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婚姻天使
Ⅸ
不是他:而是擁有
世上黑暗的東西,喜悅,
生命、痛苦、死亡、不朽的愛情,
不停止、混合、毫不壓抑,
在地點之外,阻擋時間……
世上黑暗的東西,喜悅,
生命、痛苦、死亡、不朽的愛情,
不停止、混合、毫不壓抑,
在地點之外,阻擋時間……
「我看不到……我看不到.蘇菲亞,我看不到,妳看到了嗎?」
在她背後,整個房間充滿沙沙聲,彷彿擠滿了鳥兒。她的耳朵裡湧進了疲憊之聲,如果她轉過頭去,她會看見一群白色翅膀。她的心靈之眼將看見金色眼睛的鴿子,到處都是鴿子,鴿群在床頭、窗台上精心梳理羽毛。她看見牠們粉紅色的小腳,是如此的脆弱、赤|裸、窸窣鼓譟,牠們或是昂首闊步地走著、或是雙腳向內蜷縮、小腳或張或合。她聽見沙沙聲中摻雜如泡泡般的流暢聲響。如果她轉過身來,整個房間可能(也可能不會)到處都是白色翅膀。她不知道是自己按自己的期望才創造出這些鴿子,或感覺到牠們存在,因此將心中浮現的鴿群帶進視野;或者鴿子們確實存在,她只是碰巧能看見。她現在知道,自己無法以任何意志或努力,將牠們轉變成鸚鵡、牡蠣、玫瑰。牠們從她身上散開,用不同的漱口聲對話,聲音或療癒或焦躁,或急促或平緩。
你不是為死而生,不死鳥!
飢餓的世世代代都無法踐踏你……
飢餓的世世代代都無法踐踏你……
「我該說什麼呢?」
「濟慈知道。」他說。「對美麗的熱愛那充滿活力的信念。我記得了。我想到了一個詞能用來形容他,我讓一個詞語恢復生命——帶來感官之美。這是我的使用的詞語。不是耽於感官的,而是帶來感官之美的。」沙啞的聲音猶豫,退縮了一下,接著變得鏗鏘有力:「『致洋溢感官和感覺的一生,而非僅含思想的一生!』如今,感覺和思想都消失了。如今,兩者都沒了。蘇菲.席克。比斯替.蘇菲亞。比斯替.蘇菲亞,詩歌是感覺的幽靈。親愛的比斯替.蘇菲亞,也是思想的幽靈。這些幽靈在心靈內移動,思想和感覺也同時一起移動。比斯替.蘇菲亞,妳的懷抱使我溫暖,如同溫暖了一條冰凍的蛇。諾斯底教派信徒說,是比斯替.蘇菲亞將第一條蛇送進了天堂。」
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蘇菲.席克站在镜前。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鏡中的她也回望向鏡外的她。松木櫃上的鏡子反射出門旁的穿衣鏡,她就站在房間後頭的身後門檻上,映照於鏡中的門檻從白綠色變成越來越小、無限延伸的影像。她將手指放在自己睜大雙眼下的藍紫色眼窩上,而她的各個幻影也跟著觸摸她們光滑的皮膚。她摸了摸自己的雙唇,向前傾身,在鏡子上頭吹氣,霎時間,她們所有人的臉都立刻起霧,灰白的薄霧上頂著蒼白的頭髮,那髮色——雖然這樣說不太恰當,但沒有好的語詞足以形容——既不像柔軟的野獸、老鼠、鴿子毛,也不像玉米或乾草等收成物,或金色青銅色之類的金屬色,反倒可辨認出是很普通的典型蒼白頭髮。這麼多位蘇菲其實都不存在。她無所不在,又不在任何一處。她直視自己雙眼中的瞳仁,蘇菲.席克的眼睛,直視所有這些鏡中的眼睛,深深看進那溫柔深邃的黑色交會點,那裡什麼也不存在,空無一物,空無一人。
這些具有實體的亡魂,沒有一位曾插足過降靈會,就她所知,訪客們會出現,要不因參與者共通的慾望,才能以意志力促使鬼魂現形,要嘛是https://m•hetubook.com.com因蘇菲想幫忙的焦躁渴望,才能半瞥見他們,並活逮到一些居住在其他空間的生物,就像今天那個有沸騰眼睛的葡萄酒瓶狀生物,是到目前為止最生動的一隻,但這生物也仍然不具有如蘋果般的固態形體。
「噢,我相信。我相信。」
「我叫蘇菲.席克。我能——我能唸出《夜鶯頌》如果你希望的話——」
蘇菲望進鏡中自己的雙眼,不像自言自語地說:「有人在嗎?」她時常呼喚他,很多時候感覺得到他的存在,這個焦慮而難以捉摸的年輕男子就在她身後,就像房間裡的鴿群或其他生物一樣不時徘迴、滑行、闊步。她看不見他,他也沒有說話,但是她感覺得到他在那兒。她相信他想突破隔閡,他想進入這個世界,使用打從她進入這一行就被教導的語言和她交流。蘇菲有時覺得,如果她沒那麼害怕他,他可能很久之前就來了。她感覺他很遙遠、冷漠、迷惘,但也許並非如此,也許這麼美好、完美的一位年輕人不會如此冷漠、迷惘,而會知道要如何升向霍克先生信心滿滿描述的天堂世界。她想幫上忙,為他打開一扇門,但他沒有來。只有一股冷空氣突然出現於溫暖鳥群平和進行忙碌活動以外的某處房內空間,於是她再度詢問:「有人在嗎?」並相信自己得到肯定的答案。
「唉呀,親愛的,比斯替.蘇菲亞是花園裡的天使,在人類出現以前的時代就住在伊甸園裡,對美麗的熱愛抱持積極的信念。濟慈與雪萊都是年輕男性。他們如此年輕,我對他們的感覺很友好。多講些。我在暗處聆聽。暗處。」
「如果可以,我想幫助你。」
蘇菲.席克梳了梳頭髮。鴿群窸窣鼓動、咕咕叫。蘇菲非常想幫傑斯夫人找到那位死去的年輕人,如同她也很想幫忙帕佩格夫人找到帕佩格船長一般,但某種程度上,她希望能幫忙的慾望卻阻卻了這些鬼魂的到來。各種生物、靈魂只會在靈媒感情脆弱陷落時,心靈空虛時到來,遊蕩徘迴於人間,而非在人們注意力緊繃的情況下現身。她感覺那個年輕人並不遙遠。也許他就在鴿群中一個寒冷的空間內等待、伺服著。她不知道他的模樣,但想像他臉色蒼白,一頭金色鬈髮,寬闊的眉毛,俊俏的希臘式嘴巴(她從傑斯夫人和《悼念集》中得知什麼是「米開朗基羅的眉毛」)。傑斯夫人有一次聲稱自己在布里斯托爾(Bristol)所拍攝的一張照片中發現他的靈體,但蘇菲.席克仔細審視了披著披肩的傑斯夫人肩膀後方戴高帽子的模糊身影,也只能看見如粉筆般白皙的皮膚,像煤炭般漆黑的一雙眼窩。蘇菲覺得,任何人都有可能是這個模糊身影,儘管傑斯夫人的妹妹瑪麗認同這個身影極不尋常,他的面容和姿態與她記憶中的亞瑟驚人地神似。
「感知到世事無常。」這鬼物在她懷裡低聲說。它的身體越來越重。呼吸越來越困難。蘇菲.席克結巴地說:
蘇菲感覺他向她靠過來,越來,越近。她聽見一個挖苦、尖銳的聲音朗讀這首詩的內容。
「我可以。」蘇菲躺在白色的床上,他猶豫不決、步履蹣跚地走過去,躺在她身旁,她輕輕懷抱他的頭顱與滿身臭氣於她冰冷的胸前。她閉上雙眼承受、感受他的重量,或多或少是個活生生的男人的重量,卻是一個沒有呼吸的男人,一塊像牛的側邊肉般毫無生氣的男人。也許這鬼魂會殺了她,蘇菲.席克腦中,正如黑暗的水池表面,因一陣恐怖念頭通過,泛起陣陣漣漪。但這池深也支撐著她,她和他,兩人:蘇菲.席克,和這位死去的年輕人。她用自己涼颼颼的雙唇,小心地親吻他冰涼的鬈髮。他能否感受到她的吻?她能否為他帶來溫暖?「乖。」她說,像在對一個暴躁的孩子說話。
蘇菲.席克的思緒就像一條河流,和*圖*書在其深處有強大,無法控制的水流在拉曳與疾馳;但河流表面上僅點綴著一般女性的多愁善感形成的搖曳波浪。她在鏡子裡看著自己的臉,想像這是《受祝福的少女》詩作中少女的臉龐,但頭上戴著瑪麗送給自己的一朵白玫瑰,頂著她自己玉蜀黍色的頭髮,倚靠在門問上的乳|房令門閂也溫熱了起來。蘇菲能看到鏡中那個放盪|女子蝕刻成傑斯夫人的模樣,在滿是皺紋的雙手和布滿皺褶的脖子的身影中出現一位熱情洋溢的女孩,儘管蘇菲也感覺到其他存在,比如一些貓狀或剪刀般的靈體,但真正讓她著迷的是但丁詩中的少女,以及詩句的表面意涵。讓她著迷的是詩中的距離。但丁知道某些她知道的事。她盯著鏡中自己的雙眼,背誦但丁的〈天堂之家〉(Heavenly House)。
蘇菲立刻知道他就是那個男人。不是因為她認出他來,而是因為她沒有認出他的模樣,但他的相貌特徵符合眾人對他的描述——鬈髮、薄唇、橫眉。他穿著一件古早的高領襯衫,那種襯衫在蘇菲母親還小的時候就過時了,還身著一件沾有汙漬的馬褲。他站在那,鬱悶地顫抖著。他的顫抖方式完全不像人類,他的身體因顫抖而膨脹、收縮,好像形狀被吸出再壓回似的。蘇菲向他走近了幾步,看見他的眉毛睫毛上都是泥土結塊。他再次說話:「我是個死人。」
「『交融、毫不壓抑,』」一個寒冷、沉悶的聲音在蘇菲的耳邊說:「美好鮮活的語言。我知道他會和濟慈一樣偉大,正如柯立芝在華茲華斯身上,看到自米爾頓以來最偉大的詩人。比斯替.蘇菲亞,因為這個理由,我愛他,妳必須相信我。」
他將類似手的東西放在她的肩膀,感覺像燃燒的冰。「對,我,說話!」
他似乎需要幫助。「抱我。我想妳一定辦不到。我好冷,這裡好暗!抱我。」
「妳辦不到的。」
有時她努力召喚米奇或其他冥冥中渴望現形的鬼怪,卻意外帶來不受歡迎的訪客——有位憤怒的女嬰嚎叫著,不願接受她的安慰;還有一位身材高大的冰冷男性鬼怪多次想要拉住蘇菲,卻看不見她。蘇菲倒是能感覺到,也看得見那男性鬼怪藍色的短鬍渣和凸出的雙眼。這些居民來自另一個世界,來自冷淡的實體訪客所在的世界,他們全體只有五、六位,像是她在第一位雇主那邊招待過的、雇主淹死的親戚;或是在可萊蒙德森林(Crimond Wood)狂熱地尋找一只掉落手錶的粗壯結實女舍監,或是那位小販男童,那男童曾告訴她,雖然他的馬把他踢死了,他仍然想念牠——老惠特尼可是因為肢關節疼痛,才情緒暴怒的,這不是牠的錯。
小時候,蘇菲也召喚過其他人。她召喚過故事裡的人物——長髮公主中瞎掉的可憐的王子、聖經中遭到謀殺的不幸亞伯,以及一位在結識帕佩格夫人之前她最親密的朋友,一個叫米奇的孩子。米奇透過各種狀態現身,從一團感應得到的存在氣流,一位出現於想像中的吉普賽黑皮膚男孩,到化身為一位多少與蘇菲有血緣關係的熟人,坐在梳妝台邊緣不斷用腳跟敲擊、發出聲響,她每週都親眼見到米奇破碎的指甲與刮傷的嘴唇。他就存在在那裡。在其他時候,他幾乎存在著,她用盡意志力將他拉進人間、讓他現形。蘇菲告訴男孩一些他似乎明白之事,但男孩沒有告訴她任何事。
「我是年輕,而且死掉了。」
有時蘇菲可以透過獨自背誦詩句,來製造通靈時必要的模糊、浮動心智狀態。她在到傑斯夫人家之前,並不認識多少句詩,但在傑斯夫人家,她開始讀詩,若以恰當的比喻來形容,就像一隻入水的鴨子,漂浮於詩河之上,她在強勁的詩流中迅速彎身潛入,而那詩流也支撐著她。不只在傑斯夫人家裡時如此,降靈會常常都以詩意的方式召喚那些過往的逝者。最受歡迎的開場詩是是羅塞蒂的《受祝福的少女》。蘇菲.席克贊同其他讀者的想法,如此美麗悲傷的一幅畫,那位受到祝福的孤獨天使充滿渴望地將上半身探出天堂的門閂外,而此時,在她周圍——成雙成對的戀人幸福地結合,他們所有的淚水都被抹去,成為如霍克先生喜歡指出的,兩人合而為一的婚姻天使,好像但丁先生天生即是史威登堡的追隨者似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妳看。」那刺耳的小小聲音說道:「看吧,我是個死人。」
我在暗處聆聽;並且,很多時候
我半愛上安逸的死神。
在許多靈感泉湧的韻中輕柔呼喚他的名,
將自己安靜的氣息送入空中;
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能豐盛地死去,
毫無痛苦在午夜時分生命終結,
在一陣狂喜下
將自己的靈魂湧至外空
你仍歌唱,而我徒然有耳——
直到你高昂的安魂曲成為故鄉(sod)。
我半愛上安逸的死神。
在許多靈感泉湧的韻中輕柔呼喚他的名,
將自己安靜的氣息送入空中;
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能豐盛地死去,
毫無痛苦在午夜時分生命終結,
在一陣狂喜下
將自己的靈魂湧至外空
你仍歌唱,而我徒然有耳——
直到你高昂的安魂曲成為故鄉(sod)。
「是你嗎?」
蘇菲.席克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她看到自己的白色小床,還有一排鴿子在鑄鐵床架上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她短暫看向在窗台上的一隻紅藍色鸚鵡。她看到了深色玻璃,然後她看見了他,他看似在掙扎,以一種極度掙扎的抵抗力道讓自己的外觀維持某種實體的完整性。
「而且,孤獨一人。」他表達出年輕人式的自哀自憐。
「我行走。在其間。在其外。我不能告訴妳什麼。我什麼都不是。無能為力,充滿困惑。」他補充,突然間他快速清晰地表達,好像這些詞彙他一直以來相當熟悉,在漫長的歲月中,始終頑固豢養在腦子裡似的。當然,在他看來,這許久的光陰可能並非很多年。在這個鬼魂眼中,千年一瞬。
蠟燭滅了,她匆匆進去;
蒼白的月光中,微渺的煙霧消失了;
她把門關上,喘不過氣,
近似空中的靈魂,寬闊的異象;
沒發出音節,或,降臨悲傷!
但她的心,她的心滔滔不絕,
芬芳的一面因雄辯而疼痛;
好似一隻無舌的夜鶯徒勞地膨脹
她的喉嚨,死於心的窒息,在她的谷地。
蒼白的月光中,微渺的煙霧消失了;
她把門關上,喘不過氣,
近似空中的靈魂,寬闊的異象;
沒發出音節,或,降臨悲傷!
但她的心,她的心滔滔不絕,
芬芳的一面因雄辯而疼痛;
好似一隻無舌的夜鶯徒勞地膨脹
她的喉嚨,死於心的窒息,在她的谷地。
「但沒有遭到遺忘。」
她的同伴呼出一口氣。她感受到他冰冷的氣息拂過她的耳朵。
有一次帕佩格夫人發現,蘇菲以這方法催眠自己,那時蘇菲像一塊僵硬的石頭站在那,眼睛睜得大大的,身體摸起來又濕又冷。帕佩格夫人用溫暖的雙臂抱緊她,讓她挨到自己寬厚的乳|房上,為她披上被子,餵她喝肉湯,當蘇菲驚醒時,根本不曉得自己之前跑到哪去了。帕佩格夫人的心,就像柔軟的巢中自在的棕色畫眉鳥般溫暖,蘇菲感受到那翅膀的溫柔震動,因此毫無所懼地回來了。
那完全是另一首詩。背誦這首詩讓她全身發冷。她把自己抱得更緊取暖,冷冰冰的胸部倚靠在冷冰冰的手臂上,小指頭緊抓著自己的肋骨。她確信,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在她身後浮動的羽毛中,還有其他東西在呼吸。詩句像聲音一樣沙沙作響。她感到一陣刺痛,宛如一根冰柱穿刺在手指所抓的肋骨中間。她聽到一陣咯咯的冰雹聲、雨聲,突然之間,窗框處也像一陣強風颳過,發出宛如種子散落的聲響。她感覺到房間內忽現的重量,占據一個巨大的空間,彷彿她先感覺到一陣敲擊房門的聲響,預先知道房子裡有人住,然後又聽見上樓的腳步聲,最後是大廳窸窸窣窣的叮噹聲。她知道她一定不能回頭往後看,因為知道這一點,她開始迷迷糊糊地在腦中哼起〈聖艾格尼絲節前夕〉(The Eve of St Agnes)的豐富內容:和*圖*書
「請——」她向玻璃杯吹氣。
位於天堂,橫跨以太的洪水
的一座橋。
下面,是白天和黑夜的潮汐
火焰和黑暗的山脊,
在那低處的空虛,這人間
像一隻煩躁的蚊子般旋轉。
……
在她周圍,新認識的戀人們,
在長久愛情環繞的讚美聲中,
永恆地互相對話
他們銘記在心的許多名字;
以及,高升到上帝之處的眾多靈魂
如細瘦的火焰般經過。
現在太陽消失了;捲曲的月亮
就像一根小羽毛
在海灣附近飄揚;此刻
她如平靜的天氣般說話
聲音,就像星群
一起唱歌時所發出的那樣
「但願他當時有來,
因為他終將來到。」她說。
的一座橋。
下面,是白天和黑夜的潮汐
火焰和黑暗的山脊,
在那低處的空虛,這人間
像一隻煩躁的蚊子般旋轉。
……
在她周圍,新認識的戀人們,
在長久愛情環繞的讚美聲中,
永恆地互相對話
他們銘記在心的許多名字;
以及,高升到上帝之處的眾多靈魂
如細瘦的火焰般經過。
現在太陽消失了;捲曲的月亮
就像一根小羽毛
在海灣附近飄揚;此刻
她如平靜的天氣般說話
聲音,就像星群
一起唱歌時所發出的那樣
「但願他當時有來,
因為他終將來到。」她說。
「我沒有喜歡或討厭什麼的習慣。」她發現自己在回答他的問題。
「不是非常清晰。只看到一點點,我看到一隻手。在房間裡,有位穿長睡衣的老頭,拿著一根蠟燭……將手舉到臉部的高度,然後,將蠟燭捏熄∙∙∙∙∙∙這位老人蓄著濃密粗糙的半灰鬍子,茂盛的鬍鬚蓋到嘴巴上,長得挺英俊的,我知道他是誰。」
一陣痛苦的痙攣,讓男子整張晦暗發紅的臉孔扭曲變形,蘇菲突然從自己的血脈骨髓中感覺到來自人間的哀悼令這鬼魂痛苦萬分。這股力量把他往下拖,往回拉,或讓他下墜。他不太習慣地試著動動嘴中像石頭般沉重的舌頭。
蘇菲發自內心地說:「你好年輕。」
他融入她的夢境,如這玫瑰
將其味道與紫羅蘭混和,
甜蜜融解;
將其味道與紫羅蘭混和,
甜蜜融解;
「誰是比斯替.蘇菲亞?」
「也許妳不會喜歡妳將見到的。」她聽到,或以為自己聽到。
「好,唸吧。」
再次感受到一陣相同的痛苦。
蘇菲拿起蠟燭,舉到鏡子前面,鏡中的畫面充滿了迷信的氛圍,她宛若那些詩中的女性瑪德琳(Madeline)、夏洛特姑娘(Lady of Shalott)一樣,不得將目光從玻璃平滑的表面移開。蠟燭造成鏡中影像深處局部閃爍的微光暗影,她覺得自己看見有些東西在當中移動。
「妳的名字。約翰.濟慈的詩。」
「我看不到。」冰冷厚實的手指碰觸她的睫毛,彷彿想感覺到她所看到的景象。「他很老,我看不見他。不過我認為自己有點嗅到他的菸味了。他在一片燃燒的芬芳的煙雲中走動,還有散發汙濁氣味的陳舊菸灰——菸渣……他在做什麼?」
無論她背後的是什麼,那東西嘆了口氣,然後困難地吸了一口氣。蘇菲.席克以猶疑的語氣對他說:「我想你就在這裡。我想看看你。」
「很多人十分哀悼你,思念你。你收到的悼念,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人都來得多。」
「我心疼痛,一陣昏沉的麻木令人知覺
疼痛,像喝了鐵杉一樣,
或把一些令人心神遲鈍的鴉片清入水溝
不消一秒,即沉入遺忘的冥河囚籠。」
疼痛,像喝了鐵杉一樣,
或把一些令人心神遲鈍的鴉片清入水溝
不消一秒,即沉入遺忘的冥河囚籠。」
「他不會來。」她說。
她哭泣。「我很疲倦、很疲倦,
喔,上帝,我已經死了。」
她哭泣。「我很疲倦、很疲倦,
喔,上帝,我已經死了。」
「我說,也許妳不會喜歡妳將見到的。」
蘇菲.席克站在那兒,臉色發白。
「他坐在自己床上,不停翻動自己的手,看起來很困惑,有點心不在焉。十分英俊瀟灑。」
「妳可能以為我聽得到他的想法,但我聽不到。」
蘇菲.席克環抱著雙臂,像一根花莖上的百合花微微搖晃,像弄蛇人面前的一隻蛇前後來回,她的頭髮飄揚又滑落在肩頭。她聲音低沉、純淨而清晰。當她說話時,她看見細瘦的火焰,月亮像根羽毛般捲曲。一如有時會發生的那樣,她感覺她滴溜溜旋轉著離開了自己的身體,就好像將自己的大眼睛對準一個巨型萬花筒的開孔時,看見自己的臉恍若金箔碎飾般,在羽狀薄片、冰晶及紛陳的世界間不斷旋轉。她聽到自己說話,彷彿在回答:
他離開她,像有人生病很久後,終於能下床用腳走路般走著,並在窗台上的座位坐了下來,迫使幾隻白色小鳥飛離原本的位置。小鳥振翅起飛,在窗簾底部安歇。蘇菲跟隨他的身影,站著打量這個人。他非常年輕,而他在世的愛人們將他視為早已離去的神祇般觀看、等待他,但這個年輕人卻比蘇菲還要年輕,且他的狀態似乎處於精疲力竭的最後階段。在新耶路撒冷教會,有人告訴過蘇菲.當史威頓堡遇上新死之人的情形,那些鬼魂拒絕相信自己已經死了,並帶著憤怒的興致參加自己的葬禮。據史威頓堡教導,之後死者會將在塵世間的情感和心靈帶入他們的下一個世界,他們必須找到他們的真實自我,並在眾多靈魂與天使之中尋找真正適合自己的伴侶。他們必須醒悟到他們已經死了,然後繼續生活下去。她問:「你還好嗎?你的狀態如何?」
蘇菲看到,在房間中央有一隻手,那隻不再年輕的棕色長手臨時笨拙地扣上一件睡衣。她看見一排對錯孔的鈕釦。那隻手玩弄著鈕釦,好像短暫感受到鈕扣的冰寒,於是將脖子前的褶領緊鉤到胸前。
「一如妳所看見的。深感困惑、無能為力。」
她的手顫抖,背後的那張臉龐腫脹、緊縮,下垂塌陷後又重新組合在一起,這張臉雖不蒼白但顯現出紫色的血管,有著一雙瞪視的藍眼睛,顫抖的下巴上方是兩片薄薄枯乾的嘴唇。突然飄出一陣氣味,不是玫瑰、紫羅蘭的花香,而是土壤的黴味和腐味。
在童年時代,她曾經刻意引發類似的靈魂出竅現象,但沒那麼幸運。當她還小時,她就知道一些讓靈魂出竅的方法,對她來說,那就像喝水、使用痰盂、洗手一樣自然,因此以為在一般日常生活中,別人也可以輕易做到。她透過某些方法屏住呼吸,或在床上將自己身體拱起,再快速、有節奏地落下,藉由這種方式,她發現了一個飛翔中的自己。她在略為接近天花板處迴旋,平靜地觀察自己的軀殼,她所留下蒼白不動的空殼呈現雙唇分開、眼皮閉合的模樣,好險當時她不耐煩的母親,以一雙肉豆蔻碎粒般紅通通的粗糙雙手打了她幾個巴掌,將她猛然搖醒。那次之後,蘇菲嘔吐了整整一個月,差點因營養不良而死亡。於是她從此學會小心謹慎,控制靈魂的出走與歸來。
「至於這個,有時不是我們能掌握的。」他說得更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