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第一場女性主義的葬禮
「如果男人要進去那麼困難,」蓋普反駁道:「妳最好指望他們不在門口檢查妳的染色體。」話才出口,他就後悔了;他看到羅貝塔閉上眼睛,好像他打了她一巴掌,他把她兩隻大手握在手中,一直握到他感覺她回握。「對不起!」他低聲說:「如果我要變裝,有妳在這兒幫我忙真好。我是說,妳是這方面的老手了,不是嗎?」
「太荒唐了。」吳爾夫道。
「當然。」蓋普道。
「自從瓦特死後,」蓋普寫道:「我的人生就像一本書寫到尾聲。」
第一場在紐約市舉行的女性主義葬禮,前來致哀的人似乎不很確定該怎麼表現。也可能因為這場聚會不在教堂,而是在市立大學迷宮似的建築物裡舉行——一座演講起來回音隆隆,說些什麼沒人聽得清楚的禮堂。逝去的歡呼——給搖滾樂團,或偶爾現身的知名詩人——留下記憶在如斯寬闊的空間裡,自有一份悲涼。但這場地也很嚴肅,因為大家知道,大規模的課程也在這兒授課;幾百個人曾在這裡埋首做筆記。
「天啊!」海倫道。她抱著小珍妮走出辦公室。「我再設法找到我父親。」
「對啊,跑啊,你這小混蛋!」一個穿短大衣的女人恨恨地說。他跑。
「謝謝妳。」蓋普道,但他看得出——大家都看得出!——潔爾西心裡有話要一吐為快。
她寫道。蓋普告訴她,海倫也愛讀書;他想她會喜歡海倫。女孩看來滿懷希望。
「嗯,我很遺憾。」蓋普道。他想到阿噗,當然也想到庫希。還有他的老對頭邦克,他在夢裡有時還會嚐到邦克耳朵的味道。
他告訴開票員,T代表提麗(Tillie),S代表莎拉(Sarah)。
丹肯被介紹給愛倫。獨眼的、沒有舌頭的,蓋普想道,我的家還真是物以類聚。
「死亡似乎不喜歡等我們有所準備,」蓋普寫道:「它沉迷於為人生製造戲劇化的轉折,一有機會就大肆賣弄。」
吳爾夫擁擠的辦公室裡忽然冒出另一個女人,沒人注意到她,但她試著引起吳爾夫的注意她說話的時候,恰好挑中一個絕無僅有、所有人都靜默的時刻,以致每個人都瞪著她看。
「妳什麼也沒錯過,甜姐兒,」計程車司機道:「那婆娘崩潰啦!」
「我希望你不要叫它做作孽的東西。」羅貝塔說。
「吳爾夫先生。」那女人道。她年紀很大,揉合了棕、黑、灰等色澤,她的腳好像痛得快死了;她身上圍一條延長線,在她粗壯的中圍繞了兩圈。
「妳要見我?」蓋普道。她用力點點頭。她從大皮包裡取出翻爛了的《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
上了車,向北開,前往史迪林的暗路上,愛倫.詹姆絲像隻小貓,蜷在後座上呼呼大睡。蓋普從後視鏡裡看到她的膝蓋破了皮,而這女孩睡著時會吸吮大拇指。
「哈囉,」蓋普道:「謝謝妳,達蒂。」
她還告訴他,他臉上的抓傷很快就會止血。
蓋普想著寬敞、豪華的史迪林住宅——現在要出售。他知道自己很想買下它。
「好吧,妳現在有家了。」蓋普對愛倫說;他伸出手,對自己竟然會做這種建議暗地裡皺眉。他聽見母親聲音的回響,她演慣的肥皂劇角色:好心護士歷險記。
「沒,都沒有。」他道。
他想著,這念頭會讓他母親非常快樂,如果他能夠趁她在世時就這麼想。
「確實是的。」蓋普道。
「妳想做什麼呢?」他問她,差點就補上一句:等妳長大。
她寫道。他看著她熱淚盈眶,眼神中充滿崇拜。他搖搖頭,跟愛倫.詹姆絲會員一樣說不出話來。她摸摸他的臉;她像小孩子一樣,手不是很靈活。她伸直手指頭要他數。一隻小手全部的指頭,加上另一隻手大部分的指頭。她把他那本可怕的書讀了八遍。
「閉嘴,開你的車。」蓋普道。
小珍妮哇哇叫了幾聲,拍打蓋普的膝蓋;他詫異地看著她——好像忘了自己腿上坐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小人兒。
「我不是抬棺材的。」蓋普低聲道。
「是的,是的,史都華。」她道。
海倫打電話給另一個辦公室。她試圖跟待在古老、美好的史迪林的父親聯絡;她要恩尼去接他們由紐約飛往波士頓的班機。
蓋普怒目瞪視羅貝塔。「我愛她,」他道:「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妳說我不能參加那個作孽的東西,只因為我是男人?」
我要說話;我要把所有的話說出來。
紙條告訴他。
「那是哈利斯.史丹富叔叔。」米姬低聲對蓋普說,示意那個躺著的人,隔著走道看去,他真像死了一樣。
「沒錯。」羅貝塔道。
「是啊,我們都一樣。」米姬道,她謹慎地張望半空的教堂。不知怎麼一陣痙攣,她整張臉都在抖,面頰上鬆弛的皮膚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保健中心?」蓋普道。
蓋普不信。他抬得動。
「我們該立刻去機場,」海倫對他說:「到波士頓租輛車,開到史迪林。讓孩子休息,」她道:「然後如果你要回紐約參加什麼十字軍運動,就儘管去吧!」
「我打電話到體育館他的辦公室,他們說他在家裡,」海倫告訴蓋普:「我打回家,結果沒人接。」
吳爾夫翻翻白眼。
「以它的歷史,」蓋普道:「我還以為你們會想要——何況又是份禮物。」
「最好是!」她道:「你是T.S.蓋普。」
「她値得兩三個你!」潔爾西忽然對蓋普大聲喊道。她渾濁的黃眼睛裡有淚。「她值得四、五本你可怕的書!」她嘆道:「老貼呀!」她喃喃自語走開,把他們都丟在吳爾夫的辦公室裡「老貼呀,老貼呀!」又一個走路跛腳的人,丹肯想道,但他看得出,父親不想聽他數。
「還有你母親,」鮑吉搖頭嘆道,前門口冰冷的門燈照耀著暗沉沉的史迪林校園。「你母親是個特別的人,」老人回想道:「她是個真正的鬥士。」這碎嘴的老頭兒引以為榮地說:「我還留著她寫給史都華.波西的紙條。」
他抬頭看莎莉.德弗琳要說什麼,但他自己的眼睛也淚水滿盈,一片模糊。不過他聽得見她:她也在哭泣。真心真意地嚎啕大哭!她試著繼續演講,但她的眼光找不到講稿上的字跡,稿紙在麥克風前嘩嘩作響。有個孔武有力的女人,蓋普覺得很眼熟——是他常看見跟他母親同進同出的保鏢型人物——試圖協助德弗琳走下講台,但她不願離開。
「啊!」蓋普道。
「真對不起,年輕人,」米姬低聲對蓋普說;她戴手套的手輕輕靠在他手臂上,像以前波西家養的鸚鵡。「我不記得你名字。」她坦然面對自己的衰老。
「好吧,」蓋普緩緩道;他膝上抱著小珍妮。「好吧!妳知道我不同意,羅貝塔,但我會去。」
他問計程車司機,誰當選新罕布夏州的新州長。蓋普試圖掩飾低沉的聲音,但司機幹這一行已經司空見慣各種怪人,對蓋普的聲音和裝扮似乎都不以為意。
「不是!」吳爾夫突然道。蓋普怒目瞪他。
我讀了所有的書。
「聽著,蜜糖,」計程車司機道:「我沒有必要受妳的氣。」
蓋普心頭湧起強烈的不公平感。這種體型又不是他自找的。他只想安靜一下,跟睿智而看起來很順眼的莎莉.德弗琳(新罕布夏州長選舉的落選者)聊聊天。他要告訴她,她人太好,所以不適合那份爛工作。
他一選定座位,就有個男人跑來坐他旁邊。蓋普朝窗外看。乘客還在趕著登機。他看到那個幽靈似的、髒兮兮金髮的女孩。她沒穿大衣,也沒有隨身行李。看看那個超大皮包——足夠裝一枚炸彈。蓋普又濃濃意識到伏流蛙——在他屁股上蠕動。他張望走道,想知道那女孩坐哪裡,一轉臉卻見坐他身旁那個男人嘻皮笑臉。
蓋普不知曼達.何頓瓊絲是何方神聖;他聳聳肩膀,忍受著她。演講的內容從呼籲團結的高亢政治口號,以至個人對珍妮傷心痛苦的回憶。觀眾不知道該鼓掌還是禱告——該大聲叫好,還是凝重地點頭。氣氛既悲痛,又有迫切的同仇敵愾感——有股強烈的並肩行進的衝動。蓋普冷眼旁觀,覺得這一切都跟他對母親和婦女運動的模糊觀念自然相宜。
你可知道這本書我讀了多少遍?
「我希望你不要去煩任何人。」海倫對蓋普說。
「我要去,」蓋普道:「我跟妳保證,我不會開汽水、發噓聲——不論那些混蛋說她什麼。我有一些她的東西,可能我也要朗誦,如果有人願意聽。」他道:「妳有沒有看過她寫的對於人家叫她女性主義者的看法?」羅貝塔與吳爾夫面面相覷;愁眉苦臉,臉色灰敗。「她說:『我討厭被叫女性主義者,我不會用這個字眼來描述我對男人的感覺,或我寫作的方式。』」
「提麗.莎拉.蓋普?」開票員問。
和_圖_書她是個年輕女子,顯然不贊同蓋普奇裝異服、妓|女模樣的打扮。「沒有行李要託運?沒有手提行李?」他們問蓋普。
「他跟我姊姊打砲把她弄死了!」阿噗哀嚎道。她怎麼會相信蓋普辦得到這一點,蓋普永遠無從知道——但顯然阿噗相信這是真的。她爬到他放棄的座位上,追逐他和羅貝塔——兩人終於突破重圍,來到走道上。
「媽的,怪物,」計程車司機道。但他慢了下來,而且一路開到機場沒再說一句話。蓋普把車資和小費放在引擎蓋上,一枚銅板滾到引擎蓋和保險桿的夾縫裡。「該死的女人。」計程車司機道。
「他在睡夢中過去是好事。」海倫道:「尤其我想到你母親。」
「莎莉.德弗琳?」蓋普道。
蓋普對她微笑,就回去睡了。
抵達波士頓的羅根機場,她幾乎站著就睡著了;蓋普領著她步下走道,他填租車表格時,就讓她靠在櫃檯上。
「是的,是的,我相信是這樣的。」他鼓勵她。
「不要!」羅貝塔說:「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到場。」她道。
達蒂幫他叫了計程車;他看到她的最後一眼,她正走離人行道,回到護理學院的大禮堂。其他幾個站在建築物外面、顯得頗具威脅性的女人,似乎沒興趣侵犯她。更多警察趕到;蓋普找尋那個眼睛像盤子的女孩,但她沒跟那幾個女人在一起。
「你該多待一會兒,等著看你爸會變成什麼。」羅貝塔道。
「我才不在乎她會喜歡什麼。」蓋普道。
「對不起!」他低聲道。如果她不是刺客,他想他知道她是什麼人。他曾經寫道:「為什麼我的生活周遭有這麼多說話有障礙的人?還是因為我是作家,所以對語言傷害特別敏感。」
但是那男人忙不迭落荒而逃後,走道旁的位子就空了下來,對別人是種邀請。蓋普張牙舞爪地瞪著空位,準備向下一個膽敢來坐的男人挑戰。但接近蓋普的人,卻粉碎了他一時興起的自信。她非常纖瘦,小女孩似的手都是骨頭,緊扣著超大的皮包。她沒有先打招呼就落坐。今天的伏流蛙是個年輕女孩,蓋普想道。她伸手到皮包裡,蓋普抓住她手腕,把她的手從皮包裡拉出來,放在她腿上。她不很強壯,手裡也沒槍;甚至沒有刀。蓋普只看到一本白紙和一支橡皮被啃光了的鉛筆。
「可是你不會想去的,蓋普,」羅貝塔緊張地說:「拜託你不要去。」
蓋普把這些小紙片翻來覆去看;他不斷點頭;他不斷微笑。
說起來,這場葬禮對珍妮.費爾茲而言,還是相當合宜的;一些基本的訊息得以從母親傳遞給兒子。現在他也開始扮演某個人的護士了。更重要的是,他終於理解他母親的才華何在;她有正確的直覺——珍妮總是做正確的事。蓋普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看出這一課跟他寫作的關係,但那只是個私人目標——照例只能佔用很少的時間。在向北駛往史迪林的車上,真正的愛倫.詹姆絲在後座熟睡之際,蓋普做了個重要的決定,他要努力向他的母親珍妮.費爾茲看齊。
「我去定了,羅貝塔,」蓋普道:「我不在乎妳叫它什麼。」
她指指他,羞紅了臉。她還碰了他的大胸脯一下。
「蓋普,你不知道某些婦女運動的成員對你的書有什麼樣的反應。」吳爾夫勸告他。
巨大而醜陋的胸罩肩帶嵌進他肩膀裡。但每當蓋普覺得有女人在看他,或許懷疑他的性別,就轉身以側面向她,炫耀他的身材。他希望這樣就能消除一切猜疑。
「哈囉,阿噗。」蓋普道,看見她皺眉——顯然這是個深受痛恨的小名,沒人再用這名字叫她了。「班布麗姬。」蓋普嘟噥道,但要交朋友已經來不及了。已經遲了好多年。自從蓋普咬掉邦克的耳朵,又在史迪林保健中心玷汙了庫希,卻從來沒有付出真心愛過她——沒去參加她的婚禮,也沒有出席她的葬禮——那晚以來,就來不及了。
我討厭愛倫.詹姆絲會員,我絕不會把自己弄成那樣。
護理學院大禮堂的台階上,站著一個看來跟羅貝塔旗鼓相當的黑女人,對蓋普揮揮拳頭,沒說一個字。說不定也是個愛倫.詹姆絲會員。另有幾個女人在旁聚集,蓋普擔心她們也許在考慮發動攻擊的勝算。很奇怪的,這群人的邊緣,似乎跟她們沒有聯繫,站著一個幽靈似的、似乎尚未成年的女孩;她有一頭髒兮兮的金髮,一雙穿透人心的眼睛,是沾了咖啡汁液的髒盤子的顏色——像吸毒者的眼睛,或長年流著艱困的眼淚。蓋普覺得她的目光使他全身凍結,他怕她——好像她真的瘋了,婦女運動的青少年殺手,特大的皮包裡放著一把槍。他抓緊自己的醜包包,想起自己的皮夾起碼塞滿了信用卡;他有足夠的現金叫計程車去機場,信用卡可以買一張飛波士頓,回到他在世間剩下的其他親人懷抱的機票。他希望能擺脫那對誇張的乳|房,但它們固著在那兒,好像長在他身上——這件該緊的地方不緊、該鬆的地方又不鬆的連身褲裝,也像長在他身上。他只有這些,也只好將就。從護理學院傳來的喧鬧聲,蓋普知道羅貝塔正陷於激烈爭辯——如果不是戰鬥。有人昏倒,也許是打昏的被抬出來;許多警察進去了。
「她是我母親。」蓋普對他經過的一個女人說,這女人看來有母親的潛力。她懷孕了。在她責難的面孔上,蓋普看到理性與仁慈;他也看到克制與輕蔑。
「你相信這種話就太蠢了,蓋普,」羅貝塔道:「你把我們都當作|愛倫.詹姆絲協會的人了。」
她寫著,然後停下來等蓋普讀完。
「什麼事?」他問她。但小娃兒又安靜下來,注視著吳爾夫辦公室裡某件他們都看不見的東西。
「我得告訴檢驗醫生,你知道。」鮑吉說。
「呃!」蓋普道。他在史密斯和瓊斯兩個姓氏中間拿不定主意,莫名其妙「史密恩斯」便脫口而出。米姬和他自己都吃了一驚。史都伊二號則似乎沒聽見。
「請絕對不要告訴海倫。」鮑吉道。
「告訴她什麼?」蓋普問。
「事實上,」海倫道:「你不能參加。」
不論對蓋普有何等積怨,或不論對一般男人有多少怨恨,阿噗的敵人終於落入她手裡,任她發落了。
所以蓋普在護理學院的大禮堂坐立不安。他扭絞著可笑的皮包上讓人發癢的辮子提把,那是個扁塌塌、麻質材料做的東西,東方造型,剛好裝得下他的皮夾而已。羅貝塔撐得幾乎快要爆的大肩包裡,藏著蓋普真正的衣服——他的另一個身分。
蓋普當然知道,道比備受壓迫的心臟已經辭職不幹了,威廉戰死,庫希被生育所害。蓋普想他大概知道阿噗在哪兒。沒看到學名班布麗姬的阿噗,讓他鬆了一口氣。
那個男人試圖起身,但起不來;他被安全帶綁住了。他無助地望著蓋普。蓋普湊到他被困的大腿上;他被自己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嗆到,才憶起羅貝塔在他身上倒了一大堆這玩意兒。他把安全帶扣環對準,啪地一聲把那人鬆開。然後他兇惡地挨著那人通紅的耳朵低聲道:「飛機升空以後,小可愛,」他對那嚇壞了的人說:「滾到廁所裡去自己吹喇叭。」
「上了年紀的十來歲的私娼。」羅貝塔糾正他。
蓋普坐在吳爾夫紐約的辦公室裡,試著理解環繞他母親之死的一大團計畫。
蓋普自顧自想道:悲慟逾恆的前摔角選手,男扮女裝參加母親的追悼會。他親過海倫和孩子,甚至親了吳爾夫。「別擔心妳老爸。」他對海倫說。
「我看到一個獨臂的男人。」丹肯道。
鮑吉與蓋普跟著蹣跚、顛簸的人群,走向載他們前往史迪林墓園的汽車。周圍衰老的群眾都散去後,鮑吉帶蓋普到巴斯特小吃店,坐下來喝杯咖啡。鮑吉似乎很能適應蓋普在夜間改變性別、在日間變更名字。
「不,不,你不需要參加。」羅貝塔堅持。
靈車駕駛一身雪茄味,但蓋普只朝史迪林教堂裡日影斑駁的座位瞄一眼,就知道他說得對。少數幾個男性的後腦勺只見白髮與光頭;椅背上起碼掛了十三、四根枴杖。還有兩張輪椅。
「整理了一下?」蓋普道。他拉開可怕的水藍色連身褲裝的拉鍊,撕掉兩片假奶。老院長說不定以為,這位當紅作家每次出門旅行都是這副裝扮。
「你非是不可。」駕駛道:「否則我們永遠沒法子把他弄出去。他是個大塊頭。」
史迪林教堂是棟方方正正的建築,企圖蓋成都鐸式;教堂四周爬滿了常春藤,看起來倒像是它從地底衝出來,試圖擺脫濃密的藤蔓似的。蓋普窺探散發黴味的教堂,吳爾夫送他的那套細條西裝長褲的褲腳拖在腳下,他始終沒有找裁縫,只試著自己把褲腿改短。第一波灰色的風琴樂聲,像煙霧飄過。他以為來得已經夠早,但很令他頭痛,史都肥的葬禮已經開始了。與會的人年紀都很大,幾乎和圖書都不認得——參加過所有人的葬禮的史迪林學院的老一輩,彷彿在期待自己的葬禮同時,付出雙份的同情。蓋普想,大家來參加這場葬禮,主要是因為米姬的娘家姓史迪林。史都華.波西沒幾個朋友。長椅一排排坐的幾乎全是寡婦;她們附薄紗的小黑帽,就像黑色的蛛網結在這批老婦人頭上。
「就是昨天,」鮑吉道:「病了很久——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是嗎?」
「她睡著了,」蓋普道:「其他人到哪兒去了?」問題才出口,他就覺得冷酷的伏流蛙咚、咚、咚從寂靜的屋子冰冷的地板上跳過來。
蓋普不消說覺得自己也像敞開的棺柩,所有的女人都在看他——他臉上的紅妝白粉,可笑的偽裝。
「我們需要四個人,」駕駛道:「起碼四個。」
「拜託別吵了,兩位。」吳爾夫道。
「她值得一百個史都華.波西,你知道。」
「那是女人的葬禮。」羅貝塔道:「愛她的女人,為她哀傷的女人。那就是我們想要的。」
「我沒打算這麼做的,」她說,仍在哭泣——她指的是痛哭失態——「我還有話要說,」她抗議道,但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該死。」她聲音中有份威嚴,讓蓋普動容。
「史密恩斯先生?」米姬道。
「媽。」史都伊二號警告她。
然後他肩膀上的小手弄痛了他;他想起自己是誰——一個闖入女性儀式裡的男人——他轉過頭看身後那個滿臉疲憊之色的年輕女人。她的臉很熟悉,但他認不出她。
蓋普在本子上寫道;他撕下那一頁,遞給年輕女人,她不肯接。
「珍妮.費爾茲保健中心?」蓋普沒什麼感覺地說。
鮑吉院長打電話來,問有沒有用他之處。
「妳好嗎?」蓋普道。他一眼就看出,這個可悲的婦人並不像吳爾夫說的,「愛」他的小說。
「很好。」蓋普告訴她。
「你是個混蛋、白癡。」蓋普對他說:「如果你不閉緊嘴巴,把我送到機場,我就告訴警察你對我毛手毛腳。」
「我看她像個十足的白癡,」計程車司機繼續道:「要是她連自己都管不好,怎麼可能當州長?」
「那是女性主義的葬禮,」海倫道:「你看報了嗎?或者你只看標題?」
海倫在廚房垃圾桶裡找到那件水藍色的連身褲裝,以及塞得結實的胸罩;這似乎讓她開心一點。櫻桃色的塑膠長靴由她穿,也比蓋普合腳,但她還是把它扔了。愛倫要了那條綠絲巾,海倫帶她去採買了些衣服。丹肯要假髮,就給了他;他一個早晨都戴著那玩意兒,蓋普很是不爽。
珍妮去世後,蓋普想必更覺得迷亂——時間似乎正按照特定的計畫流逝。但計畫的內容是什麼?
「妳畜牲,羅貝塔!」蓋普恨得牙癢癢的。
「這恐怕是真的,」羅貝塔道:「這是你不該去的另一個理由。」
蓋普覺得真的很難過,在那一刻;他聽見數百個女人同聲嘆息啜泣。在他身旁,羅貝塔的闊肩膀顫動不已。他覺得有隻手(可能是坐他正後方那個女人)按著他緊裹在水藍色連身褲裝裡的肩膀。他不知道自己這種怵目驚心的不當穿著,是否該挨一巴掌,但那隻手只是扶著他肩膀。也許這女人需要依靠。這一刻,蓋普知道,每個人都覺得親如姊妹,不是嗎?
「我想,」潔爾西道:「我今天能不能早點下班——你能不能替我說句好話,因為我想去參加那個葬禮。」她說話時低著頭,一個字一個字僵硬地吐出來——愈簡短愈好。她不喜歡在陌生人面前開口;還有,她認得蓋普,不想被介紹給他認識——永遠不要。
「快跑,蓋普!」羅貝塔喊道。
羅貝塔翻翻白眼。過去不是沒有人指責蓋普利用他母親和婦女運動的聲望,羅貝塔看過《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的廣告,是吳爾夫在珍妮遇刺後火速擬出來的稿子。蓋普的書似乎利用這場悲劇大發利市——廣告傳遞一個噁心的主旨:這可憐的作者,先是死了兒子,「這下子連他娘都死了啦」。
「我出國去了。」蓋普道。
計程車司機踩下油門,怒氣沖沖在沉默中開了一段,希望藉加速和莽撞開車,震懾乘客。
「求你不要去,蓋普。」羅貝塔柔聲道。
「她是愛倫.詹姆絲協會的人,」羅貝塔低聲告訴他:「她不能說話。」但這女人用她痛苦、遺憾的臉,融化了觀眾的心。她張開嘴,彷彿在唱歌,但沒有發出聲音。蓋普幻想他可以看見她割斷的舌根。他憶起母親如何支持她們——這班瘋子;珍妮善待每一個前來找她的人。但珍妮終於承認她不贊成她們的作為——也許只在蓋普面前。「她們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珍妮說:「但這種行為跟她們痛恨的、男人對待她們的方式如出一轍。她們為什麼不發誓保持沉默就好,或者只要有男人在場就不講話?」珍妮道:「這不合邏輯;殘害自己來強調自己的觀點。」
蓋普被領到走道最前方那排長椅,跟遺族席只隔一條走道。令他大吃一驚的是,一個老頭子四肢伸長躺在本來該蓋普坐的長椅上,於是他被招手叫去波西家族專屬的那排長椅入座,坐在米姬身旁。蓋普差點以為那個躺在長椅上的老人是另一具屍體,正排隊等輪到他下葬。
「你知道他也過去了?」鮑吉問。
她寫了更多字。
「是啊,保健中心一向沒有名字,這你是知道的。」鮑吉道:「校內大多數建築都有名字的。」
就在波西家碩果僅存的成員排排坐的長椅上,蓋普憶起了某一天。
她扶起他手臂,領他快步通過剩餘的暴民行列。跟達蒂在一起,似乎沒有人要傷害他。她們放他走了。
「想辦法站起來。」她溫和地說。他看出她是個護士。一個真正的護士。她胸前沒繡時髦的紅心;只別著一枚藍色的銅徽章——她的名字是R.N.什麼的。
「那太荒唐了。」海倫道。
幸好蓋普沒看見廣告;甚至吳爾夫都後悔了。
她熱烈地點頭。
莎莉.德弗琳用柔和、悲傷的眼睛向下看著他們,好像沉默地責備一教室不專心聽講甚至也沒好好坐著——的小學生。
小珍妮又在哇哇叫,但蓋普沒理她。海倫把她抱過去。
吳爾夫說:「只有秘書,四點到五點之間找不到她們,會有人在乎。」
我來自伊利諾州。我父母死於汽車事故,最近發生的。我來東部找你母親。我寫給她一封信她親筆回了我的信。她的回信真好。她邀請我來跟她住。她還叫我讀所有你寫的書。
「你要去?」吳爾夫道。
「天啊,不知道,」蓋普說:「在這兒設紀念館?」
「老天!」蓋普道。
「你好嗎?」潔爾西對蓋普道;她不肯正眼看他。
「拜託,」羅貝塔道:「請讓一讓,拜託。她是他母親——妳們一定都知道。她唯一的孩子。」
這下子蓋普看清楚了女人失敗的模式。也許那個可惡的現任州長說,德弗琳女士沒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就像個女人。」莎莉.德弗琳公開表達她對珍妮.費爾茲的感情,卻被認為能力不足以擔當州長之類神氣活現的重責大任。
蓋普讓駕駛拉住他手臂。
「我看到一個只有一條腿的男人。」丹肯宣佈,他搜索曼哈頓的街道與窗戶,找尋有殘疾或長相古怪的人,這份工作認真做下來,可得花好多年工夫。
蓋普知道鮑吉一向很喜歡他母親。他把熟睡的愛倫放在客廳的長沙發上,關掉病態的電視,螢光使女孩的臉變成藍色。
那個大塊頭、滿臉橫肉的女人,發現自己單獨面對麥克風。觀眾安靜地等待。蓋普覺得肩膀上那隻手在顫抖,也可能是拉扯。他側眼看見羅貝塔疊放在腿上的大手,就知道肩膀上那隻手一定很小。
蓋普覺得羞恥。他替別人覺得羞恥。
警方表示,預期會出現暴力。
「她對其他女人的意義那麼重大,」羅貝塔說:「不要生氣。你不擁有她,你知道的。」
「是的,史密恩斯,」蓋普道:「史密恩斯,六一年畢業。我上過波西先生的歷史課。」我經歷的太平洋戰爭。
「還有人要朗誦她的書,」吳爾夫道:「我們捐贈了一些。」
「你這身衣服真好看。」涎著臉的鄰座說。
其他人似乎比較同情。有人喊道,他有權在場——但也有別的叫囂聲,相當沒有同情心的。沿著走道往外跑,他覺得假乳被打了;他伸手去摸羅貝塔,才發現羅貝塔已經出局了。她被撂倒了。幾名穿藍呢短大衣的年輕女子坐在她身上。蓋普猜想她們也許以為她也是扮裝的男人;她們恐怕要吃不少苦頭才會發現羅貝塔是真貨。
「好啦,好啦,」他疲憊地說:「妳是愛倫.詹姆絲會員。」但女孩咬著嘴唇,用力搖頭。她把紙條硬塞進他手裡。
「癌症,通常都是,」鮑吉沉重地說:「他得癌好久了。」
「你不能去,蓋普,」羅貝塔承認:「真的,我沒告訴你,因為你會生氣。我還以為你本來就不想去。」
「現
www.hetubook.com.com在校園裡有女孩子了,這你是知道的,」鮑吉道:「應該稱她們女性,」他搖搖腦袋補了一句。「我不知道,她們都太年輕。我覺得她們還是小女孩。」
她寫道;她停了下來,對他微笑。然後她把臉藏在棕色大手帕裡。
「這會他媽的變成全國性趨勢,」蓋普嘟噥道:「等著看好了。」他沒再多說;他擠在羅貝塔身旁,顯得嬌小而絢麗,好像每個人都在看他,對他的性別有所察覺——或起碼像羅貝塔事先警告的,察覺他的敵意。
蓋普看著她;蓋普的乳|房確實比她大。阿噗一身無性別的穿著,她剪著流行的單一性別髮型,她的容貌既不纖細,也不粗糙。她穿一件美軍T恤,有士官的階級飾條,戴一枚角逐新罕布夏州長的女候選人的競選徽章。蓋普大吃一驚發現,原來那名女候選人就是莎莉.德弗琳。他很想知道她勝選了沒有。
「有很多人演講。」羅貝塔道:「你不會想去的。」
愛倫.詹姆絲閉上眼睛,彷彿高興得要昏倒。空中小姐要求她繫上安全帶,她也沒聽見;蓋普替她繫好安全帶。飛往波士頓的短途飛行中,愛倫不停筆寫下她的心聲。
「我叫達蒂。」護士告訴他;她起碼有六十歲。
「咦?」蓋普道:「那她也相信,女人之所以遭遇她所遭遇的一切,都只怪她生為女人嗎?」
「有,我想有。」蓋普道。他檢視那個醜陋的皮包,發現皮夾安然無恙。他的假髮——愈發蓬鬆得厲害——仍夾在腋下。蓋普的衣服在羅貝塔那兒,他徒然張望,卻看不到羅貝塔從這第一場女性主義的葬禮出來的跡象。
「是啊,學生,」鮑吉道:「女生投票要求保健中心以她為名。」
「你身材真了不得!」羅貝塔對他說。
「妳有大衣嗎?」空中小姐問他,對他的評價顯見也不高。
「聽到這消息很遺憾。」史密恩斯先生說。
「不必,我可以一個人扛一頭。」蓋普道。
我喜歡奧絲汀(Jane Austen)。
「有個男人在這裡!」班布麗姬對著護理學院禮堂裡哀痛的沉默高聲嚷道。甚至連台上那名心神混亂的愛倫.詹姆絲會員,也發出一個很小的聲音——一聲呻|吟。「這兒有個男人!」阿噗尖叫。「是T.S.蓋普。蓋普在這裡!」她喊道。
「好啊,妳要去當然可以。」吳爾夫很快就答應,他不比潔爾西更有意願把她介紹給蓋普。
新近上任的史迪林學院校產管理組主任,到恩尼家來,跟蓋普密談。管理主任解釋道,恩尼住的是學校宿舍,若不礙事,希望海倫盡快把恩尼的物品遷走。蓋普曾經聽說,史迪林家族的宅第,也就是米姬.波西的房子,若干年前已交還史迪林——是米姬與史都肥送給學校的禮物,還舉行了一個贈送儀式。蓋普告訴管理主任,他希望海倫能夠有跟米姬一樣多的時間來處理搬家事宜。
「也別擔心蓋普。」羅貝塔對海倫說:「我會把他裝得極好,沒人會煩他。」
「是的,」鮑吉道:「她們給了海倫一點藥,幫助她入睡。她在樓上。我想就由我來等你——你知道:這樣萬一孩子們醒來,需要什麼東西,就不必驚動她。真遺憾,蓋普。這種事有時湊在一起,通通發生了,感覺總是如此。」
機上這名坐在他身旁的非暴力小流浪|女,匆匆寫了幾個字,把紙條交給他。
蓋普控訴地瞪著羅貝塔,但她注視著正向窗外眺望的丹肯。丹肯取出望遠鏡,窺伺曼哈頓。
「作家?」蓋普猜。她鬆了一口氣,微笑;他那麼容易就懂她的意思,她的表情似乎在說。蓋普覺得喉嚨緊縮。她使他想起他讀過的一些生來不幸的兒童;沒有抗體的——不能靠自身的免疫力對抗疾病。他們必須終身躺在塑膠袋裡,否則一次普通的感冒就會致命。伊利諾來的愛倫.詹姆絲也是如此,而且她出袋了。
羅貝塔溫熱的大手扶著蓋普後腰,她用低沉的聲音鼓勵他:「快離開,動作快,什麼話也不要說。」
孔武有力的女人想說什麼,觀眾在等待。但她們要聽她講話,恐怕得等到永遠。羅貝塔認識她。羅貝塔從蓋普身旁站起,開始為孔武有力女人的沉默——為她在麥克風前面那麼令人氣結的沉默——鼓掌。有其他人附和羅貝塔——甚至蓋普,雖然他對自己拍手的理由一無所知。
「而且多花沒有必要花的錢。」羅貝塔道。
「讓他過去。」懷孕的女人喃喃道,沒帶太多感覺。
蓋普知道他母親當年選擇史迪林,至少因為這是撫養孩子的好地方。他也知道,珍妮的直覺一向很正確。他喝光咖啡,熱情地跟鮑吉院長握握手。他還有一場葬禮要參加。然後,他要跟海倫一起思索未來。
「聽起來不錯,是不?」鮑吉問;他不確定蓋普是否同意,但蓋普根本不在乎。
「水電管線都爛光了。」那人說。他暗示米姬與史都肥年事已高,心餘力細,只好任屋況一路敗壞下去。「它也許是棟可愛的老屋,有它的優點,」年輕的主任道:「但校方必須向前看。我們這兒的歷史夠多了,沒有必要把房屋經費通通浪費在歷史上。我們需要更多校方可以利用的建築物。那棟老房子再怎麼整理,畢竟只能當住宅。」
蓋普完全忘了要拜託風琴手不要給恩尼重複史都肥的殯葬樂曲的任務。反正他也沒注意聽音樂;即使重複,他也不會知道。海倫不在場,當然不會知道有什麼區別。而且蓋普知道,恩尼也不會知道。
幸好蓋普對那門課程也同樣一無所知。
「八遍。」蓋普呢喃道。
「妳上大學了嗎?」蓋普問她。
但這一刻,蓋普卻被眼前這瘋女人感動,從她身上感受全世界自殘的歷史——透過暴力與不合邏輯,這種行為或許比什麼都更能表達一種無以名之的傷痛。「我真的好難過。」那女人的大臉訴說著,融化在他眩暈的淚水裡。
「希望是這樣。」威廉忐忑地說。
「你們這地方是我唯一知道的地方。」蓋普平淡地說。
海倫過來說,電話找不到她父親。
「喔,那個大而無當的東西,我們要賣掉它。」主任對蓋普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那房子毫無價值可言,你知道的。」
「起碼要富足。」蓋普道。
「我不跟你爭,蓋普,」羅貝塔說:「現在不。你很清楚她也寫過別的東西。她是位女性主義者,不論她喜不喜歡這標籤。只因為她指出女人蒙受的不公正,她就是女性主義者。只因為她認可女人有權過自己的生活,做自己的選擇,她就是女性主義者。」
蓋普沒想到會看見鮑吉院長晦暗的臉,他獨自在燈光調暗的客廳裡看電視。這位即將退休的老人,似乎不在意蓋普打扮得像個妓|女,但他恐懼地瞪著熟睡的愛倫.詹姆絲。
他知道母親會怎麼做。他知道海倫不會介意;羅貝塔當然也一直會伸出援手。所有那些曾經受過傷,現在已經痊癒的女人,也會以她們自己的方式提供協助。
他們坐在開闊的大禮堂正中央,距舞台和演講台只有三排位子;潮水般的女人湧進——在他們身後一排又一排——一路往後,禮堂後方有一大片沒排椅子的空間。不想整場儀式都坐在那兒、卻又想來致意的女人,列隊緩緩從一扇門走進來,又從另一扇門走出去。就好像為數較多坐著的觀眾是敞開的珍妮棺柩,這些緩慢移動的女人則是來瞻仰她的。
「媽。」史都伊二號道。
漫長夜裡,小珍妮醒過一次;蓋普終於離開海倫溫暖沉睡中的身體時,發現愛倫已經找到哭泣的嬰孩,正在溫牛奶。古怪的類似嬰兒哼哼唧唧的聲音,從愛倫沒有舌頭的口中發出。她曾經在伊利諾州一家托嬰中心打工過,她在機上曾經寫給蓋普看。她熟知嬰孩的一切,甚至會模仿他們的聲音。
「要是你不放慢速度,」蓋普道:「我就告訴警察,你企圖強|奸我。」
「紀念館呀?」
「你認識史密恩斯先生?」米姬問院長。
道比聽不懂,阿噗還不會講話,庫希說她不相信——只有上帝知道她去了哪兒。
「我們需要四個人。非得這樣不可。」駕駛道。
「棺材,傑克。」靈車駕駛低聲道。史都伊二號挺胸凸肚站在他旁邊,臉色凝重地盯著那口盛裝他父親遺骸、碩大無朋的棺材。
蓋普一望即知,只有史都伊二號、駕駛和他三個人抬棺材。他很懷疑他們搬得動。這麼沒人愛真可怕!他看著史都華的大棺材想道。好在棺蓋已合上了。
「你們兩個合抬一頭,」他說:「不就抬起來了嗎?」
場地的名稱是護理學院大廳——用來紀念珍妮.費爾茲倒也湊巧相稱。很難分辨前來弔唁的人,誰是穿著胸前縫一顆小紅心的珍妮.費爾茲服,誰又是永遠一身清白不趕流行的正牌護士,但正牌護士來護理學院多半有其他目的,停下腳步看一眼和_圖_書這場典禮出於好奇或同情,或兩者皆有。
我讀過最棒的強|暴故事。
「她說得對,」吳爾夫說:「我本來也想去。畢竟我是她的編輯。你還是讓她們照她們的想法做吧!蓋普。我認為珍妮會喜歡這活動的。」
「那我們在機場租輛車,」蓋普道:「反正不管怎麼說,我們都得過了今晚才走。我得去參加那場該死的葬禮。」
母親曾經提過的一個殘酷的譬喻,像巨浪般席捲蓋普,像一陣作嘔,但他沒有告訴老院長。淫慾又毀了一個好人!恩尼寂寞的一生讓蓋普沮喪。
「但是更大。」史都伊二號嚴肅地說。
鮑吉院長自告奮勇,擔任不可或缺的第四人。
「一個同性戀跳傘家。」蓋普道。
「他的心臟?」蓋普猜測。
他黝黑的膚色用粉撲成病態的灰白,但羅貝塔說,這樣可以掩飾他的鬍碴。他的薄嘴唇塗成櫻桃紅,但他不斷舔舐,弄花了嘴角的口紅。
他對假髮比較沒把握。蜜黃色的妓|女造型蓬蓬頭,他的頭皮在底下發癢,他脖子上繫一條漂亮的綠色圍巾。
她寫道。她等他認可,一行接一行。他得點頭,她才繼續寫。她把自己的一生寫給他看。她的高中英文老師,她唯一在意的。她母親的濕疹。她父親開太快的那輛福特野馬車。
「作孽的東西是什麼意思?」丹肯問。
「我沒有授權舉行葬禮,」蓋普道:「怎麼可能有葬禮?屍體在哪裡,羅貝塔?」
「那不完全是一場葬禮,我告訴過你,」羅貝塔道:「它會比較像遊行——一場致敬的遊行。」
羅貝塔來電,敘述她被捕的經過,丹肯——全家唯一還沒累到不想說話的人類——告訴她,恩尼死於心臟病突發。
「我們死了會到哪兒去?」庫希有次問她母親。史都肥打著嗝走出廚房,波西家所有小孩都在場:戰爭在等著的威廉、心臟還在堆積脂肪的道比、不適生育的庫希;永遠的校友史都伊二號。只有老天知道,阿噗在做什麼。小蓋普也在那兒——在寬敞、豪華的史迪林豪宅,奢侈的鄉村式廚房裡。
「什麼事?」蓋普問。
機場的人對蓋普的美國運通卡多方質疑,並要求提供進一步的身分證明。他們千篇一律問他T與S分別是什麼名字的縮寫。航空公司的開票人員顯然跟文學界沒有接觸——不知道T.S.蓋普是何許人也。
丹肯從吳爾夫辦公室的窗戶向外望去,曼哈頓的四十樓。丹肯可能覺得好像又回到他剛下的飛機上。
「可是我母親被殺死了!」蓋普說。
羅貝塔和吳爾夫又露出那種愁眉苦臉、臉色灰敗的德行;蓋普則是一臉茫然。
可憐的院長開始緊張。「他在樓上的床上,」鮑吉道:「我對著樓上喊,可是我知道我得上樓才能找到他。我替他整理了一下,才去通知別人。」
「比你的漂亮啦!」羅貝塔道,用有力的大拇指和擅長截球的修長食指——蓋普相信這是她在費城鷹隊期間經常受傷的幾根手指頭之一——狠狠掐了一把他的大腿。
「塞到你自己耳朵裡去。」蓋普道。畢竟他是那個多年以前、很久以前,在波士頓電影院裡把前來勾搭的色狼割了一刀的女人的兒子。
「女學生嗎?」蓋普道。
「史都肥?」蓋普道。
「沒想到你會來。」鮑吉低聲對蓋普說。
「我試著跟你聯絡,」鮑吉道:「恩尼出事了。」
然後蓋普得去跟史迪林教堂的風琴手打交道,要求他不要在恩尼的追思禮拜上,重複早晨給史都肥的喪禮奏過的曲子。海倫很在意這件事;她心情不好,所以蓋普對於這件在他看來沒什麼意義的差事也不多問。
海倫從辦公室回來,小珍妮在她背上哇哇叫。
「在我看來,」計程車司機道:「就該開那麼一槍,大家才會知道,女人幹不了那份工作,妳知道嗎?」
蓋普告訴海倫史迪林波西的家宅要出售,海倫不禁痛哭。當然她實際上是為自己的父親,以及其他的一切流淚,但想到史迪林學院連他們小時候心目中最豪華的房子都要掃地出門,蓋普和海倫都很難過。
「史迪林的教堂可能會有點混亂,」鮑吉解釋道:「海倫會告訴你,她都知道。史都華的追思禮拜安排在早上;恩尼略晚一點兒。珍妮那件事,你當然也知道囉?」
愛倫.詹姆絲豎起一根骯髒的手指頭;她做出不快樂的表情。
「嗯,死了以後,」米姬告訴孩子們——包括蓋普在內——「我們都會到一間大屋子裡,跟這兒差不多。」
「妳什麼意思,我不能去?」他問。
「真高興你來了,傑克,」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對蓋普說。蓋普幾乎不被察覺地溜到最後一排座位;他打算等這場磨難結束,再去跟風琴手攀談。「我們搬棺材還缺壯丁。」那人道。蓋普認識他——他是殯儀館開靈車的。
「如果你真的想去,蓋普,」羅貝塔低聲對他說:「你得變裝。」
「如果那些女人認出你。」羅貝塔對蓋普說:「她們會把你撕成粉碎。最起碼,她們不會讓你進門。」
「我知道,」蓋普道:「可是妳說得對。她可能會喜歡這種場合,所以我要去。排了什麼節目?」
「他在睡夢中過去的嗎?」蓋普一邊脫下假髮,一邊問鮑吉。「你在這兒找到恩尼的嗎?」
「你一直對她很好。」蓋普提醒他。
「妳是說,所有男人都不准參加我母親的葬禮?」蓋普問羅貝塔。
「我對你媽媽的事很遺憾。」潔爾西道。
蓋普從鮑吉手中接過雜誌,想像死亡現場那一幕。恩尼對著兩片海裡的照片手|淫,他的心臟忽然停工。蓋普讀史迪林的時代有則笑話說,這是最受歡迎的「走」法。所以恩尼就這麼去了,好心的鮑吉替教練拉好褲子,藏好雜誌,免得他女兒看到。
「妳父親和母親都去世了?」蓋普問。她點點頭,又在用力咬她牙痕密佈的嘴唇。「妳沒有其他親人?」他問。她搖頭表示沒有。
吳爾夫道:「我相信這時間是特別挑的,讓紐約市半數的秘書可以提早一小時下班。」
「把假髮戴上。」達蒂建議他:「否則人家會以為你是扮裝的。」他奮力戴上假髮;她在一旁幫忙。「外界對扮裝人很惡劣。」達蒂補了一句。她從自己一頭灰髮裡取下幾根髮夾,替蓋普把假髮夾得更像樣點。
「一年級?」蓋普翻譯道:「可是妳不喜歡。不合適?」
「我覺得你扮成護士才醒目呢!」羅貝塔道:「我怎麼知道她們人數會這麼多。」
羅貝塔警告過他,絕不可在人前開口講話,試都不要試。他對這種狀況早有準備。他搖搖頭。他從胸前的有蓋口袋裡,掏出已經被他巨無霸的假乳|房壓皺了的小本子,又從那個荒謬的皮包裡撈出一支鉛筆。那女人尖銳如爪的手指掐入他肩膀,好像要防範他逃跑。
「不知道。」蓋普道。他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你何不跟我們住一陣子?」鮑吉問蓋普;他肥短的手掃過巴斯特小吃店朦朧的窗戶,指著史迪林校園。「我們這地方不錯,真的。」他道。
《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賣了又印、印了又賣。它是很多年的熱門議題,還被選作大學教材。好在蓋普其他作品也被選作大學教材,只不過頻率較低。有門課把珍妮的自傳、蓋普的三本小說,以及史都華.波西的《史迪林學院史》一起教。表面上,那門課的用意似乎就是從書裡擷取看來是真實的材料,藉此釐清蓋普的一生。
哀悼者群中傳來微弱的喃喃聲,對於乍看動不了的棺材表示驚詫。但蓋普有自信。那裡頭不過是死亡;當然會很沉重——他母親的重量、恩尼的重量,還有小瓦特(他才是最重的)。上帝知道,他們的重量都加在一起,但蓋普穩穩站在史都肥灰色砲艇似的棺材一端。他準備好了。
「好的,好的,史都華,」她道。她轉頭對史密恩斯先生說:「真不幸,我們的孩子沒能到齊。」
「妳先走,」蓋普道:「我稍後會自己一個人搭飛機,自己租車。」
「六一年畢業的史密恩斯。」蓋普道。
「康拉德(Joseph Conrad)。」蓋普道。她嘆口氣表示贊同。
我到紐約跟一個婦女團體同住。可是我已經認識太多愛倫.詹姆絲會員。我只認識她們;我收到好幾百張耶誕卡。
「是賀拉斯.梭特叔叔,媽。」米姬另一側的男人說。蓋普認得那是史都伊二號,紅潤的肥臉——波西家最大的孩子,也是唯一存活的男丁。他跟匹茲堡校友會有點關係。史都伊二號自從蓋普五歲以後就沒再見過他;一副不認得蓋普的模樣。米姬也一副不再認得任何人的模樣。她乾癟皺縮、滿頭白髮,臉上大量褐斑都有帶殼花生大小,紋路也同樣複雜,她的頭不斷抽搐,坐在位子上一點一搖,像隻打不定主意要啄食什麼的雞。
你小時候最喜歡哪一位作家?www.hetubook•com•com
嗨,我是愛倫.詹姆絲協會的會員
愛倫.詹姆絲寫道。蓋普注意到她寫字那隻手的拇指和食指特別粗大,幾乎是另一隻手難得使用的手指兩倍粗細;她寫字的肌肉是他前所未見。他想,愛倫不會有字寫多了手抽筋的作家通病。
「這是曼達.何頓瓊絲。」羅貝塔指著一個鷹鉤鼻的瘦女人悄聲道,那女人低垂著老鼠似的腦袋,用鼻音說話;她唸了一篇事先準備好的呆板演講稿。
「恩尼在看它,你知道,」鮑吉道:「他的心臟就這麼停止的。」
「喔,是的,史密恩斯先生!您能來真是承情。」米姬道。
「一個獨臂男人,一個獨腿男人,兩個跛腳,」丹肯道:「還有一個沒鼻子的人。」
都是羅貝塔弄的,或許為了報復他硬逼她帶他前來——或為了他殘酷地嘲弄她的染色體。羅貝塔給蓋普穿上一件俗氣的水藍色連身褲裝,跟歐倫.拉斯的小貨車一個顏色。這件連身褲裝有金色的拉鍊,從蓋普的下襠一直拉到脖子。這件衣服的臀部嫌寬,但他的乳|房——應該說是羅貝塔替他塞的襯墊——把前胸的有蓋口袋撐得飽滿,連不爭氣的拉鍊也扯歪了。
我去參加葬禮,當然。我去是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去。我知道你會在場。
「史密恩斯先生看起來很強壯,」米姬道:「他個子不大,但是很強壯。」
「史密恩斯先生。」米姬頂頂他。
「我打電話給鮑吉院長,」她告訴蓋普:「我請他幫我找到爹。這不像他的作風,到處都找不到人。」
蓋普二字,像一頭不知名動物打的嗝,竄入台上不作聲的愛倫.詹姆絲會員主導的、痛苦的沉默之中。羅貝塔轉過頭來,滿臉吃驚;他從來沒見過這個年輕女人。
「第一場女性主義葬禮?」蓋普道。
文字源源湧現。
「他在練摔角。」蓋普道。
「T.S.嗎?」租車公司的人問。蓋普的一個假奶滑到一側,租車公司的人似乎很擔心這具水藍色的身體不久就會自動銷毀。
「這個作孽的會,預定什麼時候舉行?」蓋普問羅貝塔。
「我現在有很多錢了。」蓋普道;他對吳爾夫擠眉弄眼微笑,卻沒有得到回應。
「你看起來好像剛被人吻過。」羅貝塔給他打氣。
史迪林家族的豪宅,在蓋普記憶中,絕非毫無價值。
「是的,是的。」蓋普對她說。
「紐約市內的職業婦女不都是秘書啊!」羅貝塔道。
「也許等飛機升空以後,」那男人熟門熟路地說:「小弟可以買杯酒請妳?」他瞇在一塊兒的小眼睛,盯著蓋普水藍色連身褲裝上繃得死緊、歪斜扭曲的拉鍊不放。
「沒大衣,」蓋普道。空中小姐被他低沉的嗓音嚇了一跳。「沒有皮包,沒什麼要掛的。」他微笑著說。他覺得自己僅有的行李就是那個胸部——那對羅貝塔替他弄的豪|乳——他走路都躬腰駝背,希望使它顯得小一點,但它就是怎麼都不可能顯小。
羅貝塔耐心地解釋,屍體就在珍妮希望它去的地方。羅貝塔說,屍體不重要。只不過要辦一場追悼會;最好不要當它是葬禮。
「什麼事,潔爾西?」吳爾夫道,蓋普瞪著那女人看。那當然是潔爾西,史拉普;吳爾夫應該知道,作家特別會記名字。
報上說,這是紐約舉行的第一場女性主義葬禮。
他幾乎跑到禮堂後面、轉圈子的女人那裡了,有人一拳打到預定目標。自從當年在史迪林摔角練習的一次經驗外,他就沒再被打中下體過——已經過了很多年,他幾乎忘了這種會讓人完全喪失行動能力的打擊。他護住要害,側身倒地。她們拚命要奪走他手中的假髮,還有他的小包包。他堅持不放手,好像這是街頭搶劫。他覺得挨了幾隻鞋子、幾記耳光,然後有個年長的婦人對著他的臉呼出薄荷味的氣息。
「該死的男人。」蓋普道。覺得感覺很複雜——自己為性別戰爭的延續盡了一份職責。
鮑吉掏出一本雜誌——藏在他鼓突的背心裡面。是刊登《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第一章的那期《X快拍》。這本雜誌顯得非常陳舊,經常被翻閱。
「摔角季還沒開始呢!」海倫道。蓋普看看腕錶上的日曆,跟美國差了好幾個小時;他上次是在維也納對的時。但蓋普知道,史迪林的摔角季要過了感恩節才正式開始。海倫說得對。
愛倫.詹姆絲寫道。蓋普皺起眉頭。
「她崩潰啦,就在電視上,」計程車司機道:「她被那場暗殺搞瘋了,她控制不了自己。她本來要演講,可是沒辦法講完,妳知道嗎?」
「妳就是愛倫.詹姆絲?」他問,雖然毫無必要,他已經知道——看到她,就應該知道。她年紀相符,不太久以前,她就是那個遭人強|暴,又被割了舌頭的十一歲孩子。看來像髒盤子的眼睛,近看其實不是髒,而是充血,也許是失眠所致。她的下嘴唇凹凸不平;看起來就跟鉛筆上的橡皮頭一樣——被咬壞了。
「喔,對了,史密恩斯,當然。」鮑吉道。這位捕鴿高手,史迪林學院的O形腿警長,跟蓋普及其他人合力抬起棺材。就這樣,他們把史都肥送入另一個生命,也許是一棟但願會比原來更大的房子。
我唯一的母親!蓋普想道,他跟在羅貝塔身後推推搡搡;他覺得阿噗尖利如針的爪子刮過他面頰;她抓掉了他的假髮;他把它奪回來,緊抱在碩大的胸前,好像他真的在乎似的。
「你有錢叫計程車嗎?」出了護理學院大禮堂,護士達蒂問他。
「這位是莎莉.德弗琳,」羅貝塔悄聲道。爬上演講台的女人面容親切討喜,顯得很睿智,又有點面熟。蓋普立刻覺得在她面前有必要自衛。他不是真想幹什麼,也許只是讓羅貝塔不快,他低聲道:「腿很漂亮。」
「這場毫無意義的謀殺不值得這一切,」她輕柔地說道:「但珍妮.費爾茲幫助過那麼多人,她對陷入困境的婦女是如此耐心、慷慨。凡是曾經受人幫助的人,應該都會對她的遭遇感到難過。」
「令堂是第一流的護士,也是個值得所有女人引以為榮的女人。」護士達蒂對他說:「我打賭她也是個好母親。」
「不對,你看起來像女人,蓋普,」羅貝塔向他保證:「不是個好品味的女人,但絕對是個女人。」
吳爾夫自告奮勇送海倫和孩子到機場。
她張開嘴巴,指著裡頭空空一片。蓋普不禁瑟縮。
早晨,他告訴海倫有關愛倫.詹姆絲,他們也談到恩尼。
「我不准參加?」蓋普道。
「啊,史密恩斯,」鮑吉道:「也許等你安頓下來,就會快樂富足。」
聲勢龐大、兜著圈子、喃喃低語的群眾中,很多都穿著白制服,蓋普立刻怨起羅貝塔。他從牙縫裡咒罵道:「我就告訴妳,我該打扮成護士,就不會這麼醒目。」
「她……?」
「等一下,」蓋普道。潔爾西和吳爾夫都不敢動彈。「妳就是潔爾西.史拉普?」蓋普問。
羅貝塔試圖把他帶到走道上。傑出的邊鋒第一得具備的長處就是善於攔阻,第二要善於接球。但即使當年的羅勃.穆爾東出馬,也未必攔得住這麼些個女人。
「我不知道你的大玩伴是什麼人,」年輕女人對蓋普說:「但你是蓋普。我不知道你從哪兒弄來那頂蠢假髮和那對大奶,但我到什麼地方都認得你。你還是跟我姊姊打砲那時候的德行——就是你把她活活打砲打死的。」蓋普這下知道他的敵人是誰了:波西家那一窩小崽最後、最小的一個。班布麗姬!阿噗.波西,十來歲還在穿尿片,而且,蓋普猜測,現在也說不定仍繼續在穿。
「今天下午五點。」羅貝塔道。
雖然蓋普覺得冷,但羅貝塔不准他套上滑雪夾克——那會凸顯他的闊肩膀。蓋普腳上穿一雙高度及膝的長靴——櫻桃色的塑膠質料,羅貝塔說,跟他的口紅很配。蓋普看到商店櫥窗反射出來的自己,就告訴羅貝塔,他覺得自己像個十來歲的私娼。
我叫愛倫.詹姆絲,我不是愛倫.詹姆絲會員。
愛倫從大皮包裡取出一條棕色的大手帕,用來擤鼻涕。
於是,戒心降低、把防範伏流蛙的意識丟在腦後——起碼從他抵達波士頓開始——的蓋普,就這樣走進他嶽父恩尼.霍姆的家,手中抱著熟睡的愛倫.詹姆絲。她可能已十九歲了,但抱起來比丹肯還輕鬆。
蓋普搖搖頭。
「我認識你。」年輕女人低聲對他說。她似乎並不覺得認識他是什麼愉快的事。
「他們說會有更多男人,」駕駛抱怨道:「可就是沒看到一個健康人。」
「拜託別鬧了,丹肯。」蓋普對他說。
她點點頭,對他微笑。現在她在座位上安然坐著,好像一生心願已了,現在她坐在他身旁,飛往波士頓——如果不能跟她滿心欽佩、從伊利諾州一路來投奔的女人同住,至少也得是那女人唯一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