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留美學記
最長的一日
車子剛上九十四號公路不久,像綠豆一樣大小的冰雹就叮叮咚咚的打了下來,路面變得很滑,風又大,車子搖搖晃晃的,我很不自在的把眉頭皺了起來。
「我打破了本人廿年以來沒破的紀錄。」他得意的宣佈。
早上少吃一枚煎蛋真划不來,我對自己說。
「下午兩點鐘到。」我輕鬆的說。芝加哥到底特律相距約三百哩,一小時時速平均六十哩吧,三百除六十等於五小時,再加上一小時吃飯休息,扣掉一小時時差,下午兩點應該到了。大家都沒搭我的腔,無言的望著窗外。
「九十四號公路附近的住家請注意,希望你們不要拒絕來按門鈴求助的陌生者。因為沿路因汽油告罄及滑出路面的車子越來越多,警車及拖車已不克負荷。安娜堡市在一日以內的落雪量已打破一百年的紀錄,風雪似乎還沒有停止的跡象……。」收音機播報的消息越來越壞。大家開始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天已經全部黑了。我的行李艙裡有毛毯,電筒的電池不知道是不是還有電……。
這小子動作真快,剛才在蓋瑞城阿珊還是張大頭的蜜斯,吃了一個叉燒包子的工夫已經和她編織未來的美夢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我現在也有一個夢,我希望在未來的廿分鐘裡面可以很快的找到一個出口,找不到出口,加不了油,再開不多久咱們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好棄車求救了。在這個狂風暴雨,華氏零下十度的公路上,那可真不是一件賞心的樂事。
車子才剛過印地安那的蓋瑞城,窗外的冰雹已經變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無聲,但兇惡的向車子襲來。視線越來越模糊不清,前面的車子全部慢了下來,並且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搖起雨刷,打開車燈,開始有點擔心了。
錢不少坐在我的右邊,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錢的大名到底是什麼,這小子窮酸兮兮的,大家偏偏喚他錢不少,也不知是何緣故。聽說他罩馬子很有一套,不過從外表上也看不出來有什麼好處,大概是以內在美取勝吧;後面坐著老汪和他的蜜斯蘭蘭,兩個人都不太講話,是那種外表忠厚老實型。加上這「外表」兩字是我的公正,因為凡是不愛講話的,大家都想當然的以為忠厚老實,這是不公平的,說不定像趙老大這樣內藏奸詐也是有的;我在芝加哥開會才結識他們三人,大家都住在底特律附近,所以邀他們搭我的便車,人多,熱鬧一點。
雪好像越下越大,風好像也越颳越兇。對於他的回答,我們三人的反應是一片沉默。這種感覺大概就是哭笑不得吧!因為我們三個此刻正在忍受他剛才的痛苦,眼看著再找不到出口,那麼大家勢必要https://m.hetubook.com.com紛紛「打破紀錄」了。第二重要是車子加油問題,第三是肚子餓問題,第四是口渴問題,第五是……。
加油站的裡面滿地都躺滿了打地舖的旅客,公用電話後面排了長龍,都是急著打電話給家人「報平安」的。我們在咖啡店裡著實忙了一番,該進的進了,該出的出了,車子也加飽了油。店員告訴我們前面的公路完全斷了,他知道一條小路還通,我仔細的記了下來,一行四人又穿戴停當,驅車投向黑夜的風雪裡,但是,卻心安多了。
「白浪滔滔我不怕,掌穩舵兒往前划……嗨喲咦喲咦喲嗯嗨呀……。」忽然間,錢不少隨著冰雹敲窗的節拍拉開破鑼嗓子唱將起來,把三個人都嚇了一大跳。這小子大概是給我打氣,神經病,我又沒說我怕。
我們在午夜十二時十五分到了老汪的家裡。大家決定在他家借宿一宵。下了車子,一腳踩下去,雪都快到了膝蓋。老汪手腳俐落的整了一鍋熱湯麵出來,大家稀哩呼嚕的吃著,聽著窗外呼呼的風雪,覺得人間真是快活。我也暗自慶幸,如果不是邀他們同行,趙老大一人在路上,那可又是另一種心情。
「新竹女中那個?」我自作聰明的問。因為這小子今兒個早上在餐桌上大蓋他純純的愛,害得我十分感動,影響到胃口,煎蛋都少吃了m.hetubook.com.com一枚。
「嘿!路邊停了一部灰狗巴士!」我和老汪幾乎是同時發現,同時叫起來的。我毫不猶豫的把車子在灰狗巴士的後面停住。三個人興高采烈的下車衝到灰狗巴士去敲門,非為其他,登門求「廁」也。灰狗司機很友善的開了門,裡頭借車方便的旅人早已經擠成一團。司機告訴我們前面大概十分鐘車程的地方有一個加油站而且附有咖啡店。我們聽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連忙大聲地道謝,又衝回去發動了車子,果然很快就找到了這個人潮洶湧,救苦救難的加油站。
「什麼紀錄?」
九點十五分,我記得很清楚。我們在星期日的早上九點十五分驅車離開芝加哥。天昏沉沉的,好像還沒決定該下雹還是下雪。
「隨地大小便的紀錄。」
「老趙,在路邊停一下!」錢不少忽然開口。
我轉首一看,這小子面色發青,不是鬧著玩的,立即遵命辦理。他一俟車停馬上開了門凌雪御風而去,不一會又刷的凌雪御風衝回來,而且如釋重負的嘆了一口長氣,面上出現一種對人生很滿意的表情。
「不是的,」他不耐煩的白了我一眼,顯然是嫌我多嘴。「阿珊本來是張大頭的蜜斯,大夥一塊到溪頭去旅行,他們鬧彆扭,我去做和事佬,結果……。」
天色越來越暗,雪花變得又小又急,被暴風驅迫著在公路上咆哮,路邊開和*圖*書始出現一些滑出去被拋棄的車子。我把錄音帶抽出來,不是不喜歡鳳飛飛,是沒有心情了。打開收音機:「因為強烈的西北風,密西根的南邊在幾小時內落雪數吋,全部剷雪車已經出動,雪再下下去公路就要關閉……。」車窗前面是一片雪原,已分不清楚公路在那裡了,所有的車子首尾相接活像條長長的蛇一樣,以每小時五哩的速度在公路上爬。時間卻並不停止,油表的指針越來越低,看看錶,十二點半了,三點半能夠趕到克羅馬如市就算不錯了。
「我的音色不好,肺活量小,但是歌聲裡常帶感情,很耐聽……阿珊說的……。」
「……生命裡有了阿珊以後,我的一切都改變了,我們一起補托福,互相勉勵,編織未來的美夢,我開始了解感情的意義,開始面對一個嶄新的人生……。」
「餓不餓?」後面的老汪低聲的問他的蘭蘭。沒聽到她的回答,一定是搖搖頭笑笑什麼的。蘭蘭客氣地遞過來一個叉燒包子,我老實不客氣地接了過來,旁邊的錢不少一定看到叉燒包,往事也不回味了,竟然沉默了起來。我趕緊識相的把包子拍斯了過去。這年頭,叉燒包子顯然比愛情罩得住。
「阿珊給我心靈上的創傷,兩個禮拜後就康復了。今年的春天……。」錢太少吃飽喝足,精神又來了。路上還在編織美夢怎麼忽然又變成創傷了?搞不懂。而且和圖書這小子的「愛情」還真耐講,蓋了一整天還沒個完的意思,他的「心靈」也真禁得起「傷」,也好得夠快,縫縫補補的好像還越傷越帶勁兒,真是不服也難。開了一整天的車子,雖然我想繼續做忠實聽眾,但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抱起了睡袋,我可是要下樓打地舖去了。耳後傳來老汪低聲的問:「累不累?」沒聽到回答。一定是蘭蘭搖搖頭笑笑什麼的。感情有寄託的人無論碰到多大的風雪,心裡頭永遠是暖和的,而且也無須多言,我想。哈!五小時的車程,開了十四個小時,真是最長的一日,我打了一個哈欠,對自己說。
每到遇上麻煩的時候,總會想,眾生真是完全平等的,大部份世人的願望也是很微小平淡的。大家都希望有份工作,可以溫飽,感情有寄託,心靈得安寧,不斷的進步,有時間思想,能夠多活幾歲。所以人和人之間應該彼此喜歡,互相同情才對。可是事實上,我們在人與人間常常發現不是嫉妒就是輕視,或者不是愛就是恨,如果把愛與恨加起來除以二,這個人的社會應該是很祥和平靜的。好像聖誕卡片上面白雪紛飛,青松環繞下的小紅屋子,煙囪上面還冒著一絲輕煙,窗子透出昏黃的燈光,屋裡偶爾傳來陣陣笑語……。不知道其他三人現在在想些什麼。但是我知道,大家都應該相當餓了,也相當渴了,也相當累了,也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