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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普眼中的世界

作者:約翰.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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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血紅與靛青

二 血紅與靛青

⒊打仗的時候哪有時間辦結婚手續?
「打針?」米姬失笑:「妳意思是說,有種針打了可以讓牠不再咬人?」
「沒有,」蓋普道:「我想他是說我的耳朵。」
「明白了,先生。」蓋普道。
「不知道。」蓋普道。
「很好,」暗中對這名年輕的巡邏員毫無幽默感地忠於職守的態度十分滿意的鮑吉道:「我當然可以證明我的身分。」他記得自己的駕照已經過期了,於是決定拿行車執照給巡邏員看。當他打開雜物箱,裡頭赫然躺著那隻死鴿子。
珍妮當然知道。但是她說:「意思是邦克想必知道你是那一大群小孩當中滋味最好的。」
他踏穿雨霤摔倒時,嚇得不敢呼救;他感覺得出,整支單薄的雨霤都爛穿了,隨時會四分五裂。他唯恐出聲就會讓屋頂坍下來。他臉孔貼著雨霤躺在那兒,透過一個爛穿的小洞,看得見四層樓底下,停車場和樹叢間,有學生在搜尋他蹤影。他確曾出其不意逮著一隻鴿子,但球桿滑落到雨霤邊緣時,鴿子就脫身了。
威廉.波西對「尖叫威利」這愚蠢的綽號深感尷尬,值得稱道的是,雖然他比蓋普大三歲,蓋普進入史迪林時,他已經是高年級生,但他以非常親切的方式跟蓋普做朋友。珍妮一向喜歡威廉,叫他做威廉。她為他治療過好幾次支氣管炎,接獲他的死訊(他剛從耶魯畢業就參戰陣亡了),她非常難過,甚至寫了一封長信向米姬和史都肥致哀。
鮑吉訓導長發足狂奔,衝向那隻鴿子,鴿子以一股出乎他意料的強大力道撞上他胸膛,把他撞得兩眼昏花,仰天跌倒,胸中一口氣轉不過來,只能躺著喘息。遍體鱗傷的鴿子被他緊抱在懷裡,尖喙戳中鮑吉訓導長髭鬚賁張的下巴。一名心驚膽戰的男生,把探照燈的光柱從四樓搖下,轉而對準訓導長身上。鮑吉這才發現抱在胸前的是隻鴿子,他將鳥屍奮力一揮,越過那群張口結舌的男孩頭頂,飛進停車場裡。
「媽?」蓋普輕問。
「『瘋狗』?」蓋普問道。他聽見過保健中心的男生說某人是「瘋狗」,鮑吉訓導長在他眼裡也確實像頭瘋狗。但訓導長大感詫異:他有很多綽號,這一個卻是前所未聞。
「生來有點智力」是父親暗示蓋普的遺傳因子品質堪慮的一種說法。珍妮的父親和哥哥都是史迪林高中的畢業生,當年這所學校只招收男生。珍妮認為,忍受校內的禁錮生活——熬到蓋普高中畢業——就是盡全力照顧兒子。「算是彌補妳不肯給他一個父親吧!」這是父親的說法。
孩子黨(他們成天在史迪林的步道、四方草坪和運動場上東奔西跑)在珍妮的監視下,一天天長得更笨拙,自覺意識更強。克拉倫斯.杜嘉不久就得戴眼鏡,但他總是把眼鏡打爛;這些年來,珍妮為他治療過好多次耳朵發炎和一次鼻子受傷。塔波特.邁爾-瓊斯變得口齒不清;他體型像瓶子,但比例很好,還有輕微的慢性鼻竇炎。愛蜜莉.韓米頓長得太高,老是跌跌撞撞,手肘和膝蓋破皮流血,她小小的乳|房逐漸成形,讓珍妮看得提心吊膽——有時她真巴不得有個女兒。「鎮上來的」葛羅福兄弟艾拉與巴弟,膝蓋、腰身和脖子都長粗了,手指頭總因為在他們父親的維修部門鬼混而搞得髒兮兮,甚或壓爛了。波西家的孩子也都長高了,個個金髮,乾淨得一塵不染,眼睛是滲過鹽沼流入附近大海而帶著鹽味的史迪林河上那些暗沉冰塊的顏色。
米姬接二連三懷孕,珍妮為此寫了一首惡毒的打油詩:
「我母親好像總是需要敵人,」蓋普寫道:「不論真實或想像。母親的敵人幫助她看見她自己的行為準則和教育我的方式。她不是天生的母親材料;事實上,我認為她根本不相信與生俱來這回事。她到最後一刻都非常自覺,每件事都精心規劃。」
相當長,長到蓋普覺得極不公平的一段時間裡,珍妮一直把蓋普盯得緊緊的。她曾經密切監視著他,直到她學會信任他。現在她要求蓋普證明給她看,值得再度信任他。
她對蓋普的憂慮,確實是基於她對波西一家的觀察。孩子到處亂跑,好像他們的母親當真以為他們有護身符。波西家的小孩個個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簡直像患了白化症,即使不見得比其他小孩健康,至少也多點妖魅氣。儘管大部分教職員家庭不欣賞史都肥,大家卻都覺得波西家的小孩,甚至米姬,很有「格調」。他們以為是強大的保護基因發揮了作用。
蓋普在校期間,珍妮獲頒堅忍不拔、服務滿十五年教職員的傳統禮物:名聞遐邇的史迪林餐盤組。校內莊嚴的磚造房舍,包括保健中心在內,都以活靈活現的史迪林代表色——血紅與靛青——鍛燒在容量特大的餐盤正面。
珍妮遇到這種要求,總是皺著眉頭說:「我想是在二十六病房,但是麥卡錫在看呢!他得了感冒。等他看完,大概會很樂意交給你。」也可能她會說:「上回我看到那本書是在按摩浴缸室。開頭那幾頁可能有點濕。」
「沒問題,」她柔聲道:「我抓著你。」
海瑟威就是這麼住進來的,珍妮正好聽見他在四樓病房的床上撳叫人鈴。海瑟威打長柄曲棍球,傷了膝蓋韌帶;上了兩天石膏後,他獲准撐著枴杖自由行走,他在雨中跑到外面,枴杖尖頭在黑爾大樓的大理石扶梯頂上打滑。摔下來時,另一條腿也斷了。現在兩條腿都上了石膏,他只能做大字形平躺,關節粗大的手掌,還捏著他心愛的曲棍球桿。他被隔離開來,四樓幾乎只住他一人,因為他有個壞習慣,喜歡把曲棍球扔到房間另一頭,讓它在牆上反彈回來,然後用位於曲棍一端的球袋把跳動的硬球接住,再往牆上擲。珍妮可以制止他這麼做,但她畢竟也是有兒子的人,知道男孩子需要專注於無意識、重複不斷的肢體動作。珍妮注意到,這似乎有助於他們放鬆——不論是對於五歲的蓋普,或十七歲的海瑟威。
「是的,先生。」蓋普道。
「真怪異,」蓋普寫道:「讓我相信自己『獨一無二』的那家人,我母親卻對他們退避三舍。我母親講求實際,只相信證據和結果。比方說,她信任鮑吉,因為他的所作所為起碼很清楚。她信任從事某幾種特定工作的人:歷史老師、摔角教練,當然還有護士。但幫助我相信自己獨一無二的那家人,卻得不到我母親的尊敬。母親一口咬定,波西家的人成天無所事事。」
但珍妮想,在球桿的網袋上割個洞——然後把無用的球桿留在熟睡的海瑟威手中,才更符合梅克勒的作風。
他同意媽媽的觀點,波西家的紐芬蘭犬邦克很危險。紐芬蘭犬全身黑毛,油光發亮,外型類似聖伯納犬,足掌有蹼。這種狗通常相當懶散而友善,但邦克卻在波西家的草坪上,攪擾一場軟式橄欖球賽,以牠一百七十磅(約七十七公斤)的體重,從後方撲到五歲的蓋普身上,咬掉了這孩子的左耳垂——以及其餘耳朵的一部分。邦克本來頗有可能咬掉整個耳朵,幸好牠一向注意力不夠集中。其他小孩見了就四散奔逃。
「波西太太?」蓋普輕聲道,不夠響亮,沒人聽見。
珍妮見四樓的呼叫燈在閃爍,還以為蓋普把海瑟威的曲棍球裝備送回去了。這孩子真乖,她搭電梯回四樓時想道。她穿著上好的護士鞋嘎吱嘎吱跑進海瑟威的房間,見海瑟威手裡握著球,她只看得見他一邊的眼睛,眼神充滿恐懼。
不消說,費爾茲在史迪林高中是個響噹噹的姓氏。新英格蘭的鞋業大王對母校很慷慨。不論當時是否有人起疑,他還爭取當校董會的一員。費爾茲雖然算不得新英格蘭的富豪世家,但也不是新興的暴發戶,他的嶽家,珍妮母親的娘家——波士頓的威克斯家族——在史迪林高中更是赫赫有名。老一輩的教員都還記得,曾經連續好多年沒間斷,年年有姓威克斯的學生畢業。但史迪林高中並不以為珍妮.費爾茲遺傳到父母兩家的優良特質。大家都承認她長得還可以,但硬是沒有吸引力。該打扮漂亮的時候,她也還是一身護士服。事實上,以她的家世而言,她會去做護士——而且還那麼自鳴得意——就有點不對勁。護士這種職業,跟費爾茲或威克斯家的子女不稱頭。
「於是,」蓋普寫道:「波西戰爭就此爆發。我猜對我母親而言,這是場階級戰爭,後來她說,所有戰爭都是階級戰爭。對我而言,我只知道得當心邦克,還有波西家其他的人。」
「媽!」蓋普道。
「好的,如果你再在太平梯上亂爬,或再跑到屋頂上去,」鮑吉道:「你就不准再住在這裡,明白了嗎?」
「可憐的鮑吉完全是一片好心,」蓋普寫道:「我大半輩子都在難過,我也確實讓我母親失望。但鮑吉對現實真相的認知,跟任何其他人一樣頗有可疑之處。」
「海瑟威?」她問,再次敲敲他的腿,看看有沒有人在家。「你要什麼?你丟了球?」
「儘管用你的肥屁股打賭,我會這麼做,」珍妮打電話跟他說:「最起碼也得把牠綁住,永遠綁住。」
於是幼小的蓋普跟著媽媽搬進史迪林高中保健中心別館的宿舍,在那兒成長。他並沒有真hetubook•com.com正被當成「教職員家的小鬼頭」——學生對所有未臻入學年齡的教職員子女的稱呼。護士還不夠資格躋身教職員之列。更何況,珍妮從無企圖為蓋普捏造父親的神話——對外聲稱自己結過婚,使兒子的身分合法化。她姓費爾茲,告訴你時她會強調。她也會強調兒子姓蓋普。她說:「那是他自己的姓。」
海瑟威是個和善而有點遲鈍的男孩,臉上無鬚,一綹泛紅的金髮總是掉到額前,遮住半隻淺色的眼睛。他習慣頭部微仰,或許為了從頭髮下面看得更清楚一點兒,因為這一點,也因為他個子高,任何人要看海瑟威,總被迫仰望他的大鼻孔。
蓋普所知道的故事版本,外人若是壯著膽子來打聽,珍妮照樣會講給他們聽。她的故事乾脆俐落,只有三個句子:
「什麼事,海瑟威?」珍妮問。「抱歉我很忙,蓋普走失了。我在找蓋普。」
倫道夫.波西直到去世(三十五歲時心臟病發作;他繼承胖老爸衣缽,也是生育高手,是五個孩子的父親),都沿用道比的小名。道比始終未能從史迪林畢業,好在轉入另一所預科學校後,不久就拿到文憑。有次米姬在週日的餐桌上哭道:「我們的道比死了!」這種場合裡,他的小名聽來真是糟透了,所以他死後,家人終於開始稱呼他倫道夫。
他是個臉色紅潤的大塊頭,長著那種乍看厚實,實則不過是大肚腩延續的圓桶狀胸膛,也就是那種頗有氣概地挺著,卻隨時有可能掉下來,猛然地把裹在外頭的斜紋呢外套撐裂,也使史迪林高中代表色的條紋領帶高高突起的胸膛。所謂代表色,也就是蓋普口中的「血紅與靛青」。
其中有克拉倫斯.杜嘉,他父親教法文,聞起來像從來沒洗過澡;他整個冬天都不開窗。還有塔波特.邁爾-瓊斯,他的父親對整部美國史瞭若指掌,遠超過史都華.波西對他那一小塊太平洋的認識。還有愛蜜莉.韓米頓,她有八個哥哥,將會在史迪林投票通過招收女生的前一年,從一所素質不佳的女中畢業;她的母親將會在投票結果公佈時自殺,雖然不見得是受投票影響(以致史都華.波西評論道,史迪林招收女生就會有這種後果:更多人自殺)。還有「鎮上來的」葛羅福兄弟,艾拉與巴弟;他們的父親在校內清潔維修組工作,他們是棘手案例——到底該不該鼓勵這對兄弟進入史迪林就讀,對他們的成績又能抱多大期望。
下方的地面上,身穿醫院白袍的男生繞著訓導長鮑吉的座車跑來跑去,因這場事件——或是被鮑吉高聲喝令跑過來、跑過去,去取這個、取那個——掀起一陣騷動。鮑吉把全體男生都叫做「弟兄們」,好比,他吼道:「在太平梯下面排一排床墊,弟兄們!跑步!」鮑吉被任命為訓導長前,在史迪林高中教了二十年德文;他發號施令,聽起來就像連珠砲式的德文動詞變化。
「米姬真是蠢到家了,」珍妮.費爾茲在自傳中寫道:「才會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跑到夏威夷去度假。她實在蠢得無可救藥,才會愛上史都華.波西,而且幾乎立刻就開始生他那群腦袋空空的銀髮小孩——戰事甚至都還沒告一段落呢!大戰結束後,她把他和不斷擴張的家庭帶回史迪林高中,吩咐校方給史都華一份工作。」
「不讓狗自由奔跑,養狗就沒有意義。」史都華說。
「那邦克怎麼會知道?」蓋普問。
史都華用史迪林學校秘書專用箋寫了一份備忘錄給珍妮。「我無法相信妳真的要處死邦克。」他寫道。
蓋普五歲時,珍妮升任護理長。吃得消血氣方剛男學生種種撒野行為的年輕力壯護士,本來就不好找,願意住校的更少;珍妮待在保健大樓別館裡,卻甘之如飴。某種意義上,她儼然成為很多學生的母親:深夜裡,學生嘔吐、撳鈴求助,或打破水杯時,都是她起身照顧。也有時候,調皮男孩在黑暗的走廊裡廝混、在病床上跳來跳去、駕著輪椅玩羅馬競技場決鬥、隔著鐵柵窗偷偷跟城裡來的女孩交談,或攀緣保健大樓及別館老磚牆上濃密的常春藤,試圖爬出去或爬進來。
「是有交代,先生。」巡邏員道:「但我怎麼知道您就是鮑吉訓導長?」
社交方面,珍妮那股毫不優雅的一本正經,讓所有比她無聊的人都覺得不安。她很能讀書,史迪林高中圖書館的書她都讀遍了;每當有人要借書,總發現書已經被費爾茲護士借了。她接電話很客氣,主動承諾書一看完就會直接轉給需要的人,而且這種書她一定盡快看完。但她從不曾透露什麼讀後感。在校園裡,讀書不與人分享心得,都被視為居心叵測和異常。珍妮讀書的目的何在?
她的書從保健中心別館狹窄的宿舍裡滿溢出來。她在史迪林高中待了十年才發現,校內書店提供教職員九折優惠,卻從沒有給她打過折。這讓她很氣憤。她對書一向大方——把它們堆放在原本四壁蕭然的別館各個房間裡的書架上。書架空間逐漸不夠用,書悄悄溜進保健中心的主建物,入侵候診室、X光室,先是堆在報紙和雜誌上,後來乾脆取代了報紙和雜誌。史迪林高中的病號陸續發現,這所學校可真嚴肅——一般醫院到處擱著消遣讀物和八卦雜誌,這兒可不一樣。候診時,可以翻閱《中世紀的沒落》;等檢驗報告時,可以拜託護士替你拿那本鑽研遺傳學不可或缺的寶典《果蠅指南》。要是你病情沉重,或有可能長期住院,準有《魔山》陪伴你。斷腿或其他運動傷害的男生,有得讀傑出英雄和他們多采多姿的冒險生涯——有康拉德和梅爾維爾的小說,卻沒有《運動畫刊》;雖沒有《時代週刊》或《新聞週刊》,卻有狄更斯、海明威和馬克吐溫。文學愛好者若是臥病史迪林高中,那真是美夢成真。終於有這麼一天,醫院提供優良讀物了。
「那就殺了牠。」珍妮說。
蓋普覺得周遭一片黑暗,跟躺在雨霤裡那種黑暗而與世隔絕,距安全的世界足足四層樓那麼遙遠的感覺幾乎一模一樣。他開始哭泣,但鮑吉用他粗短的訓導長拇指和食指捏住蓋普的下巴;晃晃孩子的腦袋。「不要讓你母親失望,孩子,」鮑吉訓導長對他說:「要不然,你一輩子都會像現在一樣難過。」
「媽?」他道,嚇了她一跳——雖然他其實比她還小聲。她覺得他的聲音來自很近,幾乎伸手可及,但她還是看不見他。隨即她看見曲棍球桿的網子映著月光的剪影,像一頭夜間活動的神秘怪獸帶蹼的腳掌;它從雨霤上突出,恰巧在她正上方。於是她伸手上去,膽戰心驚地摸到蓋普的腿,被腐朽的雨霤割傷了,碎片刮破了他的褲子,把他卡在那兒,一條腿穿過雨霤,直陷到臀部,另一條腿夾在他身後的雨霤裡,就貼著壁立的石板瓦屋頂邊緣。蓋普整個人趴在搖搖欲墜的雨霤裡。
很多年來,蓋普一直對庫希那句「啊,噁心!」做了錯誤的闡釋。他以為她指的不是他被咬得血肉模糊的耳朵,而是她父親充滿整個走廊的巨大灰色裸體。那在蓋普看來才真是噁心:銀髮,啤酒肚的海軍,精赤條條,從波西家高不可測的迴旋梯上拾級而下,向他走來。
「我相信我母親逐漸開始喜歡那隻動物,雖然她絕不會承認。」蓋普寫道:「邦克是世仇波西的化身——由肌肉、毛皮和口臭組成。看著那隻狗一天天慢下來,而我不斷長大,一定令我媽很開心。」
「邦克打過所有的預防針,不過還是謝謝妳,」史都華說:「牠是隻溫和的狗,真的。除非是被激怒。」
「因為咬你?」
「我可不敢確定,先生。」巡邏員說:「上面交代,任何人都不准在步道上開車。」
「上流社會的雜種狗。」蓋普這麼稱呼他們,一直如此——包括狗與孩子。
每次蓋普跑去找波西家的小孩玩耍,珍妮都提心吊膽。她也是富裕人家出身,所以很清楚地知道,富家小孩並沒有免於危險的魔法屏障,他們沒有高人一等的新陳代謝,也沒有咒語加持的基因。但在史迪林高中,很多人似乎都相信有這麼回事——因為,表面上看來,這好像是真的。豪門大族的貴胄小孩總有點不一樣:他們的頭髮怎麼也不亂、他們的皮膚不會起風疹。珍妮想,他們看起來沒有壓力,也許是因為世界上沒什麼他們想要的東西。但她又想不通,自己怎麼沒有落得跟他們一樣。
「我想是吧,」蓋普道:「是什麼意思?」
「很明顯的,」蓋普寫道:「史都肥認定是我的日本仔基因激怒了邦克。」
又過了四天,鮑吉訓導長才有理由檢視車上的雜物箱。噴嚏不止的訓導長,夜間仍出來巡視校園,開著裝了新探照燈的車子,被一名新聘雇的校警隊巡邏員攔住。
「牠們不喜歡夜間飛行,」海瑟威告訴孩子。海瑟威在二年級生物課上學到鴿子的生活習慣;珍妮也上過這門課。「我可以乘夜爬到屋頂上,」海瑟威告訴蓋普:「趁不下雨的時候,將雨霤裡的鴿子通通抓起來。牠們就只會坐在雨裡不動,咕咕叫著鬼吵一夜。」
hetubook.com.com不是,」海瑟威說:「我丟了球棍。」兩人都機械化地環視海瑟威的房間,找尋失蹤的球棍。他解釋道:「我剛睡著了,醒來它就不見了。」
蓋普差點兒在一個純女生的校園裡長大,某所女校有意聘他母親去當保健室護士。但珍妮預見這一決定可能導致的悲慘未來:她的小蓋普被女人包圍(校方願意撥一間宿舍給珍妮和蓋普住)。她設想兒子的第一次性經驗(參觀女生洗衣間引發的想像):一群女孩嘻嘻哈哈,把這孩子埋在輕薄柔軟、堆得小山似的年輕女性內褲底下。珍妮很想要這份工作,但為蓋普著想,她回絕了大好良機,轉而到規模龐大、聲譽卓著的史迪林高中擔任護士。那所學校的護士名額很多,她只不過是其中之一。校方提供她和蓋普一戶冷冰冰、裝著監獄式鐵柵窗的公寓,位於校內保健中心加蓋的別館。
「邦克嗎?」米姬問。
「當時,」蓋普寫道:「我還以為『日本仔』的意思是我的耳朵全報銷了。」
「你真的喜歡住在這兒?」鮑吉又問一遍。
那是個霧濛濛的早春傍晚,幾個男孩出了醫院,在濕氣濃重的連翹樹叢和停車場裡叫喚。另幾個留在院內,搜索各個黑漆漆、空蕩蕩的角落,以及閒人止步的儀器室。珍妮先從她首要擔憂的項目著手。她查看汙物管——一條投擲髒汙衣物的管道,從四樓貫穿到地下室(蓋普甚至不准自行投入髒衣服)。管子經過各層樓面,將內容物吐到地下室的出口,冰冷的水泥地上,只有成堆待洗的髒衣服。她檢查了鍋爐間和沸騰的大熱水爐,蓋普沒掉進去煮熟。她檢查了樓梯間,奉命不得在樓梯上玩耍的蓋普,並沒有躺在任何一座樓梯底下,摔碎了骨頭。然後她開始考慮她從未言宣的恐懼,小蓋普會不會橫遭史迪林高中某個秘密性變態的學生殘害。但早春時節,進出保健中心的男孩為數眾多,珍妮無法記住每一個人——更不要說熟悉到可以猜度他們的性癖好。有趕在第一天出太陽、地上積雪都還沒融化,就跑去游泳的傻瓜。也有流連不去的冬季感冒侵襲下,抵抗力終告不敵的最後一批受害者。還有冬季運動傷害的末一批病號,和春季運動練習的第一批傷患。
抱持這種見解的可不只珍妮一個人。史都華.波西雖然有個頭銜,卻沒有真正的工作。他號稱是史迪林高中的秘書,但沒有人見過他打字。事實上,他手下還有個秘書,但也沒有人搞得清楚她有什麼東西可打字的。有一陣子,史都華似乎跟史迪林高中的校友會有點關係,這個史迪林畢業生的組織,因富有而握有極大的權柄,又因懷舊且容易被打動,所以深得校內行政當局器重。但校友會主席揚言,史都華在年輕校友之間太不受歡迎,起不了作用。年輕校友從還在做學生的時候就認識他。
「喔,」海瑟威道。他朝房間裡四下張望——或許在找蓋普——好像方才有人跟他討菸灰缸似的。「對不起,」他說:「但願我能幫妳去找他。」他無助地望著自己封鎖在石膏裡的雙腿。珍妮輕輕敲敲他的石膏膝蓋,好像敲裡面可能有人在睡覺的房間的門。「請不要擔心。」她說;她等著他說明需要什麼,但他似乎忘了按鈴的目的。
「當然。」珍妮說。
海瑟威還記得蓋普如何對著他微笑。他望向窗外,見天色果然黑了,也沒在下雨。海瑟威撳叫人鈴。「蓋普!」他喊道。「喔,天哪!」他用大拇指緊撳著叫人鈴不放。
「男生才壞事做盡,」鮑吉哼道:「鴿子相形之下是無害的,非盯牢那些男生不可。」
「這回又是誰?」史都肥道;他抓起回力球拍,一副要出馬控制全局的模樣,但他全身一|絲|不|掛;最後還是米姬拉攏晨褸,準備做第一個到外頭去勘察災情的成年人。
珍妮在史迪林高中待到第十二年時,校內圖書館管理員已經養成習慣,每當館內沒有人家要借的書,就建議:「去保健中心問問看。」
如此簡單扼要又語焉不詳的故事,原本有可能予人浪漫的聯想。畢竟,根據這幾點事實,這孩子的父親可能是個戰爭英雄。一場愛情悲劇呼之欲出。費爾茲護士可能擔任野戰護士,她可能在前線「墜入愛河」,蓋普的父親可能覺得有必要為「全人類」出最後一次任務。但珍妮實在無法予人這麼一齣通俗言情劇的聯想。別的不說,她對目前的獨居生活表現得太心滿意足;對往事毫無惆悵。她從不三心二意,除了專心照顧小蓋普,就是做個好護士。
「怎麼做?」蓋普問。
「我不知道。」珍妮說。
珍妮第一個想到梅克勒,二樓病房的搗蛋鬼。梅克勒是個尖酸刻薄卻又絕頂聰明的男孩,每個月都起碼要住四天醫院。他才十六歲,就已經是個菸不離手的老菸槍,校內大部分學生刊物都由他編輯,還兩度贏得年度經典獎。他對校內餐廳的食物深惡痛絕,只靠咖啡和巴斯特小吃店的煎蛋三明治維生,他也在這家店裡完成他大多數長篇大論、遲交多日,內容卻精采絕倫的期末報告。梅克勒每個月來保健中心病一陣,從加諸自我的肉體凌虐和過分外露的聰明中療癒,這期間他把腦筋轉向種種令人討厭的惡作劇,但珍妮始終沒法子證明是他在搞鬼。有次化驗員抱怨端去給他們喝的茶裡有魚腥味,結果發現茶壺裡有一大堆煮熟的蝌蚪;還有一次,珍妮確信是梅克勒,把一個塞滿蛋白的保險套,倒扣在她寓所的門把上。她知道那玩意兒是蛋白,因為她後來找到了蛋殼,在她的皮包裡。珍妮也確定,幾年前有一回,水痘盛行期間,糾合三樓病房的男孩集體手|淫,唆使他們一個個用手捧著熱呼呼的精|液,跑到化驗室照顯微鏡——以確知自己是否有生殖力——也是梅克勒的傑作。
自從蓋普的童年,珍妮就與史都肥眼中的世界為敵。這一階段或許可稱為「蓋普就讀史迪林的預備期」。
梅克勒再度出擊;仍然沒有證據。鴿子還沒腐爛,至少還沒有滿身長蛆,但鮑吉訓導長的雜物箱裡有一大堆蝨子。鴿子已經死了,蝨子們正在找新家。院長以最快速度找到行照,可是年輕的巡警目不轉睛地瞪著鴿子。
「史都肥這麼叫你?」珍妮問他。
「喜歡。」蓋普道。
葛林護士打電話給鮑吉訓導長還有個原因,她有個每逢危機,就去找主管的習慣。她沒考慮消防隊,珍妮倒是想到了;但珍妮怕他們花太久時間,說不定他們趕到前雨霤就坍了;她更擔心他們堅持她一切交由他們處理,逼她放開蓋普的腿。
「可以啊!」蓋普道。
史都華.波西在家通常都衣衫不整,沒人知道為什麼。也許為了消減他西裝筆挺,無所事事地遊走史迪林校園、展示那頭耀眼的銀髮時,承擔的壓力;另一方面,或許也有實際需要——他生養繁多,想必在家裡經常得脫衣服。
「米姬.波西確實有點瘋狂,沒錯,」珍妮寫道:「但那隻狗是個殺手,藏身在舉世皆知、美國上流社會那一大堆薄弱、毫無道理的瑣碎邏輯的保護傘之下,亦即:貴族的孩子與寵物永遠不嫌過分自由,也不會傷害任何人。一般人不許在世界上佔有太多空間,他們的狗一定要綁好,但有錢人的狗和子女就是有權四處亂跑。」
她簽了約。她不斷進修,一來自求上進,二來為她的蓋普將來念史迪林做準備。她父親說,史迪林高中能提供「最好的教育」。珍妮想確認這件事。
鮑吉訓導長基本上是個勇敢而執著的人,有四名家教一絲不苟的子女。他之所以對校園警察的工作如此投入,倒不是為了阻撓別人尋歡作樂,而是因為他堅決相信,所有意外事故都不應該聽由它發生,只要運用技巧,朝夕黽勉,悲劇都是可以防範的。鮑吉訓導長確信他一定接得住墜落的孩子,因為在他急公好義的心目中,他隨時都準備在黑暗的天空下,搶救一個直直落下的男孩。這位訓導長理個小平頭,肌肉發達,身材比例像煞了鬥牛犬,而且天生鬥牛犬式的小眼睛,總是在發炎,像豬眼皮一般泛紅、眼神歪斜。他也像鬥牛犬一樣擅長向下挖掘、向前衝刺。就好比現在,他張開有力的臂膀,豬樣的小眼睛片刻不離墜落的鴿子。「我會接住你,孩子!」他嚷道,嚇壞了周遭那群身穿病人服的男生。他們從沒想到會碰到這種事。
史迪林高中會對珍妮示好的人不多,鮑吉訓導長是其中之一。他招呼她到一旁,低聲告訴她,只要她認為有幫助,他很樂意替她申誡蓋普——如果珍妮認為,由鮑吉出面,會比她親自責罰留下更長遠的效果。珍妮很感激他自告奮勇,她跟鮑吉都同意嚴詞恫嚇,令孩子永誌勿忘。鮑吉隨即拍掉胸前的鳥羽,把從背心底下溢出來、活像蛋糕奶油餡般的襯衫尾巴紮進褲腰,突如其來地對到處在熱烈交談的候診室宣佈,他希望跟小蓋普獨處片刻。大家頓時鴉雀無聲。蓋普想跟珍妮一塊兒離開,但母親說:「不行,訓導長要跟你說話。」然後就只剩他們兩人了。蓋普根本還不懂「訓導長」三字是什麼意思。
「原來是蓋普?」史都肥道。俯身把回力球拍放回衣櫃,順便和圖書放了個屁。米姬看他一眼。「原來邦基咬了蓋普,」史都華沉吟道:「嗯,那隻狗起碼有好品味,是不是?」
珍妮的皮鞋大王父親,想到米姬家的錢都會發抖。
不論學生給史都華取的綽號是「大肚」或「史都肥」,凡是修過「我在太平洋戰役中扮演的角色」的人,本來就應該知道,米姬不是夏威夷土著,不過還是有些人非得人家告訴他們才恍然大悟。比較伶俐的男生都知道一件史迪林高中這個小圈子裡人盡皆知——而且恨得牙癢癢卻說不出口——的事,也就是,史都華娶的這位米姬,娘家姓史迪林。她是史迪林家族的最後一人。史迪林高中的當然公主——雖然還沒輪到她當校長。史都華等於娶到了金礦,他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維繫住這場婚姻就行了。
「沒事的。」珍妮道。她不知道該不該乾脆用力把他拉下來,她希望這麼做能把他直接拉出雨霤。但這麼一來,整條雨霤都可能從屋頂上掉下來——然後呢?她想著。她預見他們兩人一塊兒摔出太平梯,往下摔。她也知道,不可能有人爬上雨霤,把孩子從洞裡拖出來,然後沿著屋緣抱下,交到她手中,雨霤支撐五歲的孩子都顯得勉強;絕對撐不住成年人。珍妮也知道,無論誰來嘗試做這件事,若要她放開蓋普的腿那麼久,她都萬萬不能答應。
「喔,對了,你的耳朵,」珍妮說:「意思是你長著很特別的耳朵。」她猶豫著要不要趁現在就告訴他,她對波西這家人的感想,或者等到他長得更像她,留待日後更重要的時刻,讓他從憤怒的經驗當中獲益更多。她想到,或許我該把這一課留到他可以運用它的時候。珍妮心裡永遠期待著前方有更多、規模更大的戰役。
「啊,我得打電話給你母親。」米姬對蓋普說,他破碎的耳朵裡彷彿還迴盪那隻大狗的咆哮和口水,令他昏眩。
「史都肥說邦克有『好品味』。」蓋普道。
「屋頂上!」珍妮道。
她利用下班時間旁聽課程,更加不尋常。史迪林高中有明文的校規,教職員及配偶都可以免費旁聽校內課程,只需先徵得任課教師同意。誰會拒絕一名護士?——英國伊麗莎白時期、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一九一七年以前的俄國史、遺傳學入門、分兩年授畢的西洋文化史。一年又一年,珍妮從凱撒大帝上到艾森豪總統——中間夾著馬丁.路德與列寧,伊拉斯穆斯與有絲分裂,滲透作用與佛洛伊德,倫布蘭、染色體還有梵穀——從冥河到泰晤士河、從荷馬到維吉尼亞.吳爾芙、從雅典到奧許維茨集中營,她在課堂上沒說過一個字。她是班上唯一的女性,身白制服,安靜地聽課,到後來,學生,甚至老師,都忘了她的存在,放下心來。他們照常教學,任憑她那麼顯眼地白而沉靜地坐在他們中間,目擊一切——不做任何評論,但也可能暗地裡在批判這一切。
「看在老天份上,我是訓導長耶!」鮑吉對著那名發抖的年輕人說。
像史迪林高中這麼小的社區,新聞散播得比寄生蟲還快。小蓋普爬到保健中心別館屋頂上,害他母親四處找不著這件事,使他們兩人都蒙上嫌疑——蓋普可能對其他孩子產生不良影響,珍妮則是個未盡職責的母親。當然,蓋普一時之間還感覺不出什麼歧視,但珍妮很快就有所覺(而且很快就對此有預期),她再次體認周遭種種不公平的成見。只因為五歲大的兒子偷跑到屋頂上,就歸咎她不曾好好照顧他,而且他因此就是個古怪的小孩。
「請注意,各位同學,她可不是土著。」他會誠實地向學生告白(雖然灰濛濛的幻燈片很難看出她究竟是哪兒人)。「她只是到夏威夷去玩,她並不住夏威夷。」史都華每次都會說。接著是無數張以金灰色頭髮的米姬為主角的幻燈。
海瑟威開始動腦筋,雖然他思路遲鈍。他希望小蓋普不要出事,他衷心渴望能夠下床幫助那孩子。蓋普常造訪海瑟威的病房。打雙份石膏、動彈不得的運動員,比一般病人更有趣。海瑟威讓蓋普在他的石膏上任意塗鴉;蓋普想像出來的粉蠟筆臉孔和怪獸,穿插在朋友的簽名間。海瑟威望著這孩子在石膏上作的畫,擔心著。他這才看見他的曲棍球,就在他兩腿之間;他沒感覺,因為有石膏。它躺在那兒,像是海瑟威自己下的蛋,擱在那兒保溫。沒有球,蓋普哪有可能玩曲棍球?
「你聽見那些男生都叫我什麼?」訓導長問道。
珍妮獲得她一生夢寐以求的教育;時機似乎已成熟。但她的動機不盡然是為己;她也為兒子篩選史迪林高中的課程。等蓋普長大有資格入學,她可以給他很多建議——她會知道每一科系的重心何在,熟悉每一門詰屈聱牙或暢達易曉的課程。
如果蓋普要打曲棍球,珍妮想道,他會去哪兒?不會到外頭,因為天已經黑了;他會找不到球。而唯一他會聽不見廣播的地方,就是門診與病房區之間的地下甬道——那是玩球的最佳地點。珍妮知道,因為以前有人這麼做過;有次過了午夜,珍妮來此解散過一場好戰。她直接坐電梯到地下室。海瑟威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她想道;蓋普長大了可能比他更糟。但當然也可能更好。
米姬.波西肚裡有啥,
圓滾滾地多麼好看?
說穿了真是沒啥,
不過耀眼的銀髮一團。
史都華不受學生歡迎,他們也懷疑他成天無所事事。
蓋普準備妥當,入學史迪林時,黑狗邦克已經十四歲了。蓋普進入史迪林後,珍妮也長出了幾縷閃閃發光的銀髮。蓋普正式成為史迪林的學生時,珍妮已選修過所有值得一修的課程,並將它們按照普世價值和娛樂性排列。
珍妮看著這些孩子和她的蓋普一塊兒成長。珍妮等待蓋普進入史迪林的同時,黑色巨怪邦克逐漸老了,珍妮注意到牠動作變慢,但牙齒還在。蓋普總提防著牠,即使邦克已不再跟著大夥兒奔跑;每當牠笨重地徘徊在波西家前門白色的廊柱間——像黑暗中的荊棘叢一樣纏夾、糾結、危險——蓋普都隨時保持警覺。不時附近的小孩,或新來的鄰居,會不小心太接近牠而挨上一口。珍妮記得該算在這條狗帳上的每一針縫線、被咬掉的每一塊肉,但珍妮所有的批評都由史都肥頂著,邦克活了下來。
一截雨霤碎片或樹葉,墜入珍妮眼睛裡,她唯有盡可能打開雙腿以保持平衡。雨霤鬆脫之際,蓋普逮著的鴿子滑落到溝槽的破裂處,牠在慌亂中被迫展翅,勉強飛了一小段距離。珍妮誤把眼前掠過的黑影當作兒子墜落的小身體,登時愣在當場;好在她手中還捏著蓋普的腿,這才回過神來。夾住蓋普腿的那截雨霤相當沉重,先將她撞得蹲下來,接著側身跌倒。她確認兩人都跌在太平梯上,平安無事,一屁股坐下後,才放開蓋普的腿。他腿上留下一塊醒目的瘀青,幾乎是她指紋的完美翻版,一星期後才消退。
蓋普也要經過好多年,才完全理解這是怎麼回事。史都華告訴米姬說:「我在太平洋戰區待了那麼久,日本仔的眼睛我一跟就認得出。告訴妳,那是個日本仔。」史都華指的是留下蓋普這個種的那個人。史迪林圈子裡常玩的一種遊戲:就是猜測蓋普父親的身分。史都華根據他參加太平洋戰爭的經驗,認定蓋普的生父是個日本人。
說句公道話,珍妮承認波西家的房子,也就是原先史迪林家族的住宅,對孩子而言,確實是個很舒服的地方。有地毯,空間寬敞,到處是流傳好幾代、有品味的玩具。它貴氣十足。也因為有僕人收拾,在這兒覺得閒適自在。珍妮憎恨波西家族享受得起那份閒適。她覺得不論米姬或史都伊,都沒有足夠的頭腦給孩子應得的關懷,偏他們就有那麼多小孩。珍妮思索道,也說不定有了一大堆小孩之後,分配給每個小孩的焦慮就減少了。
當時就是庫希拖著米姬的手臂,告訴媽媽:「邦基咬到人了。」
有一天,珍妮看著她矮小黝黑的蓋普奔過保健中心前的草坪,奔向相形之下較為優雅的教職員宿舍區;綠百葉窗的白房子中間,波西家那棟房子就像滿是教堂的小鎮上最古老的一座教堂。珍妮看著一大簇孩子跑過校園內安全、隔離的步道——蓋普跑得最快。成串笨拙的波西小孩搖搖擺擺在後追趕,其他孩子也追在後面。
「你媽媽真是茹苦含辛啊,對吧,孩子?」鮑吉問道。蓋普聽不懂,但他點點頭。「在我看來,她表現得真不錯,」鮑吉道:「她該有個值得信任的兒子。你知道『信任』是什麼意思嗎,孩子?」
讓她生氣的是,海瑟威實在也太笨手笨腳,他總是網不住那粒球!替他安排一個不至於遭受其他病人抱怨乒乓噪音的床位,已經夠優待了,但每次海瑟威掉了球,都按鈴叫人去替他撿球;即使有電梯,四樓病房對任何人而言都不順路。珍妮發現電梯有人佔用,立刻沿樓梯飛奔上四樓,走進海瑟威的房間時,她正氣喘吁吁、怒火中燒。
鮑吉訓導長對現實的掌握常出漏子。離開保https://m.hetubook.com.com健中心時,他發現有人把他車上的探照燈拿走了。他大怒地搜索每間病房——包括傳染病房。「有朝一日,那盞燈會照出偷它的人!」鮑吉宣稱,但沒有人出面認罪。珍妮確信是梅克勒幹的好事,但她無法證明。鮑吉訓導長沒帶燈就開車回家了。兩天後他感染了某人的感冒,到保健中心看門診。珍妮對他格外體貼。
問題是,珍妮不僅以蓋普為榮,對於自己得到他的方式更是自豪得不得了。這種派頭,那年代全世界都沒見識過,還有得等;等珍妮的自傳出版——她甚至還沒開始動筆呢!她等著蓋普有朝一日長大,有能力欣賞她的故事。
「為了你母親,做個乖孩子。」鮑吉對他說:「要不然你就得搬到很遠的陌生地方去。」
「邦基咬到蓋普。」小庫希說。史都華和米姬都沒發現蓋普在場,站在門口,半個腦袋都被咬得鮮血淋漓、皮開肉綻。
珍妮有點詫異地仰望蓋普濕透了的小球鞋,懸吊在突如其來、刺目的訓導長座車的探照燈光裡。光線令鴿子們惶惑不安,牠們對黎明的觀念或許不夠明確,但牠們似乎即將在雨霤裡做出抉擇;咕嚕咕嚕的叫聲和爪子搔抓雨霤的聲音都愈加狂亂。
T.S.蓋普一直以為自己會早夭。他寫道:「我覺得會像父親一樣,什麼都快快結束。我天生是那種打一砲就沒下文的人。」
珍妮對史迪林高中的教學品質有多大影響,無從評估,但她對於書店欺騙她,不讓她享有那一成的折扣達十年之久,始終未能消氣。蓋普寫道:「那家書店都靠我母親維持。除了她,史迪林高中的人根本不讀書。」
聽見鴿子叫,海瑟威頓時覺悟,蓋普沒在玩曲棍球。鴿子!他曾經跟孩子抱怨過。鴿子可惡的咕咕叫聲害他整晚睡不著,牠們在屋簷下和陡直的石板瓦屋頂的雨雷裡,百無聊賴地嘟噥不停,使得這頂樓的四樓,教人輾轉難眠;史迪林高中凡是睡頂樓的人,幾乎都面臨這問題——鴿子簡直主宰了校園。維修工人在大部分屋簷和可供棲止的處所,都裝了鐵絲網,但鴿子轉而趁乾燥的季節,棲息在雨裡,也在屋簷下找到安身之所,還在虯結的老常春藤裡做窩。沒法子讓牠們遠離建築物。牠們還真能叫!海瑟威討厭牠們。他告訴過蓋普,只要有一條腿是好的,他就要把牠們趕走。
「弟兄們」把床墊推高,瞇起眼睛,從太平梯的空隙窺望著一身白制服被探照燈照得燦如神明的珍妮。有個男孩貼牆站在太平梯正下方,抬頭便望見珍妮的裙子和探照燈下的腿,他想必看得兩眼發花,因為他彷彿忘了當下的危機,癡站在那兒。「許華茲!」鮑吉訓導長對他大吼,但他的名字其實是華納,所以毫無反應。鮑吉訓導長只好把他推開,免得他繼續瞪著眼猛看。「再拿些床墊來,施密特!」鮑吉訓導長吩咐他說。
後來才生第一個孩子就不幸難產去世,結束了年輕生命的庫希,看見蓋普在史迪林家傳的名貴地毯上流血。「啊,噁心!」她喊著,跑出門去了。
「他要用我的球桿抓鴿子。」海瑟威道。
「『日本仔』是什麼意思?」蓋普問。
「不是,」珍妮道:「我是說妳可以省點錢——不必把牠送去獸醫那兒。我說的是讓牠安樂死的針。是那種注射。那樣以後牠就不會再咬人了。」
地面上的情況相當混亂。鮑吉訓導長看見上方人體有突如其來的動作,也聽見雨霤斷裂的聲音,他看見費爾茲護士摔倒。他目睹一截三尺長的雨霤墜入黑暗,但他沒看見孩子落地。他看見一道像是鴿子的黑影,穿過他的探照燈光柱,但他沒看清這隻鳥兒飛行的軌跡——被強光照昏眼的鴿子,隨即消失在黑夜裡。鴿子撞上鑄鐵太平梯的邊緣,斷了脖子,牠縮起翅膀迴旋降落,像一顆稍嫌柔軟的足球,掉落在鮑吉訓導長下令為這場極緊急事故堆疊的床墊之外。鮑吉見鳥兒墜落,誤以為這具速度奇快的小身軀就是那孩子。
珍妮走出四樓的太平門,站在太平梯口,她的指尖只勉強搆得著雨霤的邊緣,看不到雨霤後面鋪著石板瓦的陡峭屋頂。天黑又有霧,甚至在雨霤底下,她的視野也只到建築物的邊緣為止,不見蓋普的蹤影。
「那倒無所謂,」她父親說。她堅持出外工作,早已令他深感不悅;家裡又不缺她錢花,他寧可她一直躲在狗頭港的大宅裡,等兒子長大成人再搬出去也不遲。父親對珍妮說:「只要這孩子生來還有點智力,進史迪林中學只是早晚的問題。我看哪,妳要撫養兒子,一時之間也不會有更好的環境了。」
⒈蓋普的父親是軍人。
蓋普兩歲時,史迪林高中決定跟珍妮簽下為期三年的工作合約;每個人都肯定她是個好護士,而且經過兩年,大家對她的些許憎厭並未惡化。再說,她那孩子跟別的小孩沒什麼兩樣;或許夏天裡曬得比多半小孩更黑一點兒,冬天裡氣色又稍嫌蒼白——還有點臃腫。他長得圓滾滾的,像個裹著厚棉衣的愛斯基摩人,雖則他實際上沒穿什麼厚衣服。剛從上次大戰退伍的年輕教職員都說,這孩子的體型像顆砲彈。但再怎麼說,非婚生小孩也是小孩。珍妮古怪脾氣導致的不安,尚在可容忍範圍之內。
在書店,每當有書缺貨或絕版,店員會建議:「去保健中心找費爾茲護士試試看;她可能有。」
「好品味?」珍妮問道。啃齧得奇形怪狀的耳朵迫使蓋普留了一輩子長髮,他對這種髮型嘖有煩言。
成年人站在四樓的太平梯口,伸手就搆得著雨霤。史迪林高中只在樹葉落光、春天雨季來臨前,才清理雨霤。這是高個子專屬的工作,因為矮個子對於伸手進雨霤、盡掏摸些看不見的東西——死鴿子、腐爛的松鼠、無法辨識的團塊——嘖有煩言。然而高個子站在太平梯上,探頭便看得清楚裡頭有些什麼東西。雨霤的寬度與深度都跟養鴿子的食槽相仿,不過沒那麼結實——因為年深月久了。那年頭,史迪林高中每樣東西都是年深月久的。
「蓋普?」她低聲道。四層樓下面,灌木叢與稀稀落落停著的汽車引擎蓋或車頂的反光之間,隱約聽見有學生在喊他名字。「蓋普?」她再低喊一聲,聲音大了點。
是那個新來的護士葛林小姐從地面上望見他們,跑進去打電話給鮑吉訓導長的。葛林小姐想到,鮑吉訓導長的黑轎車上裝有一盞探照燈(他每晚宵禁後都駕車巡視校園,搜捕在外徘徊的男生)。儘管工友怨聲載道,鮑吉堅持把車開上步道,橫越草坪,將探照燈射入建築物周邊的樹叢,使心懷不軌的逡巡者和在室內無處可棲的戀人,都沒有容身之地。
「聽說牠們是這兒的大麻煩,」巡警道:「聽說牠們壞事做盡。」
「我是嗎?」蓋普問。
「不會的。」她說。但彷彿回應她的話,雨霤又鬆裂一點。
「他們也該交代你,少來惹訓導長!」鮑吉道。
「不可以放手唷!」他道。
「是的,先生。」蓋普道。
「意思就是:你告訴她你會在哪兒,她可不可以相信你呢?她可不可以相信你永遠不會做你不該做的事呢?那就叫『信任』,孩子。」鮑吉道:「你認為你媽媽可以信任你嗎?」
還有人說,沒爹的孩子腦袋瓜裡永遠裝著一堆危險的壞點子。
「你喜歡在這兒住嗎?」鮑吉問他,他非常清楚蓋普愛死了這地方;珍妮建議他務必提到這一點。
被自家老婆喊做史都伊——這一代的史迪林學生則都喊他「史都肥」——的史都華,滿頭耀眼的銀髮,理成平頭。學生都說,史都華的髮型蓄意模仿航空母艦,因為他二次大戰期間在海軍服役。他對史迪林高中的教學貢獻,就是一門教了十五年的課——歷史教學組硬是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才培養出甘冒大不韙的勇氣,禁止他再教這門課。十五年來,這玩意兒一直令每個人都尷尬。只有最不明就裡的史迪林新生,才會被唬弄去選修這門課。課程名稱叫做「我在太平洋戰役中扮演的角色」,內容只包含史都華.波西親自參與的二次大戰的海戰。事實上只有兩場。課堂上不用教科書;只有史都華的講授和他私人收藏的幻燈片。所有幻燈片都翻拍自陳舊的黑白照片——有趣的模糊化手續。至少有一堂令人難忘的幻燈課是,介紹史都華到夏威夷度假的經歷,他在那兒遇見了他的妻子米姬,並與她結婚。
「好品味是什麼意思?」蓋普問珍妮。在保健中心,派爾大夫縫合了他的耳朵;珍妮提醒醫生,蓋普不久前才打過一針破傷風。
「我知道你的比賽對你多麼重要,海瑟威。」珍妮道:「但蓋普走失了,我真的沒有時間幫你撿球。」
保健中心的候診室裡鬧哄哄一片。派爾大夫趕來治療小蓋普的腿——傷口皮開肉綻,雖然只是皮肉之傷,還是得花很多工夫仔細清理,所幸不需要縫合。葛林護士給孩子打破傷風之際,派爾大夫從珍妮眼睛裡取出一小粒生鏽的鐵片;珍妮支撐著蓋普和雨霤的重量時扭傷了背,此外一切安好。候診室裡的氣氛歡欣鼓舞,只除了珍妮逮著她兒子眼神的時刻;表面上,蓋普是死裡hetubook•com•com逃生的小英雄,但回家以後珍妮會怎麼處置他,無疑令他焦慮不安。
珍妮知道史都肥瞧不起她。但她不說什麼,只是提高警覺。蓋普可以跟波西家的孩子玩耍,但他們不准到保健中心來找蓋普。「我們的房子真的對孩子比較好,」有次米姬在電話上告訴珍妮。「我的意思是,」——她打著哈哈——「他們在家不會受傳染。」除非是愚蠢會傳染,珍妮想道,但她只說:「我知道誰會傳染,誰不會。我也不准任何人上屋頂去玩。」
珍妮知道的,沒錯。「為什麼不把那隻狗帶來?」她小心翼翼地給蓋普殘餘的小耳朵周邊清洗消毒時,問米姬道。
蓋普指的是鮑吉後半生深信不疑的幻念:亦即他接住從屋頂上掉下來的是蓋普,而不是一隻鴿子。顯然,心地良善的鮑吉到了晚年,接住鴿子的那一瞬,對他的意義跟接住蓋普是一樣的。
有天孩子們玩耍的時候,狗兒咬爛了一個排球——照說也未必出於惡意。不小心失「口」而已。但是當漏氣的球的小主人,試圖從大狗嘴裡取出那顆球,狗咬了他——前臂咬出好深的洞;做護士的心裡有數,那種咬傷絕不只是意外,絕非因為喜歡跟孩子玩耍的邦克興奮過度而已。像為狗取名「邦克」的米姬所說的。她告訴珍妮,邦克就是「有點瘋狂」的意思,這狗是她生完第四個孩子後不久養的。她說,儘管一起生了四個孩子,她還是對史都華滿懷這樣的感覺。「我就是對他邦克兮兮的,所以我才把可憐的狗狗取名邦克,證明我的愛。」
「哎呀,史都伊,」米姬道;發出一聲像吐唾沫的輕笑。「蓋普不過是個小孩。」他就在那兒,幾乎要暈厥,血滴在走廊名貴的地毯上,那條地毯平平整整、沒一絲皺紋,貫穿一樓四個巨無霸的房間。
保健大樓跟別館靠一條地下甬道相通,寬度足容一張推輪病床,外加兩側各站一名瘦削的護士。調皮的男生有時會在甬道裡怪吼,聲音會傳到別館邊廂盡頭——珍妮和蓋普的住處——好像實驗室老鼠和兔子一夜之間長成可怕巨怪,正用有力的鼻子把垃圾桶頂進地道裡來。
「費爾茲小姐,」他道。珍妮注意到他沒握著他的球棍。
「我的意思是,男生都稱呼我先生。」鮑吉說,他很慶幸蓋普是個敏感的孩子——他從音調中聽出訓導長受了傷害。
「我媽是個蹩腳作家,」蓋普寫道,他指的是珍妮的自傳。「但她寫的詩更糟。」可是蓋普五歲的時候,不可能接觸到這樣的詩,珍妮又幹嘛對史都華和米姬有這麼強烈的反感呢?
「我打賭是蓋普拿了,」珍妮對海瑟威說:「找到蓋普,就找到你的球桿了。」她第一百次壓抑伸手把那綹幾乎遮住海瑟威眼睛的頭髮拂開的衝動,只輕捏一下海瑟威從石膏裡露出來的大腳趾頭,作為替代。
「沒必要打電話給他母親,」史都伊對米姬說:「直接送他去保健中心。她是護士,不是嗎?她會知道該怎麼處理。」
她盯著他頭髮長到可以遮蓋失去的耳朵。他俊美的容貌令她大感詫異,因為她跟技術士官蓋普的關係中,沒有俊美這種元素。即使士官長得俊美,珍妮也沒察覺。但她看得出,小蓋普會長成一個美男子,不過個頭還是偏小——好像天生他來配合球型砲塔的結構似的。
「邦基咬到人了。」一個波西小孩把米姬從電話旁拉開。波西家有種把家裡每個成員的名字後面加個「伊」音的習慣,所以孩子們小史都華、倫道夫、威廉、庫絲曼(女孩)、班布麗姬(也是女孩)——在家的小名就成了史都伊二號、道皮、尖叫威利、庫希、阿噗。可憐的班布麗姬,她的名字不好轉換成有個「伊」音的結尾,同時又是全家最後一個穿尿片的,所以在兼具描述和文學效果的可愛努力之下,她就成了噗
被稱為史都伊二號的小史都華,在蓋普尚未屆入學年齡前,就從史迪林畢業了;珍妮為史都伊二號治療過兩次足踝扭傷和一次淋病。他後來的經歷包括哈佛商學院、葡萄球菌感染和一次離婚。
「我小時候,」蓋普寫道:「已經有三、四個小波西,還有更多——好像不間斷地——陸續生出來。」
「我母親,」蓋普寫道:「要對抗一群這麼重視基因的人。」
「奇怪得很,」蓋普寫道:「我母親有足夠的自知之明,決心一輩子不跟男人過活,到頭來卻跟八百個男孩日夜生活在一起。」
這中間的蹊蹺,大家都聽得懂。史迪林高中的人樂意包涵若干形式的傲慢,甚至對某幾種形式的傲慢還鼓勵有加;但傲慢本身必須有品味、有格調,才能得人認同。你引以為傲的事必須讓別人覺得有價值——而你展現傲慢的派頭,更得有魅力。珍妮天生不夠伶牙俐齒。蓋普說,母親「傲慢並非出於選擇,而是環境所迫,不得不然」。史迪林高中這個社區一向鍾愛傲慢,但珍妮居然是以私生子為榮!這種事雖未必可恥,但起碼她多少也該裝得有點不好意思吧!
「可是怎麼抓?」蓋普問。
「帶牠來,」珍妮道:「我來給牠注射。」
蓋普五歲——母親升任護理長時——史迪林高中的人發覺他有點異常。五歲小孩怎樣叫異常,很難定義,但他的頭總予人一種光滑、黝黑、濕潤的印象(像海豹的頭),他的身體格外渾圓結實,喚起從前有關他遺傳基因的聯想。這孩子的氣質很像母親:果決但有點遲鈍、冷淡卻永遠保持警惕。雖然他個頭比同齡的孩子矮,但其他方面,他似乎超齡成熟;他有種令人不安的鎮定。他貼近地面,像隻平衡感極好的野獸,肢體協調絕佳。別的母親不時大吃一驚地發現,這孩子什麼都能爬。不論滑竿、鞦韆、高架滑梯、露天看台、最危險的樹:一眼望去,蓋普總是盤踞在最高點!
珍妮看孩子們一路跑去,穿過四方塊的鮮綠草坪和新鋪的柏油路面,和錯落其間、褪色成一粒粒粉紅色彈珠似的舊紅磚房。她甚為不滿地發現波西家的狗夾雜在孩子中間——這隻珍妮心目中沒大腦的醜東西,多年來因波西家人引以為傲的漫不經心,得以藐視鎮上強制繫狗鍊的法規。那狗是體型碩大的紐芬蘭長毛犬,小時專愛攪翻垃圾桶,是個偷棒球的蠢賊,長至如今,愈發兇狠猙獰。
⒉他在戰爭中陣亡。
說到波西家的女孩,庫希來過保健中心(蓋普甚至還促成過其中一次;他們差不多同年)可憐的班布麗姬則是受到「阿噗」這綽號詛咒、年紀最小的一個波西,蓋普步入盛年後,才與她相遇。
史都華半跪在蓋普面前,好奇地觀察這孩子血跡斑斑的面孔。史都肥似乎並沒有把注意力集中在受傷的耳朵上,蓋普不知道是否該給這龐大的裸體男人指點一下他的傷口何在。但史都華要知道的並不是蓋普傷在何處,他注視著蓋普亮晶晶的褐色眼睛,它們的顏色和形狀,似乎證實了一件事,他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對愚蠢的金髮米姬說:「日本仔。」
那隻被捕捉又重獲自由的鴿子,沒有動彈。牠蹲在雨霤裡,發出愚蠢的低鳴。珍妮想到,蓋普絕非從太平梯爬到雨霤上的,想到他一手拿著曲棍球桿,沿常春藤攀爬上屋頂的情景,她不禁心頭一緊。她緊緊抓住他的腿;他溫暖而裸|露在外的小腿,沾著血有點黏,好在生鏽的雨霤並未造成嚴重的割傷。打一針破傷風,她盤算著;血幾乎乾了,大概不需要縫。不過,黑暗中,她看不清傷口。她試著想個能把他救下來的方法。下方,連翹花叢在樓下窗戶散出的光線裡閃爍。從這麼遠的地方看去,黃色的花朵宛如(對她而言)一朵朵小小的瓦斯火焰。
海瑟威拿起球桿,托在手上轉了一圈,把網兜裡的球倒在兩腿之間,輕揮球桿,將網罩在蓋普的小腦袋上。他道:「就這樣。用這個逮牠們很容易——就靠我的球桿,一個接一個,直到全部抓起來為止。」
一天晚上,吃罷晚餐,珍妮找不到他。蓋普可以在門診區與病房區自由晃蕩,找大男生聊天,珍妮要他回家,通常會利用院內的廣播系統呼叫,她會說:「蓋普回家。」他被教導過哪些房間不可以去:傳染病房、心情惡劣希望獨處的學生。蓋普最喜歡運動傷害的病人;他喜歡看石膏、吊帶、大幅的繃帶,他也喜歡一遍又一遍聽講受傷的原因。或許是像母親——一片護士心腸——他很樂意為病患跑腿、送信、偷運食物進來。可是五歲那年的一天晚上,「蓋普回家」的呼叫沒有反應。醫院裡每個房間都聽得到廣播,甚至包括那幾個蓋普嚴禁進入的房間——化驗室、手術室、X光室。珍妮知道,倘若蓋普聽不見「蓋普回家」的訊號,他要嘛惹上麻煩,要嘛就跑到外面去了。她立刻糾集比較健康、有行動力的病人,組成一支搜索隊。
「他在屋頂上,」海瑟威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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