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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普眼中的世界

作者:約翰.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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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永遠的丈夫

九 永遠的丈夫

「你到底找到什麼有趣的工作?」海倫問;他就知道她會一直想著這件事。
他沿街追趕著汽車的聲音。有時來車開得太快,蓋普必須追趕三、四個停車號誌才趕得上它。有次他跑了五條街,追上那輛犯規的汽車時,氣喘不過來,駕駛還以為附近發生了殺人案,蓋普若非要報案,就是元兇在逃。
蓋普默數到五;然後說:「我很樂意把孩子們接回來。他們可以在我們家過夜,如果妳需要獨處的話。」
「聽著,我很抱歉,」他說(又一遍),「但我要過去把丹肯接回來。」
「我也一樣。」勞夫太太說。好像事情已經敲定,她發動汽車,通過停止號誌,頭也不回地穿越十字路口。她開走了——開得很慢,但開在馬路中間——蓋普在後面對她揮動他的木匙。然後他撿起《永遠的丈夫》,走回家去。
蓋普挑了兩個他感興趣的。一個是達克脫羅斯洛克——「自我評價工作室;接受金融卡」。
他整天都花在寫作(或嘗試寫作)、跑步,或烹飪。他很早起床,替自己和孩子做早餐;午餐家裡沒別人,蓋普習慣不吃;他每晚為全家人做晚餐。這是他心愛的儀式,但烹飪的野心跟他寫作的進度與跑步的順暢與否成反比。要是寫作沒什麼進展,他就卯足全勁跑長途;有時候,寫作不順利讓他疲憊不堪,連一哩路都跑不完;那他就用一頓精美的大餐來彌補這一天。
「我忘了。」他說。他知道海倫會有補救的辦法;她打電話前就已經胸有成竹了。
這樣你的脊椎骨就不會被瘋狂的青少年駕駛撞斷,心臟病突發的醉鬼也沒機會把你從馬路上撞飛,蓋普想道——那時你美好、溫暖的胸膛就會碎裂在人行道上,你獨一無二的頭顱在你墜落地面時四分五裂,有些混蛋會把你像水溝裡尋獲的寵物一般裹在舊地毯裡。然後那些住郊區的呆子就會出來猜是誰家的(「我猜是榆樹街和道奇街轉角那棟綠白兩色的房子」)。然後就會有人開車送你回家,按門鈴,對我說:「呃,抱歉。」指指沾滿鮮血的後座,問:「是你家的嗎?」但蓋普只說:「好吧,去吧,丹肯,騎腳踏車。小心點!」
「爹?」他道:「我到勞夫家過夜好嗎,很重要的。」
「他們喜歡看我洗澡,」她道:「門上有條縫。勞夫喜歡跟朋友炫耀他的老媽,是不是很可愛?」
另一個是M.聶夫——「限預約」,名字後面只有一個電話號碼。資歷見不得人,或者極端傲慢?可能兩者皆是。蓋普想道,如果我需要顧問,我會先試聶夫。達克脫羅斯洛克和他的金融卡、自我評價工作室,一望即知是騙子。但聶夫是很嚴肅的;他有理想,蓋普看得出。
海倫永遠無法根據晚餐判斷蓋普一天的生活情形;特別的盛宴可能代表慶祝,但也可能是這一天唯一他做得順心的事,只有烹飪能讓蓋普免於絕望。蓋普寫道:「如果你小心,使用上好食材,不取巧求快,通常都能煮出相當不錯的菜。有時這頓飯就是一整天唯一沒白費的成果。說起寫作,我發現,即使材料都對,也投入足夠的時間與心力,還是會一無所獲。愛情也是如此。這種時候,只有靠烹飪讓人在努力之餘不至於發瘋。」
海倫的聲音在電話上有股性挑逗的意味;這總讓蓋普意外——那樣的腔調——因為海倫不是這種人,她從不打情罵俏。雖然私底下他覺得她很誘人,但她的穿著和應對方式都一點也不性感。她只有在電話上聽來很淫|盪,而且一直如此。
翻完婚姻欄,蓋普又在黃頁上流連了一會兒。他翻到土木業、孕婦裝、墊毯翻修(只列了一家,而且是外縣市史迪林的電話號碼;正巧是蓋普的岳父恩尼.霍姆,他替人整修摔角墊,當作嗜好,也賺點蠅頭小利。但蓋普腦子裡壓根兒沒有他的老教練;他順著墊毯翻修,接著看到床墊欄,沒認出恩尼)。再來是喪葬陵墓、切肉工具——「見鋸公司」。夠了。這世界太複雜。蓋普又翻回到婚姻欄。
「嗯!好吧,」蓋普道:「我馬上就來打電話。」他擔心他的番茄醬汁,而且他心有旁鶩。思路遲鈍,不想繼續跟海倫在電話上東拉西扯。「我找到一份有趣的工作。」他告訴她,對她的沉默很感得意。但她很快就打破沉默。
他看著丹肯過馬路,踏上下一條街,轉彎前先張望馬路兩側(好孩子;看他小心地打手勢——但也許這只是做給我看的)。這是一個安全的小城市裡安全的郊區;寬敞的綠地,每家都獨門獨院——大部分是大學的員工,偶爾有一棟大房子,分隔成單元給研究生居住。好比勞夫的母親似乎注定一輩子做研究生了,但她自己有一整棟房子——而且她年紀比蓋普大。她的前夫在理學院任教,替她付學費。蓋普記得海倫聽說那男的跟一個學生同居。
勞夫太太搖搖頭。「你真潔身自愛啊,是吧?」她問蓋普:「你結婚多久了?」
「是的,你認為我想你想得要死。」勞夫太太說。
「我絕對合格,」蓋普道:「我花了那麼多年思考人際關係的困境;那麼多小時推敲人與人的共通點。愛的缺失,」他侃侃而談:「妥協的複雜性、仁慈的必要性。」
「不,我認為妳不會。」他說。
蓋普家電話簿的黃頁上,婚姻欄(Marriage)的位置距木材和圖書欄(Lumber)很近。木材接下來是機械工廠、郵購、潛孔工程、楓糖、航海儀器,接著就是婚姻與家庭諮詢。蓋普發現婚姻欄時正在找木材;他在木作方面有幾個無關緊要的疑問,但婚姻欄吸引了他的目光,勾起了幾個更有趣、更值得深思的疑問。好比,蓋普從來沒想到,婚姻顧問的數量竟然比木材廠還多。但他想道,這一定跟你住的地方有關。換作鄉下地區,豈不是木材跟大眾生活的關係更密切嗎?
他攪勻洋蔥,把六個番茄切碎放進熱油裡,然後加胡椒、鹽、牛肉。他只打電話到距離瓦特的托兒所最近的木材廠;海倫對某些事情太斤斤計較——買什麼都要比價。雖然他很佩服她這一點,但蓋普辯解道,木頭就是木頭;要買特定尺寸的木板,最好的地方就是最近的地方。
「什麼事?」她問。
「什麼東西的中間啊,達令?」海倫問他:「還是什麼人的中間?希望她是個可人兒唷。」
「春田路是嗎?」海倫道:「我很快就到家。」
「獨處!」她喊道:「我總是獨處。我喜歡孩子們跟我住。他們也喜歡。」她說:「你知道為什麼嗎?」她調皮地看著他。
「耶穌,『勞夫太太』!」丹肯呻|吟道:「媽只會說:『我沒問題,去問你爹。』她每次都這麼說。」
「媽把車開走了,爹,」他道:「而且她還沒下班。」
「為什麼?」丹肯火大了說。
「你不贊成,是不是,蓋普先生?」她問:「你完全不贊成?」
「勞夫?」蓋普道:「勞夫沒來啊!」丹肯嘟起嘴巴,翻著白眼;這是海倫的習慣,丹肯也有跟她一樣好看的脖子。
「每次你寫不出,就會做些蠢事,」海倫說:「不過我承認這比你上次找的消遣要高明。」
(一群冒牌貨,蓋普想道。當婚姻顧問需要什麼資格?他想,保證所有的白癡心理專家都會宣稱,這是他們又一樁拿手好戲。)
婚姻哲學與家庭生活諮詢——T.S.蓋普
「他可能是個大混蛋。」她道。
「我是丹肯的父親。」蓋普道。
蓋普對他妻子和兒子喜歡的人大多都不信任;他有種迫切的需求,不讓他想像中的「所有其他人」,接近世間寥寥無幾的他心愛的人。可憐的勞夫太太並非遭他偏頗幻想誣陷的第一個人。蓋普想道,我該多出去走走。他想,要是我有工作——自從不寫作以來,他天天動這種念頭,天天在那兒反覆沉吟。
「我不能等媽回家,」丹肯說:「勞夫媽媽說她晚餐前就得知道,否則我就不能過去。」晚餐是蓋普的職責,想到晚餐他就分了心;他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丹肯放學回家好像沒個固定時間似的。
「妳不夠認識我,不應該這麼跟我說話。」蓋普道。
「抱歉,」蓋普又說一遍:「可能洗不掉了。」
「不要這樣講話,丹肯,」蓋普道:「等你媽下班回來,你自己問她。」他在拖延時間,他知道;蓋普不信任勞夫——更糟的是,丹肯去勞夫家過夜總讓他提心吊膽,雖然丹肯已不是第一次去。勞夫年紀比較大,蓋普對他滿腹猜疑;還有,蓋普不喜歡勞夫的母親——她晚上出門,聽任兩個男孩獨處(丹肯說的)。海倫有一次說勞夫的母親「不自檢點」,蓋普一直對這字眼很著迷(這種外型的女人對他別具一種吸引力)。勞夫的父親不住家裡,所以勞夫母親「不自檢點」的外貌,因為獨居的關係而更誘人了。
蓋普結婚已將近十一年了;這期間,他幾乎用不到木材,更不需要婚姻顧問。蓋普之所以對黃頁上一長串名字感興趣,與私人問題無關;而是因為他花很多時間試著想像,有工作是什麼感覺。
有基督教諮詢中心和社區牧師諮詢服務;蓋普想像有群滿懷熱忱的牧師,總把他們肥厚乾燥的手掌扣在一起。他們說出來的句子圓滑濕潤像肥皂泡,好比「我們不敢指望教會對您這樣的私人問題提供多大的協助。每個人必須找尋自己的出路,他們必須保持個別性;但根據我們的經驗,很多人都把他們各自的個別性寄託在教會上」。

勞夫太太可能是百分百的好人,蓋普想道;她有一個小孩,她無疑很愛他。她無疑也希望好好利用這輩子完成些什麼。只要她多小心點!蓋普想道。人人得小心;但一般人不懂。要毀掉一切多麼容易啊,他想道。
「好比我需要一個好情人?」勞夫太太窮追不捨問。
說起來,原先也是為了寫作,他才不考慮出外找工作的。但現在為了寫作,他又覺得需要工作。我已經把可以想像的人都用光了,他想道,這也許是因為他喜歡的人本來就不多;何況他也太多年沒寫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了。
「我去拿木頭去了。」海倫說。
「你又在讀電話簿了?」丹肯問父親。他知道,每當父親把電話簿當小說讀,就像睡午覺一樣得叫醒他。他常閱讀電話簿,主要是找名字。蓋普小說中的角色姓名都是電話簿裡找來的;每當他文思停滯,就會翻電話簿找更多名字;他會再三修改角色的名字。蓋普旅行時,進到汽車旅館房間裡第一件事就是找電話簿;他通常都把電話簿偷回家。
勞夫太太苦澀地笑笑。「我老公找到一個十九歲的小B,」她道:「似乎他要她。」https://m.hetubook.com.com
婚姻顧問!蓋普邊想邊用一杯溫水調開一大匙番茄醬,加進他的醬汁。為什麼所有嚴肅的工作都被騙子霸佔?還有什麼比婚姻諮詢更嚴肅的?但他又覺得,婚姻顧問比所謂按摩治療師還不可靠。正牌醫生大多對按摩治療嗤之以鼻,精神科醫生是否也瞧不起婚姻顧問呢?蓋普平時最輕視精神科醫生——他們是把事情過分簡化的危險人物,是竊取人性複雜面的賊。在蓋普看來,精神科醫生就是無法收拾自己搞出的爛攤子的人、最見不得人的出路。
《拖延》與《戴綠帽的第二陣風》作者
他用夾子轉動青椒。青椒完全烤黑以後,他用夾子將它夾起,扔進水槽裡,青椒對他嘶嘶作響。「有話就說吧!」蓋普對它道:「你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是,什麼事?」她道。蓋普看不出她是否已認出他是丹肯的父親。
「還好,」他怏怏不樂:「我該留什麼話?」
「你為什麼攔我的車?」她問。
「你正面臨寫作的信心危機。」海倫走進廚房時,以比平日更神氣的權威姿態對他說——肩上扛著、臂下夾著剛鋸好的木板,像配套的獵槍。
「婚姻顧問。」蓋普道。他的番茄醬汁在冒泡——廚房裡瀰漫一股濃鬱的味道。海倫在電話那頭保持客氣的沉默。蓋普知道這下子她覺得很難啟齒,他有什麼資格做這種工作。
「是個好故事。」蓋普道。幸好他還記得這本書——精緻複雜,充滿變態與人性的衝突。
「憑我的經驗,做這份工作綽綽有餘,」他堅持道:「我知道經濟依賴是怎麼回事,我也經驗過婚外情。」
「你剛好在我幹一樁他媽的好玩意兒的中間打斷我!」他劈頭對著聽筒說;眼睛盯著在熱油裡軟化的洋蔥。他不必擔心冒犯打電話來的人,這是沒有工作的好處之一。他的編輯約翰.吳爾夫只會說,蓋普接電話的態度適足以證明他對蓋普是個老粗的印象正確無誤。海倫老早習慣他接電話的方式;而如果這通電話是找海倫的,她的朋友和同事對蓋普的粗魯也都耳熟能詳。如果打來的是恩尼.霍姆,蓋普會有一陣不安;這位教練一定會連聲道歉,讓蓋普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如果來電話的是他母親,她包管會吼回來說:「又在撒謊!你從來不在中間,你是邊緣人。」(蓋普真希望不要是珍妮。)這種時間不會有別的女人打電話給他。除非是托兒所來報告小瓦特出了意外;要不然是丹肯打來說,他睡袋的拉鍊壞了,或他剛摔斷了腿,那蓋普才可能對自己的惡聲惡氣感到抱歉。自家的孩子當然有權在任何事的中間打斷你——而且經常如此。
「什麼?」蓋普道:「不行。什麼時候?」
瓦特說:「爹地燒焦東西了。」
「你會做菜?」她問。
這就是蓋普持家的手段。
摸不清頭腦的夫婦坐在那兒,希望談論同時達到性高潮的問題——那是神話,或真有其事?
「我很遺憾妳覺得不快樂。」蓋普說。在她亂糟糟的座位旁,有冊平裝本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永遠的丈夫》。蓋普想起勞夫太太還在念書。「妳主修什麼?」他問了個蠢問題。他想起她是個永不會畢業的研究生;她的問題可能是篇永遠寫不出來的論文。
電話鈴響時,他說:「春田路旁那家木材廠。離妳很近。」
蓋普注意到,有不少神職人員投入諮詢;有路德會的社會工作部、有一位德韋恩.孔茲牧師(有「證書」的)、一個叫露意絲.雷格的「全靈牧師」號稱是美國婚姻與家庭諮詢局的成員(該局也頒發她「證書」)。蓋普拿了支鉛筆,在所有跟宗教團體有關的婚姻顧問旁邊打了圈號。蓋普相信他們會提供相對比較樂觀的諮詢。

「嗯,看你這個人,」她道:「我很可能會唷!」他看看她,她對他做出一個邪惡的笑容。「那你可能會少神氣活現一點。」她對他說。
「呃,」蓋普道:「他的角色都非常複雜,心理上與情緒上,處境又那麼矛盾。」
「是啊,我喜歡做菜。」蓋普道。
大部分駕駛都對蓋普留下深刻印象,即使他們在背後罵他,當著他的面都很客氣,還會道歉,保證絕不再在這一帶開快車。他們一望即知,蓋普體能很好。他們多半是很容易害羞的高中生——帶女朋友開改裝車兜風,或故意在女朋友家門前加速通過,在馬路上留下輪胎印。蓋普不是傻瓜,不會以為他們的行為模式會就此改變;他只希望他們到別處去開快車。
「抱歉!」蓋普說——他像在唸咒語。
「我知道它在哪兒。」海倫說:「你就只打電話到那家嗎?」
蓋普預期她會有心理準備,但沒料到她這麼快就準備好了。海倫所謂他上次文思閉塞時的消遺,是一個保母。
「明天要上學,不行。」蓋普道。
「丹肯到勞夫家去了。」他道。今天他倒不擔心超速的車子撞了丹肯,但蓋普有追趕超速汽車的習慣。這一帶所有開快車的人幾乎都遭他恐嚇過。環繞蓋普家的街道把社區切割成一個個方塊,每個街區的路口都設有停車號誌:蓋普通常都可以靠兩條腿追上汽車,只要駕駛遵守交通規則。
但蓋普想道:說不定即使真正有經驗的人提供忠告,婚姻諮詢這一行的本質仍是欺和_圖_書騙。他把電話放好。他知道自己可以在黃頁上登更好的廣告——甚至不用撒謊:
「我想孩子們看妳洗澡滿不錯的。」蓋普對她說,然後立刻對自己說這種話感到很尷尬,雖然這是他的真心話。
蓋普等她搖下窗戶的當兒,已經準備好開場白(「抱歉嚇著妳了,可是我想請妳幫我個人一個忙……」),但他發現這婦人就是勞夫的母親——聲名狼藉的勞夫太太。丹肯和勞夫沒跟她在一起;她一個人,而且很明顯地她在哭。
「哈囉!」有人說,還是他以為有人在跟他打招呼。他回頭四望,但不論跟他說話的是誰,已經不見了——或根本不曾存在。他發覺自己赤著腳(他的腳好冷;還是早春)站在家門前的人行道上,手裡還拎著一本電話簿。他很想繼續設想聶夫和婚姻顧問的業務,但時間不早了——他得去準備晚餐,他連材料都還沒買。他聽得見超市大冷凍箱的馬達在一條街外嗡嗡作響(他們就為此搬到這一區來——蓋普可以步行去採購,讓海倫開車上班。同時這裡也靠近公園,方便他跑步)。超市後面有風扇,蓋普聽見它們吸入走道上的靜止空氣,將微弱的食物氣味吹到街上。蓋普喜歡這樣。他有個廚師的靈魂。
「是啊!」蓋普說。
「不,求求你。」她說:「我會照顧他。我真的願意。他不會有事的——我會當他像親兒子一樣照顧!」這種話不能真正讓蓋普安心。「我不是真的那麼糊塗——跟小孩子一起的時候。」她露出一個非常動人的微笑。
「今天星期五,」丹肯道:「耶穌啊!」
蓋普拿了一個青椒,放在瓦斯爐口中央。他開大火,青椒很快就燒焦了。等它完全燒黑,蓋普會把它放涼,然後刮掉黑皮。裡頭是烤熟的青椒,非常甜,他把它切成絲,泡在油、醋和一點墨角蘭(Marjoram)調成的醃汁裡,這就是他的沙拉醬。他喜歡調這種醬汁,最主要是因為這會讓廚房洋溢一股好聞的香味。
這時丹肯回來了。蓋普的大兒子已經十歲,個子長得很高,遺傳了海倫纖細精緻的輪廓和黃褐色的杏眼。他跟海倫一樣膚色略深,承襲了母親的好皮膚。他從蓋普繼承的則是容易緊張、頑固和自怨自艾的習性。
「為什麼?」蓋普問。
何必說這兩本書是小說?蓋普發現它們乍看之下都很像婚姻諮詢手冊。但他要在家候診,還是設一間辦公室?
「丹肯的父親,見過勞夫的母親。」她譏諷地說。然後就有一大堆眼淚湧出來。她的臉向前靠,碰到了喇叭。她猛地坐直,撞倒蓋普擱在搖下玻璃的車窗上的手。他一鬆手,手中的長柄湯匙便掉在她腿上。兩人都傻了眼;番茄醬汁在她皺巴巴的米色洋裝上留下汙漬。
海倫道:「丹肯呢?」她向門口走,但蓋普搶先一步。
「我知道你自命不凡,」勞夫太太說:「你以為你高人一等。」是真的,蓋普知道,他確實高人一等。他會成為一個很糟糕的婚姻顧問,現在他明白了。
蓋普垂下頭。「不。」他說。
「那很好,」勞夫太太對他說,把木匙交還給他。「我該找個像你一樣的男人——滿身肌肉、又喜歡做飯。」
「如果我的藝術特色還不夠格,」蓋普道:「我自己,妳知道,也結婚了,」他頓了一下:「我還有小孩。」他又停頓:「我有各種與婚姻有關的經驗——我們都有。」
「抱歉嚇著妳了。」蓋普開口道。他頓住,他還能對她說什麼?哭糊了妝,剛跟她前夫或情人吵過架,這可憐的婦人碰到中年就像害了流行性感冒;她的身體被傷心壓扁,她的眼睛紅腫模糊。「抱歉!」蓋普嘟噥道,他為她的整個人生抱歉。他怎麼能跟她說他只是希望她把速度放慢。
「木材就是木材。」蓋普道:「妳去春田路,他們會替妳鋸好。」
「何不打電話問問勞夫太太,看她是否可以等到你媽回家,再告訴她你能不能過去?」蓋普問。
蓋普把木匙深深插入番茄醬汁裡。他抖了一下,有個白癡開車轉過街角,排檔咆哮,輪胎嘎吱刮地,發出貓挨了打的怪聲,穿透他整個人。他直覺先探望瓦特,他就在身旁——安然在廚房裡。
「他筆下的女人連物體都不如,」勞夫太太說:「她們連形體都不具備,只是供男人談論、玩弄的觀念。」她把書扔向蓋普,書飛出窗外,打中他胸口,掉在路邊。她雙手握拳放在腿上,注視著衣服上的汙漬,剛好在她私處形成一個紅色的圓形標靶。「老天,我就是那樣子。」她看著那兒說。
「抱歉。」蓋普對她說。婚姻顧問是個抱歉的人,就像運氣不好的醫生——總輪到診治所有的末期絕症。
「我不知道妳是個什麼樣的母親,」蓋普對她說:「我認為勞夫是好孩子。」
「我可憐的老公,」她還在逗他:「你沒有留話給小潘耶!」小潘是英文系的秘書。蓋普努力回想自己該留什麼話給小潘。海倫問:「燙傷厲害嗎?」
蓋普覺得,精神科醫生處理爛攤子時,對爛攤子沒有起碼的敬意。精神科醫生的目標是清理頭腦;蓋普認為,他們常用的手段(如果成功的話)就是把所有亂糟糟的東西扔掉。蓋普以為,這種清理方式太簡單了;真正高明的手法應該是運用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讓亂七八糟為你工作。「你們當作家的說得容易,」海倫m•hetubook.com•com對他說:「藝術家才有能力『運用』亂七八糟的東西;大部分人都辦不到,他們就是不要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存在。像我就不要。你是哪門子精神醫生!要是一個用不著他的爛攤子的可憐人來找你,他只希望甩掉爛攤子?我看你會建議他把它寫出來吧?」蓋普想起這段有關精神醫學的對話,心頭不禁一暗。他知道自己把惹火自己的東西過分簡化了,他憑什麼指責精神醫學過分簡化一切?
「什麼東西都會留下汙漬,」勞夫太太喊道。她發出一聲愚騃的笑,蓋普嚇了一跳。他什麼也沒說,但她對他說:「我打賭你認為我需要找個人好好幹一下。」
「你一定覺得我是個很糟糕的母親。」勞夫太太說。始終以安全為念的蓋普,伸手到她膝蓋另一頭,把車熄了火。他決定就讓木匙留在她膝上。蓋普的問題就是他不會掩飾他對人的觀感,即使對方是陌生人;如果他懷有輕蔑之意,對方一定知道。
「勞夫常來過夜,」丹肯道:「我也要去他家。」做什麼呢?蓋普很想知道。喝酒、抽大麻、折磨寵物、偷窺勞夫太太邋遢地做|愛?但蓋普知道丹肯已經十歲了,很理智——也很謹慎。這兩個男孩也許只是喜歡在同一棟房子裡獨處,不要蓋普高高在上對他們微笑,詢問他們需不需要這個那個的。
「勞夫在他自己家。」丹肯道:「我在我家,我想去他家過夜——跟勞夫一起睡。」
「你行。」海倫道。她掛了電話。
「我會試著趁你又在幹什麼好事的中間打回來。」海倫靈巧地嘲弄他,誘人的嗓音裡帶著妖冶的笑聲;讓他既亢奮又憤怒。
「是青椒,爹地故意燒焦的。」蓋普說。
他分了心。通常烹飪的時候他盡可能不想別的事——他強迫自己這麼做。但他面臨從事婚姻顧問的信心危機。
「嗯,丈夫是很奇怪的,」他喃喃道。滿腹建議的婚姻顧問蓋普:「我想他們大多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你小孩在我那兒很安全的,」她說,好像忽然很討厭他,好像她可以精確地讀出他的心思。「別擔心,我是無害的——對小孩子。」她補上一句:「而且我不在床上吸菸。」
「我不知道,」她說:「對我丈夫似乎沒什麼好處,他看了我好多年。」她抬頭看蓋普,蓋普的嘴巴因強做笑容而發痠。摸摸她的臉,拍拍她的手,他想道;起碼說些什麼。但蓋普對表示善意很笨拙,他也不會調情。
「我送你去。」蓋普道,但丹肯翻翻白眼。
受過較「科學」訓練的顧問會採用什麼角度,蓋普比較沒把握;他對這種訓練的內容也一無所知。有個持「臨床心理學證書」的,還有個只在名字後面列著「臨床,M.A.」,蓋普知道這幾個字可以代表任何東西,甚至可能毫無意義。這人可能是社會系的研究生,或念過商學院。有一個人自稱「理學士」,但他可能讀植物系。有人自稱「哲學博士」——主修婚姻嗎?有人自稱「達克脫」(Doctor),但看不出是醫院的大夫或一般所謂的博士。談婚姻諮詢,誰比較強?有人擅長團體治療;還有人野心不大,只做「心理評估」。
電話鈴響,他勃然大怒,抓起一把洋蔥扔進鍋裡,濺起的熱油燙到他。「媽的!」他大吼,抬腿便踢了火爐旁邊的櫃子一腳,櫃門上的小鉸鍊被踢鬆了,一本電話簿滑了出來,讓他瞪大了眼。他隨即把所有的洋蔥和新鮮巴西利扔進油裡,關小火,用冷水沖沖燙傷的手,然後才齜牙咧嘴,伸長另一隻手臂,拿起電話。
「快十一年了。」蓋普道。勞夫太太顯得不為所動。她結婚已經十二年了。
「那個臭東西啊,」蓋普會答道:「它生病了。我看到上頭有蟲。我逮著它把小刺掉得滿地都是。」
世上幾乎沒有一份工作能吸引蓋普,當然也沒有一份適合;他心知肚明,他根本談不上工作資格。他可以寫;當他寫作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寫得很不錯。但他想出外工作的一大原因是他想多瞭解別人;他要克服自己對他們的不信任。有份工作,起碼可以逼他跟人接觸——平日若非迫不得已跟別人打交道,他寧可待在家裡。
「我知道,」她說:「我是勞夫的母親。」
「我知道。」他說;他微笑。
「那你寫出來呀!」海倫說:「你還想怎樣?」她很清楚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我覺得這故事有病,」勞夫太太告訴他:「我想知道杜斯妥也夫斯基有什麼特別之處。」
「你是個作家。」她說。
「爹?」丹肯說;他假定父親還停留在翻閱電話簿的怔忡當中,分享他筆下虛構人物的虛構人生。事實上,蓋普也早忘了他今天查閱電話簿是基於與小說無關的動機;他忘了木材,只想著聶夫好大斗膽,以及婚姻顧問是份什麼樣的工作。「爹!」丹肯說:「要是我晚餐前不打電話給勞夫,他媽媽就不答應我去他們家了。」
「你是個作家,」勞夫太太指責地說;她拿起《永遠的丈夫》對他揮舞……「你對這個有什麼看法?」
當然,蓋普傻笑。然而他見丹肯打算騎腳踏車,便朝門外喊道:「為什麼不走路,丹肯?」
「拜託小心駕駛,」蓋普說;他挺身離開她的車。「如果我能做什麼,歡迎打電話來。」
「我走囉!」丹肯大聲對他說,蓋普回過神來。孩子揹了一個鮮豔的和圖書橘色登山背包;一個黃色的睡袋捲好捆在背包底下。兩個顏色都是蓋普挑的,為的是能見度佳。
「你是個作家,達令,」海倫說:「你已經有一份有趣的工作了。」想到海倫似乎就要他待在家裡「純寫作」,蓋普不免有點慌亂——這樣她的家居生活是最安適的。但他也同樣過得很安適;他一直以為這就是他要的。
說公平點,蓋普絕少對別人有這種想法,但勞夫太太一說,他就覺得自己真有這種念頭,以她的狀況而言,這個過分簡單的手段或許有用。
「藝術幫不了任何人。」蓋普道:「一般人沒法子利用藝術:不能吃、不能穿、不能遮風擋雨——要是你生病,它也不能醫治。」海倫知道,蓋普在鋪陳他的藝術根本無用論;他反對藝術可能有、或應該有任何社會價值的論調。他以為這兩件事絕對不可混淆:藝術和幫助別人。他在努力,兩件事他都摸索——畢竟他是他母親的兒子。但他也服膺自己的理論,他認為藝術和社會責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領域。每次有哪個混蛋試圖把兩者混合,就會出現爛攤子。蓋普一輩子都因為相信文學是奢侈品而煩躁不安;他希望文學更平實——但它真的變得平實,他就討厭它。
「木材呀!」海倫道。蓋普這才想起,他本來要打電話給木材廠,詢問鋸成特定尺寸的木板的價格;海倫會趁回家途中去取。他也想起婚姻顧問如何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我覺得妳是個不負責任的糊塗蟲。」蓋普對她說。她尖叫一聲,像挨了一刀。
海倫也會照顧房子,但蓋普對她佈置的東西從來不幫忙照顧:比方說,植物盆栽一旦被海倫遺忘,它們就死定了。蓋普只要發現它垂頭喪氣,或有一點點蒼白,就會把它拎到屋外,扔進垃圾桶。隔了幾天,海倫可能會問:「那盆紅色的蟹爪蘭哪兒去了?」
這次這個犯規者是個女的(蓋普在後面追趕時,看見她的耳環及手腕上的鐲子閃閃發光)她正打算從停車號誌前開走時,蓋普用木匙輕敲她車窗,嚇了她一跳。木匙上還有滴滴答答的番茄醬汁,猛然一看像是鮮血。
「你現在打去問,」海倫說:「我到了托兒所再打回來。然後我帶瓦特去取木料。他喜歡木材廠!」老二瓦特五歲了,蓋普把他送進托兒所或學前中心——不管這機構叫什麼,那股不負責任的氣氛總給蓋普製造最刺|激的惡夢。
「而且我打賭你認為我會讓你上我。」她瞪著他說。蓋普也確實這麼想。
蓋普找出他的黃色慢跑鞋,穿上。他把電話簿擱在儲放比較笨重的廚房用具的櫃子裡(他把電話簿滿屋子亂擱——然後為了找某本特定他要的,會把房子都掀翻)。他往一口鑄鐵煎鍋裡倒了點橄欖油,趁著熱油的空檔,切了些洋蔥。現在才開始做晚餐已經晚了;他還沒去買菜。做個基本的番茄醬汁、煮點義大利麵,搭配新鮮的生菜沙拉和一條自家烘焙的好麵包。他打算把醬汁留在爐子上再去市場,只要買沙拉的材料即可。他快馬加鞭切完(現在是切巴西利),但油溫恰到好處前,千萬不可胡亂把材料扔進鍋裡,油必須很熱,但不能冒煙。烹飪有些地方很像寫作,不能一味求快。蓋普知道,所以他做這兩件事從來不趕時間。
「因為我覺得妳開太快了。」他說。
「洋蔥得攪一攪了,」他打斷她的好言相勸。「我燙傷的地方也好痛。」他又追加一句。
「不,那不行。」蓋普說。
「我被燙傷了,」他戲劇化地說:「油太熱,洋蔥快焦掉了。妳他媽的什麼事?」
「我覺得你是個傲慢自大的屁。」她對他說。
他進到屋裡找鞋。他的鞋幾乎都是慢跑鞋——很多雙。它們分別代表不同的人生階段。蓋普跟兒子都穿清潔但皺巴巴的衣服;海倫衣著一向光鮮,蓋普雖然替她洗衣服,卻堅決拒絕燙衣物。海倫自己燙衣服,偶爾也替蓋普燙件襯衫;燙衣是蓋普唯一排斥的傳統家庭主婦的工作。煮飯、帶小孩、基本的洗衣、打掃——他都做。煮飯,他是高手;帶小孩,有點緊張,但很周到;清洗,有點潔癖。他會咒罵待整理的衣服、碗盤、玩具,但絕不任它們擺著不動;他可說是個收拾狂。有些天的早晨,他坐下開始寫作前,會先拖著吸塵器跑遍全屋子,或清洗烤箱。家裡總保持整齊清潔,但整潔之中又有點匆促的意味。蓋普把一大堆東西扔掉,所以家裡經常找不到東西。有好幾個月時間,他聽任家中電燈泡一個接一個燒掉不予更換,直到海倫發覺全家幾乎生活在黑暗中,只剩兩盞燈挪來挪去湊合。好不容易他記得換燈泡,卻又忘了肥皂和牙膏。
「也許妳寧可丹肯今晚不要跟你們住?」蓋普問——他滿懷希望。在蓋普看來,她似乎並不知道丹肯要跟勞夫過夜。她看看腿上的木匙。「是番茄醬汁。」蓋普道。他很意外,勞夫太太竟然拿起湯匙舔了一下。
聰明的小子,蓋普想道。他被困住了,差點就脫口而出,他其實是害怕勞夫太太的香菸會在睡夢中燃著她的頭髮,在夜裡把孩子們燒死。蓋普再沒什麼好說的。「好吧,去吧!」他悶悶不樂地說。他甚至不知道勞夫的媽媽抽不抽菸。他就是第一眼就不喜歡她,而且他猜疑勞夫——除了那孩子比丹肯大,在他想像中因此就可能以極可怕的方式帶壞丹肯之外,沒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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