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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繼續讚美亞瑟對他的懷疑觀點提出的直接爭辯：

但是他極痛苦地看著溺水的蒼蠅。牠們還活著，牠們掙扎旋轉著，牠們死了。牠們是有生命的形體，在水壺邊緣盤旋，嗡嗡作響，什麼也不是。而生命如此燦爛的亞瑟呢？如果他之前知道亞瑟會死，確實得知亞瑟身體會死亡，當亞瑟還活著的時候，他就不可能愛他，他們不可能彼此相愛。他是透過寫作而非思考才發現這點的。他不如亞瑟聰明，無法寫出一項論述挽救他的生命，也無法建立一套理論或捍衛一項立場。他曾是劍橋使徒會一名駑鈍的成員，他裝飾壁爐架，說淘氣溫和的笑話，背誦詩文，並接受他人對他偉大天賦的致敬，但無論他真實的自我是什麼，這項天賦似乎不完全屬於他自己。但是他當時已經仔細思考過愛情和死亡，在懷念亞瑟的詩中探討過這些冷酷的抽象概念。阿爾弗雷德為悼念亞瑟的詩歌所奠定的那種天真狡黠的形式，是一種看起來相當直接的形式，像早期的小曲或吟詠悲傷的歌曲，亦即透過一項主張、轉折、思想與情感的轉折、停頓、開始、以韻腳結束，來行文構築詩篇，然而文句以冷靜淡漠的筆調悄無聲息地流轉。在這首詩中，無論抽象、擬人化的愛，到純動物性的感官滿足，都能不斷甜蜜地唱誦下去……

他詩中的生命處在自在的白色牛群和樹叢的黑暗臂膀環抱的田野。他為「言語的模鑄物質形式」這美好的詞彙感到自豪，簡而言之，這個詞句一如他的詩和亞瑟的詩，說明了他想表達的語言頑固本體。模鑄是個好詞，讓人思考，讓人想到這具會死去的身體、泥土，還有那些會腐敗的東西。這是藝術，是衰敗。他不僅寫過在泥土中放置靈巧形塑的模具，他還在懷疑的時刻寫下肉體的腦磁抽動現象，儘管他在其他地方也添加了一雙陶工之手「是什麼」的構想：

阿爾弗雷德記得有一天，當他和亞瑟在薩默斯比草地上散步一整天，談論事物的本質、談論創造、愛與藝術、意識與靈魂。亞瑟的手僅僅離他幾吋之遠，就放在滿是雛菊的溫暖草地上。亞瑟談論濟慈如何以充滿感官的想像力創造出美，濟慈說，美，就像亞當做的夢，夢見他從自己身上撕下血淋淋的肋骨，以此創造出女人。「當他一覺醒來，發現夢是真。」而他，阿爾弗雷德心靈之眼所見，卻非米爾頓的亞當，而是米開朗基的亞當，畫中亞當軟弱無力的手忽然湧現活力，手指瞬間碰觸在雲霧中的上帝從指尖呈拱狀流洩的力量、電流，亞瑟說，這多大膽！多令人震驚！又多麼正確！「致洋溢感官和感覺的一生，而非僅含思想的一生！」亞瑟在薩默斯比的陽光下說道，而後繼續閱讀這封精彩的信：

阿爾弗雷德坐在床上，再次開始撥弄對錯格的釦子。他的雙腿很冷，起雞皮疙瘩，身體在睡衣裡發抖。他以一種驚駭的同情眼光打量自己，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頭注定被屠宰的愚蠢公牛，或一頭沉甸甸、眼神狡黠的肉豬，巨大圓滾滾的喉嚨注定在適當的時候，在發出咯咯叫聲之際遭人用力切開。阿爾弗雷德年輕時，當亞瑟的逝去宛如昨日，阿爾弗雷德所有鮮活的神經末端都感受那生命消逝的不自然。現在他已經是一名老者，他發現過去那名生命氣力如日中天的男子，那個覺得自己的抓握、踏步、一呼、一吸都將永存不朽的男子已不復存，現在這全部的生活機能都成了問題，無論這個過程是否是暫時性的，他正一步步走向滅絕。每一步，他都將自己虛弱的肉體當成另一個他需負責照顧的生物，每一步，都感覺自己是生命隨時會被捏熄的生物。當他倆年輕時，他們在教堂裡吟唱，相信身體會復活與靈魂永生。阿爾弗雷德想像可能有段時間，整個教會組織都歡喜鼓舞地確信塵埃原子會重新排序，相信在最後號角聲響起時，骨頭的碎片和掉落的髮片將一齊飛舞、拼回原貌，但那些都過去了，現在人心惶惶。當時年輕的他在倫敦街頭散步，突然間意識到一百年後，這整座城市的居民將全部橫臥就木，頃刻間他差點昏厥倒地。人們現在眼見他所見的，大地上滿滿堆積著死去的生物，破碎的鮮豔羽毛和萎縮的飛蛾，被拉長、咀嚼、切碎、吞噬的蟲子，淺灘上成堆的魚身曾經鮮豔現已腐爛發臭，壁爐上乾燥的鸚鵡和虎皮目光呆滯地癱軟在壁爐邊，擺出張口咆哮的表情；人類的顱骨混合著猴子和蛇的頭骨、驢子的下顎骨及蝴蝶的翅膀，堆積成一座座山巒，這整山的遺骸全都搗爛攪碎成腐質土壤和塵土，被取食、反芻、於風中漂浮，浸泡、吸收進雨水之中。

漂動的雙手，像野草，像海面漂浮的浮木，像墜落溺斃的血肉之軀。阿爾弗雷德．丁尼生抓到了墜落的節奏。在那件事之後，亞瑟的一生讓阿爾弗雷德記得最清楚的是那雙手。四十多年來，亞瑟和他互握的手像一根光亮漸暗、淌著淚滴的蠟燭，在他的記憶中漸漸褪色。他看著自己指尖上的指肚，用另一隻手觸摸，使指節上的皮膚漾起了一種奇異的光澤，他生命的紋路被抹去了，與他的嘴和眉毛的情況相反。他記得亞瑟的掌心在他手中的溫暖觸感，亞瑟誠摯地緊握住他的手，以英國紳士的緊握方式與他交會、短暫結合。那碰觸含有男子氣概、充滿活力，讓人心情一振。他們相會又別離，在收到那封可怕的信之後，阿爾弗雷德仍期待亞瑟緊緊握住自己的手，這份期待殘忍地折磨著他。他也曾為縈繞心頭這份對碰觸的渴望，寫過很好的詩、傑出的詩。他擁有上百封信。「我曾有過相同的感官震顫，我必須告訴你，先生：『我不覺得那很奇怪。』我很欣慰你能覺察到這種事，我想你可能也希望知道我的感覺吧。」

他寫過一首諷刺的短詩〈一位假裝女性化舉止的〉：

老哈倫先生燒毀了阿爾弗雷德寫給亞瑟的信件。阿爾弗雷德非常清楚亞瑟父親的恐懼和懷疑儘管他從來沒有讓亞瑟的父親從他臉上看見，或從他聲音聽見絲毫證據，能證實亞瑟父親的不安與憂慮。阿爾弗雷德早就在年輕時學會掩飾他感受到的一切，並以一種不可捉摸的曖昧迷霧，掩蓋任何令自己或他人不舒服的感知。八年來，他像一隻不斷撤退的烏賊，向他最親愛的艾蜜莉噴射黑色的模糊墨汁。他從來沒有針對老哈倫先生鄙棄十四行詩的專橫個人發言，作任何程度的惱怒回應，儘管他曾多次、一再地告訴他人，十四行詩是高貴的。如今，他躲在天才注意力分散的含糊語言背後，以及在他這個時代受人尊敬的厚重斗篷底下，得到雙倍的掩護，莫名其妙地成為當代的模範公民。當他年輕時，曾經歷過糟糕的時刻，當時評論家嘲笑他那些粗心的短句，挖苦他描寫的那句：「心愛的房間……你的兩張沙發既柔軟又潔白。」由於亞瑟從不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書名頁上，因此當亞瑟的詩作首次面世時，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仍是匿名的作品，一位評論家寫道，他在「喬叟酒吧的一朵孤挺花」上耗費了很多「膚淺的技藝」。這些伶俐狡猾的詞彙，取代了記憶中亞瑟之手的觸摸，讓傷口上灑鹽的生猛刺痛感更加鮮活。無論阿爾弗雷德多成功，他從來沒有克服過對苛刻批評的沮喪感。另一位評論家則以為他是一名女性。「這些感人的詩句顯然來自一位軍人遺孀的全部內心。」這是真的，他確實不時聲稱自己是亞瑟的寡婦，但那只是在精神的意義上，只因他的靈魂，他的生命（anima）感受到失去親人的痛楚。某種意義上，所有偉人都涵蓋兩種性別。基督，上帝之子，在亞瑟所謂「天主的事理」中基督是創造者神聖之愛與渴望的客體，既是男也是女，是上帝的化身，擁有男性的智慧與正義，也具女性的慈悲與憐憫。阿爾弗雷德的想法是他和亞瑟兩人都有女性化的一面，因為「pitee renneth soone in gentil herte」只會增添他們詩人特有的感性，他們的男子氣概。但有些事物是他憎惡，亞瑟也憎惡的。他肯定會祕密地拿關於這些事物的問題求教「喬叟酒吧的一朵孤挺花」中的診斷醫師。他已巧妙地注意到，男人應該是「雄雌同體」（Androgynous），女人應該是「雌雄同體」（Gynandrous），但男人不應該是「雌雄同體」，女人不應該是「雄雌同體」。https://www.hetubook.com.com

阿爾弗雷德認為他之前表現得良好得宜，至少他覺得如此。他感受到婚姻中飽滿的情感和友善放鬆的寧靜感受，雖然不知怎地相處起來仍算愉快滿足，他卻懷疑他在婚姻中體驗到的感覺不像其他愛侶來得那麼強烈，但他確定，這種相處方式很對妻子艾蜜莉．塞爾伍德的胃口。如果阿爾弗雷德忠於自己的感受，他和亞瑟的手指之間的空間，將產生更多刺|激的火花，這意味著對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迸發電光石火般的悸動，兩個心靈互相對稱、共鳴，雙方都感受到對彼此的認定，某方面來說，他們兩人似乎打從一開始就認識，不需要像陌生人般漸漸熟悉彼此，但這並未使他們成為米爾內斯，反而較接近聖經裡的大衛和約拿單，兩人對彼此的愛是美好的，傳遞女性細緻的情感。然而大衛是聖經中最偉大的女性情人，為了擁有拔示巴，將她的愛人烏利亞送去戰場赴死，大衛的男子氣概超越所有英雄；亞瑟冷淡疏離而完好無缺，臉上細緻刻劃、自信自負的神情，則吸引無數焦慮、緊張的靈魂。阿爾弗雷德知道在某種意義上，他與亞瑟之間的完滿關係，讓同樣愛戴亞瑟的威廉．格拉德斯通感到無比嫉妒，儘管他跟威廉因那巨大的失落，也因他倆同為那個時代雙傑的事實，仍互相牽引，但其實他與威廉相處時彼此都感到不大舒服自在。威廉是大衛那種類型的男子，但亞瑟愛的是阿爾弗雷德。阿爾弗雷德記得亞瑟向他展示一封亞瑟寄給米爾內斯的信件草稿，因為米爾內斯曾以自己感情強烈的表達方式相當大膽地對亞瑟懇求一份獨佔的友誼。那應該是在一八三一年，當時可憐的亞瑟還剩不到兩年的生命，他把這封信拿給阿爾弗雷德說：「我不知道將一個人的來信展示給另一個人看，這麼做是否恰當。但我想讓你看看這個，夥伴，我想讓你讀一下我寫給米爾內斯坦白的信件。什麼都別說，別下評論，那都是錯的。只管閲讀我寫的內容，然後這封信會密封、寄出，產生有可能產生的效果。我希望你會覺得，我在信裡這麼坦率直言是有道理的。」

他記得在薩默斯比，在閃爍的月光下，貓頭鷹般漆黑的臥室裡，亞瑟拿這首詩嚇他。「這首詩讓人生值得體驗。」亞瑟熱情高喊。「竟然有人寫得這麼好，當死亡面對面逼視著他，這是多麼偉大的抵抗。」當時，在亞瑟的詩中，他描繪出他所自豪的死亡之手的意象。這死亡之手是能佯裝成活物的無生命之物，是他創造的意象。

阿爾弗雷德認為自己寫的這個詩句是對亞瑟相當公正的評價，他認為自己當時應該要弄清楚亞瑟是否曾跨過所謂想像力的門檻，進入肉體上的實際體驗。

又來了，泥土、模具、模鑄捏塑。你在青春歲月隨意寫下一些東西，後來才知道要寫出這些有多困難。當阿爾弗雷德還小時，曾受到父親一本書的震撼，這本書講述加百列和天使害怕捲入人類的攻擊當中，又悲憫塵世間的苦難。這些天使們在四十天內將泥土揉成人形。這是他對模具和模鑄、捏塑感興趣的原因，當然還有其他原因。在包恩德比與薩默斯比的喪禮上，他看著父親冷酷鎮定地主持喪事，嘹亮的嗓門完全沒有因幾杯白蘭而消火的跡象。教堂司事將墳墓牆上的泥土剷成薄片，薄土遭雨水淋濕。（他自己則在墳土上加上了天使的淚滴。）現在有個達爾文，埋頭研究蚯蚓的生命，將黴菌和腐殖層挖得到處都是。塵土的、泥土的、人類的。同樣的，綠色的圓圈，火焰的球體也仍存在於他們的作品中。亞瑟在他描寫《天方夜譚》的詩作中，希望夜鶯唱出「存在於地域之外，將時間阻隔在外」。而這隻夜鶯在他寫給亞瑟的詩中發現自己反抗的聲音，反抗的不只是那被迷人的蛇所拖下來的鳥，還包括善良純真的「我如紅雀引吭高歌」，或是「語言和歌曲都是用來消除痛苦的麻醉品」這種糟透了的概念。

夜鶯代表藝術所發出的秘密之聲，是雀奇對阿爾弗雷德說他不能長久居住在藝術之中。現在他已經老了，但出於某些原因，就像活在《天方夜譚》裡的孩子，他現在渴望住在藝術裡頭。有時候，他看到最親愛的妻子艾蜜莉和恭順的亞瑟以及成千上萬的崇拜者、奉承者，一如山丘上交相競逐的影子般追逐他，而他也將所聽見的無形聲音當成唯一的真實。

現在也許出現了一種趨勢，尤其是有詩人脾性的年輕人，特別容易誇大一些引人注目作品的美感……在作品中對於女性的愛戀雖然無法完全歇止，但似乎明顯沒有觸動這位男性的幻想，也沒打動他的內心，他對一位友人反而有更多依戀，那位友人擁有如此熱情洋溢的特質；而作者使用的詞彙之絢麗，讓整部作品籠罩在一片無法解釋的謎團之下。確實，在以往的詩歌和早期小說中能夠發現，很多歌頌友誼的用字遣詞語氣中蘊含的感情比那時代之後的一般作品更加熱烈，但沒有任何一個以往作品像這些十四行詩一樣狂熱執迷。多數十四行詩中都蘊涵如此崇拜偶像般的欣賞愛慕之情，彷彿將大自然造人以來最美好偉大的人類形象傾注到ｈｔtps://www.hｅtｕｂoｏk.ｃoｍ.coｍ某位不知名的年輕男子身上……儘管這些十四行詩很優美，上述情形卻大大削減了細讀的樂趣，讓人不得不希望莎士比亞從未寫過這些詩句。

蘇菲．席克看見，彷彿看見一張可怕的臉透過一扇隱形窗戶進入她的房間，她看到那張臉上凝視的眼窩和燃燒的光芒與煙霧。她感受到死去的亞瑟在她身上寒冷的重量越來越沉重，將她固定住，連最小的肌肉，甚至眼皮都無法張開，喉嚨乾燥無法吞嚥。那濃重、含糊的聲音艱難地在她耳旁詢問：「妳看見什麼？」好像透過非常厚的玻璃杯似的，她看見一個穿睡衣的蒼老身影踉蹌地走向床鋪，在床單的皺折下躺平伸展，然後，她看到這身影散發一團迷霧，如旋轉的紗線，又好像某種正在作蛹的白色幼蟲，閃亮的線團自這老者的口中發散，纏繞他的臉部，一開始線是透明的，之後越來越密集．最後將他包裹得只留下一個凹凸不平的輪廓，再逐步撫平輪廓不平坦之處，忙碌而耀眼的紗線一直旋轉，越來越平滑，直到最後將整個形體綑成一束明亮的織物。

見到這景象，只讓人明白一件事：大自然染血的爪牙無情，一切最終將成灰塵、灰燼，然後你相信事物較光明美好的另一面，或聲稱自己相信、亦或試圖相信事物的另一面。畢竟如果不這樣相信，生活、愛、美德這些事又有何意義？他最親愛的妻子艾蜜莉相當驚訝他竟然也曾有過這樣的懷疑。他將對妻子美好的讚美，放入悼念亞瑟的詩中。

這張腐朽、英俊的臉孔盯著我看。阿爾弗雷德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冰冷。這死亡的軀體。他對這身影說：「阿爾弗雷德．丁尼生。阿爾弗雷德．丁尼生。」無論他是自己溫暖行動的觀看者，還是如同鬼魂般冰冷的瞪視者，兩者之中任何一個，都不是大眾以為的阿爾弗雷德．丁尼生。「阿爾弗雷德．丁尼生，阿爾弗雷德．丁尼生，阿爾弗雷德．丁尼生」，他更快，更緊張地說：「阿爾弗雷德．丁尼生，阿爾弗雷德．丁尼生。」以每一次為這虛無之物命名這種神經和頭腦不連貫、簡短無比的連鎖反應，瓦解這兩聲叫喚的意義。他憐憫起自己蒼白的喉嚨，那在襯衫下如嬰兒般的皮膚，用不再屬於他的假手指扣好鈕扣。整個房間，所有的空間，都圍繞他旋轉。他移動雙臂抵禦、防護，以睡衣的袖子將火焰壓熄，衣服和蠟滴都發出微微焦臭味。他蹣跚走到床邊，笨拙地爬進床單，意識到自己沒有失去意識，而是正在失去自我。

他的羽毛床墊在他的骨頭下移動，如波浪般起伏著，他的腦殼沉入枕頭的羽毛堆中，使枕頭挪動、發出颯颯聲。他有如一袋摘取的羽毛所支撐的一堆骨頭，如空氣般輕盈，成為輕盈的空氣。那些聲音唱了又唱。他很擔心、病態地恐懼失去與青少年時期的連貫性。他經歷一陣陣的癲癇，像是像藝術宮殿的靈魂一樣，先是太過明亮的光環籠罩他周身，然後他經歷一陣頭暈目眩的墜落與哀嚎。他在一八三〇年寫了一首詩《神祕主義者》（The Mystic）。他一行一行地回憶：

他改了這首詩。覺得第一次閱讀的版本予人錯誤印象。他相信他的出竅狀態，意味著某個力量帶他飛快旋轉，全神貫注地融入偉大靈魂之中，亞瑟和他或許都是那偉大靈魂的一部分。他們一起討論了但丁的〈煉獄〉（Inferno）比〈天堂〉更引人注目的原因，並認定這與文字和詞彙不可避免的感官本質有關，文字是呼吸、舌頭、牙齒；是我的手在白紙上溫暖刻劃的動作，留下了黑色的痕跡。他希望亞瑟能像但丁《天堂》裡的貝緹麗彩。他想像亞瑟說：

他將亞瑟的死化為詩篇之美，並畏懼那種美是某種同時齊具「殘酷、獸|性與抽象」特質的事物，以形塑物質的象徵手法展現，虛無而模糊。

阿爾弗雷德能脫離自我，進入一種清醒的出竅狀態，且透過一項奇怪的方法——對自己不斷覆誦幾個字詞與自己的名字，直到純粹專注於他孤立自我的凝聚力似乎反而矛盾地摧毀他那個自我的疆界，這樣的意識狀態讓他化身為一切事物、上帝，而這狀態並非一團混亂，而是清晰中的清晰、可靠中的可靠的不可思議狀態，難以用語言表達，在這樣的狀態中，死亡幾乎成了可笑的不可能發生之事，失去、消滅人格（在某種程度上）似乎不算是消滅自我，似乎才是真實的生命。他知道讓敏銳意識消失的多樣方式，年輕時他也擔心過家族性的癲癇，怕自己會像自己創作的〈公主〉或〈亞瑟王之死〉中打仗的軍隊一樣在迷霧中徘徊，但這透過唱誦自己的名字讓自我喪失的經驗卻截然不同。他曾試圖在悼念亞瑟的詩中描述這項經驗，希望像〈天堂〉（Paradiso）開頭的但丁一樣，對那些知道讓自我出竅是怎麼一回事的人說說話。

突如其來的，阿爾弗雷德落入一串宛如在慣性軌道上的思考軌跡，彷彿組成這思考軌跡的圖像、連結、傷人的記憶，明亮的構成物，並沒有如項鍊般在一條線上連成一串，反而環繞成一顆緊實的球體，加速滾動通過大腦渠道。他還是沒能將鈕扣塞入縫中，於是乾脆放棄嘗試，拿著蠟燭走到鏡子前面。要弄清楚鈕扣的鏡像也挺令人困擾的。一池黑玻璃前的火焰在對流風的吹拂下鼓脹閃爍著，呈現白色和暗黃的色調。同時，他看見自己肩上有一團黑色煙霧往後方飄移。他把燭台放在梳妝台上，鏡中的自己就像一個蓄著鬍子的魔鬼，濃密的眉毛下一雙炯炯的眼睛，髮鬚間裸|露的黃牙，頭骨上包覆著柔軟的血肉，覆蓋著延展的皺皮。他看到自己巨大的眼窩裡一雙有才氣的黑暗雙眼，像濕潤的果凍似的，於是憐憫起自己日益稀疏的睫毛，並仔細觀察自己的鼻孔。他看見從嘴裡裊裊上升的隱形氣流，干擾燭火的形體，上升的煙霧成為一圈圈搖曳的迴圈。微小的火光成為無法控制的閃爍噴燄。除了呼吸的意義之外，靈魂什麼都能做。

他相信這詩句說的是真的。

阿爾弗雷德害怕，非常害怕，害怕自己受到誘惑而過度高估藝術的價值。藝術輕鬆而狂暴地來到他的生命，他知道如果沒有良心或一項宗旨，他自己最後就會像不停唱歌的夜鶯般，因那創作的誘惑而發狂。他在劍橋的朋友雀奇（Trench）刻意模仿使徒般的嚴肅口吻，在一場集會上幽默地告訴他：「丁尼生，我們不能活在藝術裡！」他曾為雀奇與亞瑟寫過《藝術宮殿》（The Palace of Art），在當中描述他為自己的靈魂建造了一座豪華的遊樂場，一個岩壁上的高塔，靈魂能夠自豪地坐於其上。

菲德烈、瑪麗、艾蜜莉召喚了逝去的形體和靈魂，但阿爾弗雷德卻對此感到害怕與厭惡，擔心自己受到大腦潰爛的病變斑點所欺騙才會看到鬼魂的幻影，也厭惡自己發病。「我看不見你。」有一兩次他害怕卻十分堅定地說，他付出的代價是失去了與好友相見的機會。也許在那層面紗後頭有某種神祕的結合，光中有光，鬼中有鬼，但他的雙手仍然空蕩蕩的，只能盲目感受到亞瑟的缺席。

「一切都昏暗模糊。我——什麼都——看不清。」

當他喝下太多波特酒，笨拙地在眾目睽睽下發言，一邊看他的朋友、訪客、孝順的兒子伸手去拿筆記本和鉛筆，他喜歡說一些像「物質比心靈更神秘。像靈魂這般的事物與神和人之間的區別是什麼，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在我看來，靈魂才是世界的真實。」這類的句子。如果要試圖解釋那種類似神諭的句子，他頭腦將陷入一團混亂，因此希望能以引人矚目的蓬亂聲明，比如宣稱自己並非神學家，來迴避這類議題。靈魂是一個需要小心對待的辭彙、一個不明確的概念。他喜歡描寫鬼魂的文體採用的浮誇語言，那優美的古英文詞彙——人中之鬼、曾經是人的鬼魂、聖靈，與他曾在劍橋使徒論文中寫過的幽靈，那些鬼魂陷入各種為小事爭吵的困境。當他的友人嚴厲批評當代愚蠢的唯物主義時，他睿智地點點頭，儘管無論是否由靈魂啟發，他詩中的想像力確實受到了物質激發，受巨大累贅的肉體、土壤、植被等硬體實物的啟示。他曾寫過。「從熱帶森林的成長到人類繁衍的能力、嬰兒的洪流，大自然的奢侈豐盛令我震驚。」如果人不是天使般的智慧體，那麼他自身的思維，也只不過是一塊黏滑如泥的如蟲蒼白肉體所綻放的電光石火而已。

蘇菲覺得她身上的鬼魂以即將瓦解的手指抓住她，像植物的根尋找一個立足點般撬開、進入她的肉體。她以為自己從前一直害怕進入出竅狀態，但與此相比，之前的恐懼根本算不上什麼，現在她內心充滿憐憫和恐懼，恐懼和憐憫，任其中一種情緒的出現，都讓另一種更難忍受。他想利用她的生命，以死亡侵入她每一吋神經纖維。她表面的想法是，她未來再也不會，再也不會出現在可怕的死者面前，而這次，恐懼也喚起了她的黑暗深處，他的恐懼，她的恐懼，恐懼生命撕離肉體，以及恐懼當生命消失時，對生命遺留的一切懷有愛的能量。他解體了，瓦解了，而她不能，再躺在那，以臂膀環繞他，或再在耳邊聽到他的聲音，他不再具有臉孔或手指，只剩下一團黏土般冰冷、毫無生氣的發臭物質，塗抹在她的嘴巴和鼻孔上。

米開朗基羅曾是其他男性的情人。阿爾弗雷德本人不只一次開玩笑地告訴亞瑟，他愛他，一如的莎士比亞愛班．強生這樣近乎偶像崇拜的情感，兩人都在一行行的十四行詩當中找到贈予對方的禮物、恩典、或承諾。阿爾弗雷德知道他和亞瑟像飛蛾一般，環繞無果的火焰，這火沒有燒著他們的翅膀，卻也沒乾枯萎縮的跡象，他也知道那可怕的誤解——他詳盡說明了在亞瑟詩中他充分感受到的痛苦和渴望，卻也相對攤開坦露了自己的內心世界，因而遭到曲解。亞瑟的父親老哈倫先生本來就不喜歡他們相愛，亞瑟去世後，老哈倫先生更是在阿爾弗雷德冒險讓亞瑟的詩面世之前，輕蔑地寫信撰寫他對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評論。

鑄造，成形中。上帝讓泥土充滿生命氣息，上帝，或無論什麼，又再度將它全部打破。

阿爾弗雷德認為，他自己不是一個激|情澎湃的人，可以說他在感官愉悅上的領悟瀰漫、摻混於他的創作中，在那些萌芽的小花苞和翻滾的大海的意象中，他發現了愛的舉動。（他將鈕扣穿進穿出鈕扣縫裡，然後發現另一顆鈕釦還是沒扣在相稱的位置，此舉鉤出衣服布料的線圈。）無論如何，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妻子艾蜜莉已經成為失去行為能力的病人許久了，不需要考慮和她之間的感官體驗。

然而，然而，如果有一件事為阿爾弗雷德所知，那就是他的詩就像天使般美麗、活潑、真實。不論但丁還是忒奧克里托斯（Theocritus），米爾頓或逝去的濟慈，空中如果充滿他的先驅們鬼魂般的聲音，那麼他的詩讓他們再度發聲頌唱。詩人以語言流傳後世。他將詩看成一座旋轉的圓形牢籠，如不停旋轉的地球的邊緣，錶著黎明與黃昏明亮的地平線條。而詩人，則是囚困於籠中的一隻鳥。他將詩視為一方世界，沉重的地球，在太空中旋轉向前，其邊緣鑲嵌著萬事萬物——山脈和塵土、潮汐和樹木、蒼蠅和幼蟲、泥龍、燕子、雲雀、信鴿、烏鴉光澤的黑暗、夏日的空氣、男人和乳牛，嬰兒和紫羅蘭……是那活生生的，如光如絲的語言的縫線，如堅固的纜索般，將這萬事萬物串聯。他的詩是這可怕的一團混亂的世界的模擬，將這個世界爆炸、滑落、擴張至失去形狀的樣貌，以愉快的詩的意象呈現。

他對於描述匯合的靈魂這兩行詩句要如何表達，感到相當困惑。當他第一次將這首詩公諸於世時，讀起來不太相同。

亞瑟繼續談論但丁和貝緹麗彩，以及在《神曲》的旅程和-圖-書中，天堂予人的愉悅感受。「在濟慈、但丁十分不同的文例當中，我們必須將世俗之愛的脈動當成一種模糊的描繪——作為神聖之愛模糊的預知與伏筆，你不覺得如此嗎，阿爾弗雷德？」

阿爾弗雷德再度嘗試撥弄鈕扣，想用自己的方式移開卡住的鬍鬚，他的毛髮卡在麻痺手指之間，鉤進鈕扣的白骨。除了呼吸的意義之外，靈魂什麼都能做。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在腦中經歷這類辯論，像打一場老掉牙的戰役，不斷承受舊日的痛苦。噢，最後的遺憾，遺憾可以死去了。遺憾一如自己的身體，感到僵硬、疼痛，對刺|激不再快速反應；亞瑟已經離開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他的遺憾和他自身比從前更不暢快，比聽到噩耗的第一時間來得更加陰鬱，而他正以相同的步調朝向亞瑟、朝向毀滅而去。但這並非全部的真相，事實上，他和亞瑟都已經滲進他的詩中，成為詩作構造的一部分，有如被形塑的物質那種無法獨立的半生命（half-life）型態——既不是詩，也不是一種依附，倒像精力充沛的寄生蟲，或寄生在垂死的橡樹上的榭寄生，綻放出乳白色的漿果，神祕常綠的葉子。他對自己的詩懷有各式擔憂和邪惡的念頭。也許他正利用寫詩來維持一份記憶，一份強健的、男子氣概的、不輕易埋葬的愛。也許他以一種錯誤的方式利用他的愛人來拯救自己的利益、名聲，或更巧妙地，從亞瑟解體的恐怖中創造不可思議的美麗。若在自身愚蠢、難以理解的真實痛苦中逼視這份美麗，直到那刺眼的光亮，像一陣火光熄滅消逝，或迫使自己垂落雙眸為止，會是更真誠而有智慧的做法。無論是詩人還是詩句讚頌的對象，是聲線起伏的喉嚨還是靜止不動的屍體，都無法讓一個人成為一首詩。

阿爾弗雷德認為，這首詩非常乾淨，寫得相當巧妙。一句雋語就是一顆糖果，上一刻還不見影蹤，下一刻就突然跳進嘴中，轉來轉去，香甜滑溜。他很清楚，人們認為他是一個天真的老傢伙。他們嘲笑他，保護他。但他不僅是展現出來的模樣，在這個過於拘泥的時代，這也是一種高明的生存手腕，他可不是純真年代的孩子。他和亞瑟都知道所謂「氣質傾向」一事，比如優雅的理查．蒙克頓．米爾內斯（Richard Monckton Milnes）（和他們同時代的劍橋人）那種氣質傾向。聊天時，這位男士對美男子的興趣不斷浮現在他和人的談話中。他也從亞瑟那得知威廉．格拉德斯通（William Gladstone）的肉|欲激|情趨使他在夜晚的街道上徘徊找尋「那種」女人，也知曉威廉會在事後痛苦懺悔。亞瑟曾說威廉是一個相當重視感官的男人，威廉在伊頓時曾愛戀聰明的亞瑟，一如在劍橋時阿爾弗雷德愛亞瑟那樣。亞瑟倒不是重視感官的人，他的愛，總閃耀著浪漫光彩。他在描寫亞瑟的詩中寫過：

他認為，那行詩寫得相當奇妙，那佈滿恐懼的眼睛同時看見形塑綠樹的模具，模具裡裝著了樹木自身形塑的種子；簡而言之，就是在表達有限的生命和無意義的永恆有多恐怖。「而且，瞧！你最深之處無聲無息／在腐朽的紫杉面前……誰的纖維網住無夢的頭顱／誰的根部包裹住骸骨。」他編寫出一些令人愉快的濃烈畫面，描繪自然的鳥鳴，詩意的悲傷哭號，覆蓋羽毛的喉嚨所發出的顫音。「燕子短暫飛行吟唱的歌曲／使淚珠匆匆掠過，浸濕牠們的羽翅。」「我確實歌唱，因為我必須如此／引吭高歌／一如紅雀。」深夜裡沒有語言，只有一聲哭號的嬰孩的絕望哭泣，僅一步之遙就成為受造物的歡唱歌曲。

「我無法說出自己看到什麼。」

「萬事萬物的所有榮耀」是個好詞語。阿爾弗雷德曾以豐富的修辭——一種莎士比亞的筆觸對他的亞瑟這麼寫：

阿爾弗雷德非常了解當自我只是一具肉體時是什麼樣的感受。他鼓勵他死去的朋友：當我的光線微弱，血液倒流，神經豎立時，接近我吧！他知道像「起雞皮疙瘩」和「寒毛豎立」這類詞彙能起什麼樣的作用，他知道如何具體呈現惡夢中的駭人景象。

他對亞瑟詩裡的先驗層面感到不滿，這種詩，簡單地說，很像工匠作品，像灰暗的硬幣，或真實的樹木、鳥群、花園、海岸出現又消失這類清晰異象，與感官享受緊密連結但缺乏正當性。他寫過，並重新寫下他想傳達的是「清醒時的出竅狀態」。

那發生在很久以前，當時他的身體和情感不可能知道自己可憐的大腦瞬間接受了什麼。那時的他想像這艘船正在著陸，有乘客陸續下船。

但是他幻想出的靈魂，卻從他的塔樓被拋入噩夢般的世界，他曾熱切告訴雀奇。「人可以過上帝般的生活」，並用一首詩陳述他的寓言，向雀奇致意，告訴他。

這首詩的描述相當準確，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早就過去了。亞瑟的身體與靈魂，像一棵緩緩枯死的樹木，在他體內東一英寸、西一串細胞地消逝，逐漸一點一滴地走向死亡。亞瑟剛去世時，當阿爾弗雷德突然憶起亞瑟身體的存在，無論是亞瑟急躁的動作，或是亞瑟機敏的神情，對他來說都純然是種折磨。而後，阿爾弗雷德反常地以亞瑟的血肉逐漸化為陰影的相應速度，用想像力賦予亞瑟血肉，試圖阻礙亞瑟的衰亡，看見那再難見到的人，但亞瑟仍在他腦海中持續衰敗、死去。

繼續是：

然後，很快地，這首詩中的生命陷入了詩句本身描述的真相。

意涵豐富的可愛詞彙。褶皺、大量、舒緩。瘀傷、壓傷、曝傷、釘條這類詞，可怕而誘人。但另一種世界，靈魂的世界、光的世界卻拒絕語言滲入，這些世界與其說是像天國一樣飄逸，不如說是仍停留在轉瞬即逝的狀態。「誰能拯救我脫離這個會死去的身體呢？」聖保羅曾瘋狂詢問。保羅相當熟悉神經叢，和禁錮在過分堅固羅網中的鬼魂。他曾描寫困在第三層天的人：「或在身內、或在身外，我都不知道。」

阿爾弗雷德．丁尼生覺得有東西在房間裡擾動。他感受到空氣過度平靜，混合著他通常稱之為「一位天使行走在我的墳墓上」的皮膚刺痛感。他很清楚自己在此融合了兩種迷信：從上方安靜通過的天使讓桌面在二十分鐘之前或該小時過後停止搖晃，而某人踩踏泥土所引起的顫動可以預見，在某個無法阻擋的未來時刻，那遭踩踏的泥土將被挖掉，為踩踏者將腐朽的遺體騰出空間。他感受到某種不知為何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手部，因此停下扣鈕釦的動作，把手抬起來，好像那是某種奇怪的、獨立的生物似的。他曾無意間聽見妹妹艾蜜莉．傑斯酸溜溜的觀察，自從結婚後，他從未動過一根手指來照顧自己。他的手指確實相當修長、棕色飽滿有力的手指，絲毫沒有浮腫發脹的跡象。不過，由於抽菸的習慣，指頭被煙燻成紅色，他擔心自己身上不自覺帶有強烈菸味，鼻孔也無法再保持一塵不染，就像長期照顧馬匹的馬夫的鼻孔，毫無疑問將經由馬的毛髮、汗水、屎尿融混成的暖和濕氣而嗅聞到馬散發的所有氣味。當這些氣味都還新鮮時並不難聞，但冷卻時，可就沒那麼好聞了。阿爾弗雷德想，這就像夜晚的火柱和白日的雲柱燃燒芳香，最後只剩汙濁的灰燼，陳年的菸渣。對！「菸渣」還真是個好詞兒，也許自己已經發臭了？他把手指頭湊到鼻孔前聞了聞，聽見文字的小小片段飛掠而過，發出嗡嗡聲，無時無刻有片文字雲朵在他的腦袋附近徘迴，宛如層層或燃燒或死寂的炊煙薄霧，彷彿在太陽光束中懸浮的塵埃微粒，一如他詩中的美麗描述：「重重埃塵」。阿爾弗雷德聽見有個聲音說：「讓我親吻那手。」他回答：「先讓我擦拭一下，它聞起來有終將一死的人類氣息。」若不引用《李爾王》，就該回以《馬克白》夫人的台詞：「所有阿拉伯的香水加起來，也不會讓這隻手變得香甜芬芳。」或是濟慈的詩句：「當這溫暖劃過我的手，即代表我已在墳墓裡。」，或甚至更糟，是他詩句的斷簡殘篇：

但這不是貝緹麗彩，而是注定失敗的愛人：保羅和芙蘭契絲卡，在地獄閃爍的火焰中交織的靈魂，喚起但丁世世代代的讀者同情的憐憫，感官的滿足。

而阿爾弗雷德．丁尼生自己則躺在吱吱作響的椅子上，下垂的手留在原處，邊想像天堂，邊愛慕著亞瑟，感受這份快樂，對憂鬱病態的丁尼生來說，這份滲進皮膚骨肉的快樂是如此珍稀難尋，讓他也只能對亞瑟微笑哼聲表示同意，並聽見空氣中洋溢著未成形文字原子吟唱的歌聲，屬於他未來創作的詞彙在歌唱著。

他們兩人目光交會。「你看得懂嗎？阿爾弗雷德。」亞瑟說。「你真的懂嗎？」阿爾弗雷德明白了。他曾在詩中輕率地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