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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探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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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找你。」他重複一次。
「時候未到。等我想找你,自然知道該上哪兒去找。」
錫特對教授儘管滿懷鄙夷,聽到這種意有所指的血腥話語,仍然心驚肉跳。他腦袋夠清楚,也掌握夠多精準資訊,沒辦法斥為無稽。身形瘦弱的教授站在暗處、背對牆壁,用中氣不足卻自信滿滿的嗓音說著話,為這條薄暮初降的巷弄增添了一抹不祥氛圍。在身強體健、活力充沛的錫特心目中,眼前這個苟延殘喘的可悲形體凶險萬分。因為如果他不幸過著那麼悲慘的人生,一定不會在乎自己還能活多久。但他太熱愛生命,所以胃部突然一陣翻攪,前額也滲出微汗。遠處的模糊人聲與減弱的隆隆馬車聲,從骯髒彎曲的巷道兩端看不見的盡頭處傳送過來。那聲響聽在錫特耳中無比熟悉、婉轉動聽,他終究只是個普通人,然而,他也是個男子漢,不能輕易放過這種恐嚇言語。
「兩個外國籍無政府主義者從那個地方過來,」他明顯是在對窗玻璃說話,「實在說不通。」
「太糟糕了,太糟糕了!」助理處長把臉貼近窗玻璃,心裡想著。「這種天氣已經持續十天,不,兩星期了,整整兩星期。」他停止思考,大腦空白了大約三秒,而後隨口說道:「你應該派了人在鐵路沿線打聽另外那人的行蹤了吧?」
助理處長態度從容,卻不失審慎。他說話時字斟句酌,彷彿徒步橫渡失誤之河,每個字都是他的踏腳石。「除非你在格林威治查到有用的線索。」他補了一句。
「不管是什麼,放棄吧。」他勸誡對方,語氣不像過去大發慈悲忠告慣竊時那般友善。「放棄吧。你們寡不敵眾。」
他最害怕的,就是這種不確定感。人們對恐懼無動於衷!有時他在外面走著走著,如果碰巧從冥想中回到現實,經常會突然對人類產生一股令人生厭又合情合理的不信任。萬一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撼動他們呢?所有渴望直接掌控人性的人都會面臨這樣的時刻,比如藝術家、政治家、思想家、改革家或聖人。這種情緒狀態著實可惱,在孤獨的催化下,昇華為優越感。這時他想到他的住處,心生狂喜。那個房間隱藏在雜亂的簡陋屋舍之中,裡面有一座上鎖的櫥櫃,是頂尖無政府主義者的僻靜住所。為了早點到達搭乘公共馬車的地點,他閃身離開車水馬龍的大街,轉進一條陰暗狹窄的石板小巷。巷子裡有一排低矮磚房,布滿灰塵的窗子黯淡無光,是終將崩塌的垂死面貌,等待拆解的空殼子。另一邊還殘存些許生命跡象:二手家具店洞穴似的店門朝唯一那盞街燈打著哈欠。一條昏暗小徑蜿蜒在怪異的衣櫥叢林之間,地面長出紛亂糾結的桌腳,小徑深處的高大壁鏡閃閃發亮,像森林裡的湖水。一張鬱卒沙發流落在門外,旁邊站著兩張不成套的椅子。走在這條巷子裡的除了教授,只有另一個人。那人身材健壯結實,挺直腰桿從對面走來,大搖大擺的步伐倏地煞住。
錫特小心翼翼又驚恐萬分地俯在桌子上方查看,任由警探喋喋不休。醫院的門房和另一個男人拉下防水布四個角落,退到一旁。錫特細細察看那堆像是從廢墟和舊貨商店搜集來的驚悚混合物。
「說實在話,她當真得到某種天啟嗎?」他語帶嘲弄地質問。他背對房間,彷彿對眼前泰半隱沒在夜色中的大城著迷,即使聽見錫特喃喃說出「天意」這兩個字,他也沒回頭。錫特的名字偶爾會出現報端,社會大眾對他相當熟悉,普遍認為他是個積極勤奮的人民保母。這時錫特稍稍抬高音量。
他淹沒在人群裡,衣著寒酸又矮人一截,卻不可一世地幻想著自己的威力,左手放在長褲口袋裡,輕輕握住那個橡皮球,那是他災難性自由的終極保證。不一會兒,他開始厭煩馬路上絡繹不絕的車輛和人行道上摩肩擦踵的男男女女。他走在一條筆直長街上,周遭的人潮不過是這個城市龐大人口數的一小部分。他覺得從四面八方往外延伸、到隱沒在成千上萬磚造房屋後方的地平線為止,到處擠滿了不計其數的人類。他們像蝗蟲般多不勝數、像螞蟻般勤奮不懈、像自然力般橫衝直撞,盲目又專注地往前推進,秩序井然,不受情緒、邏輯,甚至恐懼干擾。
「這些話只能嚇唬嚇唬小孩。」他說,「我總有一天會找你。」
「你根本不了解我。」錫特立場堅定,「如果我現在逮捕你,那我跟你有什麼兩樣。」
「知道那女人是誰嗎?」錫特喃喃問道。他的視線仍然緊盯桌面,腦子裡隱約想到,調查結果可能無疾而終,死者也許永遠身分不明。
他突然又說,「是啊,他在這兒,我找得到的都在。膚色白皙、身材瘦小,確實夠瘦小的了。看看那邊那條腿,我先撿起兩條腿,到處都是屍塊,簡直不知道該從哪兒下手。」
「絆倒了。」他又說,「我跑過去時也絆了一跤,摔個倒栽蔥。有些地方到處都有冒出地面的樹根。他可能絆到樹根摔倒,手上的桶子應該是直接在他胸口底下爆炸。」
「天鵝絨領子。怪的是,那個女人當時也注意到這個天鵝絨領子。她告訴我們那年輕人穿著深藍色大衣,領子的布料是天鵝絨。這就是她看到的那個小伙子,錯不了。全都在這裡了,天鵝絨領子有的沒的都在。即使和*圖*書只有郵票大小,我應該也找回來了。」
他收到消息後,立刻到現場展開調查,在公園吞了好些溼冷又不健康的霧氣。之後他轉進醫院,等格林威治爆炸案調查完畢,他已經胃口盡失。他跟那些醫生不同,不習慣近距離觀察支離破碎的人類遺體。所以醫院某個房間桌上的防水布掀開那一剎那,眼前的景象嚇得他寒毛直豎。桌面上還鋪著另一塊防水布,充做桌巾使用,四個角落都往上拉,蓋住一堆沾染血跡的焦黑碎布,儼然就是食人族盛宴後的殘羹冷炙。目睹這樣的畫面,得要有非比尋常的堅定意志,才不會心生畏怯。錫特畢竟是部門裡的拔尖警官,他沒有退縮,卻也整整一分鐘止步不前。有個穿制服的轄區探員斜瞄他一眼,簡單扼要地說:
當時他只是盡量展現出優秀探員該有的魄力,現在他已經明白,故作神秘、有所保留,也許更能保住他的名聲。話說回來,他不得不承認,如果讓門外漢插手這件事,那他將來要如何在警界立足。無論在警界或任何行業,外行人都是十足的禍患。助理處長的嚴厲口氣實在夠讓人窩憋的。
「這我相信。」教授答,「可是你再也找不到比現在更好的時機。對於一心除暴安良的人而言,這是自我犧牲的大好機會。再也不會有比此刻更有利、更人道的時間點。我們身邊連隻貓都沒有,這些破爛的老房子會變成一大堆磚塊,堆在你現在站著的地方。你現在抓我,傷亡人數和財產損失最低。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不就是你的職責?」
「那天你說倫敦的無政府主義者跟這件事無關,」助理處長說,「看來是這樣沒錯。我很謝謝你的手下對他們滴水不露的監控。只是,從社會大眾的角度來看,這等於承認我們對這件案子毫無頭緒。」
他那張大餅臉閃過一抹極細微的自豪笑容,像嬰兒般天真。
教授轉進左側街道,往前走去。他抬頭挺胸走在人群中,幾乎周遭每個人都高過他發育不良的身材。說他不失望是騙人的,但那只是一種感覺。這次或任何失敗,都擾亂不了他堅毅的內心,下一次,或再下一次,肯定能祭出有效的一擊,會驚天動地,足以震裂保護這個殘暴不公社會那高不可攀的法治城牆。他出身貧寒,外形又極不討好,阻礙了他偉大天賦的發展。他從小就聽說許多男人從社會底層白手起家,最後爬到頂端,終於掌握金錢與權勢的故事,內心無限憧憬。他的思想極端,幾乎有種苦行般的純淨,不諳社會現實,一心追求權力與聲望,卻不懂得運用謀略、風度、手腕與財富,唯一的憑藉是個人能力。他覺得光憑自己的才華,理所當然就該萬事亨通。他父親是個巡迴佈道家,屬於基督教某個教規嚴格的隱密派別,天性敏銳、狂熱激越、言論聳動,額頭往上傾斜,展現高度自信,深以自己與眾不同的正直為榮。教授本身懷抱個人主義,他進大學就讀後擴展視野,學術知識取代了祕密教派信仰,傳承自父親的道德信念轉變成純粹的狂熱野心。在他心目中,這股野心有種非關宗教的神聖光環,目睹它受挫的同時,他見識到世界的真實面,了解到所謂的道德竟是矯揉造作、腐敗墮落、褻瀆不敬。即使出發點最無可非議的革命手段,背後隱藏的也是偽裝成信條的個人衝動。教授在自己的義憤中找到終極藉口,因而能夠坦然以破壞來實現個人野心,不必背負沉重的罪惡感。摧毀公眾對法治的信心,並非追求他狂熱目標的完美方案,但他下意識裡認定,要想有效撼動社會秩序的框架,只能靠某種集體或個人暴力。這點認知倒是精準無誤,他深信自己背負道德使命,從不懷疑。他以冷酷的反抗執行自己的任務,從而建立自己的威權與優勢。這是飽受屈辱的他應得的,它平撫了他的敵意與怨念。說到底,即使最激烈的革命者,也只是在尋找所有人類共同追求的平靜:虛榮與欲望得到滿足,或者良心不受譴責。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錫特明顯保留的態度。他不是個不切實際的人,他很清楚部門的運作必須依賴下級主管,而這些下級主管對忠誠度的解讀各自不同。他最早是在某個熱帶殖民地的警務機關任職,他喜歡那份工作。他擅長追查當地某些惡名昭彰的地下組織,逐一瓦解。之後他請了長假,有點衝動地結了婚。以世俗的眼光來看,那是一樁美好姻緣,可惜他的新婚妻子聽過太多傳聞,對殖民地印象不佳。不過,她握有不少重要人脈,是個完美對象。他不喜歡現在的工作,總覺得要看太多部屬和太多長官的臉色,輿論這種古怪的情緒現象又緊迫盯人,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它的非理性反應更令他膽戰心驚。當然,他不了解輿論,難免放大它的優缺點,特別是缺點。另外,英格蘭春季的凛冽東風(他太太覺得挺宜人)更讓他質疑別人的行為動機、不相信部門的辦事效率。只要碰上特別煩累的日子,這種徒勞無益的辦公生涯更令他膽寒。
該採取的步驟肯定一個也沒漏。錫特當然很清楚該怎麼搜捕嫌犯,那都是例行公事,連剛入行的菜鳥都會做。向那兩座車站的收票員和腳夫稍一打聽,就更明確掌握那兩個人的外貌。再看一下當時回收的車票,www.hetubook.com.com馬上就查出那天早上他們倆從哪裡出發。這是一定要做到的基本功。因此,錫特的回答是,收到老婦人提供的消息後,調查工作立刻進行。他也說出車站名稱。「長官,他們在那裡上車。」他接著說,「在梅茲山車站收票的站務員記得當時有兩個符合嫌犯特徵的人出站。他覺得那兩個人看起來是挺體面的工人,比如畫看板的或做裝潢的。身材比較胖的那個從三等車廂後門下車,手上提著亮晶晶的錫桶。走到月台上時,他把桶子交給跟著他的那個白淨小伙子。這些都跟格林威治那個老婦人的證詞相符。」
「有件事我現在就可以向您報告,這事跟我們監控的那群人無關。」
助理處長依然面向窗外,對於那兩個男人是否真的涉案,他表達了些許質疑。他說,這個推論唯一的根據是某個打雜老婦的說詞,而她當時幾乎被另一個匆匆趕路的男人撞倒。這種證詞實在不足採信,除非她突然福至心靈,但這又說不過去。
「不趕著回家嗎?」他語帶嘲弄地問。
這些話擲地有聲,中規中矩,也是他這種性格的警官會對他的特定對象說的話。聽在對方耳裡卻是離經叛道、張狂無禮,根本令人髮指。那發育不良的瘦弱男人終於開口:
助理處長放下遮住眼睛的手。
錫特又說:「你不相信我嗎?你只要看看四周,我們多的是人。反正你們做得不怎麼樣,老是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小偷如果像你們這樣不專業,早都餓死了。」
錫特抵達總部後,立刻來到助理處長的私人辦公室。助理處長握著筆俯身一堆散亂文件上方,像在膜拜桌上那座巨形青銅水晶墨水瓶架。幾個像蛇似地捲曲纏繞的傳話筒綁在一起,掛在他那張木扶手椅的椅背,話筒那端對著他手肘,像是隨時會一口咬下去。他只抬起視線,眼皮的色澤比臉部更暗沉,而且層層皺褶。報告已經送進來了:每個無政府主義者的行蹤都在掌握中。
錫特立刻就事論事地講述起調查過程。助理處長略微轉動椅子,蹺起細瘦的腿,重心支在一邊手肘上,另一隻手遮在眼前。他的坐姿有稜有角,有種哀傷的優雅。等錫特說完,他緩緩點頭,腦袋兩側的烏黑頭髮閃耀出晶亮銀器的光澤。
錫特這位辦案專家腦子裡的煩心事可不只這一樁。另一件事就發生在當天早上,他被召喚到助理處長私人辦公室,竟然沒辦法掩飾自己的驚訝,回想起來心情夠鬱悶的。做為成功男人,他很久以前就知道,要有好名聲,除了亮眼的辦事績效,也要有卓越的處世態度。長官拿電報質問他時,他表現出來的態度實在差強人意。他瞪大雙眼,驚呼一聲「不可能!」當時長官拿著電報大聲讀出內容,隨手扔在桌上。聽見他的反應,伸出手指狠狠地戳了戳桌上的電報,害他無言以對。像那樣被別人的食指狠戳,感覺真的很不愉快。也很受傷!更嚴重的是,錫特還當場跟長官鐵口直斷,事後想想,實在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舉。
抓小偷完全是另一碼事,這種使命本質夠嚴肅,就像任何形式的公開競賽,規則淺顯易懂,最優秀的人必定勝出。對付無政府主義者毫無規則可言,錫特最痛恨這點。這根本就是一件蠢事,偏偏這件蠢事會刺|激到社會大眾,會引來高層關切,甚至牽扯到國際關係。錫特繼續往前走,心裡想著他那群無政府主義者,一臉的殘酷蔑視。那些人之中,沒有一個擁有他認識的這個或那個盜賊一半的勇氣。別說一半,連十分之一都不到。
教授臉上的笑容有點僵,彷彿背後的信心動搖了。
「有個地方不得不用。」淡定的警探答,「我派公園守衛去找了把鐵鍬。他聽見我用鐵鍬鏟地上的東西,把額頭貼在一旁的樹幹上,吐得慘兮兮。」
「長官,他們每個人一天二十四小時的行蹤,都在我們掌握之中。我們隨時隨地都知道他們一個個在做什麼。」他如此宣稱。那位高官賞他一個笑容。錫特覺得,以自己的聲望,顯然就是該說這樣的話,所以心裡特別開心。那位高官聽信錫特的話,因為那符合他心目中的理想狀態。高官的聰明跳脫不了官場那一套,否則他判斷事情時也許懂得運用經驗,而非一味依靠理論。那時他就會明白,陰謀分子與警方關係撲朔迷離,偶爾會意外中斷,在時間與空間中出現漏洞。某個無政府主義者或許隨時隨地都在警方掌握之中,卻總會在某些時刻突然銷聲匿跡,失聯幾小時。在那種時候就會發生某種可悲可嘆的事,通常是爆炸案。只是,這位高官太相信自己觀察到的太平現象,滿意地笑了。無政府主義活動專家錫特想到那個笑容,心裡特別懊惱。
兩人彷彿在熱鬧宅第裡的僻靜走道狹路相逢。健壯男人的深色大衣扣得密實,手拿雨傘,帽子往後斜,露出一大片前額,在陰鬱天色裡顯得異常白淨;暗沉眼眶裡兩顆眼珠子閃爍出銳利光芒;熟玉米色的八字鬍垂落嘴角,末端勾勒出刮得素淨的方顎。
那些都是他的同胞,他相信他們是因為教育不足而步入歧途。認同了這點差異之後,他就能理解盜賊的心思,因為,盜賊的心思與直覺,其實跟警察的心思與直覺沒兩樣。彼此都服膺同一套常規,也對彼此的執業手法和hetubook.com.com行事慣例有相當程度的掌握。他們互相了解,這點對彼此都有利,彼此之間似乎發展出某種和睦關係。他們都是同一部社會機器的產物,一方是人民保母、一方是社會敗類。他們都視這部機器為理所當然,各自角度不同,認真嚴肅的程度卻如出一轍。錫特不能接受造反行為,但小偷不是叛亂分子。他充沛的體力、冷靜靈活的風格、他的勇氣和為人的公正,讓他贏得竊賊一致的尊重和些許奉承。他覺得自己受到推崇與敬仰。錫特現在跟那個綽號「教授」的無政府主義者相距不到六步,不禁懷念起竊賊圈。那個圈子的人至少神志清楚、沒有病態空想、行事有規則,對代表公權力的官員有所敬重,內心沒有任何憎恨與失望。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越過房間走到窗子旁,很難想像他這種高高瘦瘦的男人腳步竟會如此沉重。窗玻璃掛著一道道雨水,底下那條短短的街道到處溼答答、空蕩蕩,彷彿瞬間被洪水沖刷殆盡。這是個特別難熬的日子,一早就濃霧蔽天,現在又被寒雨淹沒。搖曳閃爍的模糊街燈似乎也溶化了,變成一團團水氣。在這種惡劣天氣壓迫下,人類的高傲自大也化成空虛絕望,可鄙、可嘆又可憐。
到這時,錫特訓練有素的感官不再留意警探的話。他走到光線更明亮的窗子邊,背對房間細看手上那塊三角形布料,震驚之餘凝神專注。他使勁扯下那塊布塞進口袋,之後才轉身面對房間,把天鵝絨領子扔回桌上……
「唷嗬!」那人出聲招呼,警覺地側身站定。
「而我們沒辦法給他們任何訊息。」他喪氣地說。
錫特克制住一股厭惡感,伸手拿起血跡最少的一塊布。他這麼做倒不是為了安撫自己的良心。那是一塊長條形的天鵝絨,連著一片面積更大的三角形深藍色布料。他把布塊舉到眼前,警探又說話了。
「喔!遊戲規則!」
「至少我的表現比你稱職。」
教授聽見錫特暗示他背後還有數不清的執法人員,內心一陣憤慨,臉上那抹神秘的嘲弄笑容消失了。他長期以來形單影隻孤軍奮戰,最大的恐懼就是對方人多勢眾,難以攻克。他嘴唇略微顫抖,才硬擠出一句話:
錫特默默等候,像在回想自己剛才說的話,事實上卻在考慮該不該多說一點。助理處長打斷他的沉默。
「你用了鏟子。」他看見幾顆小石子、細碎的褐色樹皮和針尖大小的碎裂木頭。
說完這句話,他視線又回到桌面,迅速簽了兩份文件,這才放下筆,靠回椅背,以探詢的目光注視眼前這位大名鼎鼎的部屬。錫特面不改色,恭敬謙遜,卻高深莫測。
「不多說了。」錫特匆匆打斷他。教授哈哈大笑,邊笑邊往前走。可惜,他沒有笑太久,從小巷踏入熱鬧大街的他,變成神情哀傷的瘦小男人。他像個流浪漢,欲振乏力地往前走,不停往前走,對雨水和陽光無動於衷,對天空和地球的一切現象視若無睹。錫特就不同了,他的目光尾隨教授片刻,就踩著果決迅速的步伐轉身離開,即使狂風暴雨也毫不在意,只知道自己身負使命,也擁有同道中人的精神支持。全城的居民、全國的百姓,乃至地球上忙忙碌碌掙扎奮鬥的無數人們,都是他的盟友,就連小偷和乞丐也不例外。沒錯,以他目前的任務來說,竊賊肯定跟他同一陣線。想到自己的行動得到全世界支持,他不禁精神百倍,開始考量眼前的難關。
「的確如此。換個角度看,假使那個麥凱里斯目前不是住在附近某間度假小屋的話,整件事就更沒道理了。」
錫特認為大有可能。據他推測,那兩個人一起走到距離天文台圍牆一百公尺內的範圍,才分道揚鑣。他進一步說明另外那個男人為何能夠迅速離開公園,完全沒被發現。當時霧氣雖然不濃,卻對他有利。他好像陪著死者到現場,再由死者獨自執行任務。根據老婦人看見那兩個人走出梅茲山車站的時間,以及爆炸發生的時間推斷,錫特認為,另一個男人走到格林威治公園站,準備搭下一班火車北上,他的同夥就是那時候把自己徹底毀滅。
「蓋起來。」他對一旁的助手下令。他接受警探行禮致意後,頭也不回地帶著戰利品走出去。
「你最好相信最後獲勝的一定是我們這邊。現在還不需要讓大眾明白你們這些人都像瘋狗,應該當街槍斃,到那時遊戲才正式開始。我不知道你們有什麼規則,我相信連你們自己都不知道。按你們的規則做事,什麼都得不到。」
這確實是一場偶遇。打從這天上午將近十一點半特別犯罪科接到格林威治發來的第一封電報起,錫特就忙得馬不停蹄,心情也怏怏不樂。首先,他不到一星期前才向頂頭上司拍胸脯保證,城裡的無政府主義者絕不會蠢動,如今卻發生這樁暴行,著實叫人惱火。他向長官誇下海口的當下,內心確實毫無懷疑。當時說出那番話後,他對自己的表現滿意至極,因為那顯然就是長官想聽的。他向長官打包票,即使真有不法分子圖謀不軌,他的部門一天之內就會收到消息。他之所以那麼說,也是因為他自認是部門裡的一流專家。他甚至說了些聰明人會選擇保留的言語,可惜錫特不算太聰明,至少不是真聰明。真正的聰明人會知道,這個矛盾世界充滿不確和圖書定性,也不會接下他目前的職位。如果他的長官夠聰明,也會心生警惕,那麼他就升職無望。反之,他卻官運亨通,一日九遷。
教授動也不動。他不屑的臉龐笑嘻嘻的,連牙齦都露出來了,卻沒有發出聲音。錫特不明智地補了一句:
錫特結束了他對社會正常現象(因為他直覺認定,偷竊這種事其實就跟財富一樣正常)的懷念,突然一肚子火氣,氣自己停下腳步,還說了話,也氣自己為了趕回總部抄捷徑,選擇這條小巷子。他又用他權威的大嗓門說了話,音調雖然稍有緩和,卻語帶威脅。
「毀滅得非常徹底,是吧?」聲音從助理處長手部陰影下方傳出來。錫特用幾個字簡潔有力地描述屍體的慘狀。「驗屍官的陪審團要大開眼界了。」他冷森森地補了一句。
「到時候報紙一定會刊登你的訃文,只有你最清楚那對你有多少價值。你甚至不難想像訃文會寫些什麼內容。問題在於,雖然你那些同事肯定會想盡辦法把我們倆的屍骨分開來,但最後你可能得接受必須跟我合葬的無奈事實。」
他是爆炸後第一個趕到現場的警探,這時他又重提此事。當時他站在威廉王街守衛室門口跟守衛說話,看見濃霧裡強光乍現,像一道閃電,爆炸威力震得他全身發疼。他穿過樹林跑向天文台。「使盡吃奶力拚命跑。」他重複了兩次。
「那麼你們追求的是什麼?」錫特的口氣不屑中帶點心急,像是趕時間的人發現自己在浪費時間。
錫特戰戰兢兢俯在桌子上方,奮力壓抑住湧上喉頭那股作嘔感。儘管理智告訴他,當時的衝擊力八成像閃電一樣迅速,這個不管是誰的傢伙肯定瞬間斃命。但強大的破壞力把這具軀體炸成一堆無名碎片,他始終覺得非常殘暴無情。人的身體炸得這樣粉身碎骨,很難相信過程中不會產生劇烈疼痛。錫特不是生理學家,更不是形上學家,他的同情心超越通俗的時間觀念,而同情心本身就是一種恐懼。什麼瞬間!他想起在報章媒體讀到過,許多漫長的驚悚夢境其實都是清醒前那一瞬間夢見的;也讀過溺水的人在水中載浮載沉時,腦袋最後一次冒出水面的那一剎那,會把過往人生重新經歷一次。人類的意識如此神祕難解,錫特陷入苦思,最後他歸納出一個駭人結論:只要一眨眼的時間,就能體驗到經年累月的肉體劇痛和精神折磨。他一面想著,一面觀看桌上的東西,面容冷靜,神情卻有點焦慮,像手頭拮据的顧客檢視肉攤上的內臟和碎肉,想料理一頓平價週日餐。身為優秀探員,他從不放過任何線索。檢查屍體的過程中,他訓練有素的感官也沒錯過自鳴得意的警探欠缺條理的長篇大論。
「你認為做案的人有兩個?」他依然遮著眼睛。
再者,這天他只吃了早餐,之後就什麼都吃不下了。
教授這個完美無政府主義者露出冷笑,蒼白的薄唇依然緊閉。錫特覺得自己氣勢凌駕對方,豎起一根手指,警告意味濃厚。
這話說得不卑不亢,沒有輕蔑,冷靜得近乎嚴峻。
「到目前為止,得到利益的是你,而且拿得挺輕鬆。我暫且不談你的薪水,你根本弄不清楚我們追求的是什麼,就已經揚名天下。」
助理處長原本隱約回想著他每天在俱樂部的牌局,聽見錫特提起那個名字,思緒被拉回眼前這樁煩心事。打橋牌是他目前生活中最大的安慰,不需要部屬協助,就能盡情展現他的才能。他每天五點到七點到俱樂部打橋牌,之後回家吃晚飯。那兩小時之中把生活中所有不如意事全拋到九霄雲外,彷彿牌局是一劑良藥,有助於緩解心靈匱乏。他的牌友一個是某知名雜誌的編輯,擅長黑色幽默;另一個是有點年紀的辯護律師,眼睛不大、目光凶惡;最後一個是驍勇善戰、頭腦簡單的老上校,褐色皮膚的雙手剛健有力。他們都只是俱樂部的熟人,只在牌桌上碰面。大家似乎都帶著某種苦惱坐上牌桌,彷彿牌局確實是對治生命隱疾的丹藥。每一天,當太陽降落在城裡無邊無際的屋頂另邊,他的工作壓力就會被一股歡欣愉悅的急切取代,像迫不及待要去見某個知交好友。此時那股愉悅感因為某種具體震撼消失無蹤,他突然對自己保護社會的職責生起一股特別的憂慮。那是一種不太恰當的憂慮,像是突然無法信任自己手上的武器。
錫特眼下的問題就是面對他所屬部門的助理處長,也就是他的直屬長官。這是忠實可靠的公僕始終無法擺脫的問題,無政府主義只是讓這個問題複雜化,如此而已。說實在話,錫特根本不把無政府主義者放在眼裡,他不覺得那些人夠重要,更不可能嚴肅看待他們。那幫子人充其量只是行為失序,一種不能拿酒醉當藉口的失序。酒醉某種程度上畢竟代表心情好、喜歡愉悅氣氛。做為罪犯,無政府主義者根本沒有格調,一點都沒有。這時他想到教授,一面繼續邁開大步、一面咬著牙低聲罵道:
「身分不明」這幾個字不斷在錫特腦海裡迴響,令他格外苦惱。即使只為了自己,他也想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職業使然,他喜歡追根究柢。他也希望藉由查出死者身分,向社會大眾證明部門的辦案效率。他是個盡職的公僕,可惜,這個願望顯然機會渺茫。這件案子的第一項證據根本無法判讀,hetubook.com.com除了殘酷的暴力,什麼線索也沒提供。
教授寸步不移。這座大城的雜沓人聲已經減弱為隱約模糊的低語。特殊犯罪科的錫特督察長變換語調。
「我沒找你。」那人唐突地說。
「是個金髮的傢伙。」警探平靜說道,「有個女人跟小隊長說,她看見一個金髮男人從梅茲山車站出來。」他停了一下。「死者也是金髮。北上火車離站後,那女人看見兩個男人走出車站。」他又徐徐說道,「她不確定他們倆是不是一夥的。她沒多留意塊頭大的那個,倒是看見另一個是膚色白皙、身材瘦小的年輕人,手上提著一罐亮光漆。」
錫特遇見教授時,腦袋瓜想著這些事,胃裡沒有一點食物,卻還為稍早見到的景象翻攪著。任何身心健全的男人處於這種狀態下,肯定都敏感易怒,所以錫特碰見教授,心裡特別嫌惡。當時他壓根沒想到教授這個人,也沒想到那些無政府主義者。這件案子的複雜程度,讓他強烈感受到人類的荒誕。這種荒誕的抽象面已經足以惹惱欠缺哲學修養的人,它的實質面更是差勁到叫人忍無可忍。錫特踏入警界初期負責偵辦重大竊盜案。他在那方面建立不少功績,等他升職到另一個部門,自然還保有過去的光環。偷竊倒不是什麼荒誕行為,它是人類的行業之一,儘管邪惡,卻還是勤奮世界的諸多行業之一,跟燒陶、挖煤、農耕、打鐵一樣,都是人類基於相同理由從事的活動。竊盜也是一種勞務,它跟其他勞務實際的差異點在於風險。它的風險不是關節僵硬、鉛中毒、沼氣或沙塵,而是可以用它那個行業的黑話一言以蔽之的「七年苦牢」。當然,錫特很清楚這其中涉及的道德議題,但他追捕的那些竊賊也知道。他們懷著認命心態,無奈地接受錫特熟知的那些嚴厲的道德懲戒。
教授已經停下腳步,半轉身子,肩膀貼近牆壁。他右手輕輕擱在那張被逐出家門的沙發椅背上,左手依然深深埋在長褲口袋裡。他面容陰鬱,卻鎮定自若,在圓形粗框眼鏡襯托下,更顯嚴肅。
他碰巧趕上一班火車,載著他飛奔進城。他獨自坐在三等車廂裡推敲琢磨。那塊燒焦的布極其珍貴,竟然這麼意外地落入他手中,彷彿命運之神把線索扔到他手裡,他驚訝得瞠目結舌。他跟所有意圖掌控一切的平凡人一樣,開始質疑這份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只因為這禮物好像被人硬塞進他手裡。成功的實際價值很大部分取決於你如何看待它,但命運之神無視一切,也毫無鑑別力。原本他認為查出這個把自己炸得面目全非的人的身分對自己有利,現在他已經不這麼想了。他不確定部門會怎麼看待這件事。在受雇者心目中,他所屬的部門往往深不可測,有自己的觀點,甚至有它自己的好惡。部門仰賴部屬的忠誠奉獻,而這些忠僕的奉獻往往夾雜著一絲親暱的鄙夷,才能維持部門的魅力。基於大自然的善意安排,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是他貼身男僕眼中的英雄,否則英雄都得自己洗衣服了。同理可證,在雇員心目中,他們瞭如指掌的部門從來就沒有絕等智慧。部門的見聞往往不如某些雇員來得廣博,畢竟它是個被動組織,不可能無所不知。如果它知道太多,恐怕會效率不彰。錫特下火車時依然在深思熟慮。他心裡沒有一絲對部門的不忠,卻少不了對女人(或對部門)忠心耿耿時那種患得患失的疑慮。
「瘋子。」
「而這兩個人在鄉下那個小站上車。」助理處長喃喃說道,語氣中帶點納悶。錫特告訴他,當時有三個人在梅茲山車站下車,其中兩張票來自那個小站。另一個下車的人是從葛瑞夫森來的叫賣小販,站務人員都認識他。錫特決斷地說出這番話,似乎有點不滿,就像所有自認赤膽忠心、勞苦功高的部屬會有的反應。助理處長仍舊望著外頭廣闊無邊有如大海的黑暗。
「都在那裡了,一塊肉都沒少。費了好一番工夫。」
「我倒認為亮晶晶的油漆桶夠醒目。」他說,「算是可靠的證詞。」
五短身材、其貌不揚的教授身為擔負破壞任務的道德使者,暗地裡為擁有個人威勢欣喜若狂,連眼前這個奉命保護惡質社會的執法者都得讓他三分。教授比羅馬暴君卡里古拉幸運,卡里古拉多麼希望羅馬元老院只有一名元老,以便遂行一己的殘暴欲望。他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看見他反抗的一切:法律的約束力、財產、壓迫與不公。他志得意滿、高傲自負地看著全體敵人,無所畏懼地與之對陣。敵人茫然失措地站在他眼前,彷彿面對令人畏懼的惡兆。這次偶遇確認他凌駕於全體人類之上,令他沾沾自喜。
「知道。是某個退休酒館老板的管家,偶爾會到公園街的教堂做禮拜。」警探煞有介事地說著,而後又停頓下來,瞄了桌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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