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慈濟醫院
她覺得跟父母很疏離,每每念及他們在她小時候多麼悉心照顧她,然而,一到某個特定時刻,就忽然中斷親情,開始對她有種種要求,不禁百思莫解。好像人都被要求,在很短的一段時間裡吸收足夠的愛,然後在更長的時間、更嚴酷的環境裡,完成某些義務。珍妮離開衛斯理,選擇護士這麼平庸的職業,就等於是打破循環,自絕於家人,他們也都好像不由自主地逐漸斷絕了跟她的聯繫。對費爾茲家族而言,如果珍妮去當醫生,或念完大學,設法找個醫生嫁,就會恰當得多。她每次跟哥哥、母親、父親見面,彼此都覺得不自在。大家都有股愈來愈陌生的尷尬。
費爾茲也生產護士鞋,每次女兒回家,費爾茲先生都會送她一雙護士鞋;珍妮積了總有一打。而一口咬定女兒離開衛斯理是自毀前程的費爾茲太太,每當女兒回家,也都會送一份禮物。費爾茲太太給的是一個熱水袋,至少她是這麼說的,珍妮也是這麼相信的——她從來連包裝都沒拆開過。母親總問:「親愛的,我上次給妳的熱水袋還在嗎?」珍妮會思索一下,估計自己多半把它忘在火車上或扔掉了,於是答道:「可能弄丟了,媽媽,不過真的不需要再給我了。」費爾茲太太就把藏著的包裹拿出來,硬要女兒帶走;裡頭裝什麼東西在藥房包裝紙下完全看不見。費爾茲太太會說:「拜託,珍妮,多加小心。千萬要用它啊!」
「蓋普!」他放聲長嚎。聲音裡滿是歡喜,也帶著詫異。他對旁觀者滴溜溜轉著眼珠,祈求周遭的世界浮上來就不要亂動。他不確定自己幹的是什麼好事,疑惑地問道:「蓋普?」
「妳不覺得自己是個好女人嗎?」她問她們。大多數人都肯定自己。
「我猜是姓。」珍妮的母親告訴珍妮的父親。
「單身女子自衛,」珍妮道:「還有更理所當然的事嗎?」
珍妮要來一本介紹蛤蜊的書。她閱讀各種有關蛤蜊的知識:牠們如何進食、如何生殖、如何成長。這是第一樁她完全瞭解的事——牠們的生活、性、死亡。狗頭港的人類可沒那麼容易理解。珍妮在醫院裡彌補了失去的時間;她發現,人類其實不比蛤蜊更神秘,也並不會更有吸引力。
珍妮觀察到他退化的第一個跡象,是失去發巜音的能力。一天早晨,他跟她打招呼只說「阿普。」
「要是妳留在衛斯理就好了。」另一個說。
技術士官蓋普不僅是孤兒;還是個只有一個詞彙的白癡,所以他不會對新聞界抱怨。而且他們拍攝的每一張照片,槍手蓋普都在微笑。
「醫院!醫院!」他喊道。
「比彎了更糟,」男子呻|吟道:「我猜摩莉把它咬斷了。」
轉院病歷中對他的憂鬱症有詳細記錄,似乎是與他的勃起同時發生。這種時刻,他會用裹滿紗布、像戴了毛線手套似的雙手,緊緊捧住成人尺寸的老二,流淚不止。他哭是因為紗布的觸感不及他短暫記憶中的那雙手,也因為他的手碰到什麼都會痛。這時珍妮就會過來,坐在他身邊。她會撫摸他肩胛骨之間的背部,直到他像貓一樣,腦袋向後歪,這期間她會不斷對他說話,她的聲音很友善,充滿吸引人的抑揚頓挫。很多護士只會用單調的聲音對病人說話——缺乏變化的平板聲音,刻意要讓人昏昏欲睡,但珍妮知道蓋普需要的不是睡眠。她知道他不過是個嬰孩,他覺得無聊——需要一些東西轉移他的注意力。所以珍妮會逗他開心。她開收音機給他聽,但有些節目讓蓋普生氣,沒有人知道原因。也有的節目會讓他大大勃起,然後令他憂鬱,一切從頭開始。有個節目,只有一次,讓蓋普夢遺,他很意外,而且很開心,所以每次看到收音機都很興奮。但珍妮再也沒能找到那節目,沒法子讓蓋普重溫舊夢。她知道,如果能一直讓蓋普聽夢遺的節目,她的工作和他的生活都會快樂得多。但事情就是沒那麼簡單。
她的皮鞋大王父親還以為她打了一個嗝,但母親悄聲對他說:「他叫蓋普。」
「蓋普!」駕駛員大喊。
幾乎就真的是這樣。蓋普的哺乳現象變得很嚴重,他像每隔四小時要吃一次奶的孩子般,固定醒來,臉漲得通紅,眼睛頓時湧出淚水,而且立刻可以安撫——靠收音機,靠珍妮的聲音。有一次她為他揉背時,他還打了嗝。珍妮淚如雨下。她坐在他床畔,只盼他回歸子宮及更遙遠處所的旅程迅速而沒有痛苦。
「他媽的該死!」臟腑傷嚷道。
曾經是蓋普,後來變成阿普,現在只剩阿;她知道他要死了。
「唉,少來啦!」軍人咕噥道,他的手飛快探入她的制服,發現她大腿緊緊併攏在一起,也發現他整條手臂,從肩膀到手腕,忽然間像西瓜般被劃開一道口子。珍妮乾淨俐落地割裂了他的徽章和襯衫,割開了他的皮膚和肌肉,在手肘處露出了骨頭。(後來她告訴警察:「要是我真想殺他,我會割裂他的手腕。我是護士,我知道怎麼讓人流血。」)
珍妮拿醫院的白搪瓷臉盆,用溫水和肥皂把蓋普和自己洗淨。她當然不用灌洗器,她十分篤定魔法已開始生效。她覺得自己比經過照顧、養分充足的土壤更有接收力——她體內覺得蓋普的爆發比夏天的水龍頭(彷彿他可以灌溉一片草坪)還要慷慨。
「蓋普。」她道。
怎麼說呢,珍妮產下九磅重的男孩,腦海裡沒有名字這回事。珍妮的母親問她要叫孩子什麼名字,但珍妮剛生產完,服了鎮定劑;她很不合作。
當時是一九四三年。珍妮懷孕跡象明顯時,就失去了工作。當然她父母和哥哥都老早預期這件事;他們一點也不意外。珍妮也老早就不想向他們證明自己玉潔冰清。她像一個滿足的幽靈,在父母狗頭港大宅中寬敞的走廊裡遊蕩。她的泰然自若令全家人緊張,不得不讓她自行其是。珍妮私心中非常快樂,但儘管她很可能所有心思都放在這個即將誕生的孩子身上,奇怪的是,她從來沒考慮過要給他取名字。
「蓋普!」他高聲道。動眼神經修復了一部分,如今他的眼神變成跳躍式運動,不再轉動不休。他雙手裹著厚厚的紗布,這是因為搭乘運輸艦返國途中,醫療區意外失火,蓋普去玩火所致。他看到火焰,就伸手觸摸,火延燒到他的臉;燒光了他的眉毛。珍妮覺得他活像一隻剃了毛的貓頭鷹。
「他還能死在別的什麼時間?」蓋普寫道:「他唯一逃脫的機會就是趁我母親不當班。」
「他媽的!」他呻|吟道。
珍妮在電影院座椅上把手術刀擦乾淨,放回皮包,並用溫度計套子將它蓋好。然後走去門廳,那兒傳來大聲呻|吟,經理從門口向黑壓壓的觀眾探問:「這兒有醫生嗎?幫個忙!有醫生嗎?」
「精|液,」他對杯中物點頭示意:「一發就這麼多——我辦事絕不馬虎。要是只給一次機會,非挑我不可。」珍妮把那杯可怕的東西高高舉起,鎮定地審視一番。天曉得杯子裡是啥玩意兒。護士的男朋友說:「這只是讓妳看看我有什麼貨色。」他笑開了嘴。珍妮把那杯東西倒在盆栽裡。
「要是你常放屁,那地方可臭死了。」這是法勒的主張。他有點憤世嫉俗,常乾咳惹人喉嚨發癢,在野戰醫院的護士中間名聲很惡劣。法勒是在一次崎嶇路面的緊急迫降中喪生的。起落架卡在某扇圓窗裡斷裂,全套降落設備失去作用,迫使轟炸機以機腹撞擊地面滑行,來自四面八方的強大力道,就如同一棵樹撞上一粒葡萄般,半圓形砲塔應聲爆炸。常說他對機器遠比對馬或人類更有信心的法勒,當飛機在他身上著陸時,正蹲踞在未及縮回的砲塔裡。包括蓋普士官在內的機腰槍手,只見轟炸機的機腹下礫石飛濺。中隊副官是最接近這次迫降的地面目擊者,在吉普車上大吐特吐。中隊司令不等官方認證法勒的死訊,就派隊上次矮小的槍手接替他的位置。矮個兒技術士官蓋普夢寐以求當砲塔槍手。一九四二年九月,他如願以償。
一九四二年,蓋普的母親珍妮.費爾茲,在波士頓的電影院裡,因殺傷一名軍人而遭逮捕。當時日本剛轟炸過珍珠港,和*圖*書社會大眾對軍人特別包容,而且忽然間,所有人都變成了軍人,但珍妮仍堅持對所有男人(尤其是軍人)的劣行絕不寬假。她在電影院裡接連換了三次位子,但每換一次,那個軍人卻反而湊得更近,最後她被迫緊貼在散發陣陣黴味的牆角,正放映新聞短片的銀幕,也大半被柱子遮住,這麼一來,她打定主意,絕不再起身換位了。但那名軍人卻再一次挪過來,湊坐在她身旁。
蓋普當然可能也有臟腑傷。很多彈片射入他腦部,大多數都無法取出。蓋普士官腦部的傷害不僅腦前葉切除而已,他內在的破壞一直在惡化。蓋普寫道:「即使不把高射砲打進體內,人類一般的退化已經夠複雜了。」
幾乎就像這樣,但槍手蓋普不盡然只是嬰孩。一天晚上,他吸吮她的乳|房時,珍妮注意到他有勃起,把床單頂了起來;他用綁著繃帶笨拙的手拍打陰|莖,一面狼吞虎嚥吸她的乳|房,一面發出絕望的嗥叫。所以有一晚,她幫他忙;用她清涼、拍過爽身粉的手握住他的陰|莖。他吸吮乳|房的動作停了下來,只用鼻子挨著她。
「妳跟這傢伙交往很久了嗎?」第一個在回分局的路上問她。
有燒傷的蓋普既是外傷,又是靈魂出竅。同時,他手上的繃帶太厚,剝奪了他手|淫的能力,病歷上說,這是他經常從事且相當成功——但他並不自覺——的活動。自從船上火災意外後,密切觀察他的人都擔心,這名幼稚的槍手會變得沮喪——雙手痊癒前,他唯一成人級的樂趣就這麼泡湯了。
「父親呢?他是什麼樣的人?」一塊廢料,很多人這麼想。豬、寄生蟲、騙子——一無是處、身無分文、亂搞女人的傢伙!可是他死了呀!有些人抽泣道。
最重要的,她會想念那些小嬰兒。眼看著那麼多人離開,這才是她寧可留下的真正原因。她覺得自己擔任護士最勝任的工作,就是照顧母親和她們的嬰孩——忽然間冒出那麼多父親赴遠方、陣亡、失蹤的嬰兒;珍妮最樂意給那些母親打氣。事實上,她妒忌她們。她覺得這是最理想的狀態:只有母親跟新生兒,父親被炸到法國的天空裡。一個年輕婦女跟她自己的小孩,前面有整個人生——就他們兩個。沒有附帶條件的嬰兒,珍妮想。簡直就像處女懷孕。最起碼,往後再也不需要給老二做治療。
「一個天殺的軍人,我就知道!」父親說。
電影院裡那名軍人剛開始換位子——剛開始蠢動——的時候,珍妮就很想用大情人灌洗器對付他。但她沒有隨身攜帶灌洗器;那東西太大,不好塞在手提包裡,而且還需要病人相當程度的配合。她身邊只有一柄小手術刀;她隨時都帶在身邊。那可不是她從手術室偷的;刀已經被丟棄,刀尖有道很深的豁口(可能曾經掉在地板上或水槽裡)——做精細的手術已經不成了,但貫徹珍妮的要求還不成問題。
蓋普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安詳。雙手捧著勃起逐漸消退的陰|莖,彷彿剛完成了一樁當前形勢所需的非常任務。
「妳該交幾個朋友。」哥哥說。
「蓋普!」他同意。
這些女人對於自己的處境,當然都不像珍妮自以為易地而處時,她會覺得的那麼滿意。她們要嘛傷心欲絕,很多人如此,要嘛遭到遺棄(很多其他人如此);要嘛憎恨自己的小孩(真有些人如此);要嘛巴不得找個丈夫,給孩子找個父親(很多其他人如此)。但珍妮鼓勵她們每個人——她高談闊論孤獨的好處,她告訴她們這樣多麼幸運。
珍妮私底下把軍人的非意外事故分成幾大類;她自己發明了一套分類方式。
「T.S.」珍妮說。「T.S.蓋普。就是我寶寶的名字。」她睡著了。
她號稱主修的是英國文學,但在她看來,班上同學唯一想學的就是套牢男人的手腕,她棄文學改習護理,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她認為護理知識可以馬上派上用場,而且學護理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動機(後來她在那本著名的自傳裡,批評護士愛對醫生賣弄風騷的時候,她已經不做護士了)。
「技術士官?」母親問她。
「我始終都不知道。」珍妮嘟噥道。這是真的,她始終不知道。
於是世界上就出現了T.S.蓋普這號人物:由一個特立獨行的護士所生、一個砲塔機槍手的種——他的最後一發彈藥。
另一種用在老二上的局部治療,也會用到大量的水。珍妮經常從旁協助這種消毒手術,因為手術過程中需要密切注意病人;有時甚至得抱緊他們。手術很簡單,就是注射約一百西西的液體到陰|莖裡,讓它在流回來前,對尿道系統來個突擊大掃除,每個人經過手術,都不免有點疼痛。發明這種治療器材的老兄,姓範倫坦,跟情人節紀念的那位範倫坦是同宗,所以這種器材就叫大情人灌洗器。範倫坦醫師的灌洗器經過改進,乃至被其他灌洗工具取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波市慈濟的護士還是把這種手術叫做大情人治療術——珍妮想,這倒是對大情人一種很適切的懲罰。
「我媽媽,」蓋普寫道:「沒什麼浪漫情調。」
父親氣壞了。「T.S.蓋普!」他吼道:「這是哪門子新生兒的名字?」
珍妮在自傳中寫道:「我要一份工作,也要一個人住。這讓我成為性的嫌疑犯。後來我要一個小孩,可是我不想為此跟人分享我的身體或人生。這也讓我成為性的嫌疑犯。」
就這樣,他們拆散了珍妮與母親和她們的嬰兒。他們說,既然她是個好護士;讓她試試加護病房吧!根據他們的經驗,護士一進波市慈濟的加護病房,很快就會把自身的問題忘得一乾二淨。珍妮當然知道人家為什麼不讓她接近嬰兒;她唯一不滿的是,他們竟然以為她的自制力那麼差。只因為他們覺得她想要的東西很奇怪,他們就以為她會失去自制。這些人不講邏輯,珍妮想道。要懷孕,時間多的是,她知道。她不急。一切都不過是她早晚會擬出的計畫的一部分。
駕駛員拍拍他手臂,對其他飛行僚屬和地勤人員點點頭,彷彿說:弟兄們,咱們給士官一點鼓勵吧!拜託你們,咱們要讓他有回家的感覺。所有目睹蓋普射|精,張口結舌,肅然起敬的人,異口同聲對他道:「蓋普!蓋普!蓋普!」——令人寬慰的海狗似的大合唱,希望讓蓋普安心。
「技術士官蓋普。」珍妮道。
「衛斯理的。」他們說過很多遍。
珍妮昏昏欲睡。「蓋普,」她道:「只有蓋普,如此而已。」
「妳的寶寶不漂亮嗎?」大多數人都覺得寶寶是漂亮的。
珍妮經常在波士頓北站跟哥哥們會合,一塊兒搭火車回家。他們遵守費爾茲家訓,每逢搭火車從波士頓去緬因州,一定坐車廂右邊,回程時一定坐左邊。這是老費爾茲先生的意思,他也承認車廂這一邊的風景難看無比,但他堅持,每一個費爾茲後裔,享受自由自在、豐衣足食的生活之餘,必須飲水思源,面對供給他們優渥生活的醜陋財源。費爾茲鞋業的總批發倉庫設於哈維希爾,當火車駛離波士頓時,它位於車廂右側,回程時則在左側,掛著一面高高的廣告牌,畫一隻迎面踏來的大工作靴。碩大無比的廣告牌,君臨鐵路調車場,無數條鐵道的縮影反映在鞋廠窗戶裡。那隻氣勢懾人、直逼而來的大腳下方,有這麼幾行字:
「蓋普,」醫務兵給他肯定。蓋普似乎很高興。他兩隻小手捧著勃起的大陰|莖,手|淫成功了。
正因為如此,外界認為她自甘下流。(她那部名著的書名也是這麼來的:《性的嫌疑犯:珍妮.費爾茲自傳》。)
「蓋普,」她道。
「珍妮佛,」大哥說,他是她人生的第一個模範——代表智慧與一切正當應為之事。他非常嚴肅。他說:「最好不要跟已婚男人搞七撚三。」
「耶穌基督!」外傷低聲道;他嘴唇上滿佈燙傷的水泡。
珍妮把媽媽的包裹全打開,每包裝的都是陰|道灌洗器。「拜託記得用啊,親愛的!」母親曾經哀求過她。珍妮知道母親用心良苦,她總以為珍妮的性生活極其活躍而不負責任。照母親的想法,無疑是「從衛斯理就開始了」。從衛斯理就開始了,珍妮的母親一口咬定,m•hetubook.com.com珍妮跟「川流不息」的男人濫交(她會用這種字眼)。
「蓋普!」他做嘔吐狀。
出盧昂任務那天,守球型砲塔的人名叫法勒,他個頭比蓋普還小。法勒參戰前是做騎師的。他的槍法也比蓋普好,但蓋普就是想進砲塔。他雖是孤兒出身,但想必喜歡獨處,他也渴望擺脫機腰砲塔的擠迫,不要再受同伴手肘的威脅。他當然也像許多槍手一樣,夢想出完第五十次任務,調到第二大隊——轟炸機訓練中心——安全退伍,擔任槍械教官。法勒被射殺前,蓋普一直羨慕他擁有個人空間和騎師的孤寂。
有人學會用她的角度看事情,但珍妮在醫院的名聲卻因她的改革活動而江河日下。醫院的政策一向是不那麼鼓勵未婚媽媽的。
她喜歡護士制服的簡單不花俏;上衣可以掩飾她高聳的胸部;舒適的鞋子頗能配合她明快的步伐。值夜班時,她還可以讀點書。她一點也不懷念那些大學男生,妳要是不聽他們擺佈,他們就鬧情緒,擺哭喪臉給妳看,要是聽呢,他們就跩上了天,不把妳放在眼裡。她在醫院裡碰到的男人以軍人和上班族居多,這些人表達他們的企圖比較坦率、不做作;妳要是肯給他們一點甜頭,他們再看到妳時,多少還有點感激的意思。但忽然之間,所有的人都從軍去了——通通變成那副大學男生自以為是的德行——珍妮就再也不跟男人打交道了。
「珍妮聖母瑪利亞,」其他護士說:「不願意用最簡單的方式生小孩。求上帝賞妳一個好了。」
不消說,這就是很多年後讓珍妮一舉成名的那本書的開端。各界雖然不求甚解,卻一致把她這本自傳吹捧成跨越純文學與暢銷書之間鴻溝的傑作,但蓋普表示,母親這部大作的文學價值,「跟西爾斯百貨公司的郵購目錄不相上下。」
「謝謝你們一接到我電話就趕來。」珍妮說。
另一個稍後問她:「妳怎麼會以為他要攻擊妳?他說他只不過是毛遂自薦。」
起先,它戳破過她皮包裡的絲質夾袋。後來她找到半截溫度計的舊套子,扣在刀尖上,就像自來水筆的蓋子。珍妮見那名軍人坐到她旁邊的位子上,大模大樣把手臂擱在他們應該共享(真荒謬)的扶手時,就取下了蓋子。他把長長的手臂伸直,搭在扶手上晃動;像馬匹為了趕走周圍的蒼蠅而不停抽搐身體那樣。珍妮一手捏著皮包裡的手術刀;另一手用皮包緊壓著白制服的裙襬。她想像自己那身護士制服像一面神聖的盾牌般閃閃發光,旁邊這敗類卻基於某些惡毒的動機,深受她的光芒吸引。
「我媽說那是她畢生所見過最愚蠢的女人,」蓋普寫道:「她念過衛斯理。」
珍妮目睹的老二治療都是在士兵身上。美國陸軍直到一九四三年才享受到發現盤尼西林的好處,很多士兵要到一九四五年才有機會注射盤尼西林。一九四二年上半年,送進波士頓慈濟醫院的老二,通常都施打磺胺藥劑和砒素。磺胺噻唑治療淋病——要喝大量的水。盤尼西林發明前,治梅毒是用新六〇六;珍妮認為,性行為的後果大抵就是如此——把砒素攙進人體化學機制,設法把原有的機制清理乾淨。
「他去世那一刻,我當然有所覺。」珍妮在她著名的自傳中寫道:「但他最好的部分在我體內。那對我們雙方都是最好的,唯有這樣他才能繼續活下去,唯有這樣我才能願意懷小孩。在我看來,世人若覺得這種行為不道德,適足以證明,個體的權利得不到尊重。」
「更不會告訴爸爸!」大哥說。出於某種油然湧起的親情,他笨拙地對她擠了擠眼睛——這動作使他的臉孔扭曲,有一會兒珍妮還以為她人生的第一個模範得了顏面筋肉痙攣。
蓋普士官的傷來得費猜疑。第三十五次飛越法國上空時,砲塔槍手忽然停止射擊。駕駛員注意到砲塔停火,以為蓋普中彈了,但若是蓋普中彈,駕駛員可沒感覺到機腹受創,他希望蓋普沒有大礙。飛機降落後,飛行員急忙把蓋普轉送到醫療摩托車的載人拖車上去;那天所有救護車都出勤去了。一坐上拖車,這小個頭的技術士官就開始手|淫。拖車有個帆布篷,天氣不好時可用來遮雨;駕駛員立刻把布篷拉上。帆布篷上有個圓形視窗,望進去,醫務兵、駕駛員,還有圍上來的人都看得見蓋普士官。以他那麼小的身材而言,勃起的陰|莖似乎相對特別大,但他摸弄的手法卻不比小孩高明——連動物園裡的猴子都不如。蓋普像猴子一樣,從籠子向外看,坦然望著正在注視他的一夥人類的臉孔。
另一個護士的男朋友手段最狠;他在醫院裡的自助餐廳裡,遞上滿滿一杯濃稠的渾濁液體嚇唬她。
她想道,這個思想下作的世界裡,你要嘛是某人的老婆,要嘛是某人的婊子——要嘛就在即將成為兩者之一的路上。萬一上述類別都不適用於妳,所有人就都會設法讓妳以為一定是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是呢,她想,我一點也沒有不對勁。
「蓋普?」蓋普對醫務兵說,練習他的新詞彙。
「取這種名字,上學的時候真是好玩得不得了。」蓋普寫道:「老師會問你,那兩個字母是什麼字的縮寫。一開始,我會說,就只是縮寫而已,可是他們始終不相信我。所以我只好說:『打電話問我媽。她會告訴你。』他們打了。老珍妮就會把她的想法告訴他們。」
所以珍妮等她哥哥來釐清一切。他們都在一河之隔的哈佛法學院。一個還是學生,另一個已經開始教書。
蓋普寫道:「兩人都一口咬定,律師這行業很低俗,但研究法律卻是至高無上。」
珍妮回到她位於波市慈濟附近分租宿舍的小房間,跟哥哥道過晚安,她著實困惑得無法感受適切的憤怒——被那名軍人打過的半邊耳朵隱隱作痛,肩胛骨之間的肌肉劇烈抽筋,她幾乎無法入睡。她想一定是電影院服務員在門廳抓住她,把她手臂扭到背後時,弄傷了什麼部位。她想起熱水袋據說能舒緩肌肉痠痛,就起床到壁櫃那兒,拆開母親給她的禮物包。
不是什麼熱水袋,那只是她母親對羞於啟齒的物件的委婉說法。包裹裡裝的是陰|道沖洗器。珍妮的母親知道它的用途,珍妮也知道。在醫院裡,她曾經協助許多病人使用,不過在醫院裡,它的用途並非在性|交後預防懷孕,而是作為一般女性陰|道衛生的維護,也用於性病治療。在珍妮看來,陰|道沖洗器無非就是一種比較溫和、使用比較方便的大情人灌洗器。
蓋普的父親是坐鎮轟炸機球形砲塔的槍手,在法國上空發生非意外事故。
他的第一次戰鬥任務是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七日白晝出擊法國盧昂,毫髮無傷就達成任務。但技術士官蓋普在機身槍手的崗位上,被同伴撞擊左耳一次、右耳兩次。問題一部分在於,另一名槍手塊頭太大了;他的手肘剛好在蓋普耳朵的高度。
醫務兵非常擔心,蓋普士官的腦前葉切除手術不知粗疏到什麼程度,他覺得最好不要隨便取下牢牢黏在蓋普頭上那頂鮮血浸透的飛行帽,歪斜的帽緣下,蓋普的前額冒出一個繃緊、發亮,而且逐漸擴大的腫塊。大家四處找醫務摩托車的駕駛兵,但他跑到一旁嘔吐去了;醫務兵盤算著,他得親自騎摩托車,再找個人坐在拖車裡照顧蓋普。
「我媽媽,」蓋普寫道:「一輩子都在防備企圖搶她皮包和圖謀不軌的人。」
「我的媽媽,」蓋普寫道:「對很多微妙的差別都麻木不仁。」
「家人是幹什麼的?」一個哥哥說。
一個年輕的醫科學生告訴她,他願意獻身,只要在連續三天的週末長假裡讓他試六次。珍妮說他顯然缺乏自信;她要一個更有安全感的小孩。
「蓋普?」她說:「可以嗎?這樣好嗎,蓋普?」
費爾茲家族以賣皮鞋起家,不過費爾茲太太娘家是波士頓望族,姓威克斯,嫁過來時也帶了點錢。費爾茲家族經營鞋業有成,多年前就不住在鞋廠裡了,他們搬到新罕布夏州狗頭港一棟鋪木瓦片的濱海大宅。珍妮不值班就回家住——主要為了討母親歡心,也為了證明給這位家主婆看,她的談吐與道德水平絲毫沒和*圖*書有退步,因為母親總說她「當護士是作踐自己」。
「那他的名字呢?」珍妮的父親沒好氣地問。
「把天空踩在腳下,像萬事底定後才想起來該安裝的東西似地,附著在機身上,槍手一定覺得特別冷。著陸的時候,砲塔會縮回機腹內——正常情形下。沒有回縮的砲塔在著陸時會在柏油路面上進出火花——歷時跟汽車撞毀一樣長、一樣激烈。」
「彼得.班特嗎?」司機問。那是最近的一家醫院。
英國的醫院幫不上蓋普什麼忙。他運氣不錯,戰爭結束前老早,就被送返波士頓。某位參議員幫了大忙。波士頓一家報紙的社論抨擊美國海軍說,傷兵要想回國,非得是有錢有勢人家子弟不可。為了平息惡毒的謠言,一位參議員宣稱,受重傷而得以返國的幸運兒之中,「即使孤兒也能成行——所有的人一律平等。」為了證明參議員說得對,軍方緊急尋找受傷孤兒,也正好有十全十美的人選。
「好,」他同意,非常明確。但只不過因為在他損壞的記憶中,當他在她體內時,這個字忽然變得清晰。這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珍妮聽他說的真正的字眼:好。當他縮小,他生命的種子自她體內滲出,他又退化到「阿」。他閉上眼睛睡了。珍妮把乳|房給他,但他不餓。
蓋普士官之前,另有一名病人也是腦袋被彈片打穿。他好端端活了幾個月,只不過只會自言自語,偶爾尿尿床。後來他開始掉頭髮,說話不成句子。死亡前,他的乳|房開始發育。
珍妮五歲才第一次見到父親的浴室。她是有天早上,尾隨父親古龍水的味道而找到那地方的。她發現一座蒸氣騰騰的淋浴間——以一九二五年的標準而言,算是非常現代化——專用的小便器,一大排跟她母親的梳妝用品截然不同的瓶瓶罐罐,珍妮還以為找到的是一個偷偷在他們家居住,多年未被發覺的神秘男人的巢穴。事實也確實是如此。
一位麻醉專家告訴她,他甚至願意付小孩的教育費用——直到大學畢業——珍妮告訴他,他的眼睛太靠近,牙齒長得太難看;她可不想讓未出生的小孩背負這樣的缺陷。
「他自己的,」後來珍妮對他說:「這是他媽的他自己的名字。完全屬於他一個人。」
「阿普。」他道。她知道她即將失去他。
回想自己的成長過程,珍妮覺得像生活在一艘大船上,卻不曾看過輪機室,更不懂裡頭搞什麼花樣。她喜歡醫院的方式,一切都簡化為進食:東西吃了是否有益,吃下肚會到身體哪兒去。小時候她從沒見過髒碗盤;事實上,她一直以為,女傭清完桌面,就把碗盤都扔了(這是她獲准進廚房之前的事)。牛奶車每天早晨送瓶裝牛奶來,珍妮總以為那輛卡車也把當天要用的碗盤送來——那聲音,玻璃瓶乒乒乓乓碰撞,跟女傭在緊閉的廚房門後頭、清洗碗盤時弄出的聲音很像。
「上帝!」外傷喊道,「帝」的音他發得很小聲,他的舌頭也燒傷了。
蓋普被白屍布籠罩的床,另一側鄰居是個臟腑傷逐漸變成靈魂出竅的病人。他失去了大部分的腸子和肛|門;現在一枚腎臟跟他過不去,肝臟也快把他逼瘋了。他做著可怕的惡夢,被迫撒尿和排便,但這對他都已經是上古史了。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全然沒有知覺,而且都必須通過管子,進入橡皮袋。他經常呻|吟,而且不像蓋普,他呻|吟時會發出完整的字句。
醫院裡,每件東西的去向珍妮都一清二楚——她也逐漸明瞭每樣東西毫不稀奇的來源。
那軍人哭嚎著,四腳著地,摸索到走道上,衝向光亮的門廳尋求庇護。電影院裡有個不知什麼人嚇得嚶嚶啜泣。
房東太太對那十二雙護士鞋作何解釋,更是匪夷所思。珍妮只覺得整件事荒唐絕倫,但她對父母供應這些東西的動機,也頗為不解,所以並不抗辯。她搬家就是了。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另一個悄聲說:「妳跟這傢伙交往多久了?」
不久蓋普就不踢了。他還是靠肺呼吸取得氧氣,但珍妮知道這不過是人類適應能力強大的一項佐證。他不肯進食;他們只好打靜脈注射,於是他像是再一次連接上臍帶。珍妮有點迫不及待地等候他最後的階段。最後會有掙扎嗎?就像精|子的狂熱掙扎?精|子的屏障是否會被掀開,赤|裸的卵子滿懷期待地等候死亡?小蓋普的回歸旅程中,他的靈魂是否將分割?但珍妮未能觀察到這一階段,有一天,技術士官蓋普死在她不值班的某個時間。
「媽媽的心粉碎了。」一個說。
蓋普快活地點點頭,但醫務兵拉住他手臂,壓低聲音焦慮地對他說:「別!頭不要動好嗎,蓋普!拜託你,不要動你的頭。」蓋普的眼光轉動,越過駕駛員和醫務兵,後者耐心地等它轉回來。「慢慢來,蓋普,」駕駛員道:「身體坐直,好嗎?」
某種程度上,戰爭使珍妮不必老記掛著家人對她的誤解多麼離譜——也讓她免於成天憤懣、自憐;珍妮不是個喜歡自怨自艾的人。她是個好護士,工作愈來愈忙碌。很多護士投軍,但珍妮不想換制服,也不想遠行;她性好獨來獨往,沒興趣結識許多新朋友。再說,她覺得光是波市慈濟那套階級制度,已經夠煩了;據她判斷,野戰醫院的情況只會更糟。
「那妳日子更好過了,不是嗎?」珍妮問。
⒈燒傷病患;大多是在船上被燒傷(最複雜的病例都來自契爾西海軍醫院),但也有在飛機上或地面上被燒傷的。珍妮稱之為「外傷」。
「啊,」他呻|吟道。他又丟掉了「普」的音。
她再沒有跟他做過。沒什麼理由。她就是不喜歡這檔事。偶爾她會用手幫他;當他哭著想要,她給他她的乳|房。但數週之內,他不再有勃起。他們拆掉他手上的繃帶,發現甚至復原的過程也在逆向而行;他們把他的手重新包紮好。他對哺乳也興趣全失。他的夢令珍妮聯想到魚在做夢。珍妮知道,他回到子宮了;他採取胚胎的姿勢,在床鋪中央縮成一小團。他不發出任何聲音。一天早晨,珍妮注視他軟弱的小腳踢騰;她幻想自己體內也有什麼在踢騰。雖然實際上還早得很,她知道這一切都會實現。
「我不是偷的。」珍妮說。
蛤蜊與人之間至少有一個顯著的差別,她應該能分辨,那就是多半的人多少都有點幽默感。問題是,珍妮沒什麼幽默感。當時波士頓的護士圈子裡流行的一則笑話,珍妮聽到一點也笑不出來。珍妮工作的波士頓慈濟醫院,簡稱波市慈濟;麻薩諸塞州立綜合醫院,則簡稱麻州綜合。另外在布萊姆還有一家彼得.班特醫院。
「妳既然沒有哀悼的感覺,那還哀悼什麼呢?」珍妮問她。珍妮在自傳中寫道:「那個可憐的女人要人家來教她如何感覺。」
護士是有的,她去盡己所能提供協助。軍人看到她,就昏了過去;並非因為失血過多。珍妮很清楚臉部傷口流血的情形;那是騙人的。他手臂上的裂傷倒是很深,得立刻處理。這名軍人絕不至於流血致死,但除了珍妮似乎沒有人知道——血流得那麼多,又有那麼多噴濺在她的白制服上。他們很快就明白是她下的手。電影院服務員不肯讓她碰昏厥的軍人,有人拿走了她的皮包。瘋護士!瘋狂刀手!珍妮很冷靜。她以為,只要花點時間,等真正的主管機關瞭解情況,就會真相大白。但警察對她也很不客氣。
「蓋普?」珍妮說。她握住他勃起的陰|莖,騎到他身上。
⒊有些人從外表看不出受過傷。他們意識不清,頭部或脊椎動過大手術。有的癱瘓,有的神智模糊。珍妮稱之為「靈魂出竅」。偶爾,靈魂出竅者既有外傷,也有臟腑傷,所有的醫院對這種人有一共同的稱呼:靈魂出竅。
珍妮很少覺得笑話好笑,這則尤其無聊;珍妮的態度非常明確:老二笑和_圖_書話一概謝絕。老二可能碰上的麻煩,她不是沒見識過;小孩還不是最糟的。她當然也見過不想要小孩的人,一旦懷了孕就愁眉苦臉;珍妮想,不該硬要他們生小孩——雖然她主要是同情那些生不逢辰的小孩。她也見過真心要小孩的人,看了他們,她自己也想生一個。珍妮想,有朝一日,她也要個小孩一個就好。但問題是,她竭盡所能避免跟老二打交道,男人她更是連邊都不想沾。
珍妮小時候獲准獨自去探索的神秘所在,就只有地窖和每星期一例行裝滿蛤蜊的大陶缸。珍妮的母親會在週一晚上在蛤蜊上撒玉米粉,每天早晨再拿用管子引進地下室來的新鮮海水沖洗。到了週末、蛤蜊都養肥了,沙也吐淨了,每隻都肥到原來的殼裝不下,伸出淫猥的肉柱,懶洋洋地浮在鹽水上。星期五晚上,珍妮幫廚子揀蛤蜊;碰觸肉柱不會縮回去的,就是已經死了。
「蓋普?」珍妮悄聲道。她脫下襯裙和內褲,她解下奶罩,拉開床單。
他把食物吐在圍兜兜上,扮個鬼臉,她說:「難吃!這東西難吃,對不對?」
但在她自小長大的狗頭港,家裡每個人都有專用的浴室、私人的房間,每個人專屬的房門背後,都掛著專屬的鏡子。醫院裡不重視個人隱私;沒有秘密這回事;想照鏡子,就得跟護士要。
她解開上衣的鈕釦,袒露出她自己一直嫌大的乳|房。「蓋普?」她貼在他耳畔道;他的眼皮一陣抖動,他的嘴唇向前伸。他們四周吊桿上的隔簾是白色的屍衣,在病房裡將他們隔離開來。蓋普的鄰床一側是個外傷——火焰彈的受害者,滿身滑溜溜的藥膏,包裹著紗布。他沒有眼皮,好像總是在瞪著眼睛看,但實則已經瞎了。珍妮脫下牢固的護士鞋,卸下白長襪,脫下護士服。她用手指碰觸蓋普的嘴唇。
他們到達時也沒帶來安慰。
珍妮知道這下子麻煩大了。她學會應付戲謔,她學會以牙還牙。
「是姓還是名,親愛的?」珍妮的母親問她。
珍妮僅餘的另一個哥哥,在戰爭結束多年以後,死於帆船意外事故。他在距費爾茲家族狗頭港豪宅數哩外的海面上溺斃。珍妮的母親談及他哀慟逾恆的妻子,只說:「她年紀還輕,還很漂亮,孩子又不惹人厭。起碼目前表現還不錯。經過一段合理的時間,相信她會找到別人的。」溺斃事件將近一年後,哥哥的遺孀對珍妮吐露心曲。她問珍妮,「合理的時間」是否到了,她是否可以開始著手為「找到別人」做準備了。她擔心冒犯珍妮的母親。她想知道珍妮是否同意她從哀悼中走出來。
他到達高潮時,她感覺他潮濕溫熱的精|液噴在掌心。在被單下聞來,像夏季的溫室,肥沃得荒謬,超乎控制的生長力,種任何東西都會開花。蓋普的精|液就予珍妮那樣的想像:潑灑一點兒在溫室裡,就會從泥土裡長出嬰孩。珍妮花了二十四小時考慮這事。
但這還不足以證明她下流。既然她的哥哥、雙親、房東都認定她淫|盪——無視於她的謹言慎行——所有貞潔的證據非但無濟於事,徒然凸顯她理虧。她另外租了一幢小公寓,招來她母親新一波灌洗器禮物包攻勢,父親也再度供應大批護士鞋。這下她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了:要是她非幹婊子不可,起碼得教導她把自己清理乾淨,穿雙好鞋子。
「蓋普?」他說。他們知道早晚會發現孩子的父親是誰,以這種方式。但珍妮當然什麼也不承認。
⒉有人是重要器官被槍彈擊中破損,內臟發生問題。珍妮稱之為「臟腑傷」。
珍妮發現,讓人大吃一驚遠比試圖好好過日子、保有一點隱私,能贏得更多尊敬。珍妮告訴其他護士,有朝一日她會找到一個男人懷孕——只懷孕而已,再沒有其他。她告訴她們,她不考慮讓那男人嘗試一次以上。她們當然等不及告訴每一個她們認識的人。不久,就有好幾個人來對珍妮毛遂自薦。她得當機立斷做抉擇:撤退、因秘密曝光而蒙羞;或厚起臉皮硬撐到底。
電影院裡那名軍人要的倒不是她的皮包。他摸她的膝蓋。珍妮提高聲音,清清楚楚地說道:「你的髒手別來碰我。」好幾個人回過頭來。
淌著口水的士官送進波市慈濟時,珍妮.費爾茲覺得他有點難分類。他很明顯已經靈魂出竅了,比小孩還乖,但她不確定他其他方面的問題有多嚴重。
費爾茲體貼足下!
⒋「完蛋」。
技術士官蓋普,這位前任砲塔槍手對暴烈的死亡熟悉到極點,他在空軍第八大隊——負責從英國起飛轟炸歐陸——服役。蓋普士官被派為砲塔槍手前,做過B-17C的機首槍手和B-17E的機腰槍手。
「我母親對細節一絲不苟。」蓋普寫道。新傷患送到時,珍妮第一個問醫生出了什麼事。她默默將他們分門別類:外傷、臟腑傷、靈魂出竅、完蛋。她編了幾句韻文,把每個人的姓名和他們遇到的災難串連在一起,幫助記憶。像是:古德曼大兵骨頭斷,波特少尉撞山坡;艾蒂斯下士愛完了,從此割掉小丸子;福林上尉皮膚爛,看來得泡福馬林;朗費羅少校神智失,跟他說哈囉白費事。
「該死!」臟腑傷患咆哮道。
「血緣最親。」另一個說。但這句話引起的聯想即刻讓他臉色發白——她的制服還一片血汙。
「我父親,」蓋普寫道:「就是一個『完蛋』。從我母親的觀點,這種狀況一定使他顯得格外有魅力。因為沒有附帶條件。」
軍人哇哇大叫,站起身又倒下去,他舉起沒被割的那隻手臂痛擊珍妮,重重打了她一耳光,她整個腦袋都嗡嗡響。她用手術刀回擊,從他上唇割下一片形狀、厚度都與大拇指差不多的肉。(「我沒打算割他的喉嚨,」後來她告訴警察:「我只想割掉他的鼻子,可是沒得手。」)
珍妮想,所謂家人,想必就是這麼回事了。她想,如果自己將來有小孩,即使他們長到二十歲,也一定要像他們兩歲時一樣疼愛他們;他們到了二十歲,說不定還更需要你。兩歲需要什麼?醫院裡,小嬰兒是最好伺候的病人。年齡愈大,需索愈多,也就愈發沒人理、沒人疼。
「拜託,親愛的,」母親說:「他一定有名字的呀!」
「蓋普?」駕駛員道。蓋普的前額上有點點血跡,大部分都乾了,但他的飛行帽硬邦邦地黏在頭頂,還在滴滴答答流下血來;他身上好像沒傷。「蓋普!」駕駛員高聲吼。圓形砲塔裡,五〇口徑機關槍的位置上,有一道裂口;看來是高射砲擊中槍身,打裂了槍座,扳機把手也鬆脫了,但蓋普的手沒受傷——只是手|淫的動作很笨拙。
身為護士,珍妮覺得熱水袋實在沒多大用處;她以為這玩意兒無非是種予人心理慰藉的舊式道具,讓人窩心,卻也滿可笑。但總是有幾包這種東西,會被她帶回波士頓慈濟醫院附近租賃的小房間。她把它們擱在壁櫃裡,裡頭已塞滿了一盒一盒的護士鞋——也都還沒有拆封。
蓋普不喜歡B-17E機腰槍手的配置。機艙裡塞了兩名槍手,槍座正好面對面,每當兩人同時轉動機槍時,蓋普都會耳鳴。後來發展出來的機型,將槍座配置錯開,解決了機身槍手互相干擾的問題,但這項改進對蓋普士官而言,來得太遲了。
哥哥身旁的郵筒上,貼了一幅山姆大叔的海報。有個全身棕色制服的小小士兵,從山姆大叔的大手上爬下來。他即將在一幅歐洲地圖上著陸。海報下方寫著:支持我們的弟兄!珍妮的大哥望著珍妮注視這幅海報。
蓋普寫道:「我媽媽是匹獨行狼。」
那年珍妮二十二歲。她進大學沒多久就辦了退學,轉入護校。她很喜歡護士工作,並以名列前茅的成績畢業,是個運動健將型的年輕女郎,臉蛋總是紅撲撲的,頭髮又黑又亮。母親總看不順眼她走路大搖大擺,手臂用得高高的,像個男人婆;她的臀部瘦削結實,背影也像男孩。珍妮覺得自己的乳|房太大;過於醒目的雙峰,常使她覺得自己活像一個「容易到手的爛貨」。
外面在打仗。珍妮在加護病房跟戰爭比較有接觸。軍醫院送來的特殊病例,通常都已回天乏術。照例有些滿身吊著管線的老年人,另外https://m•hetubook.com.com也有工傷事故、車禍、遭逢重大意外的小孩,但軍人還是大宗,他們的遭遇不能以意外視之。
她已經放棄教他新詞彙。餵食的時候,見他吃得開心,她說:「好吃!這東西好吃。」
憑什麼說珍妮.費爾茲下流?不能怪她學法律的哥哥,也不能怪電影院裡那個玷汙她制服的男人。更不能怪她母親的灌洗器,雖然它們是導致珍妮被趕出出租公寓的元兇。她的房東太太(一個暴躁易怒的婦人,因自己心懷鬼胎而懷疑所有女人都滿腦子瀕臨爆發的淫慾)發現,珍妮的小房間和浴室裡有九個灌洗器。從自由心證獲致的結論,這一發現已超越頭腦不清的房東太太恐懼道德汙染的承受極限。更有甚者,數量龐大的灌洗器代表某種龐大的實際需求,箇中顯而易見的因果關係,一舉命中房東太太最可怕的惡夢。
所以他們發起以強硬手腕對付珍妮。全體員工一致決定——出發點當然是「為了她好」。他們決定不讓珍妮接近嬰兒與母親。他們說,她已經滿腦子嬰兒了。珍妮不許進產科。不准靠近早產兒保育器——她心腸太軟,她的理智不管用了。
只要他的手傷痊癒就好了,她想道。那他就可以吸吮自己的大拇指。每當他從哺乳的夢中醒轉,或渴望哺育,或有這種想像,珍妮就把自己的手指放進他嘴裡,讓他用嘴唇吸吮。雖然他有真正成年人的牙齒,他心目中卻自以為沒有牙齒,也不會咬痛她。這樣的觀察結論,導致珍妮有一晚對他敞開雙乳,他吸吮著好像永遠不會疲倦,似乎也不介意吸不到什麼東西。珍妮想,要是他這麼一直吸下去,她一定會開始泌乳。她從子宮裡覺得一股母性與性|欲的穩定牽曳。她的感受是那麼真實——有一陣子她相信,只要持續哺餵這個砲塔槍手變的嬰孩,就有可能懷孕。
「她連他名字都不知道!」父親大吼道。
「球型砲塔的槍手,」蓋普寫道:「在轟炸機的機員當中,受到地面制空火力的威脅最大。一般以高射砲為主;高射砲經常瞄準槍手,就好像天空是一張吸墨紙,而他是一個快速運動的墨點,被甩上空中,潑灑開來。那個小矮個兒(囿於砲塔的空間,個子愈小的人愈能適應)跟他的機關槍一塊兒蹲踞在狹仄的窩裡——像一個繭,也像困在玻璃杯裡的昆蟲。砲塔是個金屬圓球,有玻璃製的圓窗;它嵌在B-17機身上,活像一個膨脹的肚臍眼——也像轟炸機腹上長出個奶頭。小小的圓室裡有兩台五〇口徑的機關槍和一個小矮男人,他的任務就是用準星追蹤攻擊他轟炸機的戰鬥機。砲塔轉動時,槍手也在裡頭跟著轉,利用木製把手上的按鈕發射機關槍;緊握發射扳機的砲塔槍手看起來就像處於某種危境的胚胎,懸吊在轟炸機荒謬地暴露在外的羊水囊裡專心致志保護母親。木製把手也可操控砲塔的方向——沿切面轉動,免得他把母機的推進器給打掉了。
就證據看,X光片上出現那些陰影與白針,該把槍手蓋普列為完蛋。但珍妮覺得他看起來滿好。矮小、整潔、天真,提出的要求直接得像兩歲小孩。他肚子餓時喊:「蓋普!」高興時說:「蓋普?」有疑惑時問:「蓋普?」跟陌生人打招呼也說:「蓋普。」認得你時,他會發出一個不帶標點符號的「蓋普」音。叫他做的事,他幾乎都照辦,但不能信任他;他太健忘,有時他像個六歲小孩那麼聽話,有時又像一歲半那麼愚騃好奇。
「這小武器還真厲害,蜜糖,」第三個對她說:「妳不該帶著它滿街走。這是自找麻煩。」
「阿,」蓋普說。他只剩一個聲音表達他的快樂與哀傷。「阿,」他說,珍妮把他納入體內,讓全身重量壓在他身上。
珍妮把灌洗器都裝滿熱水,爬回床上,把它們塞在肩胛骨下面;她希望防止熱水逆流的卡榫不至於漏水,不過為防患未然起見,她把入水管都捏在手裡,像一串橡皮念珠,又把鑽有小孔的噴管放在空杯子裡。整晚,珍妮躺著聽灌洗器裡的水漏出來。
他似乎一天比一天縮小。睡著的時候,他輕輕揮著拳頭推搡空氣,噘起嘴唇,面頰做出吸吮的動作,眼皮顫動。珍妮有很長一段時間照顧嬰兒;她知道這名砲塔槍手在夢中吮奶。一度她考慮去產房偷個安撫奶嘴,但她早已決定不去那個地方了;人家的笑話讓她生氣(「聖處女珍妮來了,替她的寶寶偷假奶頭。幸運的父親是哪位啊,珍妮?」)。她看著蓋普士官在夢中吸奶,試圖想像他最終的退化會很安詳,他會回歸胚胎階段,不再用肺呼吸;他的人格會在極度的幸福中一分為二,一半回歸卵子之夢,一半回歸精|子之夢。最終就不存在了。
「問清楚,這是那個狗雜種的姓還是名。」珍妮的父親悄聲對珍妮的母親說。
於是大家斷定珍妮.費爾茲不近情理,她太過分了。玩笑歸玩笑,但珍妮似乎要蠻幹到底。也許她覺得面子上掛不住,嘴硬——或更糟,她真的會那麼做。醫院的同事既不能逗她笑,也沒法子搞她上床。蓋普寫母親的困境說:「同事發現她自命比他們高尚。任何人的同事都不會高興這種事。」
笑話說,有一天,一個波士頓的計程車司機載到一名男子,客人從人行道跌跌撞撞走過來。差點就雙膝跪倒在街上;他痛得臉孔漲成紫茄色;不知是嗆著了,還是一口氣轉不過來,看得出他說話也有困難。司機替他開了門,把他扶上車。男子一頭栽在後座椅子前的地板上,胸口壓著膝蓋。
最後事情搞清楚了,警察查明這名軍人是紐約來的,有老婆和一個小孩。他在波士頓度假,而更重要的是,他很害怕消息傳回老婆那兒。每個人都同意,那就糟了——對每個人而言——所以珍妮未遭起訴就開釋了。她嘀咕警察不還她手術刀,一個哥哥說:「看在老天爺份上,珍妮佛,妳可以再偷一把,不是嗎?」
「蓋普,」她以堅決的態度糾正他:「ㄍ——阿普。」
「我是好女孩。」珍妮告訴他們。
在田野
「老天爺,蓋普,」駕駛員說。從砲塔的視窗望進去,可以看到彈孔和碎裂的玻璃。醫務兵拉開拖車罩篷上的視窗,端詳蓋普的眼睛。他的眼神不對勁,兩隻眼睛互不關地滴溜溜亂轉;醫務兵想,蓋普大概是覺得整個世界都忽而浮起、忽而沉落,又忽而浮起——如果他還看得見的話。當時駕駛員和醫務兵都還不知道,若干細小銳利的高射砲彈片破壞了蓋普大腦裡的動眼神經——以及大腦其他部分。動眼神經主要由控制眼球肌肉運動的神經纖維組成。蓋普大腦受到的其他割裂傷,有點類似腦前葉切除手術——不過手術做得非常粗疏。
但一個哥哥問她,能否證明她不曾跟這男人來往過。
「還有,別跟軍人搞七撚三。」他補了一句,雖然再過幾個月,他自己也要去當兵。他出征後就再也沒回家。他粉碎了媽媽的心,儘管他曾經以輕蔑的態度批判過這種行為。
「我要一個小孩,」她說:「又不是要開精|子養殖場。」
她才不是那種人。事實上,她之所以決定從大學退學,就是因為發現父母送她上衛斯理,主要目的無非是讓她找個好家世的男人交往、結婚。衛斯理是她兩個哥哥推薦的,他們向父母保證,衛斯理的女孩很受看重,在婚姻市場上行情看俏。珍妮覺得她的教育只不過是一種殺時間的高級手段,好像一條母牛,一輩子就等著插人工受精管。
「蓋普?」蓋普道。他在模仿駕駛員,就像一隻靈巧的鸚鵡或八哥。「蓋普,」他道,好像剛學會這個字眼。駕駛員對蓋普點點頭,鼓勵他回憶自己的名字。蓋普卻微笑,說:「蓋普。」好像以為這是日常打招呼的方式。不是說哈囉,哈囉!——而是說蓋普,蓋普!
「我們不會跟媽媽說的。」另一個道。
無論在工廠
「哈囉,你好嗎?」他們把滿臉堆笑的蓋普推進病房時,她問候道。
「蓋普?」珍妮悄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