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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普眼中的世界

作者:約翰.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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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海倫的決定

十二 海倫的決定

「呃,妳該試試看,羅貝塔。」蓋普道:「妳該逼自己做點事。」海倫氣壞了,翻身滾開。
我想我該停止扮演對抗超速駕駛的十字軍。我太過分了,但他們也惹我生氣——那麼不小心,那種危險,不檢點的生活方式,感覺上直接威脅到我自己的生活和我孩子的生命。我一直增恨汽車,也討厭愚蠢的駕駛人。看到有人拿別人的生命冒險,我就不由得怒從心起。讓他們開快車——到沙漠裡去!市郊住宅區不是戶外打靶場!讓他們跳飛機,只要他們高興——但是到大海上去跳!不准靠近我孩子住的地方。
「我現在很想痛打他一頓,」羅貝塔承認:「可是他把一切都怪到我頭上時,我只會坐著聽。我甚至還哭了。我哭了一整天!」她抽抽答答:「他還打電話來說,要是我還在哭,那都是假裝的。」
珍妮忘了告訴蓋普,庫希已經去世好幾個月了;蓋普還以為自己是為剛發生的悲劇致哀。他覺得有點難以啟齒。
但她沒有跟蓋普提邁可,而哈里遜當然早已到別處去謀他的終身職去了。問卷上的字跡是十八世紀書法的墨跡,非得用特製的書法筆才寫得出;邁可親筆書寫的告白,看起來比印刷更永恆,海倫讀了一遍又一遍。她仔細看了問卷上的其他資料:出生年月日、在學年限、過去在英文系或比較文學系修過的課程。她查了他的成績單;分數不錯。她打電話給兩位上學期教過邁可的同事,從他們得知,邁可是個好學生,極具進取心,自豪到有點虛榮的地步。她從這兩位同事那兒推測得知,雖然他們沒有直接這麼說,邁可很有天分,但不討人喜歡。她想到他故意不扣的兩顆鈕釦(現在她確定那是他了),想像著把它們扣起來。她想到那兩撇似有若無的八字鬍,他唇上淡淡的痕跡。蓋普後來批評邁可.米爾頓的八字鬍說,那是對全世界的毛髮和嘴唇的侮辱;蓋普認為那簡直連八字鬍的起碼仿製品都談不上,邁可不如饒了他那張臉,把它剃掉算了。
「我一個人洗碗就好。」蓋普道,替他的小說爭取機會。海倫的心往下沉;她讀得太多了。現在她要轉往性(或至少是羅曼史)發展;蓋普不給她,就輪到邁可。
反正不是我的錯,海倫想道。是蓋普的錯。她又想,其實誰都沒有錯,就是這麼回事。
蓋普晃進廚房,他沒特別注意時間,也不記得什麼時候又開了一罐啤酒,就發現自己在撥波西家的電話;電話鈴響著。慢慢地,蓋普可以想像,讓史都肥從睡夢中醒轉,是多悠遠的路程,然後他才能來接電話。
「我不難過,」蓋普道:「妳也別難過。」
「我是守望相助,」我道:「你超速,危害我孩子的生命。我們一起去報警。」我用水管頂卡車後方的牌照,把鐵片像信紙一樣拗成一半。
「他是最壞的。」我告訴她。
「我真抱歉,非常抱歉。」蓋普道。
蓋普仔細地洗碗,等海倫讀完他的小說。海倫是訓練有素的老師,直覺地取出紅筆,開始閱讀。她不該這麼讀我的小說,蓋普想道;我不是她的學生。但他默默洗他的盤子。他知道現在不該打擾她。
「哈囉,警局嗎?」我道。
我每天跑五哩,經常遇見一些油嘴滑舌的汽車駕駛,他們會把車開到我身旁,(安全地坐在駕駛座上)問:「你在做什麼鍛鍊啊?」
現在這種特質換了新包裝,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呈現出來,但海倫還是一眼就認得出。紈褲氣質的年輕人通常吸引不了她,這些小鬼頭一副在歐洲練達了世道人心的架勢,裝出世故的哀傷,實則短暫的人生大半在康乃狄克州的汽車後座上度過。但少女時代的海倫,同樣對摔角選手不感興趣。她喜歡有自信的男人,只要他們的信心來得不荒唐。
「看學生報告?」他問;她點點頭,但她面前只有一份手稿。蓋普拿起它。
「我只是不喜歡那兩撇八字鬍,」他道:「我基本上並不反對八字鬍。」他堅持道。其實海倫說得沒錯:自從跟公園裡那個八字鬍小子交過手,蓋普就憎恨所有的八字鬍。八字鬍小子毀了蓋普對八字鬍的印象,永不能挽回。
有一次一個保母向海倫抱怨,她不喜歡關掉引擎和頭燈,從車道上向下滑行(另一個花招:他會在剛要駛上道路之前,推進排檔,打開頭燈)。
「你不懂,」羅貝塔說:「我一點也不想打任何人,再也不打了。我是個女人啦!」
就在這時,有位老太太走到屋外來觀察這場混亂。她立刻認出我,我在她家的街角逮著過很多人。「啊,你真厲害。」她喊道。我對她微笑,她搖搖擺擺走過來,途中停步,瞇眼看她修剪得頗為整齊的草坪,玩具運土車引起她的注意。她以明顯的厭惡拾起它,拿過來交給我。我把玩具和貨車尾燈、方向燈的玻璃及塑膠碎片,都放在貨車上。這是個乾淨的社區;我最瞧不起亂丟垃圾。不像在大馬路上鍛鍊的時候,放眼望去,都是垃圾。我把其他幾根水管也都放回車上,又用我仍握在手中的長水管(像戰士手中的標槍),推掉在路旁的螺絲起子和鐵絲。費克多把它們收齊放回抽屜。他修理水電的本事可能比開車高明,我想道;十字扳手在他手中顯得十分稱手。
「嗯,是好玩,」她道:「但是就跟笑話一樣。一句話就講完了。我的意思是,它算什麼?自嘲?你還不夠分量,你寫的還不夠多。這篇東西太自我中心,自以為是;除了你自己什麼也沒寫,真的。滿可愛就是了。」
一塊兒吃午餐沒關係;他們可以聊他的作品。也許他們都知道,他的作品沒什麼特別。對邁可而言,只要能跟海倫在一起,談什麼都可以。海倫卻為顯而易見的結局焦慮——他的作品都談完了,他來得及寫的報告都消化完畢了;他們共同讀過的書都聊光了。於是海倫知道他們需要新話題。她也知道這是她一個人的問題——邁可早就知道最終的話題是什麼。她知道他表面上裝不在乎,實際上很不耐煩地在等她下決心;她有時也會想,萬一他鼓起勇氣,再度提起當初他寫在她問卷上的答案怎麼辦,但她相信他不會這麼做。或許他們都知道,他無須如此——下一步輪到她主動。他要用耐心證明給她看,他有多麼成熟。但最重要的是,海倫想讓他意外。
「除了羅傑還有誰!」胖子保齡球員呻|吟道,仍然頭下腳上——仍然活著——坐在他的車廂裡。我看到他的鼻子流了點血;似乎是保齡球撞出來的。
「小心駕駛。」我對他說。等他安然上了車,我才把最後一根水管也放回貨車上,然後攙著老婦人,沿人行道走回去。
「你沒看見我的小孩,是不是?」我重複一遍:「一個小男孩用一輛紅色的小車拉著一個小女孩?」這當然是捏造的,我有兩個兒子,他們也不真的那麼幼小。他們這時可能在看電視,或在公園裡騎腳踏車——那兒很安全,沒有汽車。
「對不起!」通常他們會說。
跑完五哩,我做五十五個伏地挺身,然後五百碼短跑,接著五十五個仰臥起坐和五十五個轉體動作。倒不是我對數字五特別感興趣;而是因為做費力而不花腦筋的體探時,不要記那麼多數字會容易點。淋浴後(大概五點鐘),從黃昏到晚上,我讓自己喝五瓶啤酒。
「才不會,」羅貝塔說:「我會更難過。我這樣打電話給你,覺得好丟臉。」
對超速的累犯,我的態度直截了當。
這下子他找到還擊——以及(或許)發掘一點真相——的機會,他兩眼放光瞪著她。
「喔,她太好了,」羅貝塔嗚咽著說:「她總是替我想辦法,可是我覺得我利用她太多了。」
她也知道,證明給他看的方式並不多。
駕駛座側的門只能開一道縫,但已足夠奇蹟般地使開門燈發亮。亮起的車廂內,方向盤後面——仍然頭下腳上,仍然活著——有個胖男人。他看來沒受傷。他的頭項小心地靠在車頂上,現在那兒當然變成地板了,但這人似乎並沒有清楚地意識到環境的變化。他的表情主要是困惑不解,因為他頭旁邊有顆咖啡色的大保齡球,像另一顆頭;事實上,他跟保齡球臉貼著臉,感覺可能滿像貼著情人被砍下的腦袋。
「你開得太快,所以才看不見!」我道。這句話一出口,就像他們犯罪的證據;我說這句話的神情就像已握有確鑿的證據。他們永遠無法確定。我反覆排練,嫻熟無比。我拚命衝刺的汗水,這時開始從我的八字鬍和下巴往下滴,落在駕駛座的門上。他們知道只有真正為孩子擔憂的父親,才會跑得那麼快,像瘋子般瞪著人看,蓄那麼無情的八字鬍。
「我覺得他只想肏我,」羅貝塔很認真地說:「我覺得他就只想跟我做那件事和_圖_書。我猜他建議我做這個手術,就是因為他想勾引我,但是他要先把我變成女人。他們在這方面真是惡名昭彰——朋友告訴我的。」
「滾他的!」蓋普說。
消除罪惡感需要蓋普配合。或許他意識到自己有對手;像參加比賽般,他又開始寫作,以股類似競爭的衝勁,突破了靈感的枯竭。
「我要人愛我。」海倫對蓋普說;他正以一個確信會收到一大筆小費的侍者的神態,著手收攏髒碗盤。他對著她笑。
排檔圓鈕的問題,兩人都再三拖延。「要是你打電話去訂個新的,」海倫對他說:「我就開過去,等他們當場換掉。我不想把車丟在那兒一整天,讓他們東敲西打修理這一個。」她把圓鈕扔給他,他卻把圓鈕拿出去,用靠不住的膠帶黏回排檔桿上。
「抱歉吵醒妳,」蓋普道:「我沒注意到時間這麼晚了。」海倫搖搖頭,突然走出廚房。珍妮出現在廚房門口,臉上掛著只有母親看兒子的那種批判表情。那種表情裡,失望的成分遠大於氣憤。
他醒了,很驚訝,一臉的罪惡感——當他似乎發現自己身在何處,跟誰在一起。但海倫的表情卻絲毫沒有罪惡感;她只顯得悲傷。蓋普後來想到,海倫好像知道他夢見了勞夫太太。
「噢,你在法國住過嗎?」海倫問,她知道他希望她問這個問題,知道這是他自以為最重要的特徵,一有機會他就會引出這話題。他甚至在問卷中提到這事。他很膚淺,她立刻看出這一點。她希望他多少有點聰明,但很奇怪的,他的膚淺卻讓她鬆了一口氣——好像這會使他比較不危險,給她更多自由。
「我們上床再談。」她道。
「她喜歡幫助人家,羅貝塔,」蓋普道,他知道這是事實。珍妮有豐富的同情心與耐心,而蓋普只想睡覺。「好好打一場回力球也可能有幫助,」他勉為其難地建議:「何不過來住幾天,我們好好打幾個回合?」海倫翻身撲到他懷裡,對他皺眉頭,還咬他的奶頭;海倫喜歡羅貝塔但是在性別重整的早期,羅貝塔只會談論自己。
「你太矮了,」羅貝塔道:「我喜歡看起來長一點的人——我的意思是,性方面。別難過啊!」
老婦人坐在塞滿家具的起居室裡、一張變形蟲花樣的沙發上,像一株植物般小心。費克多再度回頭——這次開到距起居室突出的角窗只有幾吋遠,穿過栽植矮樹的煤渣花圃,喇叭按得震天響——老婦人動也不動。我站在門口,等候最終的攻擊,但我又覺得最好不要現身。我知道費克多只要看見我,鐵定會把車開進屋裡來。
她知道自己沒有完全封殺他,但也沒有鼓勵他。邁可很正經地跟她聊了一小時談論她敘述課程的教材。他分析維吉尼亞.吳爾芙的《浪潮》(The Waves)和《雅各的房間》(Jacob's Room),提出非常令人折服的見解,但談到《燈塔行》(To the Lighthouse)就不怎麼高明,而且海倫一聽即知,他說讀過《達洛威夫人》(Mrs. Dalloway)是唬人的。他離開時,她不得不同意另兩位同事對邁可的評價:他口齒伶俐、自命不凡、巧言令色,所有這一切都不討人喜歡;他又有某種不堪一擊的小聰明,閃亮而單薄——而這也是不討人喜歡的。她同事所沒有注意到的是他大膽的笑容,和那種叛逆的、好像不|穿衣服似的穿著方式。但海倫的同事都是男性;他們不可能以海倫的方式界定邁可微笑中的厚顏無恥,海倫看見那微笑在對她說:我瞭解妳,我知道所有妳喜歡的東西。這種微笑會讓人怒火中燒,但它吸引她;她要把它從他臉上抹去。她知道,抹掉它的一個辦法就是證明給邁可看,他一點也不瞭解她——或她真正喜歡些什麼。
「你該打開警告閃燈,」我建議他:「那個胖子應該爬出你的吉普車。到處是汽油,我認為你不該抽菸。」但羅傑繼續抽他的菸,坐在第二輛吉普車洞窟般的沉默中不理會我,胖子再度大聲喊——好像在做一場又從頭開始的夢——「是你嗎,羅傑?」
蓋普怕死了接聽午夜後打來的電話,但他自己也曾打過一通——不自覺地。那是有天晚上,珍妮來訪,順口提到庫希.波西產後大出血。蓋普不曾聽說這件事,雖然他偶然還會跟海倫開玩笑提到跟庫希的舊情——海倫會拿庫希取笑他——但庫希死去的消息卻讓他幾乎不能動彈。庫希一直很活躍——她是那麼個活潑熱情的人——這簡直不可能。就算愛麗絲.傅萊契發生意外,他也不會更難過;他對她出事有更多心理準備。他感傷地預見,安靜的愛麗絲早晚會出事的。
「那我們就別再談它了。」海倫道。
「牽強?」他微笑著追問。
「我是我自己的老闆,」年輕人道:「公司是我開的。滾你的吧!」
「老天,你打電話給誰?」海倫走進廚房間。「兩點一刻了。」
歐.費克多水電工程公司
羅貝塔第三次打電話來,蓋普拿起電話時覺得像少了什麼。什麼東西不見了。「噢,哈囉,羅貝塔。」蓋普道。原來是因為海倫沒來夾緊他的腿:她不在床上。他口中安慰羅貝塔,卻覺得半張床空蕩蕩的好冷,他還注意到時鐘指著兩點——羅貝塔最喜歡的時刻。好不容易羅貝塔掛上電話,蓋普立刻下樓去找海倫,發現她一個人坐在起居室的長沙發上,坐姿端正,手裡捧著一杯葡萄酒,膝上攤著一份手稿。
即使是蓋普,對如此深惡痛絕的反應,也毫無心理準備。他不瞭解狀況。再過好幾年,他才會明白這通電話有什麼樣的背景。可憐的阿噗,怪脾氣的班布麗姬,有朝一日會解釋給珍妮聽。蓋普打電話來時,庫希已經去世相當時日,史都華壓根兒沒想到,蓋普是為庫希之死來向他致哀。然而蓋普打電話來的前一天,黑色巨犬邦克正好壽終正寢。他還以為這是蓋普一個殘酷的玩笑——對他一向憎恨的惡狗虛情假意、幸災樂禍。
「你說過了,你說過了。」史都華道。
通常開車的都是大孩子。有股燒汽油的衝動;他們需要以瘋狂的速度跟著車上收音機的音樂跑。我不想改變他們。我只希望他們到別處去做這種事。我承認馬路是他們的;我在馬路上鍛鍊,都謹守本位。我在路肩的軟土、灼熱的沙礫、酒瓶的碎玻璃之間跑——踩過被壓扁的貓、被分屍的鳥、被揉爛的保險套。但在我住家附近,汽車不能稱王;還不能。
所以就只有拿大馬路當鍛鍊場啦,但我鍛鍊自己是為了郊區。以我的體能,在我家附近超速駕駛的汽車絕非對手。只要他們勉強在停車號誌前做個樣子停一停,那麼駛到下個十字路口踩煞車前,速度就不可能超過五十。我總歸趕得上他們,我可以跑過草坪、人家的門廊,越過鞦韆和小孩的戲水池;我可以穿過灌木圍籬,或飛身躍過。我的引擎沒有聲音——而且穩定、永遠調節在最佳狀態——有其他車駛近,我都聽得見;我不需要在停車號誌前停車。
我是否心神不寧?海倫自疑。想到蓋普的心神不寧,她才察覺自己的心神不寧。她對蓋普的生活常規和習慣不滿,已經多久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察覺這種不滿,幾乎就跟讀到邁可的問卷同時。
「我是蓋普,先生。」蓋普又成了一個小男孩,為自己的基因道歉。
「可是什麼?」蓋普問。他笑起來——時間這麼晚,海倫卻顯得像個小女孩。
「不是羅傑。」我替我們兩個回答。
蓋普想道:他們謀殺了我媽。還是他們綁架了她——一群男人堅持要公開強|奸四十個處女,才肯把知名的女性主義領袖安然釋放,絕不打折扣。他們還要我孩子的命。諸如此類等等。來電者是羅貝塔.穆爾東,這更加讓蓋普確信受害者是珍妮。但受害者其實是羅貝塔。
果然沒錯,街上駛來另一輛吉普,好像它們是行軍的隊伍中被拆散的一對搭檔。羅傑的吉普車行進中沒開頭燈,也沒有及時停下;它鑽進胖子的吉普車裡,兩車結合在一起,像串連好的車廂,糾纏不清地又向前衝了十碼。
「他是我一個研究生,」海倫道:「非常聰明,可是……」她聳聳肩,姿態卻像受窘的孩子故作不在乎狀。
「泌尿科醫生呀。」羅貝塔說:「哎呀,我不知道啦——你不覺得泌尿科想起來就覺得不光明正大嗎?」確實,但蓋並不想讓羅貝塔再自怨自憐下去。
最後我都跑贏他們,我向他們揮手;他們總是停車。雖然我顯然處於令人佩服的追車狀態,真正讓超速者望而生畏的,倒不是這一點。不,讓他們生畏的幾乎總是我那份舐犢之情,因為他們幾乎總是很年輕。是的,我的舐犢之情讓他們清醒,幾乎每次都成功。我劈頭就問:「你看見後面我的小孩嗎?」我焦慮地高聲問他們。超速的老鳥被問到這種問題,都立刻害怕撞倒了我的小孩。他們立刻變得自衛。
我報告了保齡球員車禍的地點,警察照例問報案者的名字。我告訴他們:「羅傑。」和圖書
所有這些新情緒當中,只有一種她不喜歡;她非常不習慣有罪惡感——海倫總以為自己做的每件事都是對的,她必須排除對這種行為的罪惡感。她幾乎就要達到目標;但還不能完全做到;還沒有。
「妳不喜歡?」他問。
開車回家時,剛握住手排檔,沒有護罩的尖端就刺戳著海倫的手掌。她很清楚邁可把那個圓鈕放在什麼地方——垃圾桶上方的窗台上,管理員會看見,很可能把它丟掉。它就是一副該丟掉的樣子,但海倫想起,她還沒有打電話通知修車廠上頭的編號。無論如何,她或蓋普有一個人得通知修車廠,沒有圓鈕的編號,只根據年份、車款下單,訂到的零件不見得合用。
「這是羅傑的球,」他解釋道,對貼在臉頰上的咖啡色大圓球示意。「我早該知道這不是我的球,因為它裝不進我的袋子。我的球可以裝進任何人的袋子,但羅傑的球真的很奇怪。我正試著把它塞進袋子,吉普車就從橋上翻下來了。」
「羅傑!」胖子尖叫道,但我和我鄰居黑漆漆的房子都保持沉默。我知道,天亮的時候,他們都會離開,只留下油跡和碎玻璃。
「可是我沒看見他們!」超速者抗議道。
「你根本不在乎,是不是?」羅貝塔試探地問蓋普。
「你已經麻煩大了,」我向費克多指出:「你再來這一帶開車,最好保持在一檔,而且轉彎要打燈。」但我(揮舞著水管)知道,他得先修理好方向燈。
他從浴室回來,她已經睡熟了。她很快就入夢。終於擺脫了罪惡感,海倫可以自由做她的夢。蓋普清醒地躺在她身旁,注視她臉上令人難以置信的無辜——直到孩子來把她吵醒。
「你起得很早啊!」她對他說,順手把排檔圓鈕交給他,以便開辦公室的門鎖。
「你會的。」她道;聲音中洋溢她對他的同情與愛情。他們面面相覷;海倫轉開頭。他開始上樓。「妳上來嗎?」他背對著她問;她看不出他的意圖——或他對她的感覺;他隱藏起來了,或埋葬在他那篇可恨的作品裡。
「打電話給我媽。」他聽見自己說:「她會給妳打氣,她會想出辦法的。」
從那次起,我就盡量不向超速駕駛人挑釁了;如果我察覺他們對於我攔下和指責他們的懷習慣感到不悅,我就揚言我要報警,然後盡快離開。
「我不知道女人怎麼想。」羅貝塔哀哀啼哭:「我不知道她們應該有什麼感覺。我只知道自己的感覺。」
晚上我不追車。孩子晚間不該出外玩耍——不論在我家附近或任何地區。我相信整個現代世界裡,晚上汽車是大王。郊區也不例外。
「我要打電話給警察,」我對那年輕人說:「我還要打電話給你老闆費克多先生;我上次就該打電話給他的。」
「拜託不要在這一帶開快車。」我說。
「這一帶有很多小孩,」我道:「其中兩個是我的。」
不知怎麼回事,他就是微不足道得不可能惹惱她;她沒有反駁他說,有個丈夫已經夠了,這不關他事,或她跟他不是一國的。她反而說,要達到目的,他應該選修個別指導才對。他說他很願意更換課程,但她說她的個別指導課從不在下學期收新學生。
「噢,那也有別人拿了我的球。」羅傑答道。
海倫還注意到,丈夫的怪癖開始令她不悅。也許她更注意到它們的存在,是因為他已經適應寫作的停滯;他忙於寫作的時候,比較沒時間耍他的怪癖?不論什麼原因,她都覺得他的怪癖惹人厭惡。好比,他的車道花招就把她氣得要命;兩人有時還因此吵架。以一個總是為孩子的安全憂慮嘮叨——粗心大意的汽車駕駛人、瓦斯漏氣等.的人而言,蓋普在天黑以後進入他們家車道和車庫的方式,都讓海倫提心吊膽。
雖然後來得知費克多有很長一串暴力傾向、反應過度的前科,我並未因此原諒自己。「聽著,你逮著那個水電工是好事。」我太太說——她通常會挑剔我惹是生非的個性。但我只想到,我把一個做工的人逼瘋,要是費克多狂性大發時,撞死一個小孩,那是誰的錯?一部分得由我負責,我想。
「我要等羅傑,」他答道:「羅傑馬上就到。」

但她還是不能完全沒有罪惡感,還做不到。邁可把他的作業拿給她看——為其他課程寫的報告——她收了,也看了,因為這至少是允許範圍之內、他們可以討論的無害題材:他的作品。他愈來愈大膽,跟她愈來愈親近後,也給她看他的創作,他寫的短篇小說和關於法國感傷的詩。海倫仍然認為,他們的長談是以批判性、建設性的師生關係為綱領。
「我覺得整個人都被掏空了,」羅貝塔說:「沒有活力,什麼都沒有。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打。」
「何不跟妳的醫生談談?」蓋普說:「泌尿科那個?替妳動手術那個——他是妳朋友,不是嗎?」
車道位於一條很長的下坡路段旁,急轉彎進來就是上坡的車道。蓋普只要知道孩子都上床睡了,就會熄掉引擎和頭燈,滑行進入黑黝黝的車道;他在那段下坡路上已累積足夠的動能,可以一直駛入烏漆抹黑的車庫。他說這麼做是為了避免引擎和燈光吵醒小孩。但他送保母回家還是得發動汽車,調轉車頭;海倫認為他耍這一招純為刺|激——很幼稚,也很危險。他總是把丟在穿暗車道上的玩具壓扁,還撞壞過停在車庫裡、不夠靠邊的腳踏車。
那學年的第二學期,海倫教一門敘述觀點的課;這是開給研究生和少數優秀的大學部學生的討論課。海倫對現代小說敘述技巧的發展過程很感興趣,尤其在觀點方面。第一堂課,她就注意到有個看起來年紀較大的學生,留著細細的淡色八字鬍,身穿領口敞兩顆鈕釦的高級襯衫;她從他身上移開目光,分發問卷。問卷上有很多問題,其中一個是,為什麼學生對這門課感興趣。一個名叫邁可.米爾頓的學生答道:「因為自從第一次見到妳,我就決心要成為妳的情人。」
「本來是的。」他道。
「妳不喜歡?」蓋普道。
但海倫取下眼鏡,又露出那種表情,就是方才蓋普覺得眼熟卻說不出是什麼的那種表情。她有點緊張地說:「噢,我不知道,也許是年輕。他就是太年輕,你知道。聰明,但太年輕。」蓋普翻過一頁,又讀了另外半段,把手稿交還給她。他聳聳肩。「我看都是狗屎。」他道。
他又悶聲不響好久。海倫恨他逼她這麼對待他,但她好想要他,而且知道她還是愛他。
「我想我還沒有充分發揮我的潛力。」蓋普窮追不捨。
「截至目前為止,是的,」她低聲下氣道:「你是我最愛的作家,你知道我真的這麼想。」
「沒有,」困惑的超速者說:「我看見小孩子,好幾個,但沒看見你說的這兩個。為什麼問?」
海倫開車到辦公室,想著該對那個沒禮貌又自大的男孩說什麼,她的富豪車手排檔的圓鈕鬆脫在她手中——暴露在外的排檔桿割傷了她的手。她咒罵著把車停在路旁,檢查自己的傷和排檔的損害。
如果哈里遜還在這所學校任教,海倫一定會拿問卷給他看。不論邁可.米爾頓是誰——即使是那個長得很煩人的男孩也罷——她都會跟哈里遜談這件事。哈里遜與海倫過去也曾擁有同樣的秘密,他們不告訴蓋普和愛麗絲;那是永恆而無辜的秘密。海倫知道,把邁可.米爾頓對她感興趣的事告訴哈里遜,是迴避短兵相接的一種手段。
「我可不是那個打電話給你們混蛋的羅傑。」羅傑對警察說。
碗盤洗好了。他在她對面坐下。
「他說我不夠女人味,我的性別讓他困惑——我的性別有問題!」羅貝塔哭道:「嗚,上帝,那個混蛋。他只想嚐鮮。他只想在他的朋友面前炫耀。」
「拜託,」她說:「我們上床去好不好?」
它可能是長期未寫作的作家必要的練習,但海倫不喜歡蓋普把這篇作品塞給她時,那種迫切的表現。「我終於寫完了一篇東西。」他道。當時已吃完晚餐,孩子都睡了;海倫要跟他上床——她需要做一個能予她安全感的長長的愛,因為邁可寫的東西已經用罄;再沒有東西可以供她閱讀,讓他們討論了。她知道對於蓋普給她的手稿,絕不能透露絲毫失望,但她克制不了自己的疲倦,她呆呆瞪著它,匍匐在髒碗盤中間。
「有機化學,」他道:「我退了那門課。還有,我想住法國。」
「等一下。」她說。
「你再碰我的車,」水電工道:「你就麻煩大了。」但水管在我手中輕巧得像羽毛球拍;我輕鬆地舞動它,又敲碎另一側的車尾燈。
「邁可.米爾頓。」蓋普低聲道,不是對她說的,但音量足夠給她聽見。他注視她沒有表情的臉。要麼她在做白日夢,要麼就是沒聽見。和*圖*書或者,他想,她心裡早已有邁可.米爾頓這個名字,所以當蓋普說出口,她自己也在唸這個名字——唸給自己聽——以致沒注意到蓋普也說了這個名字。
在英文系周邊的走廊裡,海倫不習慣被人盯著看;每個人有機會都會看她,但他們的目光總是偷偷摸摸的。因此之故,有一天年輕的邁可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看了大半天,令她猝不及防。他就站在走廊裡,停下腳步,看著她迎面走來。事實上是海倫先移開眼光;他轉過身,繼續看著她走遠,走到走廊另一頭,然後他以足夠讓海倫聽見的音量對旁邊的人說:「她是這裡的老師還是學生?她在這裡做什麼?」
費克多退入車廂,看來頗有先拿扳手砸我,然後跳上車,倒車輾過老太婆的意圖。
「你該不好意思。」老太太對費克多說。他瞪了她一眼。
蓋普曾為海倫分析,要是他送車子去修理,志願者不會那麼快出列;他往往得在車廠等上一小時,好不容易才說動一個頭腦比較不靈光的傢伙送他回家。一個早晨就此泡湯。因此他決定,車子是海倫的轄區。
「但對你無效,」羅貝塔說:「不許撒謊,我沒有性魅力,對不對?」
她恨他把小說看得比她重要。蓋普的作品跟邁可的學生習作根本沒得比。海倫知道,儘管邁可算是有天分的,但他這輩子就只是個寫作的學生。問題不在寫作,問題在我,海倫想道:我要人家注意我。蓋普的追求方式忽然令她勃然大怒。真正需要追求的其實是蓋普的寫作。我倆之間沒有追求的問題,海倫想道。因為邁可的存在,每當思考人際關係中說得出口與說不出口的話題時,海倫永遠會領先蓋普。珍妮曾寫道:「如果大家都把放在心裡的話說出來就好了。」——這句話顯然有語病,太天真,但可以原諒;蓋普和珍妮都知道,做到這一點多麼困難。
「妳當然有吸引力,羅貝塔。」蓋普說。
「沒錯,」胖子宣稱:「這個羅傑打死他都不會打電話給警察。」
「呃——」蓋普道。

「我沒有,」海倫道:「可是他們有時候會拿自己寫的東西給我看。」
「天啊,羅貝塔,」蓋普道。
海倫想道:是我父親,是他的心臟。有時她想道:他們終於找到我母親了。在停屍間。
「妳覺得〈葛利爾帕澤寄宿舍〉是我最好的作品嗎?」他問。他已經知道她對他第二部長篇小說的觀感,而且他也知道,儘管海倫偏愛《拖延》,初出茅廬的作品畢竟青澀。沒錯,她確實認為〈葛利爾帕澤寄宿舍〉是他最好的作品。
「你常批評人家寫得不錯,但什麼也沒說,」海倫道:「好啦,你說這篇是什麼?它絕對不是〈葛利爾帕澤寄宿舍〉;它不値〈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的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海倫道。
海倫也欣賞邁可鬢毛的長度,蜷曲的金毛;蓋普的鬢毛剪到跟眼睛齊,幾乎在耳朵之上——雖然他毛髮茂盛,但總是只留到剛好夠遮掩邦克吃掉的那截耳朵的長度。
然後水電工回來了。我還以為老太太會死在我懷裡。他開到人行道上,從我們身旁衝過,車開上老太太的草坪,壓倒了細弱的樹苗,一個急轉彎車子差點翻覆,順帶把一叢相當大的灌木連根掘出,還掀起一片約五磅牛排大小的草皮。然後他就沿人行道逃竄而去,再度在我家附近肆虐;我看到暴戾的水電工在道奇街和福隆街口躍下人行道——從後面擦撞一輛停著的車,強勁的力道撞開了後車廂,在空中上下搖晃。

「哼,這筆帳可不能一筆勾銷,」羅傑道:「你開了我的車。」羅傑在黑漆漆的車廂裡點燃一根香菸。他似乎無意要爬出撞爛的車子。
「見鬼了,」史都肥道:「你要幹什麼?」
「沒錯,一篇言之有物,一篇言之無物,」海倫道:「一篇寫的是人,一篇寫的是你。一篇神秘精確,一篇只賣弄機智。」海倫的批評機制開始運作後,對方往往只有挨打的份。
蓋普在樓上浴室的鏡子裡看看自己。在那兒他終於搞清楚,海倫臉上那種讓他困惑而不該有的表情是什麼。蓋普認得那種表情,因為他看過——在他自己臉上偶爾會出現,但從沒在海倫臉上,那種表情叫做罪惡感。這令他不解。他醒著躺了很久,海倫始終沒回來上床。早晨蓋普覺得很驚訝,雖然他只瞄了那篇研究生的手稿一眼,但一睜開眼,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邁可.米爾頓這個名字。他小心翼翼地看看海倫,她清醒地躺在他身旁。
看來羅傑果然是個白癡,但我只問他一個現成的問題:「是你嗎,羅傑?」
「當然不難過。」羅貝塔說。
「妳朋友瘋了,」蓋普道:「哪會有人在這方面惡名昭彰的?」
「要是再被我逮到你這樣開車,」我說:「我就把通樂塞進你屁股裡去。」
「嗯,你是我的好朋友,這一點最重要。」羅貝塔說:「你對我也沒什麼性吸引力。」
「何不早晨再打電話給我,」蓋普建議道:「妳會覺得好過點。」
邁可.米爾頓,比較文學所三年級的研究生,大學念耶魯大學法文系,成績不突出;他是史迪林的畢業生,不過他對預科學校的生活總是輕描淡寫。他一旦知道你知道他上過耶魯,也會對耶魯的生活輕描淡寫,不過他卻很強調他大三出國、到法國遊學的那段經歷。聽邁可.米爾頓講話,你絕對猜不到他只在歐洲待了一年;他會給你製造他整個青少年時代都在法國度過的印象。他現年二十五歲。
「羅傑白癡大鳥蛋,」這人道:「我們的球換錯了。」
通常他們會學會。
竅門就是有規律地深呼吸;我很少會喘不過氣;我回答他們時臉不紅、氣不喘。「我要保持可以追趕汽車的體能。」我說。
既然如此,她上了床,坐在他身旁,以她以為自己無法承受的深情注視著他的臉。她看見他勃起,堅硬得好像他一直在等她。她把他納入口中,溫柔地吸吮,直到他射|精。
他跟蓋普的差異就像鴕鳥跟海狗一樣。邁可.米爾頓的身體,穿好衣服時顯得極為優雅;脫掉衣服,卻像一隻蒼鷺。他個子又瘦又高,些許的駝背靠精工裁製的斜紋呢外套遮掩。他的身材就像衣架——是最適合掛衣服的完美身材。剝光衣服,他根本沒有身材可言。
警察趕到時,水電工在冷山道與諾斯街的十字路口,為了閃避一輛旅行車而翻覆。他折斷了鎖骨,雖然貨車橫倒地上,他卻坐得筆直。他沒來得及爬出上方的車門,但也許他沒試。費克多好像很鎮定;他在聽收音機。
我鬆了一口氣——而且,汽車被毀總讓我開心——守望到天將破曉,連接在一起的笨重吉普車終於被拆開、拖走。它們像兩頭筋疲力盡的犀牛,在郊區交媾被逮個正著。羅傑和胖子站在那兒爭辯,還甩著保齡球,直到街燈都熄滅;然後就像接到訊號一般,他們握握手,朝不同方向走去——徒步,好像他們知道路似的。
聽見這話,各個駕駛人的反應不一;他們表現出不同層次的愚蠢,也有不同層次程度的所有其他情緒。當然,他們都沒想到我沒說真話我才不是為了要保持體能追趕汽車;起碼我不會在大馬路上追汽車。我放他們開走,不過我真的相信我追得上他們。我在大馬路上跑步,並非像若干駕駛人以為的是企圖引起注意。
課後,海倫獨自一人在辦公室閱讀問卷的答案。她想她知道邁可.米爾頓是哪一個;如果她認為對方是別個她不曾注意到的男孩,她很可能會把問卷拿給蓋普看。蓋普一定會說:「指給我看這混蛋是誰!」或「我們來把他介紹給羅貝塔。」他們會一起哈哈大笑,蓋普會嘲弄她勾引學生。這麼一來,不論那個男孩是誰,他的企圖都會煙消雲散,任何勾搭都沒有機會落實;這些海倫都知道。她沒拿問卷給蓋普看,已經開始有罪惡感——但她以為,倘若邁可.米爾頓就是她想的那個人,她很想看看他下一步會怎麼做。當時在辦公室裡,海倫真的沒料到,事態並沒有在下一步打住,而又走了非常多步。如果真的只有一步,哪會有什麼害處呢?
「怎麼不做了?」她問,仍然沒看他,在桌上東搬西弄,整理原來就很整齊的桌面;調整原來就照她意思調好的百葉窗。她取下眼鏡,這樣她看著他時,他會變得柔和而朦朧。
「他離開我了!」羅貝塔道,洪鐘般的聲音裡淚水滿溢。「他遺棄我了!我耶!你能相信嗎?」
他在樓梯上等。「有東西要看嗎?」他問。
他們的勞務分工,雖大致經過雙方同意,但有時也很混淆。家務主要由蓋普負責,燙衣服卻是海倫的事(「因為,」蓋普說:「在乎衣服皺不皺的是妳。」),汽車修護保養也是海倫的工作(「因為,」蓋普說:「每天開車的是妳,什麼地方要修理,妳最清楚。」)。海倫同意燙衣服,但她覺得修車應該是蓋普和*圖*書的事。她不喜歡搭修車廠的卡車去上班——跟一個駕車漫不經心的學徒一塊兒坐在滿是油垢的車廂裡。車廠對海倫很友善,但她就是不喜歡到那兒去;而把車送修後,該輪到誰開車送她上班的諧劇,也終於不叫座了。「誰有空送蓋普太太回大學?」機師領班會衝著潮濕、油汙、黑暗的修理廠大喊。三、四個熱心卻髒兮兮的男孩會爭相丟下手中的扳手或尖嘴鉗,紛紛從檢修孔裡鑽出來。他們會衝上前,自告奮勇跟窈窕的蓋普教授共乘那輛空間狹窄、汽車零件叮噹作響的卡車前座,雖則只是短暫、莽撞的幾分鐘。
蓋普上了樓。她來到他身邊時,他已經睡著了,這讓她很沮喪。如果他心裡真的有她,怎麼可能先睡著?但事實上,他有一大堆心事,他覺得很困惑;他會睡著是因為他糊塗了。如果他能把思緒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就有可能在她上樓的時候仍保持清醒。那樣他們可以挽救很多事。
「你就是不喜歡八字鬍。」她對蓋普說。
很幸運地,我很少需要警察;我對第一次觸法的人就能有效遏止。我只有一次第二度攔住同一個超速者的紀錄——而他也只犯了兩次。那是個傲慢的年輕人,開鮮紅的貨卡。車廂上漆著豔黃的字體,是水電行的廣告,包辦一切水電工程:
「你白癡,羅傑!」他喊道:「你拿了我的球!」
每當蓋普接聽深夜來電,海倫都跟他很親暱;她說她最怕這種電話,她一點也不想知道來電的內容。因此之故,隔了幾星期,羅貝塔第二度打電話來,竟然是海倫接到了電話,就顯得有點奇怪。蓋普很詫異,因為電話在他這邊的床頭,海倫必須伸長手臂才拿得到電話;事實上,這一次,她是從他身上撲過去,壓低聲音對著電話說:「是,什麼事?」她聽見是羅貝塔,便立刻把電話交給蓋普;看起來也不像存心讓他多睡一會兒的樣子。
蓋普又讀了一段。他覺得這個作者的風格自我意識太強,有點牽強,但全頁沒有錯誤;起碼是篇夠水準的作品。
「下一本什麼?」海倫問:「你在寫長篇?」
我住的一帶沒地方跑步。即使只跑個中距離,也得離開郊區。我家那兒,每到十字路口,四方來車都必須停下;街區極短,直角的街道劃分對腳跟很不好。更且,人行道有狗逞兇,到處是小孩玩具,不時草坪灑水器還會噴水出來。好不容易找到一點跑步的空間,就有個老人家佔據了整個人行道,握緊枴杖搖搖欲墜,或藉手杖武裝自己。有良心的人不會對這樣的人高喊「讓出跑道!」。就算在安全距離外從老者旁邊通過,若保持我原來的速度,似乎就會驚嚇著他們:我可不想引發心臟病。
「因為你差點撞死他們。」我說。
「不對,不是狗屎,」海倫很嚴肅地道。唉,海倫,判斷正確的老師,蓋普想道,隨即宣佈他要回床上去。「我待會兒就上去。」海倫說。
「拜託,羅貝塔。」蓋普道。
蓋普還來不及掛電話,史都華.波西拿起了電話。
「他就是羅傑,」胖子不斷嘟噥:「從頭到腳都是羅傑。」
「什麼事?」史都肥擔心地問,蓋普可以想見,嬌弱沒大腦的米姬在他身旁,從床上坐起,像一隻憂愁的母雞般緊張。
守望
我們瞪著對方,費克多和我,然後他猛踩油門、快打排檔;我被迫趕快跳到路旁。我看見水溝裡有輛運土車,小孩玩具:前輪不見了。我一把抓起它,追著費克多的車就跑。五條街以後,我追得夠近,便把運土車扔過去,砸到水電工的車廂;它發出很大的聲音,但沒造成什麼損害就彈掉了。儘管如此,費克多砰地煞了車,車後貨廂裡有五根長管子翻了出來,還有一個金屬抽屜彈開,吐出一根螺絲起子和幾捆粗鐵絲。水電工跳出車廂,砰地關上車門;他手裡拿一支十字扳手。看得出他對紅卡車的凹痕很在意。我撈起一根掉落的水管,它長約五呎。我起手便用它敲碎了卡車的左尾燈。有好一段時間了,五這個數字一直出現在我生活之中。比方說,我的胸圍以吋計(吸氣後):五十五。
「滿好玩的,不是嗎?」蓋普問。
「我要報警,我要告你,你瘋了,雜種!」費克多道。
貨車帶著橡膠的焦臭味和骨頭脫臼的怪聲駛離路旁,我從老太太脆弱的手肘骨上感覺她在發抖;她的恐懼傳染給我,我這才想到,像這樣激怒一個人,是多麼危險的事。即使隔著五條街,我都還聽得見他瘋狂地橫衝直撞,我為靠近馬路邊所有的貓、狗、兒童祈禱。我想道,現代生活比起過去,困難度至少增加了五倍。
圓鈕鬆脫已經幾個星期了,螺紋也磨掉了,蓋普好幾次試圖用膠帶把圓鈕固定在排檔桿上。海倫對這種不切實際的修理方式抱怨過好幾次,但蓋普本來就不是修車高手,照顧汽車一向是海倫的職責。
邁可.米爾頓受海倫吸引,則跟許多男人和極少數女人受她吸引的道理相同。她三十出頭,魅力不僅來自美貌,更是因為十全十美的外表。在此要強調的是,她不僅看起來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還讓人覺得她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海倫出塵的美貌,絕無誤導之虞:她就是個非常成功的女人。毫無疑問,她完全掌控自己的人生,所以只要她回看你一眼,就只有最成功的男人才有資格繼續看她。即使在巴士站,若被她回看一眼,你就不能再盯著她猛看了。
雖然明知道整個這一帶根本沒有橋,我還是試著想像那一幕。但汽油溢出的咕嚕聲,活像啤酒通過口渴的人的喉嚨,讓我分心。
但海倫打定主意不回辦公室,她心事已經夠多了,更沒有可能記得打電話給管理員,叮嚀他不可以甩掉圓鈕。更何況,時間已經晚了。
「我們一句話都不要再說,」她哀求他:「我們上床去。」
在我看來,現代社會上,要麼每件事都是道德問題,要麼就再也沒有道德問題。要麼根本沒有妥協,要麼就只有妥協。我不受影響,繼續我的守望。不能鬆懈。
「我有兩個年齡很小的孩子,」我告訴他們。我刻意營造戲劇氣氛——我的聲音會有點顫抖。好像我在克制眼淚,或某種難以言喻的憤怒,或兩者皆是。他們或許會以為我在追捕綁匪,或我懷疑他們會性侵害兒童。
「你該到外面來。」我對頭下腳上的保齡球員說。
「你是豬!」史都華道:「肏|你媽的,你這日本屎蛋!」他掛了電話。
「沒有你,這一帶會變成什麼樣子喔!」老太太大聲說。我記不得她的名字。沒有我,這一帶說不定還寧靜點,我想。也許會死氣沉沉,但保證比較寧靜。「每個人都開車那麼快,」老太太說:「幸好有你在,有時候我真擔心他們會撞進我客廳呢!」我的焦慮竟然跟八十歲老人相同,真教我尷尬——我的恐懼更近似他們緊張、衰老的愁緒,而不是我前中年期同儕的正常焦慮。
「女人難道就不想把人痛打一頓嗎?」蓋普說。海倫伸手過來,拉拉他的陰|莖。
「嗚——我做了女人以後才知道男人有多壞。」羅貝塔道。
「那完全無所謂。」蓋普說。
「妳有什麼感覺?」蓋普問,知道她就會告訴他。
現在,每當蓋普家的電話鈴響,蓋普都會意識到海倫從睡夢中本能地抓緊他。他拿起電話,海倫都會用膝蓋夾緊他一條腿——彷彿他的身體就是她的生命與安全,必須緊抓著不放。蓋普的思維急急檢驗各種可能性。瓦特在睡覺。丹肯也是;他沒去勞夫家。
什麼也不要說,海倫告訴自己。親親他,揉揉他;盡快把他弄上樓,等一陣子再聊這篇該死的小說。等很久以後,她警告自己。但她知道他不會依她的。
「第一,」海倫說:「對這門課程有這種期待,完全不切合實際。」
「王八蛋,」蓋普道:「可愛?」
「我拿了你的球,你白癡。」胖子吼道。
T.S.蓋普
「是啊!」那人道,他還在震動的吉普車是黑色的,正在軋軋作響;擋風玻璃、頭燈、散熱器的碎片灑了一地,像喧囂的花紙屑。
他幾乎每個方面都跟蓋普正好相反,兩人唯一可以相提並論的,就是強悍無比的自信;他跟蓋普同樣有傲慢的美德,或者該說是缺點。就像蓋普,他擁有那種唯有對自己十足有把握的人才會表現出來的強烈攻擊性。多年以前,也就是這項特質,使海倫深受蓋普吸引。
「是羅貝塔,」蓋普悄聲告訴海倫,讓她放心。「她的情人跑了。」海倫鬆口氣,放開蓋普的腿,翻了個身。
「睡不著。」她道;但她臉上有種表情——蓋普無法立刻確定是什麼。不過他覺得他認識那種表情,他也覺hetubook•com.com得他從來沒見過那種表情出現在海倫臉上。
「好,我會盡量。」費克多道。本來我想這樣就算了,但那水電工點了根菸,對我微笑。我彷彿在他那張可惡的臉上看到全世界最大的輕蔑。
「這附近到處是小孩,」我總是告訴他們:「你可以到別處去開快車,不是嘛!拜託你,為小孩著想,再也不要來這一帶開快車。」要知道,我的聲音絕對不兇惡:總是哀求的聲調。但他們看得出,我那雙誠懇、熱淚滿眶的眼睛背後,有個備受壓抑的狂熱分子。
「我打賭妳一定打得贏他,羅貝塔。」蓋普說:「妳為什麼不痛打他一頓?」
「你的尾燈破了,」我指給水電工看:「你不該這樣開車的。」
我已經學會對警察可以預期什麼、不可以預期什麼。我知道他們不怎麼贊同老百姓代為逮捕違法者;而每次我報案說有人駕車超速,結果都令人失望。警察似乎對枝微末節不感興趣。我聽說他們對於逮捕某些人還是有興趣的,但我相信他們對超速者基本上持同情的態度;而且老百姓替他們執行逮捕工作,他們一點也不領情。
「對我是不大有,」蓋普承認:「但是對很多其他男人而言,妳很有魅力啊!妳當然很有吸引力。」
這學生的名字叫邁可.米爾頓。蓋普看了一段。「好像是小說,」他道:「我還不知道妳規定學生寫小說當作業。」
我才知道面前就是費克多本人——一個矮小但很成功的小夥子,對一般人心目中的權威嗤之以鼻。
「要死的!」她道,就用光禿禿沒遮蓋的醜陋排檔桿,把車開到辦公室。每次換檔,她的手都會痛,刮傷的手流了幾滴血在套裝的裙子上。她停好車,拿著排檔圓鈕穿過停車場,走向研究室所在的建築。她考慮將它扔進排水溝,但上頭印了一排小數字;她可以在辦公室裡打電話給車廠,告訴他們號碼。然後隨她高興,任何時候都可以丟掉;或者,她想,我可以把它寄給蓋普。
雖然待在歐洲的時間那麼短,他卻似乎在那兒買齊了一輩子要穿的衣服;寬領、喇叭袖的斜紋呢外套,修飾臀部和腰部線條的長褲;甚至早在蓋普的時代,史迪林人就說這種衣服是「歐陸風」。邁可.米爾頓的襯衫領口總是敞開(保持兩顆鈕釦不扣),領子又大又軟,帶有文藝復興氣息:透著點漫不經心,卻代表最高層次的完美。
「好啦,你已經說過了。」水電工道;他發動引擎好像在清喉嚨。他的表情有點猙獰,好像有幾縷陰|毛長在他年輕的下巴上。我把手放在門上——一手扣著門把,一手壓著搖下來的玻璃。
「對不起,」羅貝塔說:「可是我想現在打電話給你母親已經太晚了。」蓋普覺得這邏輯很不可思議,因為他知道珍妮一向睡得比他晚;但他很喜歡羅貝塔,她無疑是很難過。
就帶著這種瑣碎的心情,海倫看見那個自命不凡的年輕人,懶洋洋地靠在她辦公室門旁,質料極好的襯衫最上面兩顆鈕釦仍然敞著。她注意到,他的斜紋呢外套墊了一點肩;他的頭髮略嫌太塌,也太長了點,他的八字鬍細得像刀鋒——有一端太接近嘴角。她不確定自己是想要愛這個年輕人,還是要替他修飾外表。
警察早晨來調查,仍然很在意另一個羅傑的所在。但他們從我這兒問不出什麼——就像我每次通報有人超速,也總是讓他們一問三不知。「好吧,下次再有這種事,」他們對我說:「一定要通知我們。」
事實上,晚間我很少出門,也不准我的家人冒險外出。但有次我去調查一樁明顯的意外——黑暗中忽然佈滿車頭燈向上投射並爆發開來的線條;沉默被金屬的吶喊和碎玻璃的尖叫刺穿。不過半條街之外,我那條街陰暗完美的正中央,一輛吉普車翻覆,流出機油和汽油的血液,極深的一灘,我看見裡頭有月亮。唯一的聲音:熾熱的管子和熄滅的引擎裡熱氣的嗶剝聲。吉普車好像觸發地雷而翻覆的坦克。人行道遍佈崩突裂痕,顯示這輛車於此靜止之前曾經數度翻騰滾跌。
「噢,寫得不算壞,」她道:「但沒什麼實質。太瑣碎。就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東西。如果你在為更大的作品暖身,我很想看看那個東西——等你開始動筆。但這真的什麼也不是,你一定也知道。你一揮而就,不是嗎?這種東西你用左手也能寫,不是嗎?」
「是你嗎,羅傑?」這人問道。我不確定他是跟我、還是跟保齡球說話。
她試著給他一個最嫵媚的微笑,告訴他:「我要跟你上床。」
「你他媽的是誰?」史都華質問。
「你要做醫生嗎?」她問他,讓他進她的辦公室。
「怎麼回事?」他們千篇一律會問。
雖然愛情在年輕作家剛起步時,是個不錯的動機,對於他現階段的創作卻不見得合適——尤其他又中輟寫作那麼久。這可能是一個必要的過渡階段,重新考慮每件事,再度注滿水井,沉默期是為新著作做準備。某種程度上,他為海倫寫的新短篇,適足以反映孕育它的那個勉強而不自然的環境。這篇小說的寫作並非基於對生命無常的真實反省,而只是為了緩和作家的焦慮。
我扶持嚇壞了的老太太進門,便打電話給警察——還有我太太,叮嚀她讓孩子待在屋裡。水電工發狂了。我這算是幫鄰居的忙嗎?我想道:把瘋子逼得更瘋狂。
「你看看,」老太太說:「你是個大男人,」她對水電工說:「應該知道分寸呀!」
我回到家去叫警察。若是白天,在我住的這一帶,我絕不會容許這種罪行,但交換吉普車開去打保齡球的人,在郊區超速案例中相當罕見,而且我判斷他們是合法的迷路了。
「喔,妳已經有情人了嗎?」邁可問她,仍帶著微笑。
「讀小說,海倫,」他道:「然後我們打砲。」
「沒有,暫時算是讀完了。」她道。
「妳受傷了嗎?」他問:「妳在流血。」海倫後來想到,好像他能嗅出血的味道,因為她手腕上的小刮傷差不多已經止血了。
不知怎麼回事,她想道,這東西總在她開車的時候才掉下來;但當然,她開車的時候比他多。
「好啦,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啦!」羅貝塔說:「我看你恐怕不覺得我有吸引力。」
蓋普悶頭想了一會兒。「妳也不喜歡《戴綠帽的第二陣風》,」他道:「我看我的下一本書妳不見得會喜歡。」
我的人生多麼單調!我邊想邊扶老太太走回她家門,帶她避開人行道上的裂縫。
「好啦,好啦,」他不耐煩地說:「我也愛妳,可是我們隨時都可以打砲。這篇小說怎麼樣?」她終於放鬆了;她覺得他以某種方式釋放了她。我努力過了,她想道,覺得大為輕鬆。「去他的小說,」她道:「不好,我不喜歡。我也不想談它。你對我要的東西不當一回事,很顯然。你像小孩子吃晚餐——先拿自己要的。」
我猜他說的是保齡球。
「他媽的,海倫,」他道:「這是好久以來我第一次完成一篇東西。我要知道妳的想法。」她咬住嘴唇,取下眼鏡;她沒有用紅筆做任何記號。「我愛你。」她道。
過了一陣子,他們開始朝我們黑暗的社區大呼小叫,叫另一個羅傑出來。一個警察喊道:「這兒有叫羅傑的人嗎?」
「〈葛利爾帕澤寄宿舍〉是我寫的第一篇重要作品,」蓋普道:「這篇完全不一樣。它是另一類型的小說。」
深夜電話——那些深植內心的竊盜警報——是蓋普這輩子最怕的東西。是我愛的人嗎?打從聽見第一聲鈴響,蓋普心中就會吶喊——誰被卡車壓成肉泥?誰被啤酒淹死?或在可怕的黑暗中被大象撞上?
但海倫喜歡邁可唇上古怪的小鬍子。

「我剛聽說,」蓋普道:「我要告訴你和波西太太我真的非常遺憾。我可能沒向您表示過,先生,可是我真的非常喜歡——」
他們聊法國,海倫覺得很好玩,因為她聊法國可以聊得跟邁可一樣好,然而她從來沒到過歐洲。她還告訴他,她覺得他選修她的課理由太牽強。
他知道海倫在讀別人的作品。他倒沒想到,海倫考慮的不只是文學而已,只要看到她為了讀別人的文章熬夜,作家典型的妒忌就發動了。蓋普當初靠〈葛利爾帕澤寄宿舍〉贏得海倫芳心。直覺告訴他,必須再次追求她。
「他要的就是好好肏個過癮。」羅貝塔說:「為什麼男人會這樣?」
這我知道——以我對警察的認識——會很有趣。警察對於騷擾報案的人,總比騷擾真正犯罪的人還有興致。果不其然,他們抵達之後,就盯上羅傑。我看見他們在街燈下爭論,但我只聽得見他們談話的一部分。
「拿這兩者互相比較,不公平,」蓋普道:「我知道這一篇格局小。」
「只不過是學生的報告。」她道,伸手要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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