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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普眼中的世界

作者:約翰.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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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巷裡的狗,天上的孩子

十 巷裡的狗,天上的孩子

「好吧,幾乎是全部。」他補了一句。
「一輛卡車,」蓋普說:「從牠頭上輾過去。牠的腦漿從原來的耳朵洞、眼睛洞裡流出來。」
「我不知道,」蓋普說:「我媽跟我回國了。後來的事妳都知道了。」
「扁掉了。」蓋普說,他平平舉起手掌,橫在瓦特一本正經的小臉前面。耶穌,海倫想道到頭來還是瓦特的故事。「不可以不看路就衝到馬路中間。」
「我媽說她受不了。」蓋普說:「但滾動的聲音好淒涼,比狗朝著小女孩汪汪叫更糟。而且車上沒有煞車,轉彎很不方便,牠跳著前進,一旦要轉彎,後輪就會滑過來,靠在牠身側,比牠跳的速度還要快,害牠打一個滾。每次牠摔倒,都沒辦法自己站起來。好像只有我看到牠這種困境——至少,只有我會跑到巷子裡去把牠扶正。牠一站穩腳步,就想咬我。」他道:「不過跑贏牠太簡單了。」
瓦特熟睡後,海倫跟蓋普做|愛。海倫對蓋普的故事忽然有個領悟。
「那可不,」蓋普說:「心臟病突發導致狗的後半身癱瘓,所以牠只能挪動前半身,搖牠的頭。但寡婦不忍割捨這可憐的小東西,就像她不忍割捨亡夫的回憶,她找了個木匠(她跟這人上床)替狗的後半身做了一輛小車。車上有輪子,狗可以用前腳行走,把死掉的後半身用車子拖著。」
「好啦,我知道了啦!」瓦特道:「那隻貓後來怎麼樣?」
但今晚不行,他索性掀開床單,看著海倫的睡姿;然後把她蓋好。他走進瓦特的房間,注視著他。丹肯在勞夫太太家;蓋普閉上眼睛,就看見郊區的地平線上有道光,他幻想那是勞夫的恐怖之家——著火了。
「故事哪個部分是你編的?」海倫問。
「他根本不知道皮鼓什麼意思,」海倫說:「我也不確定它是什麼意思。」
「坐三望四,」蓋普道:「可是事實不是這樣的。」
「我要事實,」海倫愛睏地說:「那隻該死的雪納瑞後來怎麼樣了?」
「可憐的東西!」海倫嘆道。
「妳該看看她開車的樣子。」蓋普道。
「對不起,先生,」機長說:「已經無法挽回了。」但蓋普把他推開,他把一個便衣打倒在椅背上,把空中小姐推離走道。門打開時,蓋普發現它通往機外——通往疾駛而過的天空——他還來不及大聲呼叫丹肯,就被吸進敞開的門,跟在兒子身後,墜入太虛。
「逗人家是不好的。」瓦特再次說道。這百分之百該是講給丹肯的故事,海倫想道。
「但是還發生了一些其他的事,」蓋普說,瓦特期待地抬起頭。氣鼓鼓的海倫再次屏住呼吸。「貓嚇得跑到馬路中間——看也不看路。不管發生什麼事,」蓋普道:「你都不會不看路就跑到馬路中間去吧,瓦特?」
「狗沒有參戰。」蓋普說:「就是一隻普通的狗。牠的主人打過仗——就是咖啡館的老闆。所以他懂得如何訓練狗。他訓練狗殺死凡是天黑以後走進咖啡館的人。白天任何人都可以走進咖啡館;天黑以後,連老闆都進不去。」
「咦,」海倫說:「丹肯又不至於坐在她車上到處跑。」
「我知道,是貓!」瓦特喊道。
「我不知道,」蓋普說:「不可以不看路就衝到馬路中間。」
「貓有什麼可怕?」瓦特道。
「你在那兒?」瓦特說。
他繼續道:「如果有太多人伸手給狗聞,牠就會退回巷子裡,爬到卡車底下。你經常可以看見牠的黑鼻子從卡車底下伸出來。牠要嘛在卡車底下,要嘛就在人行道旁邊的巷口,從來不在中間逗留。牠有自己的習慣,什麼也不能改變。」
「他的主人找了個獸醫,」蓋普道:「獸醫給狗打了針——我想是要讓牠鎮靜的。足足兩天,狗晚上躺在咖啡館地板上、白天躺在卡車底下,即使貓從人行道上走過,或坐在巷口洗臉,狗都動也不動。可憐的狗。」蓋普補了一句。
「好好講話,」蓋普道:「瓦特,我沒有皮鼓。」
「一天晚上,在咖啡館裡,」蓋普說:「狗心臟病發作。很多人都指責外面的人嚇狗嚇得太過分,害牠心臟病發作。附近的人把這種事當作一種競賽在玩。他們經常偷偷跑到咖啡館前面,假裝撞門或撞窗戶,像大貓一樣尖聲嘶喊——害得驚慌的狗腸胃瘋狂蠕動,不斷排泄。」
「你自己講話小心點,」海倫說:「瓦特的『皮鼓』說不定就是跟你學的。」
但瓦特和hetubook.com.com父親都不喜歡她的干擾。瓦特說:「繼續講故事。後來狗怎麼樣了?」
「哼,丹肯一定從勞夫那兒聽來的,」蓋普道:「他一定又是從他那個該死的母親學來的!」
「什麼也不能嗎?」瓦特有點失望地問——或他擔心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太好了!」海倫道:「但是萬一失火呢?我覺得這辦法有很多缺點。」
孩子悶悶不樂沿著走道走向那些門。一位空中小姐對他微笑,在他經過時揉揉他腦袋,但丹肯照例不肯開口詢問。他走到走道盡頭,回頭怒目瞪著蓋普;蓋普不耐煩地朝他揮揮手。丹肯無助地聳聳肩膀。哪一扇?
「牠真的很聰明。」蓋普說:「因為他拖著鍊子跑來跑去的時候,已經把牠被綁在上面的那輛卡車拖動了——雖然只有一點點。卡車在那兒停放了好多年,整個都鏽在煤渣塊上,即使周圍的房子倒下來,卡車也不會移動一丁點兒——但儘管如此,」蓋普道:「狗卻移動了卡車的位置。只有一點點。」
「然後鍊子放完了,鍊子會把狗的脖子猛一拉,狗就會仰天跌倒,摔在巷口的人行道上。貓從頭到尾動也不動。貓知道鍊子有多長,牠就坐在那兒洗臉,一隻好眼睛盯著狗。狗氣瘋了。牠不停汪汪叫、咬空氣、努力想掙脫鍊子,直到咖啡館老闆跑出來,把貓趕走為止。然後狗就爬回去躺在卡車底下。
「再講。」瓦特道。蓋普知道,給孩子講故事,一部分就是要講(或假裝在講)一個結局顯而易見的故事。
「我也是。」瓦特道。
「有一天,」蓋普說:「每個人都以為那隻狗終於發瘋了。因為一整天,牠都不斷從卡車底下跑出來,拚命衝到巷口,直到鍊子把牠拖倒摔跤為止;牠持續地這麼做,即使那隻貓不在,狗還是不斷往巷口衝,用整個身體拖拉鍊子,然後摔倒在人行道上。走過這段人行道的人大多嚇了一跳,尤其是那些只看見狗衝過來,卻不知道牠有鍊子鎖著的人。
「壓得爛爛的?」瓦特問。
「你可以向狗伸出你的手,牠會聞聞你,可是牠不喜歡人家碰牠,也不會像有些狗那樣舔你的手。如果你試著要摸牠,牠會縮回頭,竄回巷子裡。牠看你的眼光會讓你覺得,最好不要跟牠進巷子裡去,也不要再努力試著去摸牠。」
「綁在福斯車上?」海倫猜測。
「可是你覺得牠聰明嗎?」蓋普問。
瓦特有點困惑,他勉強說:「我想是吧!」
「所以貓沒有跑到馬路中間去?」海倫問。
「沒有人能怪那隻貓的行為,」蓋普說:「只除了牠逗狗這一點。那是不對的;牠沒必要做這種事。牠肚子餓,所以偷東西;沒有人照顧牠,所以牠打架。但牠沒有必要去逗狗啊!」
「咖啡館老闆呢?」海倫問:「他沒打過仗?」
「妳這麼想,真的?」蓋普問。她覺得這一陣子聊下來,他似乎第一次有點興致。「真有意思,」他說:「因為這全是我剛剛編出來的。」
「他把貓咬成兩截。」蓋普說。
蓋普沒料到他那個講軍犬、刁鑽的貓,和命中注定不可少的殺手卡車的教育故事,會嚇到瓦特。瓦特在夢中見到了那輛廢棄的軍用卡車,體積和外型都很像坦克,裝著大砲,到處是各種看不懂但很可怕的附加設備——它的前擋風玻璃比信箱口大不了多少。不消說,這輛車是黑色的。
「大概不會。」海倫說。
「妳不會相信那些小輪子有多吵。」蓋普說。
「到了晚上,狗疲倦得沒在咖啡館裡踱來踱去,牠好像生病了一樣睡在地板上。那天晚上隨便什麼人闖進咖啡館;我看那隻狗都不會醒。第二天牠又做同樣的事,雖然你看得出,牠脖子很痛,因為牠每次被鍊子拉得摔倒,都會慘叫。那天晚上,牠在咖啡館裡睡得像隻死狗,好像有人把牠殺掉了似的。
被綁在車下的狗,體型像匹小馬,不過瘦一點,而且兇殘得多。牠以慢動作跑步,跑向巷口,看起來沒什麼用的鍊子在牠身後抖動。那條鍊子根本約束不住這隻狗。在巷子那一頭,小瓦特兩腿發軟跌坐在地上,手足無措,不知該往哪兒逃,他繞著圈子卻離不開這地方——逃不脫猛犬的爪牙。鍊子勒緊狗脖子時,大卡車卻向前開,好像有人發動它似的,狗就撲到他身上。瓦特抓住狗毛,感覺又濕又粗糙(他父親的腋毛),但不知和*圖*書怎麼鬆了手。狗撲向他喉嚨,但瓦特又開始跑,跑上馬路,路上的車都長得像廢棄的軍用卡車,一輛輛慢慢開過,碩大的後輪排列整齊像豎立起來的大甜甜圈。而因為只有槍眼那麼大的窗戶,所有的駕駛都看不見;他們看不見小瓦特。
「現在你知道了,」蓋普告訴他:「每天晚上狗都一樣過,每天白天牠被綁在咖啡館旁邊的巷子裡。牠有根很長的狗鍊,拴在一輛舊的軍用卡車的前輪軸上。那輛車被倒進巷子裡,就扔在那兒——永遠不動了。卡車沒有輪子。
「很壞喔!」瓦特說。
「牠只需要再多幾吋就可以逮著那隻貓。」蓋普說。瓦特點點頭。海倫對血腥的結局確認無誤,便專心讀她的《永遠的丈夫》。
「牠沒有名字。」蓋普道:「牠住在德國一座城市,在戰爭結束後。」
「我也不知道。」蓋普道:「戰後,牠有了一位新主人。這位主人在城裡開咖啡館;你可以去那兒買咖啡、茶和其他飲料,在那兒看報紙。晚上主人會留一盞燈在店裡,這樣你從窗戶看進去,就會看到擦得乾乾淨淨的桌子,椅子都倒過來放在桌子上。地板掃乾淨,大狗每天晚上在地板上踱來踱去。牠就像一頭被關在籠子裡的獅子,從不會站著不動。有時候人家看見牠在裡頭,就敲敲窗子,想引起牠注意。狗就瞪著他們——牠不叫,連哼都不哼一聲。牠只停下腳步,瞪著眼睛,直到外面那個不管是誰走開為止。你會覺得要是待得太久,狗會從窗子裡跳出來咬你。但牠沒這麼做過;事實上,牠什麼也沒做過,因為從來沒有人在晚上闖進那家咖啡館。狗養在那兒就夠了;狗不需要做什麼。」
他們並排躺在床上,海倫沉默不語,她知道這是他最詭譎多詐的時刻。
「五歲小鬼頭,」蓋普道:「不可以這樣對人說話。」他告誡瓦特。
「啊,當然囉!」瓦特道。
「你覺得卡車移動的距離夠嗎?」他問瓦特。
「牠叫什麼名字?」瓦特問。
「有,你就有。」瓦特說。
「狗殺了貓?」海倫問。
「一隻很大的牧羊犬。」蓋普道。
他不久便躺在瓦特身畔睡著了。蓋普很會做夢,所以總睡得不久。不久他便開始呻|吟;腋下作痛。他驀然醒覺。瓦特的小拳頭纏在他的腋毛裡。瓦特也在呻|吟。蓋普掙脫這哼哼唧唧的小傢伙,看起來他好像跟蓋普做的是同樣的夢——好像蓋普顫抖的身體把他的夢境傳達給瓦特——其實瓦特做的是他自己的惡夢。
蓋普的夢裡,他和丹肯在坐飛機。丹肯要上廁所,蓋普指指走道另一端,那兒有好幾扇門,一個小廚房、駕駛艙、廁所。丹肯要人帶他去,指給他看是哪扇門,但蓋普不讓他稱心。
「那隻狗恨透了那隻貓。」蓋普道。
「米格魯!」
蓋普瞪著瓦特吃剩的麵,好像那是對他個人的羞辱。「我幹嘛發火?」他說:「這孩子什麼也沒吃。」
為孩子擔心,總有那麼多事需要擔心,而每件事都讓蓋普擔心得不得了;有時候,尤其在失眠症發作的時候,他都懷疑自己的心理狀態是否不適合當父親。然後這件事也會成為他擔心的一部分,使他更加為孩子憂心忡忡。萬一他們最危險的敵人竟然是他,那怎麼辦?
「應該一直保持上鎖的,賤貨!」機長對抽泣的空中小姐說。
「第二次世界大戰。」蓋普道。
海倫顯得很困惑。「我覺得這與主旨無關。」她道。
「我也移動不了它。」蓋普說:「它動也不動。所以我趁晚上狗在咖啡店裡巡邏的時候,把狗鍊切掉了一截,我到五金店裡配了一截鍊子。第二天晚上,我把狗鍊加長——大約六吋。」
「我的天,」海倫說:「所以也沒有貓逗狗這回事?」
「快把麵吃完,瓦特。」蓋普說。
「你用一大堆跟它差不多的字眼。」海倫道。
「這是個很棒的故事。」海倫道。
「不,在奧地利,」蓋普說:「在維也納。我沒有去過德國。」
「那你為什麼移動它?」她問。
「總是逗的,」蓋普很嚴肅地說:「有個小女孩會跑到巷口,把狗叫到人行道上,但狗的鍊子到不了巷口,狗就對小女孩叫汪!汪!汪!小女孩就站在人行道上喊道:『來啊,來啊,』直到有人把窗戶推開,叫她少去煩那隻狗。」
「我以為鎖好了呀!」她道。
「真是個可怕的故事!」海倫道。
「晚安。」蓋普說。海倫和-圖-書聽見他們親嘴。
「喔,貓多得很。」蓋普說:「牠們到巷子裡來,因為咖啡館的垃圾桶放在這兒。狗不敢碰垃圾,因為牠怕寡婦,牠也怕貓;每當巷子裡有貓翻垃圾,狗就躲在垃圾車底下,一直躲到貓離開為止。」
跟孩子在一起,蓋普總是發乎本能的慷慨、像動物般忠誠,他是最慈愛的父親;他對丹肯和瓦特都有深入的瞭解。但海倫確信他不知道,為孩子焦慮也會讓孩子感到焦慮——緊張,甚至不成熟。他一方面把他們當大人看待,另一方面又極端保護他們,不讓他們成長。他不承認丹肯已經十歲、瓦特已經五歲;有時候孩子在他心目中,好像永遠只有三歲。
「不是這樣的。」蓋普說。
「牠會咬你。」瓦特說。
「嗯,還不止呢!」蓋普承認。
然後他父親親吻他,瓦特的夢就暫時消失了。他又安全了;他嗅到、也感覺到父親的手,他聽見父親說:「你在做夢,瓦特。」
「逗人是很壞的事。」蓋普說:「但這隻貓尤其壞。牠是一隻老貓,街上的流浪貓,又髒又兇。」
「嗯,你不知道,」蓋普道:「牠從來沒咬過人,至少我沒聽說牠咬過人。」
「全部。」他說。
「當然,那樣的貓不會上當第二次,」蓋普說:「狗只有一次機會,牠搞砸了。貓再也不會給牠機會靠近了。」
「當然無關!」蓋普吼道:「那個女人是白癡!我媽一定愛死她了。」
「沒錯。」蓋普說。海倫很確定他當時真的在那兒。
「呃,說真的,」蓋普說:「那隻狗是頭米格魯。」
「那是個陰森森、空蕩蕩的地方,狗在那兒很緊張;事實上,牠整晚都在拉屎拉尿。很多人會停下來,從窗子望進來,看狗搞得滿地一塌糊塗而發笑。他們的笑聲讓狗更緊張,拉撒得更厲害。早晨寡婦會提早進來——開窗通風,清理狗的排泄物——她會用報紙打狗,牠畏畏縮縮被拖進巷子,然後綁在推車上一整天。」
「這隻狗打過仗。」蓋普道:「牠是一隻警戒犬,所以牠非常兇猛、非常聰明。」
「糟了。」瓦特說。
「喔,是啊!」瓦特說。
「那狗看起來好壞。」瓦特說。
「根本就沒有貓?」海倫問。
「講完了。」蓋普說。
「牠怎麼會知道誰是牠的主人?」瓦特說。
「那是怎樣的?」海倫問。
海倫在看《永遠的丈夫》。她說:「一個女人拿這種書給別個女人的丈夫真奇怪。」
「因為牠會逗狗。」蓋普說。海倫鬆了一口氣,因為這似乎是貓唯一「可怕」之處。
瓦特沉默不語,好像也同意。
「呃,事實上,是隻雪納瑞。牠整天被綁在巷子裡,不過不是綁在軍用卡車上。」
「我的天,」海倫說。
海倫已經睡著了,蓋普問她:「妳最喜歡哪個故事?」但做|愛使海倫疲倦,她也覺得蓋普的聲音不斷說著,使她更加昏昏欲睡。這是她最喜歡的入睡方式;做完愛,蓋普說著話。
「即使有隻狗要咬你,」蓋普道:「也絕對不可以。你無論如何都不可以不看路就跑到馬路中間去。」
「為什麼狗沒有名字?」瓦特說。
「我想夠吧!」瓦特道。
「不對,」蓋普道:「牠不壞也不好,有時候又壞又好。牠就是牠的主人把牠訓練成的樣子,因為牠受的訓練就是要按照主人的命令做事。」
「在德國某城市?」海倫說。
「她說這本書有病,」蓋普絕望地說:「她覺得這本書對女人不公平。」
蓋普說:「是一輛運垃圾的手推車,用來在冬天把垃圾桶拉到人行道上。但雪納瑞當然太小,拉不動它——不論春夏秋冬。」
蓋普合掌一拍,突如其來的響聲讓孩子跳了起來。「牠就這樣撞死了!」蓋普大聲說:「砰!牠死了。沒有人救得了牠。牠要是被狗抓到,活命的機會還大一點。」
「可是狗怎麼可能參加過戰爭?」海倫問:「你去的時候,牠起碼二十歲了。」
「狗用比以前更快的速度衝出巷子,拖在身後的鍊子在地上反彈跳動。貓沒有挪動,雖然這次狗碰得到牠。只不過,」蓋普說:「鍊子還差一點點。」海倫呻|吟了一聲。「狗張大嘴要咬貓的頭,但鍊子把牠勒得太緊,牠閉不上嘴巴。狗嗆到了,然後就被拖回去——跟從前一樣——貓發現情況有變,就趕快逃走了。」
「是啊!」蓋普道;他知道講故事的人永遠都必須「在那兒」。
「門通往哪裡?」蓋https://m.hetubook.com.com普喊道:「老天,通往哪裡?」他看到門上什麼字也沒寫。
「沒,那是講給瓦特聽的。」蓋普承認。
海倫以一貫的興趣與關懷,聆聽蓋普編給瓦特的故事。這個故事就跟蓋普過去講給孩子聽的許多故事一樣,開頭像是兒童故事,但結局卻似乎是為蓋普自己編的。一般人都以為,作家的孩子有更多機會聽大人唸故事給他們聽,但蓋普卻寧願他的孩子只聽他編的故事。
「什麼樣的狗?」瓦特說。
「才不是我,不可能。」蓋普宣稱:「我不知道它什麼意思。我從來不用這種字眼。」
「你在那兒嗎?」海倫說。
「狗死於心臟病,我希望。」海倫說。
「唉,可憐的珍妮,」海倫說:「別把她扯進來。」
這每次都讓蓋普覺得責任重大。是什麼東西觸動聽眾的本能,讓他們期待有事發生?如果你的故事是從一個人或一隻狗開始,他們就一定會遇到什麼事。「繼續!」瓦特不耐煩地喊道。蓋普在思考寫作技巧時,常常把聽眾忘在腦後。
「她可能會帶孩子出去買披薩,」蓋普說:「我確定她不會煮飯。」
「我們在那兒。」蓋普說:「每天我母親在房間裡寫作,只有那個房間的窗戶朝向巷子。狗叫聲快把她逼瘋了。」
「無論如何,」海倫說:「這總比狗參戰的故事好。」
「鍊子夠長的,」蓋普說:「貓沒有逃掉。」
「晚安。」瓦特說。
「有一天,」蓋普緩緩說:「貓來了,坐在巷口的人行道上,開始舔爪子。牠用濡濕的前爪搓揉原來是耳朵的兩個洞,又用爪子按摩已經合攏了的眼洞,然後牠往巷子裡看,看著蹲在卡車底下的狗。現在狗老是不出來,貓都覺得膩了。忽然狗就衝出來了。」
「我們得把丹肯弄出那個瘋女人的房子。」蓋普對海倫說。
「你十歲了,丹肯。」蓋普道:「你認識字,要不然就問空中小姐。」丹肯叉著腿,在那兒生悶氣。蓋普把孩子推進走道。「像個大孩子,丹肯,」他說:「不過就是那幾扇門中間的一扇。去吧!」
「我覺得卡車移動的距離一定夠了。」瓦特道。
「天啊!」海倫叫道。
海倫也這麼想。
「我也是。」蓋普說。海倫對這故事有反感——那麼顯而易見的結局。但她什麼也沒說。
「你耍夠了吧!」她說:「我只是很好奇,實際情形是怎樣。」
「不會。」瓦特道。
「有時候貓還會跑回來,狗會一直趴在卡車底下,直到忍受不了為止,這段時間不會很長。牠躺著,等貓坐在人行道上,把自己全身舔個夠,不久你就會聽見那隻狗輕聲呻|吟、哀鳴,貓就隔著巷子盯著牠看,繼續洗牠的澡。不久狗就在卡車底下開始咆哮,撞來撞去,好像滿身都是蜜蜂似的,但貓就一直洗著臉。最後狗會從卡車底下衝出來,向巷口衝過去,又被鍊子從後面勒住.雖然牠明明知道會有這種結果。牠知道鍊子會讓牠摔一大跤,勒得牠喘不過氣,翻身跌倒在人行道上。而牠起身的時候,貓仍然會坐在那兒,離牠不過幾吋遠,照樣洗牠的臉。牠會把喉嚨叫啞,直到主人或別人來把貓趕走。
「有一隻狗,」蓋普道。
「於是有一天,」海倫說:「你放開這隻雪納瑞,而牠看也不看就跑到馬路中間。不對,請原諒我:牠看也不看就滾到馬路中間。所有人的麻煩都解決了。寡婦也跟木匠結婚了。」
「瓦特,快吃麵。」蓋普道。
「牠沒有名字,」蓋普說:「牠沒有主人;牠一直都很餓,所以牠會偷食物。沒有人能怪牠偷東西。牠常跟別的貓打架,也沒有人能怪牠做這種事,我想。牠只有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不見很久了,所以眼睛的窟窿都合攏了,原來眼睛的位置上長了毛。牠也沒有耳朵。牠一定經常都得打架。」
「嗯,幾乎吧!」蓋普承認,瓦特精神又來了。「有些東西會讓牠不安;其實只有一樣東西。狗會為了牠生氣。這是唯一能讓狗汪汪叫的東西。真的快把牠逼瘋了。」
蓋普氣壞了,站起身,隔著走道對丹肯喊:「隨便試一扇!」大家都看著站在那兒的丹肯。丹肯很窘,便立即打開門——離他最近的那扇。他很快、很詫異、但沒什麼怨怪地回頭看了父親一眼,就好像被那扇門吸了進去。門在丹肯身後自動關上。空中小姐尖叫。飛機突然下降了一些,然後又恢復平衡。所有的人都向窗外看;有些人昏倒、和-圖-書有些人嘔吐。蓋普衝向走道那頭,但機長和另幾個看來像安全人員的人不准他再打開那扇門。
他們在沉默中吃完晚餐。海倫知道蓋普在思索晚餐後要給瓦特講的故事。她知道蓋普每逢為孩子擔心,都用這方法來讓自己冷靜下來——好像為孩子編一個好故事,就能永保孩子平安幸福。
「逗人家是不好的。」瓦特感同身受地說。瓦特常被丹肯逗得很慘。海倫想道,丹肯也該聽聽這故事。逗人沒有好下場的教訓用在瓦特身上似乎是浪費了。
「當然。」海倫說。
「那隻狗不可能移動卡車的,」她說:「一吋都甭想。」
「你看過煤渣塊,那輛卡車就停在煤渣塊上,」蓋普道:「這樣它縱然有車軸也不能移動半吋。卡車底下的空間,只夠那隻狗兒爬進去躲雨或躲太陽光。鍊子的長度只夠那隻狗走到巷口,看看人行道上的人和馬路上的車。如果你沿著人行道走過來,有時會看見一個狗鼻子從巷口伸出來;那就是牠鍊子長度的極限,再不能向前了。
「你皮鼓啦!」瓦特道。
「別發火。」海倫道。
「所以珍妮把垃圾車推到別處,」海倫說:「狗把小女孩吃掉了,她的父母去報警,警察把狗處死。而你,提供哀慟逾恆的寡婦很大的安慰,她大約四十出頭吧!」
「是個年輕的寡婦,」蓋普說:「她丈夫過馬路死掉的。她非常依戀那隻狗,是她丈夫在結婚第一週年送她的禮物。但她的新房東太太不准在公寓裡養狗,所以寡婦每天晚上把狗放在咖啡館裡。
這卻讓蓋普沮喪。上床時,他的馬達已經快涼了。做|愛會讓他重振精神,挑起他做馬拉松式長談、吃東西、整晚讀書、到處窺伺的興致。他通常不會嘗試在這種時候寫作,不過他會做些筆記,記下以後要寫的東西。
「牠叫什麼名字?」瓦特問。
「牠很傷心。」瓦特道。
「瓦特!」海倫喊道;蓋普很不高興她在旁偷聽他給孩子講的故事。海倫說:「那就是所謂『活得像狗一樣』啦!」
「是個女的,」蓋普說:「是個寡婦。」
「什麼戰爭?」瓦特說。
「你去,」海倫說:「是你在擔心。」
「每天,」蓋普道:「貓都會走到人行道上,停在巷口洗臉。狗會從卡車底下跑出來,拚命向前衝,牠跑得飛快,鍊子拖在後面不停地抖動,像一條剛在馬路上被壓死了的蛇。你看過這種事嗎?」
蓋普注視著瓦特,這讓他平靜下來。蓋普很珍惜這種親密觀察孩子的機會;他躺在孩子身旁,嗅著他新鮮的呼吸,憶起丹肯的呼吸在睡夢中開始變得像成年人一樣發出酸臭味的時候。丹肯滿六歲以後,蓋普就聞到丹肯睡夢中的呼吸,散發出一股陳腐而略臭的味道,感覺很不愉快。好像腐敗的過程、緩慢的死亡,已經在他體內展開。這是蓋普第一次發覺兒子的生命侷限。丹肯本來完美的牙齒,似乎也隨著這股氣味開始發黃、長出斑點。或許因為丹肯是長子,蓋普擔心他遠比擔心瓦特多——然則五歲的孩子應該會比十歲孩子更容易發生意外。但會是什麼樣的意外?蓋普很想知道。被汽車撞?吃花生米噎到?被陌生人偷走?好比,癌症就是陌生人的一種。
「他從丹肯那兒聽來的,我確定。」海倫道。
「這顯然是戰時的辦法。」蓋普說。
海倫向睡魔投降。她知道唯有沉默才可能讓蓋普自曝真相。她知道這故事很可能跟其他版本一樣,都是捏造的,或其他幾個版本也可能大部分是真實的——甚至這一個也可能大部分是真實的。對蓋普而言,任何組合都有可能。
「她不是給我,海倫。她拿書扔我。」
「包括老闆參戰那部分?」海倫問。
「被汽車撞了嗎?」瓦特問。
「一隻很可怕的貓。」蓋普的聲音讓海倫放下重讀的《永遠的丈夫》,屏住呼吸。可憐的瓦特,她想道。
「她丈夫在戰爭中戰死了?」海倫猜。
蓋普玩這種把戲從來也不厭倦,但海倫早就覺得煩。他總是等她問:哪個部分?哪部分是真的,哪部分是編的?然後他會告訴她無關緊要;她應該告訴他,哪部分她不相信,然後他就去修改那個部分。她相信的部分都是真的;她不相信的部分都得改。如果她全部都相信,那就全都是真的。他是個棘手的說故事人,海倫知道。如果真相適合故事,他會毫不尷尬全盤講出來;但如果真相妨礙故事的發展,他也會毫不猶豫把它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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