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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普眼中的世界

作者:約翰.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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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瓦特感冒了

十三 瓦特感冒了

蓋普鑽到水面下;這是自我克制的姿態,因為他恨透了她,卻不願意瓦特看見或聽見。
透過英文系大樓四樓女廁所外面看不見裡面的玻璃窗,瑪姬可以看透那輛重達三噸、像帝王專用的棺材、駛離停車場的別克車的染色玻璃窗。瑪姬看見蓋普太太修長的腿伸展在長長的前座上。即使跟最要好的朋友同車,這種坐車方式還是很奇怪。
「我們既然已經到市區來了,何不一塊兒去摔角練習室。」丹肯道,他的推理能力愈來愈強。但蓋普說不行,他今天不想摔角。「為什麼不?」丹肯追問。
海倫認為自己控制整個的情況;她起碼能掌握剛開始的場面(如常地打開辦公室的門,讓靠在門旁的邁可進入她房間)。一旦入內,她就關上門,很快地跟他嘴對嘴親吻,緊緊摟住他細瘦的脖子,不給他換氣的空間,把她的膝蓋擠入他雙腿之間;他會一腳踢翻字紙簍,筆記本也掉在地上。
他道:「相當乾淨,可以再打掃。」
海倫道:「這座城市就是這麼小,所有的城市都一樣,有了我以後,」她告訴他:「所有其他人你都得放棄。我知道年輕女孩有多敏感,我也知道她們嘴巴多麼不牢靠。」
「請你記住,」她道:「請你試試看。這是最好的部分——你用這輛車載著我,而我知道我們會到哪裡。你不能就記住這一點,放我走嗎?」
他看著她抱在胸口的紙條。
「那我呢?」邁可問。
「我不會帶妳到哪兒去的,」他保證道:「就只是坐在這兒,坐車上。我們不能說停就停。」他重複道。
「我不要跟妳待在這兒,」他道:「我們出去。妳打電話給那個混蛋窩囊廢告別。」
希望如此,海倫想道。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不能行動。
「我不小心忘了,丹肯。」蓋普道。
瑪姬對他們的習慣,知道得比自己的習慣還清楚;她散很長的步,為的是忘記邁可,也為了熟悉海倫的家。她不久就摸熟了海倫的丈夫的習慣,因為蓋普的習慣比什麼人都固定;他早晨在家裡踱來踱去,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也許他失業了。這符合瑪姬對戴綠帽男人的假設:失業的人。中午他換上慢跑裝,衝出家門就開始跑;跑個幾哩後,他回家、看信,信幾乎總在他離家時送到。然後他又開始在家踱步;他去淋浴途中,一件件脫下衣服,出了淋浴間也不趕快穿衣服。有件事不符合她對戴綠帽男人的預設形象:蓋普體格非常好。還有,他為什麼花那麼多時間在廚房裡?瑪姬猜他可能是個失業的廚師。
她也沒聽見電話在她溫暖的家裡響著。在她的家和她躺著的地方之間,天候太惡劣,又有其他干擾。
「妳的膝蓋傷得不嚴重,」蓋普道:「不過我們還是找點東西來清潔一下。」他進去替她拿消毒藥水、繃帶,但她卻趁此良機一跛一跛逃了。她沒法子把信交給他,但也不能瞞著他。她把信留下。郵差看著她一跛一跛走向街角的公車站;有一會兒工夫,他對蓋普這家人搞些什麼把戲感到好奇。似乎他們收到的信總比其他人家多。
「你忘了?」瓦特問,但蓋普把瓦特塞進浴缸,哈他癢,瓦特反擊,就忘了這問題。
瑪姬很無知,但她對邁可和海倫的關係卻不盡然無知。她對很多事無知,可她偏就知道這件事。她無知,因為她以為自己對邁可膚淺的迷戀,會「超越」她所謂的「性需求」;同時她又以為,海倫不過把邁可當玩物。說真的,瑪姬十分沉迷於她所謂的「性需求」;事實上,很難說她跟邁可的關係,除了這一點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成分,但她以為海倫跟邁可的關係就這麼回事,倒也不算錯。之所以說瑪姬無知,因為她花太多時間都在以為這個,以為那個。但這一次,她的以為滿正確。
她試圖碰觸蓋普,但他閃身躲開,走出浴室;開始穿衣服。
「他還在水底下。」丹肯與瓦特一起高喊,海倫覺得自己的肺炸裂開來。她覺得自己在尖叫,但發不出聲音,她疾奔上樓,一路想著只有自己的丈夫會想得出這種報復伎倆:當著孩子的面把自己淹死,留她向他們解釋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你忘了晚餐?」丹肯從樓下嚷道。
「我們不能就這樣停止。」他淒涼地說。海倫分不清他臉上縱橫的是窗外打進來的雨水,還是眼淚。很令她意外地,他居然剃掉了八字鬍,他的上唇嘟起,有點像孩子發育未完全的小嘴巴——像瓦特的嘴,海倫覺得那長在瓦特身上非常可愛;但卻不是她理想中情人的嘴唇。
她搖搖頭;她的襯衫黏在冰冷的皮膚上,燈芯絨的長裙重得像盔甲;她的高統靴在泥濘上打滑。
「不必告訴他,」蓋普道:「讓他猜。」
但同時,他在寒風冷雨中流著淚,他想著自己多麼愛海倫,永遠不會再背叛她永遠不要像這樣傷害她,他要向她承諾。
「你們才吵架呢!」丹肯小心翼翼地說;沒有人有反應,丹肯把瓦特拉出廚房,道:「來吧!」
婊子!他想道。電話鈴響個不停。
他答應了。
他們向上滑行,進入黑暗的雨中。這種時刻覺得像是飛機飛離跑道騰空;孩子們興奮得尖叫。蓋普覺得孩子都站在他手時後方,擠來擠去爭奪前座兩個座椅中間的戰略位置。
「親愛的邁可。」她邊思索邊說。
「蛋比較麻煩。」海倫道;她試著微笑。
「我們走了。」蓋普告訴他。
「我不會嗆到的。」瓦特道,眼睛沒離開銀幕。
「很棒。」蓋普道。
「可是我喜歡呀!」她邊說邊在冷雨中發抖。
「因為他穿的是跑步的衣服,笨蛋。」瓦特道。
「還有,你不許在這裡碰我。」她道:「辦公室裡不許有親密動作。我不鎖門,我甚至不喜歡關門。現在,請把門打開。」她要求,他照辦。
「有一次是頭槌進網。」丹肯道。
海倫道:「我對河景沒興趣,我要它乾淨。」
「就是現在,」她說:「我只要告訴他一聲。」
「我丈夫是很好的作家。」她低聲道,一陣寒意使她全身劇烈地抽搐,抱在胸前的手臂都彈了開來,她再次用雙手緊緊抱住胸部。
但海倫已經停止了;她只想設法讓他停止。她把他推回駕駛座,坐直,自己躺在前座長椅上,把裙子拉好,遮住膝蓋,把頭擱在他腿上。
他立刻要吻她。她試著只輕啄一下他的面頰,但他扳過她的臉,硬把舌頭伸進她嘴裡。再一次,她眼前出現他公寓裡陳俗的臥室佈置:他床頭上一幅海報尺寸的複製畫——保羅.克利的《水手辛巴達》。她猜這就是他的自我形象:多采多姿的冒險家,又能敏銳地感受歐洲之美。海倫掙開他,發覺冷雨濕透了她的襯衫。
蓋普對海倫說:「他不可以來這兒,不論任何情況。如果妳放他進屋子,他就不可能活著離開。妳也不可以出門,不論任何情況,請妳注意。」他調轉頭無法看她。
夢中,蓋普翻閱色情雜誌時,發生了災禍。他總是一遍又一遍看同一張照片;那張照片色情意味非常濃厚。蓋普偶爾跟大學裡的摔角校隊一起練身體,摔角隊員對這種照片有特殊的詞彙。蓋普注意到,這種詞彙從他讀史迪林時代一直沒變,蓋普當年的隊友也以相同詞彙談論這種照片。變的是,這種照片愈來愈容易取得,但稱謂還是一樣的。
有時哈里.傅萊契也有信來,是給他們兩人的,愛麗絲也仍寫文字流暢優美的信給蓋普,照舊沒什麼內容。
瑪姬勉強逼出一句話:「什麼?」她真的很害怕。現在她終於明白,這個可憐的失業者為什麼要整天在家踱來踱去了:他瘋了。
截至這一刻,海倫確實這麼認為;她沒說什麼。她覺得即使這段放縱期間,自己仍一直關注著蓋普和孩子;她覺得有資格用自己的方式處理這件事。
蓋普以時速四十哩來到車道口。他用三檔自下坡的馬路上轉進來,轉彎時還加速;他瞥見車道上凍結的泥濘十分光滑,不禁擔心車子可能在上坡路段上打滑。他先打著排檔,直到確定輪胎抓地無礙;情況還不錯,他把尖頭的排檔桿打到空檔——一秒鐘後,他關了引擎、熄滅頭燈。
「那是什麼?」他問,指著她的信。但現在她怕了——戴綠帽的瘋子,天曉得他會做出什麼事。殺死孩子,或殺死她;他看來只用一條手臂就能殺死邁可.米爾頓。任何男人質問的時候都顯得很猙獰。她向後退縮,離開那門廊。
「我想妳自以為把這件事處理得面面俱到。」蓋普道。
「什麼?」她再說一遍。
「是。」邁可道,一副要做筆記的樣子。
她信心十足,所以沒注意到邁可已放開了壓在她脖子上的手;他把手放回方向盤上,好像他真的在主導這次的經驗。隨他愛怎麼想,她想道。她只想自己的家人,也沒注意到冰雹逐漸變大,像不計其數的槌子,要把小釘子敲進龐大的別克裡,嘩啦啦作響。她也沒聽見這輛老車在愈來愈深的冰墳墓裡呻|吟、咬牙。
「這兒不行,不可以。」她說。
因此,蓋普不喜歡下雨;雖然他喜歡摔角,但雨會把他單純的日程打亂。瑪姬完全沒想到他會突然氣鼓鼓、喘吁吁地站在她身後。
「才不要,」邁可道:「我知道妳丈夫。他所有的事我都知道。」
「當晚餐?」丹肯道:「聽起來真豪華。和_圖_書
「當然不是。」蓋普道。
「對,你有。」丹肯也道。
「天啊,烤土司我也會,」丹肯道:「沖麥片的話,連瓦特都會。」
「再沒有東西可以討論了,」海倫道,喘了口氣。她的舌頭在他上唇來回活動;海倫正試著決定喜不喜歡他的八字鬍。她的結論是喜歡,或至少現在喜歡。「我們去你的公寓,沒別的選擇。」她告訴他。
瓦特顯然以為這是招聰明得不得了的詭計,於是又對樓下的海倫喊道:「爸還在水底下!」
「你才使壞。」丹肯說。
「我倒不知道系裡評價蓋普,不論評好評壞。」海倫冷靜地道:「他們大多不讀當代作家的作品。」
「你有。」蓋普道。
「現在,一起說,」蓋普悄聲道:「我數到三,『他還在水底下!』一、二、三。」
「好耶,看電影!」瓦特喊道。
「就是嘛!」瓦特說,於是兩兄弟決定聯手逗父親,不吵嘴了,直到下車為止——距他們家還有幾條街,雨下得更大了。三人都濕透了,還有一條街要走,一輛速度極快的車忽然停在他們身旁;窗子搖下來,定神一看,蓋普從霧煙瀰漫的車內,認出勞夫太太疲憊而泛著油光的臉。她對他們微笑。
她並非不得已才把頭擱在他腿上的;她喜歡從這種角度看儀表板,貼近寬大、光滑的座椅,嗅聞深紅色陳年皮革的氣味。她把頭枕在他腿上,因為她喜歡感覺邁可的腿繃緊、放鬆,他的大腿在煞車與油門間輕微的挪動。睡在他腿上很舒服,因為這輛車沒有離合器;駕駛只需挪動一條腿,而且只偶爾才有此必要。邁可考慮得很周到,把零錢都放在左邊褲袋,所以海倫那一側只有他燈芯絨長褲的凸稜紋,這會在海倫面頰上留下淺淺的印痕——有時他勃起的陰|莖會碰到她的耳朵,或觸及她頸背的毛髮。
蓋普想道,他們就像被信仰沖昏了頭,組織起來,挨家挨戶發放義正辭嚴的宣傳小冊。但愛倫.詹姆絲協會網羅像眼前這個這麼年輕的女孩,讓他非常反感。他想,她這麼年輕,怎麼會知道自己這輩子還需不需要舌頭。他搖搖頭,把信推開。
「你們兩個都給我閉嘴。」蓋普道。
「沒有,」海倫道:「但如果妳有理由,我想聽聽看。」
「你跟瑪姬.圖瓦絲上床,」海倫道:「她修我的比較文學205;今年大三。你還跟另一個年紀更小的大學部學生約會——她上狄克森老師的大一英文150,應該是新鮮人,不過我不確定你睡過她沒有,如果沒有,絕不是因為你沒試過。」海倫又補充道:「據我所知,你沒碰過研究所的女同學;還沒有,但一定還有人是我沒發現的,或已經成為過去式的。」
「不見,一次都不見,」她道:「永遠不再見。」
「他忘了做晚餐?」海倫道。
「晚餐吃什麼?」丹肯朝樓上喊道。
「等一下,」蓋普喊道:「那封信是給我的嗎?是什麼?是給海倫的嗎?妳是誰?」
「哇,要是我們這樣逗你,」丹肯對父親說:「你一定氣壞了。」
瓦特咳嗽。他小胸腔裡潮濕的雜音似乎太響了點。

「啊!」瑪姬道,她張口結舌。蓋普看看她手中捏皺的信;她閉上眼睛,把信交給他,好像把手伸進烈火似的。
「勞夫傳給我完美的一球。」丹肯道。
醫生和海倫都告訴蓋普:「不過是咳嗽而已。」
「這白癡沒腦筋,下雨天還跑出來,」她道:「我看你們也好不到哪兒去。」她甜甜地對蓋普說;她仍在微笑,蓋普努力回她一個微笑,但他想不出話說。他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失控,因為正常情況下,勞夫太太絕對不會放過在雨中繼續調侃他的機會,但她彷彿突然被蓋普悽慘的微笑嚇著了,立刻把車窗搖上。
很奇怪的,她發現他這麼一來,忽然使一切對她容易多了。她不再擔心傷他的心;她不由得感謝他,幫助她如此斷然地解決先後輕重的考量。她如釋重負地發現,對她最重要的是蓋普和孩子,瓦特不該在這種天氣出門,她邊發抖邊想。蓋普才是她的主流,她懂了,所有同事和研究生加起來,也不過是次要的。
「我沒有生病。」瓦特道。
「挑一部好看的電影,丹肯。」蓋普道。
「當然,」他說:「我瞭解。」
「請你試著放手,邁可!」她柔聲道。他們僵持了一會兒,想像著別克載他們又來到邁可的公寓。但邁可無法光靠想像得到滿足。他的一隻手游移到海倫脖子上;另一隻手拉開長褲的拉鍊。
「把你公寓打掃乾淨,雇個人打掃也可以。」她道。
「那不正合妳意嗎?」蓋普從樓上的浴缸裡喊。丹肯哈哈大笑。
「沒。」丹肯道。
「拜託,孩子們,」海倫道:「爸爸跟我在吵架,不嚴重。下樓去。」
「我知道你沒有,」她道:「你得弄一輛。」
「當然。」她閽啞地說。
「我都記在心裡。」蓋普向他保證。
「我們走了。」蓋普道。
「啊,很棒,丹肯。」蓋普道。丹肯指的是電影。
「不需要理由。」瑪姬道。她回瞪海倫,堅持的時間比絕大多數學生久,然後就起身離開。海倫覺得她長得很漂亮,身材嬌小,而且以學生而言,穿著非常考究。根據邁可的前後任女友推論他的品味,顯然他偏好注重穿著的女性。
「可以。」海倫道。
「看見了嗎,丹肯?」蓋普勃然大怒道:「看見這根排檔嗎?像長矛一樣。萬一緊急煞車,你要摔倒在上面嗎?」
「他是個大混蛋!」蓋普呻|吟道。
「哎呀,閉嘴啦,瓦特。」丹肯說。他們在公車上吵起來,直到蓋普制止他們。蓋普的理論是,瓦特生病了,吵架對感冒不好。
蓋普決定不離開浴缸。他不斷加熱水;他相信蒸氣對瓦特的肺有益,所以只要瓦特有興致,他都盡可能讓他在浴缸裡多泡一會兒。
他相當虛榮,所以不輕易吃醋。他也想不起那個讓他驚醒的名字——某天早晨,就掛在他唇邊。家裡再也看不見邁可.米爾頓的報告,海倫也不再熬夜。事實上,她上床的時間愈來愈早;她需要充足的休息。
「他在哪兒?」海倫問。
「對啊,爸。」瓦特道。
「我也可以。」蓋普道。
「看得出來,」海倫道。她輕輕把手放在丹肯肩上,小心地不讓他知道她實際上是靠著他支撐自己。她忽然覺得天地無著落。就這樣站在樓梯口,她喊蓋普:「今天不好過嗎?」
「拜託。」蓋普對他們說。他轉過身,免得他們看見他流淚,但丹肯很可能知道,海倫是一定知道。瓦特應該還不懂。
瑪姬搖搖頭:「弄錯了。」她小聲道,然後轉身就跑,卻撞上滿身濕透的郵差,打翻了他的信袋,她自己也跌回蓋普身前。蓋普曾想像出老熊多納把維也納郵差撞下樓梯的一幕——為牠自己帶來終身禁足的懲罰。但瑪姬的下場卻是跌倒在門廊上;絲|襪破了,膝蓋也刮傷了。
蓋普說:「只有我需要看得見。」他又道:「除霧裝置報廢了,誰都看不見前面。」
「別囉唆了,丹肯,」蓋普道:「不要使壞。」
「我們應該以後再談,」她對他說:「過一陣子,事過境遷,你會有不同的看法。」
可憐的瑪姬對此毫無準備。她以復仇天使的姿態前來——這份可怕的責任對她是多大的負擔!——傳遞一個必須公諸於世的壞消息。可是他已經知道了!而且他不在乎!
「不會了,我保證,」海倫道:「但我得見他一面,一次就好——跟他說清楚。」
「不要!」丹肯張牙舞爪。
丹肯誤以為是運棺車的別克,正駛往蓋普家,雖然海倫已盡所有努力勸說邁可不要過去。
我該親自打電話給那隻軟腳蝦,蓋普想道。我應該半夜去找他。蓋普沿走道走去門廳裡找電話時,還聽見瓦特在咳嗽。
「他對我毫無意義;他沒有拿走你任何東西,」她告訴他:「一切都結束了,真的。」
「才沒有!」瓦特道。
「好像在做夢!」瓦特說;他伸手去握哥哥的手。
也許他在應該瞭望敵機時,偷看濕潤的兩片海狸?夢就是如此,永遠無法確定;究竟為什麼他會有這麼大的罪惡感,而他們看他的眼光竟顯得那麼委屈?
「忘得一乾二淨。」丹肯道。
「我上去好嗎?」她喊道。
她哭著跑進浴室,瓦特和丹肯都吃了一驚,她幾乎立刻恢復鎮定——免得嚇著孩子。蓋普裸體站在鏡子前面,慢慢地擦乾腳趾頭,正用一種她記得恩尼教摔角手的、搜索對手防禦弱點的表情看著她。
這種競爭的悲情爭取不到海倫的同情,她轉身便要回屋裡去。
「你在做夢!」蓋普在瓦特身後喊道:「只是一場惡夢!」他高聲道,但他知道自己在撒謊。
你太太跟邁可.米爾頓有染
但他什麼也沒查到。瑪姬不跟他說話。他試著在電話上哄她,一切是因為有個老女朋友回頭來找他——她從外市來,沒地方住,事情順理成章就發生了。但瑪姬在他把謊撒得周延之前就掛了電話。
「爸好奇怪。」丹肯道。
他弄了輛車,一輛巨大的別克公路霸王(Roadmaster)舊款的旅行車——兩側嵌的條板是真的木頭。它是一九五一年的別克,老式流線造型,笨重、閃閃發光,有韓戰前流行的電鍍,橡木也貨真價實。車體重約三噸,機油需七公升,汽油加滿是十九加侖。原價兩千八百五十美元,邁可花不到六百美元買下它。
海倫回家時,他們澡還沒洗完。
「老天,你心www.hetubook.com.com情真不好。」丹肯道,蓋普很想親他一下;蓋普想向丹肯證明他沒有心情不好,但親吻會讓丹肯不好意思,所以他用親吻瓦特取代。
「你怎麼不寫信給汽車公司?」丹肯建議。
「我不是笨蛋。」瓦特道。
「哇,我們該幫他記下時間,一定打破紀錄了。」丹肯道。
蓋普想,如果她還沒跟他聯絡上,我就叫她不用試了;我就說輪到我來處理了。這個節骨眼上,他對海倫的感覺很微妙,一方面遭到背叛,一方面又覺得真正被她所愛、得她重視;他還沒有時間考慮那背叛有多嚴重——或她多麼把他放在心上。這是個介於恨她和愛她入骨之間的臨界點——再說,不論她想要的是什麼,他對她不盡然沒有同情;說實在的,他自己也不是毫無瑕疵(還更糟)。他甚至覺得有點不公平,海倫一直循規蹈矩,卻在這種情況下被抓到;她是個好女人,運氣應該好一點。但海倫沒接電話,蓋普對她的感覺忽然消失了。他只覺得憤怒,只覺得被騙。
「告訴我什麼?」他問。
「真的那麼危險,就應該修理。」丹肯道。
「我的蛋裡有蛋殼!」瓦特在樓下大叫。
「很棒吧?」丹肯悄聲道。蓋普覺得瓦特的鼻涕好熱;這孩子恐怕燒到一百零二度了!他想道,一邊對丹肯翻翻白眼。
「我們不能再見面了,」海倫打電話劈頭就告訴他:「就這樣。結束了。我告訴過你,只要他一發現就是這樣。我已經傷害了他,我不要再繼續。」
但在蓋普夢中,他不能把孩子從這場惡夢中搖醒。丹肯堅忍地回頭望父親,俊秀的小臉蛋上有沉默、勇敢與絕望。丹肯最近表現很像大人。他的表情是他與蓋普之間的秘密:他們都知道這不是夢,瓦特沒救了。
「爸!」瓦特抱怨道:「你那麼濕,還滿身汗。」
「就是,」丹肯道:「瓦特半輩子都在水窪裡踩來踩去。」
「好冷,」瓦特發著抖:「關窗!」
「對不起。」瑪姬道。她已經喪了膽;她跟蓋普相處的時間超出太多,現在她覺得滿喜歡蓋普的,以致很不想把這消息告訴他。
「真的很棒,」蓋普道:「勞夫真不錯。」他攬住丹肯,但他知道親吻會讓丹肯尷尬;只有瓦特讓我親他,蓋普想道。然後他想到親吻海倫,差點一腳踩到馬路上,撞上迎面駛來的公車。
沒有比下雨更能讓蓋普立刻放棄跑步,趕快回家的了。他最討厭弄濕球鞋。他不怕冷、不怕雪,但只要一下雨,他就回家,嘴裡咒罵著,心情惡劣可比天氣的煮上一小時的飯。然後他會套上斗篷式雨衣,搭公車到健身房,準時參加摔角練習。途中他會先到托兒所把瓦特接了,一起去健身房。他一到健身房就會打電話回家,查看丹肯是否已放學回家。如果飯還沒煮好,他會交代丹肯一些工作,但通常他就叮嚀丹肯騎腳踏車要小心,順便考考他緊急求救的電話號碼:丹肯知不知道發生火警、爆炸、持械搶劫、當街殺人時,該撥幾號。
「來吧,」丹肯說,他牽起瓦特的手,把他拖出臥室。「來吧,瓦特,」丹肯道:「否則沒電影看了。」
「我去弄車,馬上就去。」他說。
「好啊,瓦特。」蓋普道。
「我以為妳不喜歡!」他道:「我是為妳剃的。」
海倫也愈來愈喜歡富豪車沒有圓頭護鈕、尖頭突露在外的排檔桿;一天結束,開車返家時它刺著手掌的感覺很好,她常用力把手掌抵著它,直到感覺只需再加一分力道,就會刺破皮膚。這樣做她會目中盈淚,這讓她覺得,到家時自己又是清白的——兒子會在有電視那個房間的窗口,向她揮手喊叫;走進廚房時,蓋普會宣佈晚餐已準備好。
「沒人吃過,」蓋普道:「除非是妳。」。
「嗯,真遺憾妳要走。」海倫在瑪姬離開時說的是真心話,她還摸不清這女孩到底知道多少。
「什麼時候起?」他問。
郵差只以為自己來得不巧,忙著在散得滿地的郵件中找出蓋普家的信,但現在蓋普唯一感興趣的是,這個哭泣的女孩本來要給他的信。「那是什麼?」他溫和地問她;他想扶她站起,但她堅持坐在原地,哭個不停。
「又不是我要咳的。」瓦特抱怨。
她只對他微笑。
過了一會兒,蓋普悄聲對瓦特說:「告訴她我還在水底下,瓦特,好嗎?」
「不行。」海倫道。
「我照你的意思做就是了。」她道。
「妳會說話?」他道。
「最棒的事,」丹肯道:「這下你再也看不到了。」
他在微笑;一開始他很意外,但現在他又恢復了自信。「好啊,不過不必現在就弄到吧,是嗎?」他問,用他的八字鬍貼著她的面頰;他撫弄她的乳|房。海倫掙脫他的懷抱。
「爸!」丹肯驚叫。上了車,他問父親:「你還好吧?」
「她說是你的事,爸。」瓦特道。
「哇,是棺材車。」丹肯道。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海倫問他。
「你搞砸了,」她冰冷地說,因為她隨時可以用冰冷的口吻對他說話——在電話上。「你是怎麼把瑪姬甩掉的?」
「你該放輕鬆一點,爸。」丹肯搖著頭說。唉,我是應該,蓋普也知道;可是就做不到。他想著瓦特,多麼完美的小屁股、結實的小腿,每當他奔跑,耳朵後面的頭髮濡濕了時,他的汗水多麼好聞。他覺得這麼完美的身體不該會生病。這種鬼天氣該讓海倫出門才對。我該叫她從辦公室打電話給那塊廢料——叫他把那玩意兒塞進自己耳朵去。蓋普想道,或者塞進插座。給他通電!
所有這一切,在蓋普看來,都是海倫的錯。一切都怪她——不論瓦特感冒多嚴重,或惡化:都是她害的。而丹肯對父親失望,因為在電影院裡蓋普以那麼不可原諒的方式抓著他,逼他起身:都怪她,這婊子和她發育不良的姦夫。
「對不起,」海倫道:「可是你都知道的。我們都知道的。」
「可是電影還沒演到一半耶,」丹肯抗議:「下面還有決鬥。」
他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沒早點想到,因為很多跡象已指著這方向;現在想起來,他認為自己早想到了,只不過沒那麼清楚地意識到而已。他慢慢將信拆開——免得撕破——紙張發出如秋季的窸窣聲,雖然四周還是寒冷的三月天,受傷的大地融化成泥濘。小小的信紙攤開時,像骨節般劈啪響。溢出的香水味,使蓋普在想像中再度聽見那女孩尖聲道:「什麼?」
蓋普打了個寒噤,他猛地轉身瞪著瓦特,嚇了孩子一跳。「不許說這種話。」蓋普道。
「這樣你怎麼看得見?」丹肯問。
「先吃!」海倫對他們喊道:「沒那麼糟啦!」
他們從來沒談過蓋普;這是海倫的禁忌。她不知道邁可是什麼意思。
「頭槌呀?」蓋普道:「太棒了。」
「隨你們挑。」蓋普道。他們開到市中心去看電影院的海報。
「哈囉。」蓋普道。他看她很像個保母。已經好一陣子,他不沾惹保母了。他對她露出一個詢問——僅此而已——的微笑。
「哼,你才是。」丹肯道。
但瓦特夜間呼吸不穩定,蓋普就會從睡夢中嚇醒。也因此,通常羅貝塔深夜打電話來,他都醒著;體格粗壯、力大無窮的穆爾東小姐,徹夜傾訴她的痛苦,已嚇不到蓋普——他逐漸學會期待這節目——但蓋普煩躁失眠,卻讓海倫生氣。
「結束了,邁可。」
或許海倫擔心他脫韁野馬的想像會從瓦特轉移到她身上。若是蓋普把他對瓦特無法克制的憂心分一半給海倫,就有可能發覺情況不對勁。
「嗯,她不是很聰明。」邁可有點不耐煩地說。
「我來了。」邁可說完就掛了電話。
「你去哪兒了?」瓦特抱怨。他在咳嗽;鼻水滴滴答答;摸起來有發燒。每次下雨,他就巴望去摔角。
他道:「當然,而且有很棒的河景。」
「這也是我的意思,」海倫道:「你非走不可。」
寫這封信她費了不少周章,因為文字非她所長。它會有香味倒完全不是蓄意,因為瑪姬手頭的信封、信紙全都有香味。如果她略加考慮,就會想到香味對這封信可說極為不妥,但這又是件她一無所知的事。她連校內作業都是香噴噴地交出去。海倫讀瑪姬第一篇比較文學205的報告,就被那股香味熏得想縮手。
「排檔桿這樣子已經好幾個月了。」丹肯道。
瓦特對樓下喊道:「爸在水底下!」
然後海倫就把他踢醒了。
「我們出去兜個風。」他道。
「我們去看什麼電影?」丹肯問。
「跟瓦特洗澡,」丹肯道:「洗了好幾個鐘頭了。」
想到瑪姬可能知情,海倫就害怕,儘管她告訴過邁可——還有她自己——只要有人知道,這件事就得結束,但她心知肚明,結束遠比她當初以為的困難。她在蓋普的廚房裡抱著蓋普,心裡希望瑪姬一無所知。
他僵硬地坐在方向盤後面,雙手用力握緊方向盤,但她頭下面的大腿繃得很緊,他的勃起頂著她的耳朵。
他沒覺得不對勁,沒怎麼覺得。或者該說:他想到過,但只有一次,就是海倫大腿後面出現一小塊瘀青;蓋普雖然很強壯,對待妻兒卻非常溫柔。又因為他摔角,所以對手指捏出的瘀青一望即知。隔了一兩天,他在丹肯手臂後方看到同樣小小的指痕——就在蓋普跟孩子玩摔角時抓住他的位置。蓋普的結論是他抓握心愛的人的時候,使用的力道比他原本以為的大。他認為海倫身上的指印也是他造成的。
她知道了,海倫想道。她立刻去指控邁可。
「瓦特生病了,」蓋m.hetubook.com.com普嘟噥道:「根本不該來的。」
「車鑰匙給我。」海倫道。他一副受了很大傷害的表情——她竟然不相信他不會硬把她載走——又讓海倫感動起來。她把鑰匙放在長裙有蓋的深口袋裡,繞到乘客座那側,開門進去。他搖上車窗,他們坐著,不相碰觸,四周的窗戶起了霧,車子在一層薄冰裡嘰嘎作響。
「你怎麼不去修理?」丹肯問。
「我要跪在中間才看得見。」丹肯道。
他知道「什麼」;只不過他不知道「跟誰」——那個名字,那個某個清晨在他心頭攪動了一陣、又被丟開的名字。這封信當然提供了他那個名字:邁可.米爾頓。蓋普覺得像他常帶孩子去的一家冰淇淋店的新產品。草莓同心圓、咖啡巧克力、摩卡嘉年華,還有邁可米爾頓。真是個噁心的名字——蓋普彷彿嚐到那種味道——他大踏步走到水溝邊,把味道怪難聞的信撕碎,揉成團,塞到鐵格子裡。然後他走進屋子,閱讀電話簿上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一、二、三。」丹肯數道。
「我們等下再談?」她抱著希望問道——帶著微笑,好像這真是很棒的玩笑。
「我不要走!」邁可大叫:「我會為了我們向他挑戰!就是現在。他憑什麼要求我們?」
「不可能是像你這樣的人,你難道不懂嗎?」海倫道:「一定是完全不像你的人。」
「爹忘了做晚餐。」丹肯立刻報告。
夢中,蓋普正看著一個濕潤的兩片海狸,忽然聽見孩子的哭聲。他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但海倫和他母親正陪著孩子;他們魚貫下樓,列隊從他面前走過。他努力要把自己正在看的東西藏起來。孩子本來在樓上,但什麼可怕的事驚醒了他們。他們正要去更低的樓層——地下室,好像那兒有個防空避難室。這麼一想,蓋普便聽見隆隆的爆炸聲——他注意到牆頭碎裂,他看見強光閃爍。他頓時明白,大災禍正撲面而來。孩子兩個兩個一排,由海倫和珍妮領隊,抽抽搭搭地向前走。海倫和珍妮像護士般冷靜,帶他們下避難室。每個人看蓋普的目光,都帶著悲傷與質問,彷彿他讓他們失望,又無能幫助他們。
「我才沒有生病。」瓦特說。
「拜了。」蓋普在後面嘟噥道;他很佩服這女人,他想道,說不定這種可怕的困境也有結束的一天:他很想去找勞夫太太。
沒人答話,海倫抓緊丹肯的肩膀。求求你,不要在孩子面前,她想著。這是一種她不曾經驗過的情況——跟蓋普衝突時屈居守勢——她好害怕。
那麼她愚蠢的紙條上應該會寫:
這整件事不安全的第一個徵象,是瑪姬.圖瓦絲退選了海倫的比較文學205,卻連一張說明她為何不喜歡這門課程的紙條都沒遞來。海倫擔心瑪姬不喜歡的不僅是課程本身而已,她打電話給瑪姬,請她來辦公室做解釋。
「是我要求你。」海倫道。
「她不喜歡這門課?」海倫道。這讓她很意外。
「妳說妳一直想做這件事的。」他提醒她。
但她告訴他,蓋普帶孩子去看電影,唯一的目的就是讓她趁今晚做個了斷。
「不對,丹肯,」蓋普道:「是一輛舊別克。年齡比你還大。」
「咱們一塊兒去接他。」蓋普對丹肯說。很讓丹肯意外,蓋普把電話簿丟進垃圾桶,然後他們走去公車站。
但海倫開始驚慌。丹肯從她手底下脫出——他跑上樓去看這場閉氣的盛事——海倫覺得兩腿成了鉛塊。
「我什麼也沒有告訴她,」邁可堅持:「我就說:『瑪姬,結束了』之類的話。我甚至沒告訴她有別人,當然更不會提到妳。」
「麥片過期了!」他們齊聲喊道。
蓋普聽得很清楚;她說的不是「哇」,不是「啊」——割掉的舌頭發不出這樣的聲音。那是個完整的句子。
這些例行的信件當中,有一封短簡,散發刺鼻的香味,濕漉漉沾著淚水。蓋普放下消毒藥水和繃帶;他沒費心去找那女孩。他捏著揉皺的信,猜想內容多半是他已經知道的事。
「在河對岸。」他道。
於是有一天,蓋普運動裝束衝出大門,瑪姬迫不及待看著他跑遠,便拿著一封有香味的信,走到蓋普家門廊上,打算塞進他的信箱。她考慮得很周詳,他會有充足的時間讀完信,而且在孩子返家前恢復自制。這就是她設想中別人突如其來接獲這種消息的可能反應。他會有足夠的時間復原,準備面對孩子。這是瑪姬對人情世故懵懂無知的又一例證。
「我陪你坐一下,」海倫道:「但你一定要答應我離開。我不要他跟孩子看到這種事。」
「噢,別這樣,」她哀求道:「他不值得這樣;他什麼都不是。我只是找點樂子。」她試圖解釋,但蓋普猛烈地搖頭,用他的褲子扔她。他衣服只穿到一半——海倫發現這可能是男人最容易妥協的姿態:他們既不是這樣,又不是那樣。衣服穿一半的女人似乎有某種魅力,但同樣情形在男人身上,卻使他既不像裸體時那麼英俊,又不像穿好衣服時那麼有安全感。「請趕快穿好衣服。」她低聲道,遞回他的褲子。他接過來穿上,繼續哭泣。
「得開著我才看得見。」蓋普道。
要不是孩子們剛好衝進來,他真的會打她。
「我們都知道,一定會這樣,」海倫說:「我們都知道這不可能長久。」
「一定,」他說。現在他有膽子微笑,一點點。「妳要什麼樣的車?」他問她。
她說:「只要你恢復工作、寫書,把自己累個半死,就不至於前半夜都躺著睡不著。」海倫一口咬定,是他的想像讓他無法入睡;蓋普也知道自己寫得不夠,後果就是剩下太多想像力耗在其他事情上。比方說,接連做惡夢:蓋普現在都夢到孩子遇到可怕的事。
她用兩隻手緊緊捏住信,那麼緊貼在她漂亮、顫抖的小乳|房上,使信紙——或她自己——散發更濃烈的香水味,濃鬱的年輕女孩的氣息,洶湧澎湃地撲向正怒目瞪著她的蓋普。
他們兜著圈子。電影院都在同一條街上,但他們來回開了好幾趟,才決定看哪一部電影,然後又在電影院門口開過好幾趟,才終於找到停車位。
蓋普還是慢跑打扮,天也還在下雨;丹肯覺得這很怪異,但他沒說話。他說:「我今天踢進兩球。」不知什麼緣故,丹肯的學校的球類運動只有足球——秋、冬、春三季都在踢足球。固然學校很小,但踢這麼多足球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只不過蓋普忘了。反正他本來就不喜歡這理由。「進門兩次唷!」丹肯重複道。
「妳一直說妳想做的,」他道:「可是不安全,妳說的。好啦,現在很安全。車子動也不這樣不會發生意外啦!」他道。
「醒來!」瓦特哭道,但一長列小孩都消失在防空避難室裡。瓦特掙扎想擺脫丹肯緊握的手(他身高約到丹肯的手肘),他回頭看著父親。「我做惡夢了啦!」他尖叫,好像要說服自己。蓋普什麼也不能做:他什麼也沒說,也不試圖尾隨他們走下一級級樓梯。剝落的牆粉將所有東西籠罩上一層白色。炸彈仍在掉落。
海倫的不祥之感更強烈。她焦慮地觀察蓋普好幾天——有一次她真的有罪惡感,就是當她跟蓋普做|愛的時候;她覺得罪惡感,因為她跟他做|愛不是發乎真心想要,而是為了讓他安心——如果他覺得有點不對勁的話。
早在邁可跟海倫還在討論邁可的「作品」的時候,瑪姬就以為——早在那時候——他們在打砲。瑪姬不相信跟邁可來往還會有別種可能。就這一方面,她並非無知。海倫自己還沒搞清楚,她就已經知道海倫跟邁可的關係屬於何種性質了。
這時,海倫覺得良心清明。她對蓋普的愛美好無比。她也感覺邁可即將解放;他已出現各種熟悉的徵兆。他腰部彎曲的角度和他臀部屈起的特殊方式;他大腿內側那根別無他用的肌肉繃緊的狀態。快要結束了,海倫想道。她的鼻子碰到他冰冷的銅質腰帶,她後腦一再撞及方向盤底部,邁可死命握緊方向盤,彷彿他以為這重達三噸的別克可以飛離地面。
「我還以為你會去摔角。」丹肯道:「今天下雨。」
「我不在乎,」她道:「可以動就好;不要老上修理廠的那種。也不要座椅分開的,找一輛前座長長連成一片的。」他顯得從沒那麼驚訝和困惑,所以她解釋:「我要可以舒服地躺下的那種前座,我可以把頭放在你腿上,這樣就不會有人看到我坐你旁邊。明白嗎?」
「我不想長大。」瓦特道。
「孩子還沒吃東西。」海倫道。
「我不會長大。」瓦特道。
「我來替孩子弄點吃的,」海倫把瓦特推出浴室。「一定有雞蛋,還有麥片。」
「我住在這兒,」蓋普道:「我不需要看。」
她道:「我知道在哪兒,乾淨嗎?」
「你把你的八字鬍怎麼了?」她問。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我都知道,」蓋普說:「所以怎樣?」
她把孩子的食物都擺好(後來她想,好像當他們寵物似的!),就回樓上去找他。他還在鏡子前面,光著身體坐在浴缸邊緣。
「讀的人說他是次要作家。」邁可道。
「我要見妳,」他道:「明天好不好?」
「他心情很不好。」丹肯告訴母親。
「我們只能坐你的車。」她道。
車上又冷又濕,瓦特在咳嗽;擋風玻璃老是起霧,很不容易看清各家電影院上映的片子。瓦特和丹肯不停爭吵誰輪到使用前座分離式座椅中間的那塊空隙。不知何故,他們心目中,中間的位置是後座的精華地段,誰坐那兒,或跪那兒,都非吵和_圖_書一架不可——兩人推來擠去,換排檔時撞到蓋普的手肘。
「對。」瓦特道。
蓋普用力換到低檔,沒有了護鈕的排檔桿尖端刺進他手掌。
「很溫和呀,」邁可頗自鳴得意地道:「不過甩了就是甩了,怎麼做都一樣。」海倫可不喜歡他這種自以為是的口吻——只除了性|愛時;她放任這男孩,他也似乎渴望掌握主導權。這讓她覺得很不一樣,她也不介意。有時他很粗暴,但還不到危險的程度;而若她堅決反對某種動作,他也會停手。有次她不得不告訴他:「不要!我不喜歡那樣,我不要做那種事。」但她又添了一句:「求求你。」因為她對他不是那麼有把握。他停手了;他在她面前表現強勢,但是以不同的方式——她可以接受的方式。不能完全信任他,因此會別有一種刺|激。但不能信任他守口如瓶,則是另一回事;如果她查知他在外談論她,他們之間就一定結束。
「才有呢!」丹肯道。
海倫查看時間,她想應該沒問題;只要快點把他弄走。電影起碼一個半小時。她決定不讓他進門——這種情形下絕對不行。她看著車燈駛進車道,那輛別克一停——剛好在車庫前面,像一艘大船停泊在黑暗的碼頭上——她就跑到外面,趁邁可還沒來得及打開車門,用全身的力量把門頂住。
「我還以為你不需要看。」丹肯道。
「他不需要看見。」瓦特道。瓦特聲音高亢,蓋普知道他希望再一次得到保證。
「才沒有!」瓦特道。
然後他就完全崩潰了,他告訴她,她對他比整個法國還重要——她當然知道法國對他的重要性。於是她抱著他,心裡卻惶恐著時間過了多久,在這冰冷的車上又過了多久。即使電影不長,他們也該還有半小時,說不定四十五分鐘,但邁可沒有一點要離開的意思。她熱烈地吻他,希望這會有幫助,但他卻開始玩弄她又濕又冷的乳|房。她覺得跟他在一起就跟剛才在外面的冰雹裡一樣,冷如冰霜。但她讓他撫摸。
孩子們挑的是唯一有人排隊等進場的電影,隊伍從電影院的看板底下,沿著人行道蜿蜒在寒冷的雨中。蓋普把外套脫下,蓋在瓦特頭上。瓦特看起來活像一個衣服不合身的街頭行乞者——濕淋淋的侏儒在惡劣的天氣裡博取同情。他沒多久就踩到一個水窪,弄濕了腳;蓋普立刻把他抱起,聽他的胸膛。好像濕鞋裡的水會馬上滲進他的小肺臟。
「喔,達令。」海倫道。
「天啊,」海倫道:「說不定淹死了。」
「吃光光,我就帶你們去看電影。」他對孩子喊。
海倫倒是知道奚金斯,是個脾氣古怪、愛惹麻煩的同事,有時笨拙乏味得讓人想睡覺。海倫不覺得奚金斯的看法在系裡有代表性的他無非是跟英文系大多數缺乏安全感的同事一樣,習慣性地跟研究生說其他同事的長短;以這種不足取的方式,博得學生信任。
「那是因為他穿著跑步裝,笨蛋。」丹肯道。
「他會要求見我。」海倫麻木地說道——現在蓋普已經知情,外遇即將宣告結束的現實,在她身上的效應像麻醉劑。方才,她只深深體會自己對蓋普的傷害多麼大,但現在她又恢復替自己著想,對他的歉疚就減輕了。
瑪姬已經大三了,對學校的運作方式已有相當的瞭解,她知道在學期進行到一定階段之前退選課程,不需要徵得老師許可,也根本沒必要解釋。她不悅地問海倫:「有必要給理由嗎?」
「其實她本來就不喜歡妳的課,」邁可道:「我們是有一次聊到過。」
瓦特一感冒,蓋普就睡不好。他好像要想代替這孩子呼吸。他會夜裡爬起身,貼著孩子親他吻他;看到蓋普這麼做的人,都覺得他是試圖把瓦特的感冒接收過來,讓瓦特的病霍然痊癒。
「小心吃爆米花別嗆著了,」他悄聲對瓦特說。
「可是也許她曾經聽你談起我,」海倫道:「我是說,在這一切開始之前。」
富豪車上覆了一層冰,擋風玻璃都凍住了;蓋普以為後車廂裡會有刮冰器或破冰刷之類的東西。但到了三月,開了一個冬季的車,這些工具幾乎都報銷了,或孩子拿去玩,弄丟了。不過蓋普本來也不打算花時間去清理玻璃。
「哇!」她叫道;她緊緊捏住手中香噴噴的信,好像那是某隻動物的大血管,她想讓其中的血液停止流動。
「我們騙過妳了!」瓦特戳著海倫臀部的骨頭說。
然後他的孩子回家來,他們粉碎了瑪姬脆弱的小心靈。他那樣跟孩子玩,看起來真是個好人,這也符合瑪姬對戴綠帽男人的假設:老婆出去給人「騎」,自己在家跟孩子玩得天昏地暗。「騎」也是蓋普在史迪林血紅與靛青的校旗下摔角的時代聽熟的詞彙。總有人吹噓他騎到濕潤的兩片海狸的經驗。
「站起來!」蓋普喝令他們。他不得不揪住丹肯的上衣,這迫使瓦特起身,跌跌撞撞先踏進走道。丹肯口中抱怨不停,尾隨著出來。
他打開她的上層抽屜,那是她放內衣的地方,把抽屜從五斗櫃整個抽出來;他把臉貼著她衣服美好柔滑的觸感和香味——像一頭熊用前掌捧著食槽,整個沉浸其中,海倫回到房裡,正好撞見他在幹這事,幾乎就像她當場逮著他手|淫。他尷尬之下,把抽屜啪地在腿上一敲,四分五裂;海倫的內衣飛落滿地。蓋普又把斷裂的抽屜高舉過頭,砸在五斗櫃的邊緣,像是折斷一頭五斗櫃那麼大的動物的脊椎骨。海倫奔逃出房間,他悻悻然把衣服穿好。
「所有城市都是小城,」海倫道:「這座城市遠比你以為的小。要我告訴你嗎?」
「我的土司烤焦了!」丹肯道。他們合力圖謀讓父母轉移對彼此的注意——不論他們是否有意識地這麼做。孩子就是這樣,蓋普想道,在父母該分開的時候,他們就產生一種把父母分開的本能。
「我好冷!」瓦特喊道。他戲劇化地開始咳嗽。
「我要看決鬥,」瓦特道:「什麼是決鬥?」
「那我過去。」他說。
海倫怎麼會讀那種垃圾!她怎麼能碰那種做作的身體?
海倫道:「最好她不知道,我是認真的:你最好查清楚。」
「你還沒去接瓦特嗎?」丹肯問。
「當然。」蓋普道。
「耶穌。」丹肯道。
邁可把頭靠在閃閃發亮的喇叭環上,但沒有聲音,大別克引擎關掉了。雨水開始固著在車窗上——車身逐漸被冰包覆。
然後他摔角,練習結束後,他把瓦特一起帶進淋浴間;再打電話回家時,海倫已到家,可以來接他們回家。
邁可讓海倫看清他卑俗的一面,這是有必要的。她沒有感覺地將他含入口中,想道,他媽的要吸就來吧,然後他就會滾了。她尖刻地想著,男人只要射|精,然後就不再囉唆。根據她為時不久、在邁可公寓的經驗,海倫知道這要不了多少時間。
「我們怎麼能就此停止?」他只說這一句話。
海倫撫摸他時,他說:「別碰我!」繼續哭。海倫關上臥室的門。
「我愛我丈夫,永遠不會傷害他。」海倫告訴他。邁可很懂事,不敢微笑。
「求求妳,進來跟我坐。」他道。
雨水在她腳畔形成半軟的泥濘,冰冷的雨滴落下彷彿就硬化了——打在她裸|露的脖子上有刺痛感;她彎下腰,透過搖下的窗戶跟他說話。
蓋普一開始還以為她是海倫的學生,有求於老師,但他現在改變了想法。他以為她不會說話,他也看到她把信交出來時那種極端戲劇化的表情。蓋普接觸過的不會講話、而且會戲劇化地遞條子給別人的女人,只有愛倫.詹姆絲協會的成員,他壓下胸中升起的怒火——鬼鬼祟祟的詹姆絲協會找他毛遂自薦。她有什麼圖謀,只因為他是有本事聳動人心的珍妮.費爾茲的隱者兒子?
「瓦特感冒了,」蓋普道:「他根本不該出門,不過到電影院應該還好。我們不會太晚。」他又道:「妳去看看他穿得夠不夠暖。」她照辦了。
「不要蠻幹,不要討人厭,邁可,」她道:「不要破壞一切。」
「天啊,」海倫說:「不過是感冒嘛。丹肯五歲那年,整個冬天都在感冒。」現在丹肯即將十一足歲,似乎已克服了感冒;但五歲的瓦特,感冒幾乎是一個接一個來——也可能是時好時壞的慢性感冒。三月濕冷,蓋普覺得瓦特的抵抗力好像一股腦兒消失了;孩子咳得很厲害;蓋普每晚都在涕泗縱橫、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聲中醒來。他有時湊在瓦特胸前就睡著了,然後驚懼地醒來,因為沒再聽見孩子的心跳聲;但其實是瓦特把父親沉重的腦袋推開,以便翻個身,睡得舒服點。
她出去了,去見他。甚至他們可能就在家裡幹那事,他想道——他彷彿聽見他們說:「最後一次。」那個沒出息的小賊和他那些裝腔作勢的短篇小說,描述差一點就在光線黯淡的歐洲餐廳裡建立的脆弱人際關係。(也許有人戴錯了手套,時機就一去不回;還有篇講一個女人決定退出,因為男人的襯衫在喉嚨部位扣得太緊。)
「妳來得太遲了,」他告訴她:「我已經死了。但是看到妳在乎,真令人感動,也有點意外。」
他一頭栽在喇叭上,嚎啕大哭。她走過去,伸手進窗戶拍拍他肩膀。
邁可一時之間既羞愧又自豪,他完全喪失了對臉上表情的控制力,海倫不喜歡他臉上的神情,只好轉開頭。
車身是血液凝固的顏色,暗沉不醒目,車身寬度超過六呎,長度足足有十七呎。前座又寬又深,海倫躺上去無須屈膝——也無須把頭放在邁可腿上,但她無論如何還是這麼做。
蓋普試想寫信到瑞典和圖書,討論除霧裝置性能不佳的問題,但他沒能想多久。丹肯跪在後座地板上,壓著了瓦特的腳,又把他推出座位中間的空隙;現在瓦特一邊哭一邊咳嗽。
「噢,有呀!」邁可道。兩人都笑了,海倫又放下心來;但當他繞過桌子來吻她,她搖搖頭,揮手叫他走開。
「我聽見了。」蓋普道。
「不可以再見到他。」他對她說。
蓋普忘了。而且瓦特在感冒,他想道,不該讓孩子等我,他感冒著呢。
蓋普恐懼地辨認出他們離開的姿態——丹肯帶著瓦特,走下樓梯;小的那個一直回頭看。瓦特揮著手,丹肯拉著他繼續走。走下樓,不見了,進入防空避難室。蓋普用衣服摀著臉哭了起來。
「還沒有,不會結束的。」他道。他的陰|莖頂著她額頭,拗彎了她的睫毛,她認出這還是原來的邁可——公寓裡的邁可,偶爾喜歡用強力脅迫她的邁可。現在她不喜歡這樣了。但她想道,如果我反抗,會鬧得很難堪。只要想到這件事會把蓋普牽扯進來,她就覺得必須不計一切代價,避免事情鬧大。
「他還在水底下!」瓦特尖聲喊道,其實蓋普已經在替他擦乾身體,也開始把浴缸裡的水放掉;他倆赤|裸地站在腳墊上,面對大鏡子。丹肯衝進浴室,蓋普把手指豎在唇上,要他噤聲。
蓋普繼續擦他的腳趾頭。孩子們都出了浴室,海倫又把頭伸進來:「對不起,還有我愛你,」她道。但他專心使用毛巾不抬頭。「我從來不想傷害你,」她繼續道:「你怎麼會知道?我一直想著你。是那個女孩嗎?」她低聲道,但蓋普注意力通通放在腳趾頭上。
「他不是主流作家,」邁可揚言:「奚金斯說的。妳一定也知道系裡面對妳丈夫的評價。」
「什麼?」他道。
「我沒車。」他說。
「標準八汽缸、三百二十立方、電動方向盤,還有單管卡特式化油器,」推銷員告訴邁可:「而且鏽得不厲害。」
「他叫我笨蛋。」瓦特向父親告狀。
「你好奇怪啊,爸。」丹肯道。
蓋普伸出頭來換氣,正好瓦特又喊道:「他閉著呼吸呢!」
「閉嘴,丹肯。」蓋普道。
「我忘了晚餐。」蓋普道。
「我先來的。」丹肯道。
「咳嗽好點了嗎,瓦特?」蓋普問。
「他沒有生病。」丹肯道。
「吵架?」瓦特道。
「我說『所以怎樣?』」蓋普道:「妳真以為我對把自己舌頭割掉的人,會有任何敬意嗎?」
她經常想趁那輛大車穿越市區的當兒,把他那話兒含進嘴裡,車子電鍍的格子形散熱口,像恰巧張大吞食的魚口——「別克八號」的橫排字母就是牙齒。但她想,那樣不安全。
蓋普道:「上車,不許吵架。」
回到家,他給瓦特洗了個熱水澡,陪他一塊兒進浴缸——這是他跟小人兒玩摔角常用的藉口。丹肯已經太大,沒法子跟父親擠一個浴缸了。
還是沒回答;蓋普可以閉氣很長的時間。
「拜了。」她喊道,把車開走了,速度放得很慢。
「都不准坐,你們兩個。」蓋普道。
時間也是促成她做決定的一個因素;即使他們看的是最短的電影,她手頭也起碼還剩二十分鐘。她專心為之,就當作收拾爛攤子的最後一樁工作吧,結果可能會更好,但也可能更糟;她有點自豪:她起碼向自己證明了家庭才是她最重要的東西。甚至蓋普也可能高興聽到這一點,她想;不過要等以後再跟他講,不能馬上。
「耶,看電影!」瓦特道。他們出去了。
「別擔心。」他說,又露出微笑。
「那是媽媽的事。」蓋普道。
他想起那些保母和愛麗絲.傅萊契,還有勞夫太太無以名之的吸引力,他當然懂她的意思;他走出廚房。外面在下雨,天已經黑了。雨水說不定會結冰。車道上的泥土潮濕但很結實。他把車掉頭;然後照例把車開到車道的最高點,關掉引擎和燈光。富豪車向下滾,但他對車道的弧度瞭若指掌。孩子們在黑暗中聽著碎石和爛泥輾壓的聲音,心情亢奮,到了車道末端,他發動引擎,開亮頭燈,瓦特和丹肯齊聲歡呼。
孩子的隊伍最末是瓦特和丹肯,手牽著手;所謂的同儕系統,這套夏令營的辦法出現在蓋普夢中,成了孩童面臨災難的自然反應。小瓦特在哭,跟蓋普聽見他做惡夢、醒不來時的哭聲一模一樣。「我做惡夢了,」他抽泣道。他望著父親,差點對他尖叫:「我做惡夢了啦!」
瓦特看見一輛怪車,指給他們看。車飛快駛過潮濕的街;潑起絢麗的水花,也讓絢麗的霓虹燈潑在車身上——是輛深色的大車,血液凝固的顏色,兩側有木頭鑲板,金黃色的木條在街燈下閃閃發光。木嵌板像月光下滑過一條魚骸、照亮的是長長的肋骨。「看那輛車!」瓦特喊道。
「不是真的那麼小。」邁可很有把握地說。
「那你怎麼看得見?」丹肯問。
嗨!我是瑪姬。我是愛倫.詹姆絲協會的一員,你聽過愛倫.詹姆絲協會嗎?
「我要吃烤土司。」瓦特道。
「我也不能出門。」她說。
「他是個小作家。」邁可大膽地說。海倫非常驚訝:就她所知,邁可沒讀過蓋普的作品。有一次他告訴她,他從來不讀活著的作家的作品;他宣稱,作家總要死去一段時間,讀者才能從閱讀他的作品當中獲得有價值的觀點。幸好蓋普不知道他這種論調——否則一定更輕視他。現在這也讓海倫對可憐的邁可愈發失望。
瑪姬寫給蓋普的信內容就是:
他們瞪著她看。
蓋普在夢裡看到的照片,在色情照片中等級最高。裸體女人的照片依看到肉體的比例多寡命名。如果看得見陰|毛,但看不見性器官,稱做樹叢——簡稱樹叢。如果看得見性器官,因這部位通常會被毛遮住一部分,所以叫做海狸。海狸比僅是樹叢精采;海狸指整個陰|部:包括毛髮與所有器官。如果性器箕張,就叫做兩片海狸。如果性器閃閃發亮,那可是色情界最精采的鏡頭:濕潤的兩片海狸。濕潤代表那個女人不但沒穿衣服、性器官門戶洞開,而且已經準備好了。
「看見勞夫嗎?」她問丹肯。
「不許擠在座位中間那個洞裡,丹肯!」蓋普道。
「打電話就好,」蓋普道:「我帶孩子出去。我們去看電影。拜託趁我們回家前搞定一切。妳不許再見他。」

海倫忽然想到一件事,有點驚慌地問:「你有駕照嗎?」
「妳確定能處理?」蓋普問海倫。
「這是個小城,」海倫道:「不能讓人知道。」
「唉,你鼻子不通呀!」蓋普抱怨道:「不要一次放那麼多到嘴巴裡。一不小心吸進去,就完全不能用鼻子呼吸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又給孩子擦擦鼻子。「擤擤鼻涕。」他悄聲道。瓦特擤了鼻涕。
「求妳進來,」邁可呻|吟道:「要不然我不走,」他忽然強硬起來:「我不怕他。也沒有必要聽他的話。」
「好,我明白了,」蓋普柔聲說:「你是說,你想一直當小孩?」
大部分是蓋普勤寫,而他可憐的編輯吳爾夫拚老命回覆的信。還有送來請他評論的書;蓋普都交給海倫,起碼她會看。有海倫的雜誌;蓋普覺得種類非常多。蓋普自己只訂了兩份雜誌:《美食家》與《業餘摔角新聞》。當然帳單是少不了的。珍妮來信也算勤快;這陣子都是她單向寫過來。偶爾還有幾封恩尼.霍姆的信,簡短卻親切。
「只有這裡才看得見。」丹肯道。
「我可以等。」她說。
「應該是幾個星期吧!」蓋普道。
「瓦特真奇怪。」丹肯道。
「好像在水底下!」丹肯喊道;他閉住呼吸。
但事實上,他必須把駕駛座的玻璃窗搖下,把頭伸進帶著冰雹的冷雨裡;他就這樣把車開回家。
她道:「什麼時候弄到隨你決定,但我們絕對不用我的車,而且我不要被人看見跟你一起在城裡走路,或一起搭巴士。只要有別人知道,這件事就結束。明白嗎?」她走到辦公桌前坐下,他察覺她無意邀請他到桌前去觸摸她,只好在學生通常坐的椅子上坐下。
「什麼是決鬥?」瓦特問丹肯。
他看見丹肯盤子上差不多吃完了的食物,也看見瓦特盤裡原封不動的食物,還看到桌面和地面的若干部分。蓋普道:「瓦特,你不吃飯,長大會變成窩囊廢。」
他感覺海倫與人「有染」已經很久了;好像他得知此事也有一段時間了。但那個名字:邁可.米爾頓!有次派對上,蓋普見過他,而且把他歸了類。蓋普對海倫說,邁可.米爾頓是個「窩囊廢」;他們還討論過他的八字鬍。邁可.米爾頓!蓋普把這名字複誦許多遍。丹肯從學校回家時,他還在瞪著電話簿,丹肯以為父親又在為他虛構的人物找名字了。
「叫他一個人傷心去,」蓋普道:「妳不會再跟他見面。沒有臨別一砲可打,海倫。就用電話跟他說再見。」
「誰說什麼『臨別一砲』來著?」海倫道。
那是部蠢電影。蓋普想,典型迎合兒童口味的片子,典型大學城口味的片子。典型這個國家的片子。典型這個世界的片子!他怒火中燒,只有更加注意瓦特不順暢的呼吸——他小鼻子清水鼻涕流淌成河。
「爸心情不好,對吧,瓦特?」丹肯問弟弟。
從瓦特的托兒所可以看到河對岸,蓋普試著精確判定邁可的住處,他已經把電話簿上的地址背下來了。
瑪姬長大會成為一個把人死掉說成「去世」的人。她覺得「有染」這說法比較有氣質。她手裡拿著這封香水信,站在蓋普家門廊上蓄勢待投,天就下起雨來了。
「邁可。」她大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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