名英國少女和一名英國妻子。
你從中汲取生命的元素——
一名英國少女和一名英國妻子。
如果艾蜜莉.傑斯對自己完全誠實,她會想起看到那兩位男性的背影,那兩對急切往上爬的雙腿走向有白色床鋪的閣樓,讓她湧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覺得自己被屏除於天堂之外。他們談論愛情和美學,有時聊到天亮;她的聽覺捕捉到難以理解的文字之流響起的回聲,聽見反覆思考的抱怨,快速、俐落、跳躍的聲音。她不時聽到他們的朗誦聲:《夜鶯頌》、《希臘古甕頌》、「你激|情未啟的恬靜新娘」——她知道這句,她可以跟隨節奏背出剩下的句子。亞瑟稱讚阿爾弗雷德寫的詩,將他比作濟慈、雪萊,並稱他為「感覺派詩人」,阿爾弗雷德引用不幸身故的年輕詩人的信件。「噢!致洋溢感官和感覺的一生,而非僅含思想的一生!」亞瑟讚許地覆誦詩句,稱讚阿爾弗雷德臻至善良、完美、真理的理念,富含「對美麗的熱愛那充滿活力的信念」色彩。在〈天主的事理〉中,亞瑟宣稱上帝創造了充滿罪惡與憂傷的宇宙,目的是為了體驗愛,為了讓祂的獨子救贖這墮落的世界,讓世界變成美好的樣子。
阿爾弗雷德早已心不在焉,長長的黑睫毛停駐在臉頰上。兩位男士放鬆的雙臂追隨對方的蹤跡,手上的兩根手指在地面上安靜地指向彼此。
「這不是真正的答案。」艾蜜莉堅持。
「心智,高級思維,努斯(Nous),將自身浸入到沒有生命的物質、即希樂(Hyle)之中,從而創造了生命和美。努斯是男性的,而希樂是女性的;正如天神烏拉諾斯是男性的,而地神蓋婭是女性的;正如基督、邏格斯(Logos)、道是男性的,而其所賦予生命的對象是女性的。」
傑斯夫人觀察了一下訊息的筆跡,看起來實在不像蘇菲.席克天真的環形圈繞字跡。這種筆跡介於亞瑟小而快速的手寫字,與阿爾弗雷德小而輕快、沒那麼蒼瘦的字跡之間。字句互相錯開。尤其是小d的字母,像亞瑟特有的寫法,頂部微微向後鉤:「死亡」(dead)這個字的兩個d——以及「永遠不要忘記我們死去的女士」的d——以及那個有爭議性、讓她心亂的「天主的事理」(Theodicaea)的d,但並非每個字母的寫法都是如此。這些訊息無疑都與亞瑟有關,也許,當傑斯夫人看到亞瑟以他之手傾注的文字表達訊息時,她應該要像荷爾蕭夫人那樣,在痛苦和渴望中哭喊,但她沒有。雖然心裡懷疑與亞瑟有關,但她假裝不知情。例如,她知道親愛的亞瑟提到永遠鍾愛的某位女士蒙娜.艾蜜莉亞(Monna Emilia)、親愛的尼姆、最親愛的尼姆金——詩人但丁的詩集《新生》裡的這些句子,都來自亞瑟死前所翻譯的少許但丁詩篇的譯文,但丁在這些詩中歌頌的已故女士名叫貝緹麗彩。
亞瑟曾經評論阿爾弗雷德在詩句中對《天方夜譚》中花園的形容,針對他的詩人好友使用「強烈氣息」一詞描述夜晚花園傳來的香氣,亞瑟引述歷史歌劇《美麗的羅莎蒙德》中關於屍體發臭的笑話加以諷刺。「蜜蜂散發蜂蜜的『強烈氣息』;春天散發青春和愛情的『強烈氣息』;但是,無論拉丁語還是英語,『強烈氣息』這個詞的絕對意涵,都以《美麗的羅莎蒙德》的墓誌銘最有權威性:『羅莎蒙德躺在墳墓裡,不再是世上的玫瑰,如果說還剩下什麼強烈氣味,只有屍體的臭味。』」又或許即使亞瑟還在世,也不會明白她的心境。你必須要遭受切膚之痛,一如她在那些病中的悲傷歲月所做的那樣,用想像力觸摸死去的肉體,並停靠在死者身畔,才會感同身受。阿爾弗雷德也經歷過這一切,阿爾弗雷德也跟她一樣沒說什麼,但綜觀整本《悼念集》,能清楚地發覺他的想像力已經面對並探究了那備受喜愛的形體遺留的殘骸,或是無法再經辨認的屍骨。
那時,當與一起散步的家人不知不覺走散的時候,她和亞瑟仙女森林中偶然相遇。那天是一八三〇年四月,霧濛濛的天空中充滿金銀色的光芒,雲層變化萬千,長長的雲絲緞帶交相競逐,天空罩著水霧形成的面紗,彩虹乍現;樹上的樹枝深暗肅穆,覆蓋的一層亮綠花苞帷幕顯得生機盎然;土地聞起來有股霉味,上頭散滿淡淡的風信子、黃色光澤的白屈菜。她站在m.hetubook.com.com林間空地的一端——因奔跑而呼吸急促,他站在另一端,光線在他背後形成的光圈彷彿一道光環,而他的臉孔則籠罩在陰暗之中。
他有時把她當作女神或家中天使一樣對待,有時又像對待一個小孩子或是一隻寵物羊。這些,她想,並沒有什麼不同尋常。至少當時並沒有顯得不同尋常。她熱切地愛慕他,在黃沙發上緊張的初次擁吻後,她經常、大部分的日子裡都在想著他。
她艾蜜莉.傑斯一直這樣想著她對亞瑟的愛之核心,想著兩人在滿覆樹葉花朵的林間手牽手。亞瑟說,他與她共遊如此美麗的樹林,才能創造出那樣神聖的時刻,一如在馬洛禮或史賓賽的詩中,納米(Nemi)或多多納(Dodona)這類永恆的神聖叢林。他以孩童唸誦邪惡的內容會有的含糊不清語調,將他寫給她的信件發表給尼姆和親愛的多多納聽,或者該說艾蜜莉希望他這麼做。他將她比喻為阿爾弗雷德〈對《天方夜譚》的思憶〉中的美麗波斯女子。「以氣味芬芳的黑檀木梳髮,/梳出好幾綹甜美香氛的黑色髮辮。」他將仙女森林中的樹叢幻化為意象更豐富的詩句:「墨綠的樹蔭與洞穴」,並以比阿爾弗雷德濃重低沉的聲音更高亢的語調,更清澈、和緩的聲音,朗誦阿爾弗雷德的詩句裡刻劃的樹叢中夜鶯的景象:
「他在從布達返回途中因中風猝死於維也納,他的骨骸將會從第里雅斯特經由海上運回。」
阿爾弗雷德的朋友亞瑟說:「妳看起來真像一位流浪的仙女或林中精靈。我生命中從未見過這麼美麗的事物。」有些女人回想到這個場景,可能會憶起站在林間空地這一頭自己的影像,以填補畫面中的空缺,或與另一頭男子的熱切微笑交相輝映,但艾蜜莉並不自戀,她心中沒有這樣的自我形像,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當時穿什麼樣式的衣服。她只看見亞瑟看到自己時歡欣鼓舞的模樣,她走向他。這時的亞瑟不是阿爾弗雷德的朋友,而是一個看到了她,並且充滿同樣疑慮和期待的年輕男人。於是她穿過遍地的鮮花向他走去,空氣中瀰漫著腐葉土的氣味,他握住她的雙手,對她說:「妳知道,我好像一直以來都在愛著妳,事實上卻只有四個星期,這怎麼可能?」
當他歌唱時,午夜活潑的空氣
在詩人周圍沉寂下來
不是他:而是世界上
黑暗的某些東西,愉悅
生命,苦惱,死亡,不朽的愛
從不停止,混和,釋放
在地點以外,阻卻時間……
在詩人周圍沉寂下來
不是他:而是世界上
黑暗的某些東西,愉悅
生命,苦惱,死亡,不朽的愛
從不停止,混和,釋放
在地點以外,阻卻時間……
在那些日子裡,詩人透過夜鶯歌唱般的想像力,創造了一個叫薩默斯比的地方,將之化為永恆。阿爾弗雷德的〈回憶頌〉(Ode to Memory),就像〈對《天方夜譚》的思憶〉,是一名年輕人領悟到「過往永不復返」,並頭一次將這種感覺記錄下來,也是他第一次記錄了他的童年讀物、他將花園打造成的塵世天堂。隨著年齡增長,丁尼生家的子嗣漸漸透過阿爾弗雷德的文字回憶教區宅邸花園的種種。
自然以外的生命,來自人類的恐懼,
與視線外快速腐爛的頭顱。
與視線外快速腐爛的頭顱。
在那次肆無忌憚的評論中,亞瑟這麼談論阿爾弗雷德:「當這位詩人去世時,美惠三女神和愛神不會為他哀悼嗎?『幸運地,紫羅蘭從骨灰中綻放。』阿爾弗雷德轉而將這讚美用在死去的亞瑟身上,以紫羅蘭悼念他。傑斯夫人在悲鬱中,將《遺著集》比喻為伊莎貝拉的九層塔盆栽,以悲傷的眼淚澆灌後,誕生出柔和芬芳的葉子,並描繪——
傑斯夫人並非打從心裡決心賣掉《遺著集》的。房子裡到處都是書,她或傑斯先生不時會將一兩個籃子搬走,為新的書籍擺放出空間。現在她回想起來,或許曾在同個書架上,許多書之間瞥見過還沒拿走的《遺著集》書封。她曾看見那本書,但假裝沒有看見。她希望亞瑟能夠原諒她。她發現亞瑟遺留的物品吸引了崇拜者對亞瑟的景仰,她自己也是崇拜者之一,那個絕望的快暈倒的女孩——她幾乎無法承受。她不確定亞瑟會原諒她,畢竟他的著作保留了他最好的部分,他的未來活生生地被截斷了。總之無論有意,還是不經意,她不應該賣掉《遺著集》的。是她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