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停頓下來,又圓滑地補充,「我應該不必強調,今天我們只是私下聊聊。」
對於這個問題,錫特從私人角度給了答覆,可惜這個答覆太私人,始終沒有溜出他的嘴:
打從走馬上任到現在,助理處長第一次覺得終於可以大顯身手,做點對得起自己薪水的正事,那種感覺讓人樂陶陶的。「我一定要讓他現出原形。」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錫特,心裡想著。
他停下來,凹陷的雙眼直視錫特,傳達了沒說出口的那句「而且你心裡很清楚。」助理處長身為特殊犯罪部門負責人,由於職位的關係,不能親自走出辦公室去追查埋藏在罪犯心底的祕密,只好將自己的偵查天賦發揮在部屬身上,嗅聞任何陽奉陰違的氣息。這種特殊本能也算不上什麼缺點,那只是天性。他是天生的偵探,選擇職業時不自覺地受到這種天賦牽引。他的本能幾乎沒有帶領他做出過錯誤決定,唯一的例外恐怕是他的婚姻,這也是天性。既然他必須坐鎮辦公室,他的天賦只好以靜制動,在那些來到他辦公室的部屬身上下功夫。我們總能找到機會發揮長才。
「你認為麥凱里斯跟這件案子有關?」
錫特決定跳下鋼索,陰沉地回到地面,開誠布公。
「很難想像他為什麼帶著這樣的標籤到處跑。」他抬頭看著錫特,「實在太特別了。」
「我必須用我自己的方法做事。」錫特說,「必要時,我會親自跟他過招,坦然承受後果。有些事不適合攤在陽光下。」
這番話花了好長時間才說完,期間助理處長始終專注聽著,可說是忍耐力的神奇展現。他的反駁絲毫沒有拖延。
「我倒不認為有任何理由。錫特督察長,你跟我耍這種把戲實在不成體統,非常不成體統,而且不公平。你不應該像這樣讓我自己摸索找答案。說實在話,我覺得很意外。」
「那好。你在案發現場找到什麼?」
「麥凱里斯離開倫敦搬到鄉下前,依規定報告行蹤了嗎?」
「那種生意風險很高。」助理處長納悶,「他為什麼做那行?」
「要找到證據定他的罪一點都不難。」他揚揚得意地說,「長官,這點你可以相信我。」他自滿地追加這多餘的一句。萬一社會大眾想針對這個案子發出怒吼,他們手邊剛好有麥凱里斯這號人物可以當代罪羔羊,實在太便利了。眼下還說不準大眾會不會群情激憤,這還得看報紙怎麼寫。無論如何,錫特的職責就是為監獄提供犯人,基於奉公守法原則,他合理地認為所有違法犯紀的人都該留在牢裡。他這個信念太強烈,以至於犯了技術上的錯誤,忘情地露出得意笑容,重複說道:
他抬起頭,瘦長的臉龐面對錫特,表情像極了精力旺盛的唐吉訶德。
「沒有危險性,的確一點都沒有,他只是堅持自己的信念,那是聖人的特質。」老夫人以堅定的語氣宣告。「而他們關了他二十年。竟然有這麼蠢的事,想起來就叫人心寒。現在他們放他出來,他的親人不是搬走就是死了。他父母都過世了,年輕時想娶的那個女孩在他坐牢時死了,現在他連養活自己的能力都沒有。這些都是他用最有耐心、最平和的口氣告訴我的。他說,至少他有很多時間可以想清楚自己的事。那算什麼補償!如果這就是所謂的革命分子,那麼我們之中某些人還真該跪下來向他們膜拜。」她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出這話,身邊那些謙卑恭敬的世俗臉龐原本堆著應酬笑容,現在都變得有點僵硬。「這個可憐人顯然已經沒有能力照顧自己,一定得有人扛起這個責任。」
站在社會天平兩端的平靜心靈多半思慮單純,偉大的老夫人也有屬於她的單純。她不會對麥凱里斯的見解與信念感到震撼或驚駭,因為她是站在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加以審視。事實上,麥凱里斯那一類的人特別容易引發她的惻隱之心。她本身不是剝削他人的資本主義者,她根本超脫在經濟遊戲之外。她對普通人的悲慘境遇充滿同情心,正因為她完全沒有嘗過那種苦,只好在觀念中將之理解為心靈痛楚,才能真正體會人間的殘酷。
「一段時間後,大約一個月左右,當時我已經升任督察長,我在河岸街看見一個壯碩男人行色匆匆從珠寶店走出來。我覺得那人挺眼熟,於是跟在他後頭,反正我順路去查令十字路口。我在查令十字路口看見馬路對面有個部門裡的警探,招手叫他過來,指指前面那男人,要他跟蹤個兩三天,再向我報告。隔天下午我手下就來告訴我,那人娶了房東的女兒,當天早上十一點半在註冊處辦好登記,就帶著新娘到肯特郡的濱海小鎮馬爾格特度蜜月一星期。我手下親眼看著他們把行李放上出租馬車,其中有個行李袋上貼了些巴黎的舊商標。不知怎的,我腦袋瓜一直想起那男人。後來我到巴黎出公差,就跟當地的警察朋友聊起那人。我朋友說:『根據你說的這些,我猜你講的是革命紅潮委員會某個小角色兼密探。那人自稱英國公民,我們認為他在倫敦某個外國大使館當密探已經很多年了。』聽到這裡,我全想起來了。他就是在史塔渥騰罕男爵的更衣室消失的那個男人。我告訴我朋友他說的沒錯,據我所知那傢伙的確是個密探。之後我朋友費了些工夫幫我查清那男人底細。我覺得我最好對他有個充分了解,不過您大概不想了解他的過往吧?」
助理處長提出問題,打斷錫特的回想。他想知道布雷特街三十二號是什麼地方。錫特被助理處長的不公平花招逼得不得不攤牌,決定毫無保留交代一切。雖然他堅決認為部門知道太多沒有好處,但他畢竟是個忠誠的公僕,明智而審慎地暗藏某些訊息已經是他隱瞞上司的極限。當然,如果助理處長想在這件案子上動手腳,誰也阻止不了他。站在錫特的立場,這時候已經沒有裝模作樣的必要。他簡潔地答道:
「誰?維洛克嗎?是,住家跟店鋪一起。他岳母好像也跟他們住。」
「相當肯定?」
「我事先也沒收到任何風聲。」錫特反駁,「我沒問他,所以他沒給我答案。他不是我們手下,我們沒付他薪水。」
這些話對錫特沒有一點安慰作用。他仍然氣呼呼地覺得自己走在鋼索上遭人背叛。不過,他自認是個備受肯定的公僕,所以深信搖鋼索的人只是傲慢無禮,並非蓄意害他摔斷脖子。他沒那麼容易被嚇倒!助理處長來來去去,優秀的督察長卻沒那麼容易被
和圖書取代。他不怕摔斷脖子,光是表演走樣,就足以引爆他胸中的熊熊怒火。念頭沒有身分貴賤之別,錫特此時就生起一個極具威脅性的念頭。他那雙游移不定的圓眼緊盯助理處長的臉,心裡想著,「年輕人,臭小子,你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那麼我敢打賭這個位置你也坐不久。」
「當然,」錫特說,「部門裡沒有那個人的資料。」
錫特瞪大了眼睛,一雙圓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主管,就像過去他緊盯五花八門的嫌犯時一樣。那些嫌犯受到一番告誡之後,有的會無奈地喊冤,有的會裝無辜,也有人悶悶不樂地認罪。只是,他那職業性的堅定表情裡也有著一絲詫異,因為他身為長官的得力助手,不習慣聽人用這種輕蔑的不耐煩口氣跟他說話。他欲言又止,像是遇見出乎意料的全新處境:
「那麼你跟這個密探私下往來多久了?你可以從私人角度回答。」
「是的,長官。」
「對。直到我叫你來這裡。」
「還沒。」他顯得驚訝。
「我找到一個地址。」說著,他氣定神閒地從口袋掏出一塊燒焦的深藍色布塊。「這塊布是從死者的大衣扯下來的。當然,那件大衣也許不是他自己的,甚至可能是偷來的。不過,如果你看看這個,就知道機率不大。」
「你覺得麥凱里斯有沒有可能參與炸彈的製造?」
基於天生的偵探長才,助理處長對人們的聲譽向來抱持懷疑態度。他回想起過去在遙遠的殖民地時,遇見過當地某個又老又胖、財力雄厚的土著族長。歷任總督都信任那人,把他當成好朋友,認為他全力擁護白人建立的秩序與律法。然而,當人們用懷疑的眼光細細審視,卻發現那人唯一的盟友是他自己。那人未必是個叛徒,但他的忠誠卻有著許多危險的保留,因為他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快活與安全。他的口是心非或許帶點無辜,卻同等危險,要想識破他底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人也是個胖子,雖然膚色有別,但助理處長看到錫特,總會聯想到他。這實在很不尋常,畢竟這兩個人五官並不相似。話說回來,華萊士不也在他那本有關馬來群島的知名著作裡提到,他發現阿魯群島有個全身赤|裸、皮膚黝黑的野蠻人,長相神似他在家鄉的某個朋友。
「督察長,我們來聊聊你在事故現場查到了什麼。」他說。
不管助理處長心裡打什麼算盤,都跟桌上的公文無關。批公文這種事剝奪了他的自由,也脫離現實,是他人生的禍患。他不可能想繼續處理公文,否則他此時的興高采烈就變得不合情理。錫特前腳剛離開,他急忙找到帽子,戴在頭上。戴好帽子以後,他又坐下,重新考慮一番。不過,他已經下定決心,所以沒有想太久。錫特踏上回家的路不久後,他也走出警局。
「我曾經在旅館吸菸室遇過一個老先生,他所有外套上都縫了姓名地址,以防臨時發生意外或急症。」錫特說,「那個老先生說他八十四歲了,看起來卻沒那麼老。他說他在報紙上看過不少突然失憶的案例,擔心自己也會那樣。」
「那麼他在鄉下做些什麼呢?」助理處長其實心知肚明。麥凱里斯在一棟青苔蔽瓦的四房小屋樓上房間裡,極不舒適地擠在老舊原木扶手椅上,面對蛀洞斑斑的橡木桌,日以繼夜用顫抖、歪斜的筆跡寫著那本「囚犯的自傳」。那本書可望成為人類史領域的《啟示錄》。那窄小房間與世隔絕、孤單寂寥,讓他文思泉湧。那種感覺就像在坐牢,卻不像過去在監獄時,受限於某些蠻橫規定,不得不出去做些可憎運動。他甚至不知道太陽是不是還照耀著地球。費力寫作滲出的汗水滴落他額頭,愉悅的熱情激勵他持續不懈。他的內在生命獲得解放,靈魂也得以悠遊廣闊世界,這股無邪的虛榮(被出版商提供的五百英鎊喚醒)激發的熱情似乎必然又神聖。
「長官,我正要跟你報告這件事。」
「我不這麼認為,現階段還不需要多做猜測。他跟某些危險人物有來往,假釋後不到一年就變成紅潮委員會的代表,算是一種表揚吧。」
「萬一那傢伙又被逮了,」他心想,「她絕不會原諒我。」
助理處長偶爾輕輕點頭。錫特又說,他認為維洛克並沒有打入革命紅潮委員會國際事務部核心,不過,組織對他還是有一定程度的信任。「只要我意識到某種風吹草動,」他總結說道,「總是能從他那裡打聽到值得一聽的消息。」
錫特並沒有把教授看成人類,在他心目中,那傢伙根本不可理喻,是一條不值得招惹的瘋狗。倒不是錫特怕他,恰恰相反,他總有一天會收拾他。但不是現在,他要等待時機,遵循遊戲規則,用最適當、最有效的方法處理。眼下還不是辦那件大事的時點,原因不一而足,總之公私兩便。錫特心裡有這個認知,強烈認為這樁天曉得會牽扯出什麼內情的案子,不能繼續朝它隱晦又不便利的方向前進。最好引向另一條名為麥凱里斯、低調又合法的支線。
「長官,我不做任何解釋。根本沒有合理解釋,我目前掌握到的線索還不足以說明。」錫特這話說得理所當然,一副他的威望堅如磐石、難以撼搖似的。「至少現階段還無法解釋。我認為涉案最深的會是麥凱里斯。」
助理處長當時或後來都沒有表示意見,他因為身分特別,沒辦法對一名假釋犯表達個人意見。可是,他其實認同女主人的看法,覺得麥凱里斯是個多愁善感的人道主義者,有點瘋狂,但大致說來連一隻蒼蠅都不忍心加害。正因如此,他處理這樁惱人的爆炸案時忽然聽見麥凱里斯這個名字,意識到麥凱里斯身陷何等險境,也立刻回想到老夫人對麥凱里斯那份有目共睹的垂憐。如果得知麥凱里斯的自由受到威脅,她必然無法接受。那是一份深刻、冷靜又堅定的喜愛。老夫人覺得麥凱里斯絕不會傷害人,也清楚明白地這麼告訴大家。儘管她的絕對主義論調不免有點混亂,她的話卻成了不容質疑的宣言,彷彿那個有著嬰兒般純真眼神與天使般胖嘟嘟笑容的痴肥男人深深令她著迷。她幾乎完全採信他那些關於未來的理論,因為那些理論跟她的偏見並不牴觸。她不喜歡財閥政治這種社會結構裡的新興元素。另外,促進人類發展的工業流於機械化、冷漠無情,在她看來格外可惜。溫和的麥凱里斯的人道主義希望並不崇尚徹底破壞,只是追求經濟制度的m•hetubook.com.com瓦解。她實在看不出來那能造成多大傷害,頂多就是消滅為數眾多的「新貴階級」,那些人她原本就不喜歡,也不信任。倒不是說那些人有些什麼成就(這點她嚴正否認),而是因為他們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因而感知遲鈍、心靈貧瘠。只要消滅資本,那些人也會跟著消失。但普遍性的毀滅(假設正如麥凱里斯所預見,那是一場普遍性毀滅的話)並不會損及社會價值;錢幣的消失,也不會影響到有身分有地位的人,比方說,她就無法想像自己的地位會因而動搖。到了她這個年紀,看待世事不再冷漠以對,於是她平靜無畏地向助理處長陳述這些想法。助理處長老早下決定心,只要聽到類似言論,一定要保持緘默,不能說出任何冒犯言語。他很喜愛麥凱里斯這位女恩人,這種複雜心情部分源於她的聲望,部分來自她的性格,最主要是基於一股受寵若驚的感激。他覺得自己在她家裡很受看重,她等於善心的化身。她也夠務實、夠明智,像個閱歷豐富的女性,大方接納他「安妮的丈夫」這個身分,讓他的婚姻生活輕鬆得多。他太太個性上少不了有點自私、善妒、愛吃醋,幸好對老夫人言聽計從。不幸的是,老夫人的善良與智慧都複雜得難以理解、明顯婦人之仁,而且很難溝通。這麼多年來她始終保有女性特質,不像某些女人,到最後會變成穿襯裙的糟老頭,油滑又惹人嫌。在他心目中,她是個女性,萬中選一的女性特質化身,是溫柔、率真又狂熱的守護者,致力保護所有敢於慷慨陳詞(不管真話或謊言)的男人,比如佈道家、預言家、先知或改革者。
錫特顯得很篤定,卻也不敢大意。
「長官,像麥凱里斯那種人,光憑這點就足夠懷疑他。」此時錫特已經恢復冷靜。助理處長輕輕點了點頭,安撫了錫特內心的憤怒與驚訝。因為錫特秉性良善,是個好丈夫、好爸爸,個性溫和親切,不但贏得公眾與部門的信任,也跟他在這間辦公室見過的多位助理處長都保持友好關係。他經歷過三位助理處長。第一位英勇魯莽,總是紅光滿面,眉毛已經發白,性情暴躁。應付那位要軟硬兼施,用點技巧性的威脅。那人做到屆齡退休,接任的是個十足的紳士,非常知趣,明白自己和其他人各自該守的分寸。後來他辭職到海外高就,離開時還因為錫特(千真萬確)立下的功績獲頒獎章。跟那位長官做事既光榮又愉快。第三位一開始像匹黑馬,經過一年半以後,在部門裡仍然難以捉摸。整體來說,錫特覺得這位長官沒多大殺傷力:相貌古怪,卻沒有殺傷力。這位長官正在說話,錫特外表恭敬(只是職責所在,沒特別意義),內心是善意的寬容。
助理處長嚴厲地看著他,猛地站起來,彷彿下定決心採取行動。事實上,在那個當下他忽然打定主意去做件令他心癢難搔的事。他要錫特先退下,隔天一早再過來深入討論案情。錫特用深藏不露的表情聽取上司吩咐,而後踩著慎重步伐走出房門。
「是一家店。」
「他用什麼交換你的保護?」
「他提供的消息只對我個人有用。要妥善利用他那樣的人,你自己必須掌握足夠的訊息。我能夠理解他給的暗示,當我需要某種線索,他通常也能提供給我。」
錫特並不打算誇大維洛克對警方的價值。
「既然你這麼說……」他冷冷地說,「我就告訴你我沒那個意思。」
他一隻手肘擱在桌上,細長的雙腳蹺起二郎腿,舉起細瘦手臂托著腮,覺得對這件案子越來越有把握,興致也越來越高昂。在他敏銳的眼光看來,錫特即使不是什麼難纏的對手,至少也是他生活圈裡最值得費心的一個。
「長官,您有理由推測?」錫特喃喃回應,臉上十足的震驚表情。他的震驚有某種程度的真實。他察覺到眼前這件事微妙而複雜的一面,身陷其中的他因此顯得有點虛偽。這種虛偽會在大多數人類事務中以技巧、審慎或思慮等表象呈現。當時他覺得自己像個走鋼索的特技演員,表演進行到一半,原該待在個人崗位運籌帷幄的劇場經理貿然衝出來,使勁搖晃他腳下的鋼索。他氣急敗壞:遭人背叛引發的不安全感,外加摔斷脖子的擔憂,難免像俗話所說的一肚子鳥氣。再者,他的技藝恐怕也會受到質疑。再怎麼說,人除了自己的性格之外,總得有點具體成就,要有讓自己引以為傲的東西,不管是社會地位、或不得不從事的工作,或僅僅只是有幸享受的清閒。
助理處長清楚記得麥凱里斯和老夫人的一段對話。當時他默默聆聽:那場談話某種程度上相當令人振奮,更因為它注定徒勞無功,就像兩個遙遠星球居民之間的心靈交流一樣,因而更為感人。然而,麥凱里斯這個外表痴肥的人道主義化身不知怎的卻很能打動人心。最後他站起來,拉起偉大女士伸出來的手,握了握,沒有立即放開,而是用他肥厚的手掌握住片刻,流露出坦然率真的友善,這才轉身走出客廳的隱蔽角落。花呢短外套裡的身軀彷彿膨脹了似的,像個龐然大物。他安詳的眼神帶著善意環顧四周,然後穿過三五成群的賓客,蹣跚走向遠端門口。他經過時,絮絮交談聲停頓下來。他對一個意外與他四目相對的亮麗女孩無邪地笑了笑,就走出去了,絲毫沒有察覺賓客的注目。麥凱里斯進入社交圈的第一步格外順利,成功博得尊重,沒有受到任何低語嘲諷。中斷的談話迅速恢復原本語調:有嚴肅有輕快。只有一個年約四十的男人大聲說出內心感受。這個人體格結實、手長腳長、個性活躍,當時在窗子旁與兩位女士閒聊,口氣滿是同情:「我猜他有一百一十公斤,身高卻不到一百七十公分。可憐的傢伙!糟透了,實在太糟了。」
助理處長嘴唇浮現似有若無的和藹笑容,彷彿在對錫特心裡那個念頭叫陣。他顯得從容自在,正經八百,卻一個勁地搖晃鋼索,不肯罷手。
「過去的助理處長也知道你剛剛告訴我的這些事嗎?」說到這裡,助理處長把兩隻手肘擱在桌上,雙手交握舉到面前,像要開始祈禱,只是,他眼神裡沒有一點虔敬。
助理處長不太記得某天下午究竟是誰帶麥凱里斯到她家,只依稀覺得應該是某個出身無比高貴、心地極其善良的國會議員。這種人往往是連環漫畫最愛取笑的對象。由於老夫人還算高尚的好奇心,當代的達官貴人三教九流之輩,都可以自由自在出入她的殿堂。老夫人家中客廳有個半私密空間,以一座淡藍色鍍金絲綢屏風跟外間區隔,裡面擺設一張沙發和幾張扶手椅,形成舒適幽靜的角落,人們三三兩兩或坐或站,在從六扇高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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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射進來的光線裡低聲交談。你永遠無法預料自己會在裡面遇見何方神聖。這時他重複助理處長的話,彷彿認真盡責地思索了一番:
說到這裡,錫特笑了,笑聲裡有點憤怒、有點鄙夷。對付那樣的人,這麼小心謹慎實在多餘,簡直不合法。兩年前麥凱里斯獲釋時,那些找不到題材的激|情記者寫了一篇篇慷慨激昂的報導,到現在還刺痛他的心。只要有一丁點懷疑,就可以合法逮捕那男人,不但合法,還大有益處。他的兩位前長官肯定馬上就能看出這點,這位卻始終不給個明確說法,只是呆坐著,像在做白日夢。再者,逮捕麥凱里斯不但合法又有利,也能解決錫特的小小難題。這個難題攸關他的個人聲譽、心情舒坦與工作績效。因為,就算麥凱里斯果真知道這起爆炸案內情,錫特敢打包票他知道的不多。這樣正好,錫特敢肯定麥凱里斯知道的比某些人少得多,只不過,就遊戲規則而言,逮捕那些人不但比較複雜,也沒什麼好處。麥凱里斯是個假釋犯,不受遊戲規則保護。有這麼方便的法律手段,不好好利用豈不可惜。至於先前激動之餘把麥凱里斯吹捧成英雄的記者,隨時可以發揮同樣的激|情,將他打入谷底。
錫特走到桌子旁,仔細撫平那塊布。他從太平間那堆噁心的東西裡挑出這塊布,是因為衣領底下偶爾會有裁縫師的名字。這種資訊通常用處不大,不過至少……他並不期待會找到什麼有力線索,更沒想到會找到……那東西不是在衣領底下,而是一針一線密密縫在標籤底下。那是一塊方形白棉布,上面用不掉色墨水寫著一個住址。
「當然,如果能了解他的近況,那是最好不過。」助理處長假意說道。
錫特面無表情,只是不屑地挑了挑眉毛。
「是嗎?」
「你心裡在打什麼鬼主意?」
錫特覺得他的衣服和皮膚之間的空氣瞬間升溫,熱得叫人難受。這種感覺前所未有,也難以置信。
助理處長喃喃致歉:「可能是沒有危險性那種。」
「你覺得以你的職位,隱瞞這種事恰當嗎?」
「到現在才想到?」錫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重複。
「是沒有。」助理處長低聲說,「他是個間諜,領外國政府的薪水,我們永遠不能跟他推心置腹。」
「沒錯,長官。那才是我們該走的路。」
「天哪,沒有,那可不成。我們會監視某些到過他店裡的人。我認為他跟這件事無關。」
錫特的手從那塊布移開。
助理處長意味深長地評論道,「這回他沒幫上你的忙。」
助理處長視線向下,看著那塊布,等待更多訊息,卻沒有下文,只好耐心地主動提出連串疑問。他因此拼湊出維洛克那家店的營業項目、店主長相,最後才得知他的姓名。等問答結束,助理處長抬起視線,看見錫特的興奮表情。他們默默注視對方。
「早在你跟現在的職位還八竿子打不上就開始了。」
助理處長看著錫特那子彈般的尖腦袋;他垂落到肥厚下巴以下的北歐海盜髭鬚末端;面貌飽滿白皙,滿臉的肥肉減損了原有的堅毅特質;以及從眼尾輻射出去的狡猾皺紋。他意味深長地打量最信任的得力助手的過程中,腦袋冷不防冒出一個念頭,這念頭來得突然,彷彿天外飛來的靈感。
他因此莫名受到譴責。他的獲釋同樣毫無根據,或許有人意圖利用他的無辜來遂行私人目的,或基於某些不得而知的理由。他由著他們去,不抱期望,也沒有多想。他個人的事都無關緊要,就像那些聖潔之士,在思考過程中失去了個人特質。他的觀點並不是一般所謂的信念,不能拿來抽絲剝繭,儘管充滿矛盾、晦澀難懂,卻是顛撲不破的人道主義信條。他陳述這些觀點時,比較像在招供,而非說教,彬彬有禮卻不失固執,嘴上掛著溫和自信的微笑,坦率的藍色眼眸視線向下,因為人們的臉孔會阻礙他在孤獨中發展出的思路。助理處長就是看見那樣的他,拖著臃腫痴肥的胖大身軀,就像船上的奴隸,一輩子擺脫不了苦役。他坐在屏風內側一張尊貴扶手椅上,就在老夫人的沙發旁,話聲輕柔,像孩子般天真無邪,也有著童稚的魅力:心口如一的迷人特質。他在某座知名監獄的四堵牆裡思索出生命的奧祕,對未來充滿信心,沒有理由懷疑任何人。即使他沒能清楚向好奇的老夫人描述未來世界的樣貌,至少他不嗔不怨的信念與毫無雜質的樂觀輕易博得她的好感。
「沒問題,長官,我認為非常恰當。恕我冒昧,我就是這樣爬到今天的位子,也才能得到上級和大眾的認同。那算是我個人的私事。我有個朋友在法國警界服務,他告訴我那傢伙是某個大使館的密探。私人友誼、私密消息,專供個人使用,這是我的看法。」助理處長心想,錫特此時的巧言舌辯,充分顯示出他此刻的心理狀態,而他在警務工作上的卓越功績,似乎全都靠他那張嘴。他平靜地回應一聲「了解」,把臉放在交握的雙手上。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到現在才想到這點!」
錫特揚起眉頭,盯著那片沒將他的積極與聰明放在眼裡的後背。
「傻子一轉眼就得捲鋪蓋。」錫特的腦子繼續預測未來。只是,他旋即又想到,高層官員即使被炒了魷魚(他心裡就是這麼想的),轉身離開之前往往還有時間狠狠踹下屬一腳。他繼續用陰險目光盯著助理處長,淡淡地說:
他慢慢說著,心裡已經在評估這麼做的後果,微微皺起的眉頭洩露他的內心世界。助理處長的問題打斷他的思緒。
「不,長官,當然不知道。知道又怎樣呢?把那種人推到檯面上,一點好處都沒有。只要我知道他是什麼人,利用他來做些對社會有益的事,這就夠了。」
「電報發了嗎?」
「是的,長官。因為其他人的嫌疑都可以排除。」
助理處長搖搖雙手托住的頭。「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跟那個人之間的互動過程。」說著,他緩緩閉上深陷在眼窩裡的疲倦雙眼,又迅速睜開,顯得精神百倍。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七年多前,當時帝國兩名皇室成員和總理大臣來訪,我負責維安工作。那時的大使是史塔渥騰罕男爵,是個緊張兮兮的老先生。某天晚上,就在市政廳晚宴的前三天,大使找我過去,說有事跟我談。當時我人在樓下,馬車停在門口,等著接皇室成員和總理大臣去欣賞歌劇。我立刻上樓,看見男爵在自己的臥室裡來回踱步,兩隻手不停互擰,一副六神無主的可憐模樣。他說他百分之百信任我國警方和我個人的能力,可是,有個人剛從法國過來,帶來絕對可靠的消息,要我聽聽那人要說的話。他馬上帶我到隔壁的更衣室,我看見有個身穿厚大衣的胖男
和圖書人獨自坐著,帽子和手杖拿在手裡。男爵用法語對那人說,『朋友,你說吧。』房間光線昏暗,我跟那人談了大約五分鐘,他確實提供了一條非常驚人的消息。之後男爵緊張地把我拉到一旁,滿口誇讚那個人。等我回頭去看,那人已經像鬼魂般消失無蹤。我猜他從某座後梯溜走了。我必須趕緊跟著大使下樓,確認國賓們安全上馬車出發,沒時間去追他。無論如何,那天晚上我還是根據那人提供的消息採取了因應措施。不管消息正不正確,聽起來實在茲事體大。也許我們因此避免了一樁難堪的大麻煩。
長官行事如此小心謹慎,錫特內心又湧起一股氣惱。他說,麥凱里斯一到那裡,郡警就收到消息,如果需要完整報告,幾小時內就可以拿到。只要給那裡的主管打個電報……
「報告長官,」錫特說,「這條線索值得繼續追查。不管怎樣,像他那樣的人應該待在牢裡。」
「確實如此,長官。」
「我猜這會兒他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了。」
「長官,您問我掌握了什麼對麥凱里斯不利的線索嗎?」
「應該建議他去接受某種治療。」那個看起來個性活躍的男人軍人似的嗓音從另一端傳來,語氣倒挺真摯。以他的年紀來說,他算保養得宜,就連他身上的長大衣都顯得彈性十足、堅固耐用,幾乎活力充沛。「他幾乎等於殘廢了。」他的同情絲毫不假。
「沒錯。」助理處長說,「我有理由。我不是說你完全沒想到麥凱里斯,只是,你太強調你剛剛提出的線索,讓我覺得你有所隱瞞。如果那確實是你追查到的線索,你為什麼沒有立刻深入調查,沒有親自或派手下到那裡去?」
他的正式回答明確多了。
他穿著黑衣的狹窄後背文風不動,後腦勺的黑色短髮閃著銀光,底下是白色衣領。他實在沉默了太久,錫特清了清喉嚨。這一聲乾咳發生作用,依然面向窗外的助理處長總算開口,他問聰明又積極的錫特:
「我有理由推測……」他慎重地說,「你走進這間辦公室時,心裡鎖定的嫌犯不是麥凱里斯。他不是你的主要對象,也許你根本沒懷疑他。」
「至於他的一般性用處,我們負責監視查令十字路口站和維多利亞站的特殊犯罪部門警探都收到命令,隨時留意跟他見面的人。他經常接待剛從歐洲大陸過來的人,也會掌握那些人的後續行蹤。他好像奉命做這件事。如果我急著要找某個人,找他肯定沒問題。當然,我知道該怎麼處理跟他的關係。過去這兩年來,我見他不到三次。通常派人給他送張沒有署名的字條,他也用同樣方式回應我,字條送到我私人住宅。」
其他人似乎很慶幸有人帶頭發言,爭相表達他們的憐憫。「太驚人了。」「駭人聽聞。」「慘不忍睹。」用寬版絲帶綁眼鏡的那個瘦長男人故作斯文地說,「荒謬怪誕。」站在他身邊的人紛紛頷首稱是,兩兩相視而笑。
助理處長感激他太太——以及他自己——這位卓越好友之餘,開始擔心假釋犯麥凱里斯可能面臨的命運。一旦他因為涉及這次爆炸案遭到逮捕,不管涉案程度多麼低微,最起碼也得重返監獄服完刑期。這麼一來,他可能再也走不出大牢。助理處長接下來這個念頭恐怕難以彰顯他的人道精神,對他的警界高官身分更是極不恰當。
「長官,您覺得我失職了嗎?」他希望自己這話聽起來像是直覺反應。他冷不防被逼得必須全神貫注來保持冷靜,連忙抓住對方的語病,結果只是招來上司的不悅。因為助理處長微微蹙額,覺得錫特這句話非常不恰當。
他面容嚴肅,威風凜凜又冷漠,過去某些惡性不算重大的竊賊看見這副表情都會膽顫心寒。儘管他也算是個男子漢,卻不是笑容可掬那種。對於助理處長此時默默認同的態度,他內心倒是相當滿意。
「長官,這點你可以相信我。」
這種未加修飾的內心獨白難免引來些許自我嘲弄與批判。男人只要做著自己不喜歡的工作,通常很難對自己有太多美好幻想。那份嫌惡、那份索然無味,都會從工作延伸到人格。當我們奉派的任務幸運地碰巧是我們天生特別熱愛的事,我們才能安心自在地耽溺於自我欺騙之中。助理處長不喜歡他在祖國的職務,他在地球遙遠的另一邊從事的治安工作就像不規則爆發的戰事,對人格有所助益,或者至少像戶外運動一樣冒險刺|激。他真正的才能主要展現在行政管理方面,卻也摻雜了冒險精神。如今擠在四百萬人的大城市,綁在辦公桌前,他覺得自己的命運很諷刺。他的婚姻顯然也是這個命運促成,所以他妻子對殖民地氣候格外敏感,也厭惡任何有違她嬌貴天性與品味的不完美事物。基於強烈的自我保護本能,儘管他以嘲弄心情評論自己的擔憂,卻也沒有將那個不恰當念頭逐出腦海。相反地,他再次思索一番,甚至用了更粗魯、更傳神的語句。「該死!假使可惡的錫特如願以償,那傢伙就得坐一輩子牢,被自己的肥肉活活悶死。那麼她永遠不會原諒我。」
這句話已經超出助理處長所能忍受。過去一年半來,他努力壓抑對這個體制和部門下屬的不滿。他像個被人硬塞進圓洞的方形木樁,其他少點稜角的男人可能會聳聳肩,滿心歡喜地待在那個日久年深的滑順圓洞裡,可惜對他而言,這樣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凌遲。他最痛恨的,正是必須付出這麼多信任。他聽見錫特一聲輕笑,「咻」地轉過身來,活像遭到電擊。他不但看見潛藏在錫特八字鬍底下那抹恰如其分的自滿,也捕捉到那對圓眼裡來不及隱藏的防備。那雙眼睛想必一直盯著他後背,此時跟他視線交會,急切的凝視才趕緊變換成單純的驚訝。
「多半是在歐洲大陸有這方面的人脈,有朋友賣這類商品。他結交的會是那種人,他也是個大懶蟲,跟其他那些人一樣。」
「那麼從公園溜掉的那個人呢?」
助理處長稍微起身,把那塊布拉到自己面前,靜靜坐下來查看。那塊白色棉布比菸紙略大一點,上面只有不掉色墨水寫著「32」這個數字和「布雷特街」。他非常驚訝。
「你們有人監視那房子嗎?」
助理處長坐在這個位子上也是有點真本事的:他突然起了疑心。只能說,他對警界(除非這是由他親自組織起來的半軍事化團體)的行事方法原本就有高度警覺。即使他的警覺心曾經因為厭倦而休眠,那也只是輕輕打個盹。對於錫特的認真盡職與工作表現,他多多少少讚賞,卻未必全盤信任。「他在搞鬼,」他暗地裡告訴自己,也為此怒火中燒。他昂首闊步走過辦公桌,猛地坐下。「我困在這堆亂七八糟的公文裡,」他怒不可遏地想,「理論上應該拉到了所有的線www.hetubook.com.com。但我拉到的卻只是別人放在我手上的,如此而已。他們可以隨心所欲把線的另一頭綁在任何地方。」
「我跟他只是檯面下的往來。」錫特口氣不太開心,「某天晚上我走進他的店,直接表明身分,告訴他我們在哪裡見過。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說他已經結了婚,安頓下來,他只希望自己的小生意不會受到太多干擾。我擅自做主向他承諾,只要他不做出任何重大違法行為,警方不會干涉他的事。這個承諾對他來說很有價值,因為我們隨便跟海關說一聲,他從巴黎和布魯塞爾帶回來的東西就會在多佛被打開來檢查,結果肯定是沒收,也許甚至會吃上官司。」
「不,我沒那種想法。」他又說,「你的工作表現一直可圈可點,這點無庸置疑。所以我才……」他突然打住,轉換口氣:「你手上有什麼確切證據可以證實麥凱里斯涉案?我是說,除了那兩個嫌犯——你已經確定嫌犯有兩個人——上車的地方離麥凱里斯目前的住處不到五公里。」
「至於炸彈,不,我不敢說得太篤定,說不定永遠查不出來。不過麥凱里斯明顯涉案,這件事一點都不難查清楚。」
「那麼這個你怎麼解釋?」助理處長的腦袋朝桌上的布塊點了一下。
助理處長突然放下二郎腿,動作迅速果決。他說出下一句話卻顯得蠻不在乎,形成有趣對比。
助理處長支撐著腦袋的那隻手倏地移走,以他原本倦怠無力的模樣,你不免擔心他整個人會因此垮下來。結果沒有。他反而挺直上身,聚精會神地坐在大辦公桌後方。那隻移開的手重重落在桌面上。
「你需要找到確鑿證據。」助理處長喃喃說道。
想到這裡,錫特信心大增,覺得那會是他個人的莫大榮耀。身為胸懷坦蕩的平凡已婚男人,他內心深處幾乎不自覺地抗拒跟教授那種冷酷嗜血的亡命之徒交手。跟教授在小巷裡狹路相逢,強化了那股抗拒。警探在非正式場合跟罪犯之流私下交談,通常能體驗到飄飄然的優越感,既享受到權力的虛榮,也滿足了對同類的掌控欲。只是,跟教授的那場談話,並沒有帶給錫特那種感覺。
助理處長溫和地說:「你當真覺得調查應該往那個方向進行?」
錫特忽然沉默下來,彷彿在審慎思考。助理處長腦海忽然想到錫特響亮的名氣多半仰仗密探維洛克,忍住嘴角的笑意。
「當然,」他說話的速度慢到不能再慢,「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還沒去查麥凱里斯,如果真有個原因,那麼我沒派郡警去調查反倒是件好事。」
「沒人知道我拿走這個,」他說,「我覺得這樣做最合適。必要時隨時可以拿出來。」
屏風後的賓客只剩助理處長一人,女主人心不在焉地盯著他,風韻猶存的蒼老面容沒有表情,彷彿在整理內心的感受。幾個留著灰白八字鬍、生龍活虎般的男人帶著淡淡笑意走過來,圍在屏風旁;另有兩名優雅穩重的中年婦女、一個兩頰凹陷、刮淨鬍子的男人,金框眼鏡用黑色寬版絲帶綁縛,像極了舊社會的花|花|公|子。空氣凝結了半晌,賓客們含蓄中不失恭敬。這時女主人說話了,口氣沒有憎惡,卻帶點義憤:
「你保守祕密的方法似乎包括讓你部門的上司蒙在鼓裡,這樣會不會有點越權?他住在店裡嗎?」
麥凱里斯算是在社會輿論中嘗盡人間冷暖。多年前他參加一次瘋狂的攔車劫囚行動,被重判無期徒刑,輿論喝采叫好。那次行動原本計畫先射殺拉車的馬匹,再制伏押送人員。很不幸地,有個警探中彈身亡,留下妻子與三名年幼子女。雖說在這個國家每天都有人為保衛國家人民生命財產壯烈犧牲,那名警探的死卻是舉國哀悼、人神共憤。社會大眾紛紛要求嚴懲惡徒,三名首腦因此被處以絞刑。當時的麥凱里斯還是個身材瘦削的年輕小伙子,打鎖為業,也上夜校勤奮學習,他甚至不知道這件案子有人喪命。他跟其他幾個人的任務只是打開囚車後側的門。他被捕時,口袋裡有好些萬能鑰匙,手裡拿著一把沉甸甸的鑿子和一根短鐵撬,配備跟小偷沒兩樣。可是,小偷不會受處那麼重的刑罰。警探意外喪生,他心裡很難受,可是行動失敗,他也有點沮喪。他在陪審團面前並沒有掩飾這些心情,而這種有欠完整的內疚令擠進法庭聆審的民眾難以接受。法官宣判時語重心長地說,這位年輕被告凶殘墮落、麻木不仁。
假釋聖徒麥凱里斯被譽為人道主義的希望,對他伸出援手的老夫人,正是助理處長妻子的人脈之中最有影響力、地位也最顯赫的一位。這位女士喊助理處長的妻子安妮,一直把她看成涉世未深的無知小女孩,也願意友善對待她丈夫。助理處長妻子那些達官顯貴朋友未必個個都願意接納他。多年前老夫人花樣年華嫁入豪門,見識過大場面,甚至近距離接觸過某些偉大的人物。她本身也是個傑出女性,如今步入老年,已經慣於以輕蔑的漠視對抗歲月,彷彿那只是次等人類不得不屈服的庸俗概念。唉,許多更容易視而不見的概念同樣沒機會入她法眼,當然這也是個性使然,只因那些事太無聊,或者她無法加以鄙視或寄予同情。她的字典裡沒有「仰慕」這兩個字(她那位尊貴的丈夫私底下對此不無遺憾)。首先,她認為仰慕這種情緒或多或少顯出自己的平庸,也等於承認自己不如人。坦白說,這兩點都是她個性上難以接受的。她向來勇於表達自己的看法,因為她永遠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做判斷。她的行動同樣不受約束。她的機智圓滑來自真正的人道精神,她也始終保持充沛活力,儘管自視甚高,卻不失穩重友善,因此受到三個世代的人們敬仰。就連她有生之年可能接觸到的最年輕一代,都認為她是個非比尋常的女性。她冰雪聰明,有種高傲的單純;本性好奇,卻不像許多女性那樣只喜歡社交八卦。她享受生命方法是,善用她偉大、歷久不衰的社會聲望,吸引任何因為身分地位、智慧、膽識、幸運或不幸而出人頭地的人物來到她眼前,不去在乎那些人行事合不合法。皇親國戚、藝術家、科學家、年輕政治人物,以及各式各樣的騙子都是她的座上賓。尤其那些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騙子,往往最能呈現社會表層的潮流。她聆聽他們、看穿他們、理解他們、讚美他們,藉此開拓自己的視野。套句她自己的話,她喜歡看看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她用務實眼光看待人事物,儘管免不了帶點偏見,卻很少判斷錯誤,更不會剛愎自用。世上如果有哪個地方可以讓警局助理處長跟假釋犯共處一室,卻不是基於專業或公務目的,恐怕也只有她家客廳了。
「那種人竟然被當成革命分子!真是胡扯。」她嚴厲地盯著助理處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