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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普眼中的世界

作者:約翰.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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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第一個刺客

十六 第一個刺客

一位評論者承認蓋普是位嚴肅作家,但因「太愛用巴洛克式誇張筆法而走火入魔」。吳爾夫忍不住把這篇評論寄給蓋普——或許因為他完全同意這觀點。
「老天爺,」蓋普對海倫說:「我們起碼也等這場選舉混戰結束再回家吧!」
蓋普和丹肯都笑了。但牠既不是綠的,也不是咖啡的,蓋普想道。牠是我。牠是海倫。牠是惡劣天氣的顏色。牠長得跟汽車一樣大。
「這到底是搞什麼鬼?」潔爾西狐疑地問吳爾夫:「什麼意思叫做他要把那本可怕的書『獻』給我?」
「對,佛蒙特,」蓋普道:「他當了佛蒙特州的州長,但他還以為自己是國王。更多烏托邦,你知道。」
「等我死了你再寫。」海倫道。
「我告訴他妳讀了他的書作何反應,」吳爾夫道:「他覺得妳是最好的讀者,我猜就是這樣。」
「我不確定,」吳爾夫迷惑地坐在桌前:「妳不喜歡這本書?」
丹肯就愛吳爾夫講話的聲調。冗長的故事,慢條斯理的解說。就如同羅貝塔——珍妮、他母親、蓋普——的聲音,夜間在狗頭港的房子裡,給他講故事,讓他睡得香甜,不會做惡夢。丹肯習慣那樣的聲調,他在紐約聽不到就無法入睡。
她名叫潔爾西.史拉普,吳爾夫驚訝地發現,整本紐約市的電話簿上,沒有一個姓史拉普的人名字縮寫字母是J開頭的。顯然潔爾西不喜歡接電話,就跟不喜歡看書如出一轍。吳爾夫決定,週一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向潔爾西道歉。那個倒楣的週末,他剩下的時間都用於構思如何措辭告訴蓋普,他認為,為他自己著想,當然也基於出版社的最大利益,恕無法出版《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
「今天的伏流窪子好兇。」
蓋普也同意。他們一塊兒走回家。伏流蛙消失在一條黑暗的小街裡——要不然就是牠對丹肯沒那麼大興趣,蓋普想道。他驀然覺得浪潮拖拉著自己的腳踝,但這種感覺一瞬即逝。
「那是華萊士.史蒂文斯(Wellace Stevens)一首詩的標題。」海倫道。

「誰贏了?」蓋普輕鬆地問,雖然他知道這通電話不可能跟新罕布夏州長(不論新舊)有關。
「當然不要,」蓋普道:「她要把遺體捐給醫學院。妳負責把這件事辦了,羅貝塔:那是媽想做的。」

他們都沒說話。
獻給勞夫太太?
蓋普對這封信大惑不解,吳爾夫當然沒把書衣摺口的文案給他看。
但蓋普不僅堅持要把《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寫成長篇小說,他也堅持吳爾夫把第一章推銷給雜誌。蓋普不曾有過經理人;吳爾夫是第一個為他處理作品的人,也替他處理所有相關事務,就像他替珍妮處理所有相關事務一樣。
「呃,你父親成名的方式可能跟你奶奶會不太一樣。」吳爾夫道。
「我會自殺,」蓋普心情輕鬆地道:「為了確立我的文壇地位,這似乎有必要。我是認真的,真的。」他說:「根據目前的趨勢,你同意這是肯定作家夠不夠嚴肅的一種方式吧?既然寫作藝術本身未必能凸顯作家的嚴肅性,有時必須循其他途徑發掘個人痛苦的深度。自殺似乎意味著,你畢竟是嚴肅的。真的。」蓋普道,這種嘲諷令人很不愉快,海倫嘆了口氣;吳爾夫再次伸著懶腰。「此後,」蓋普道:「作品中就會突然出現大量過去大家沒注意到的嚴肅感。」

「死了?」蓋普道。
在維也納,蓋普覺得伏流蛙的威力特別強大,海倫卻似乎沒感覺,丹肯則跟任何十一歲小孩一樣,情緒經常在改變。重遊這座城市,蓋普覺得彷彿重返史迪林。街道、建築,甚至美術館的畫,都像從前的老師,變得更老了;他幾乎不認得他們了,他們更是一點也認不出他來。海倫與丹肯到處參觀。蓋普帶珍妮寶寶散步就很滿足。他用一輛跟這座城市一樣巴洛克風味的推車,推著她走過漫長、溫暖的秋季——他對所有咂著嘴、對著推車看、稱讚他的寶寶的老人家微笑點頭。維也納人看起來吃得好、能自在享用奢侈品,這對蓋普很新鮮;這座城市被俄國佔領、戰爭的記憶、廢墟的儆醒,已是陳年舊事。上次他跟母親來,看到的那個垂死或已經死亡的維也納,如今已被平凡的新東西取代了。
「就只有書名,」吳爾夫說:「有類似照片的襯底。」
「我要寫到那兒才會知道。」蓋普道。海倫大笑。
「我一直都只叫妳『媽』。」蓋普提醒她。他沒提醒她,時裝設計家已經用她的名字設計一款新裝,在紐約已經流行了一年:白色的護士制服左胸前縫一顆紅心。心上還寫著:珍妮.費爾茲本尊。
「不是我,羅貝塔,拜託妳。」蓋普道。
「這不能怪誰,羅貝塔。」蓋普柔聲道。
海倫與蓋普之間,伏流蛙成了焦慮的暗語。瓦特釐清這頭怪獸並不存在的事實之後很久,蓋普和海倫還會用牠代表他們的危機感。每當交通不暢、道路結冰——沮喪一夜之間進駐——他們就跟對方說:「今天伏流蛙好強。」
但蓋普經常好奇,《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的第一章竟然刊登在《X快拍》上:會有人讀它嗎;買那種雜誌的人到底看不看裡頭的文字?
傷勢致命。班森哈維徹底瘋了,他被送走。希望懷了情人的孩子。孩子出生時,尼基十二歲了——覺得家中的緊張氣氛一鬆,不再有束縛感。杜賽可怕的焦慮,曾經使他們每一個人的生活都陷於癱瘓,現在終於解除了。希望和孩子繼續過他們的生活,甚至面對老班森哈維的狂野咆哮時都仍然興高采烈。班森哈維的生命太強韌,死不了,他在精神病罪犯的老人療養院裡,坐在輪椅上,繼續發表他對這惡夢般世界的獨特闡釋。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希望和孩子常去探望他,不僅因為他們心腸好——他們確實心腸好——也為了提醒他們自己,神智清醒是何等珍貴。希望恆久的耐心,而且她的孩子都活了下來,都使她覺得老人的胡言亂語不僅可以包容,甚至還有點喜感。
「老天爺,當然不。」吳爾夫道,於是潔爾西同意了。
「如果妳沒有右眼就不好了。」丹肯心情愉悅地告訴她,蓋普很佩服這孩子能如此勇敢地面對自己。
「我就死了。」蓋普道:「這樣總共有六部小說,夠了。」
跟州長競選的好女人,是個來自紐約的離婚婦人。她在新罕布夏住了十五年,而且子女都在這兒上學的事實,現任州長和他那群坐著小貨車、包圍在購物中心四周的支持者,都堅決予以忽視。
「也許我該題獻給愛倫.詹姆絲協會。」蓋普尖酸地道。
清潔婦連夜把書看完,並問吳爾夫書出版後,能否送她一本,供她閱讀——一讀再讀。
「太長了。」蓋普道,抬起一隻腳。
「短命的葉子。」海倫道。
但海倫與蓋普想像潔爾西是何許人時,不曾有一秒鐘把這個辛勤工作、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統的不幸婦人列入考慮。
「出國去,」珍妮對兒子說:「這是你能夠為你自己和你的家人做的最好的事。」海倫對這點子很感興趣;她從來沒出過國。丹肯讀過父親的第一本短篇小說《葛利爾帕澤寄宿舍》,他很想去維也納。
「我知道,」羅貝塔道:「你得回來。」
「真是一首好詩。」海倫道。
「就像結婚需要證人?」潔爾西問。
「第一章還沒那麼糟,」潔爾西道:「第一章哪算什麼。第十九章才真讓我受不了,」潔爾西道:「老貼呀,老貼呀!」她歡呼道。
「你在說什麼?」吳爾夫問。
「佛蒙特?」吳爾夫問。
順帶提一句,那所特別為精神病罪犯而設的老人療養院,跟珍妮.費爾茲狗頭港那座為受傷婦女而設的醫院,有驚人的雷同之處。
「你們想知道我會怎麼死嗎?」蓋普問。
「為什麼不等過完感恩節?」恩尼.霍姆問他們。但《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預定十月出版。吳爾夫趁夏季發出去測試市場的清樣稿,已接獲各式各樣的回應;反應都很熱烈——有的熱烈讚揚,有的熱烈譴責。
「唔!」蓋普道。他正手忙腳亂地拆開吳爾夫給他的信封;忙得不亦樂乎。
「看得見。」丹肯道。
「我不需要照顧。」珍妮道。
「妳一個人嗎,羅貝塔?」蓋普問她。
「拜託,羅貝塔,」蓋普道:「妳是我最好的朋友。」
《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不能說它錯,也不能說它觀念不正確,但它跟這世界對於感官娛樂和溫情慈悲的需求,顯然是不成比例。杜賽.史丹迪西也「不適合這世界」;他因為對妻兒的愛太細膩敏銳,以致太容易受傷害;他跟班森哈維一起,成為「不適合在這顆星球上生存」的代表。這世界強調的是免疫力。
想起親愛的老丁奇和上趟歐洲之旅,蓋普對母親說:「這一次我真的要大量吸……吸……吸收,媽。我一個字……字……字都不要寫。」每個人都笑了,珍妮甚至流了幾滴淚,雖然只有蓋普注意到;他親吻母親告別。羅貝塔因變性而成為親吻狂,她把每個人都親了好幾下。
「我知道有個人,」吳爾夫說:「我可以問問她願不願意。」
蓋普決定他太喜歡這套西裝,他要穿去機場,把褲管用別針別起來。
「不,不,」蓋普道:「那是另一本書,兩者沒有關係。《我父親的大夢》之後,接著第二本書叫做《佛蒙特之死》。」
珍妮.費爾茲的書就是如此——此後每隔一兩年,他總有驚人之筆。
「就跟我一樣,」珍妮寫信給兒子道:「似乎你也會成為我們這時代一個流行誤會的受益人。」
「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羅貝塔道。
「看在老天份上,潔爾西.史拉普是什麼人呀?」她問。
「記得常來信。」珍妮道。

購物中心的停車場四周圍了一圈小型貨車。這些貨車上都是身穿打獵外套,頭戴獵帽的男人;他們顯然代表新罕布夏本地的既得利益——反對紐約離婚婦女佔領新罕布夏。
「這是第四區,以前是俄國佔領區;著名的卡爾大教堂,還有上美景宮、下美景宮都在這裡,你們左邊那條是尤金王子街,它跟阿根廷大道中間,就是當時媽跟我租住的那條小街……」
吳爾夫給潔爾西說明,題詞會印在什麼位置;他拿別本書的題詞給她看。潔爾西覺得都挺不錯的,她點著腦袋,對這點子逐漸感興趣起來。
沒有人知道他怎麼辦到的。
「出版未必是這樣運作的。」吳爾夫悲傷地說:「沒有人知道書為什麼大賣。」
「本來有嗎?」蓋普道。
「噢,潔爾西,」吳爾夫道:「我真抱歉。」
但他們都走了;只剩老婦人瘦削、筆挺的身體在前引路——她身體挺得有種不自然的正式感,好像駝背被過分校正了。牆上沒有高速滑雪隊的照片,廁所門口沒有獨輪車。下了樓梯,走進只有頭上一盞刺眼燈光的房間,像圍城中的緊急手術室,蓋普覺得像尾隨死亡天使——伏流蛙的助產士,他在電話聽筒上聞到牠沼澤的氣息。
他為這麼晚打來的電話向房東太太致歉。當他告訴她他母親死了,老太太在胸前畫了十字——她凹陷的面頰和空蕩蕩的牙床雖不說話,卻明白昭告她度過多少親人的死亡。
「我希望是如此,」潔爾西道:「沒什麼可以再寫的了。那個發瘋的老警察被送到他該去的地方——好不容易啊——那個發瘋的丈夫腦袋被轟掉了。那個丈夫的腦袋只能這樣處理啦!轟掉它。」
「完美的作家之死。」蓋普道。
「我知道。」吳爾夫說。
蓋普向來不喜歡擁擠,尤其是人群。他坐在機上,希望能享有比過去更大的獨立與隱私給他自己和他的家人。
「這主意不壞。」海倫道。
「死了嗎?」蓋普說。
「成名的方式有多少種?」丹肯問。
「我回來之前妳什麼也不要答應。」蓋普對她道。
海倫和嬰孩坐在走道對面。「看得見奶奶嗎?」海倫問丹肯。
照片有層濕潤感的處理,因為照片的粒子,加上意外事故似乎發生在下雨的夜晚,使這張照片看來就是張廉價的報紙照片;它可能是任何災難。可以是任何無關緊要的死亡,發生在任何地點、任何時間。但它當然只會讓蓋普想起他們www.hetubook.com.com每個人臉上灰暗的絕望,當他們眼睜睜看著瓦特全身碎裂躺在那兒。
「那麼多錢?」蓋普道。
「周圍有太多陌生人。」丹肯說:「奶奶是這麼說的;我聽她說過:『屋裡陌生人太多了。』」
「這些不會,你不會喜歡的。」吳爾夫道:「去旅行吧,求求你。」然後吳爾夫寄了一份書衣摺口文案給珍妮。他要她信任他,也要求她幫忙勸說蓋普出國。
據指出,獵鹿季還沒有正式開始。
「有一年,春天沒有來。」蓋普道。
「別跟自己過不去了,」吳爾夫道:「那麼做蠢不可言。」
不知怎麼搞的,新罕布夏州唯一發行全州的報紙,把蓋普那本墮落的小說稱作「女性主義新聖經」。
蓋普聽母親提到,第一波評論「不友善」,但珍妮——聽從吳爾夫的建議——沒有在信中附寄任一篇評論。吳爾夫剪寄了在紐約發表的評論中,第一篇値得重視的好評:「女性主義運動終於對主流男性作家產生重大影響。」這位在某大學開婦女研究課程的副教授評道。她接著說《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是「男性寫的第一篇,針對很多女人被迫忍受的、特殊男性神經質壓力的深度研究」。諸如此類的。
「天啊,媽,」蓋普道:「妳對飛機知道什麼?它們經常掉下來的。」
「喜歡它?」潔爾西哇哇叫:「它沒一點值得喜歡的。」
「你們大部分都知道我是誰。」他低聲道。丹肯睡著了,但海倫聽見他;她伸手過來,隔著走道握住蓋普的手。
「你也知道自己會怎麼死嗎?」吳爾夫問他。
是啊,就是這樣她才會被殺!蓋普想道,但是他沒吭氣。
「春天從來不到佛蒙特那種地方。」海倫道。
「希望如此。」蓋普道。終於他看到了《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封面是什麼樣。他分不出是巨型客機騰空離地、驟然失重的感覺,讓他全身一冷——或是因為那張照片。
「這本書跟羅貝塔一點關係也沒有。」蓋普說。雖然他知道羅貝塔起碼不至於反對。寫一本沒有人願意你題獻給他們的書,真是奇怪啊!
一大早,蓋普與海倫覺得吳爾夫的衣櫃有趣極了。有件漂亮的睡袍,無疑屬於吳爾夫最近交往——昨晚未被邀請來過夜——的某位時髦女友。有將近三十套深色西裝,都有細條紋,都很高雅,都不適合蓋普,褲腿都起碼長了三吋。蓋普挑了一套他喜歡的,穿去吃早餐,把褲管捲了起來。
「這有什麼意義?」吳爾夫問。
然後輪到珍妮對停車場裡的群眾講話。她站在一輛小貨車的後車廂上。羅貝塔把她抱到車尾的擱板上,替她調好麥克風。蓋普的母親站在貨車上,顯得非常嬌小,尤其因為有羅貝塔在旁。但珍妮的制服那麼潔白,所以她的身影還是非常醒目、明亮、清晰。
「你總是要怪別人,蓋普。」羅貝塔道:「你每次都這樣。」
「真好笑。」蓋普道。
「我沒考慮你。」蓋普撒謊。
「我知道,我知道。」蓋普道。
珍妮和羅貝塔開車送蓋普一家到波士頓,他們從那兒搭飛機去紐約。「別擔心飛機,」珍妮說:「不會掉下來的。」
《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這齣X級肥皂劇的封面,吶喊著陰森的警告:這是一個災難故事。封面喚起廉價而即時的注意:裡頭有好料。封面承諾你突如其來、令人作嘔的悲傷;蓋普知道,書的內容會令讀者滿意。
「第一個女孩,第二個女孩,第三個女孩。」吳爾夫道。
「你自己才要該打預防針。」珍妮道:「寶寶倒是滿安全的。」
「我們走啦!」海倫道。飛機起飛時,她跟蓋普隔著走道兩手相握,因為蓋普知道,海倫非常懼怕飛行。
丹肯記得,瓦特到狗頭港的第四個夏季,蓋普、海倫與丹肯都看到瓦特盯著海水看。他站在深及腳踝的浪花浮沫裡,一步也不肯向前,定睛瞪著波浪看了好久。全家人都到水邊探問。
蓋普常提起這個討厭的話題、他說,這是他身兼父親和供養者最後的責任——他常舉若干因為自殺而贏得大眾景仰與閱讀的平庸作家為例。至於少數幾位他自己也真心欽佩的自殺作家,蓋普只希望,在自殺的當兒,他們之中起碼有幾位已經考慮到,這個不快樂的決定還有幸運的一面。他很清楚地知道,真正自殺的人對自殺不會有絲毫浪漫的幻想;他們根本不在乎,這一舉動會給他們的作品帶來什麼「嚴肅性」——蓋普覺得,這只是讀書界(讀者與評論者)一種噁心的習慣。
「可是妳看完了,」吳爾夫道:「為什麼?」
「你幹什麼呀,瓦特?」海倫問。
「喔,真的?」蓋普說:「我還以為你要把書名省略掉呢!」
「你有了那麼多錢,要做什麼?」丹肯忽然問他。
他知道,若把傅萊契夫婦視為一體,把書同時題獻給他們,會令他們不安;但若只題獻給愛麗絲一個人,又可能令哈里覺得受辱。
「還記得嗎,」丹肯在飛機上說:「瓦特問說,牠是綠色還是咖啡色的?」
「一個男人!」羅貝塔哀嚎道。這是她使用的最壞的字眼:男人。「一個恨女人的男人。」羅貝塔說:「他是個獵人。」她抽泣著。「是打獵季,還是快到打獵季了,大家都以為男人帶把槍沒什麼不對。他射殺了她。」
「這不是你最好的作品。」吳爾夫把書的校樣寄給蓋普時,寫信道:
出版社有位女員工,她曾經告訴吳爾夫,她讀過的書每一本都使她想要闔上書去睡覺。她對愛書的吳爾夫是一大挑戰,他下了很多年工夫,拿好書與壞書給這名婦人看;這些書千篇一律會讓她睡著。她告訴吳爾夫,自己就是不喜歡讀書;但他無論如何不肯放棄她。出版社其他人從來不要求這婦人讀任何東西;事實上,他們從來不就任何事徵求她的意見。這婦人在到處擺著書的出版社裡走動,就好像書是菸灰缸,而她是個不抽菸的人。她是個清潔婦。每天她倒空所有的字紙簍;所有人晚上回家後,她打掃他們的辦公室。她每星期一用吸塵器吸走廊的地毯、每星期二給所有的展示架撣灰、星期三清理所有秘書的辦公桌、星期四刷廁所、星期五給所有物品噴芳香劑——她告訴吳爾夫,這樣,整個出版社會在週末蓄積清新的好味道,迎接新的一週。吳爾夫觀察她好多年,卻從來沒見過她翻閱書本。
「先寫這一本。」吳爾夫道。
「你找什麼,笨蛋?」丹肯問。
那麼多年來,瓦特一直當心著它。從一開始,他問它會把人怎麼樣,人家只告訴他,它會把你拖進海裡去。它會在水底下吸住你、淹沒你、拖走你。
另一方面,蓋普很喜歡給丹肯和海倫做嚮導。他喜歡把自己的觀光經驗跟導遊手冊中的維也納歷史揉合在一起。「希特勒第一次對維也納演講時,就站在這裡。我以前每星期六都到這兒來買菜。」
於是他很幸運地錯過了一份譁眾取寵的暢銷雜誌,對於《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持異議的女性主義觀點」書評,評論者說,這本小說「堅定地支持性別歧視的觀點,認為女人就是一堆孔隙的組合,只適合做掠奪成性的男性的獵物……T.S.蓋普延續令人氣憤的男性神話:好男人就是家人的保鏢,好女人絕不會出於自願,讓另一個男人通過她實際或象徵的門戶。」
「你會嗎?」丹肯問。
蓋普看到這張照片,彷彿感覺瓦特冰冷、潮濕的身體貼著他,逐漸變得溫暖、乾燥。
現在蓋普對旅行開始興奮,他還計畫著其他要寫的書。(「好跡象。」吳爾夫對海倫說。)
「很多人有意見,」羅貝塔道:「她們想要遊行,或其他什麼的。」
「同樣一批角色?」海倫問。
「我是妳的朋友,羅貝塔。」蓋普道。羅貝塔又哭了一會兒——那聲音在蓋普聽來就像雨下在很深的湖水上。
「妳要一本?」吳爾夫問。
「嗯,也罷,」蓋普道:「沒有題獻就好像沒穿衣服。告訴她我會很感激。她是你的好朋友嗎?」蓋普問。編輯對他擠擠眼睛,蓋普點點頭。
「怎麼可能有人把全副時間耗在新罕布夏州長身上?」蓋普回信道。
「你覺得我爸會成名嗎?」丹肯說。
「天啊,」蓋普道:「聽起來好像我寫了篇論文。他媽的那是小說耶,是一個故事,是我編的!」
如果他在這時就讀到書衣摺口上對他的小說和他這個人的描述,說不定他一到歐洲就會搭下班飛機回紐約。但現在他有充足的時間,跟這種宣傳手法安協——正如吳爾夫所料。等他看到書衣摺口時,已經被那幅可怕的封面照片同化了。
「類似照片,」蓋普道:「什麼樣的照片?」
吳爾夫坐鎮紐約,只盼望蓋普發自肺腑的文字以及角色的強度,能夠挽救這本書不致全然淪為肥皂劇。但吳爾夫又想,也不妨為這本書取名《生命的焦慮》,將它製作成午間播出的幻想劇集——只需配合殘障者、老人、學前兒童稍加剪輯。吳爾夫的結論是,《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雖有「蓋普發自肺腑的文字」等等,但實質上是一齣X級的肥皂劇。
杜賽仍不滿意,他常突如其來,不先預告就闖進自己的房子(在他照理最不可能回家的時刻);他從未抓到希望任何不軌形跡,但班森哈維,因有武裝,也因年老顓頇而格外危險,他逮著了杜賽。他是個狡猾的殘障者,默不作聲坐著輪椅神出鬼沒,令人意外;他逮捕人的手法仍然不按規矩來。事實上,班森哈維以一柄十二號口徑的獵槍,在不到六呎的距離外射中杜賽。杜賽躲在樓上的杉木衣櫃裡,擠在妻子的鞋子中間,等候她從臥室打電話出去,這樣他就可以從衣櫃裡竊聽。他挨一槍是活該,這是當然。
「然後,還有第三本呢?」吳爾夫問。
「我連封面都沒看到。」蓋普道。
丹肯談到瓦特和伏流窪子——一則他們的傳家故事。自丹肯有記憶以來,蓋普一家人每年都去新罕布夏州的狗頭港避暑。珍妮那棟大宅前面、連綿數哩的沙灘上,有一道可怕的退波伏流肆虐——新罕布夏州當地人稱之為「伏流窪子」。瓦特大到可以到水邊玩耍時,丹肯告訴他就像海倫和蓋普多年來警告丹肯的一樣——「小心伏流窪子」,瓦特聽話地退開。連續三個夏季,瓦特一直聽到有關伏流窪子的警告。丹肯還記得大人的每一句用語。
「我不想看,」吳爾夫在電話上對蓋普說:「拜託你放棄。起碼暫時擱置。你何不去旅行?對你有益——對海倫也好,我有把握。丹肯現在也可以去旅行了,不是嗎?」
「時間不早了,」吳爾夫道:「別忘了你們的班機。」
「但願不是。」蓋普道。
「有人死掉嗎?」吳爾夫問道。
「天啊,羅貝塔。」蓋普道。
他想道。
「我被人看見跟你在一起會不好意思。」吳爾夫坦承,但他還是開車送他們去機場。他要百分之百確定蓋普一家離開美國。
「別找我,」吳爾夫說:「不要這一本。」
「所以妳是為了想知道結果而讀它?」吳爾夫道。
「什麼事?」他低聲說。
「當然。」蓋普道,他背誦這首詩給他們聽。
「我知道。」吳爾夫說。
據說,作案的車加速逃逸。鏡頭轉到四周小貨車和更多輛警車槍戰的場面。後來就看到一具靜止的男人屍體,穿著獵裝,躺在一灘看起來像油的黑色液體中間。再接著有個特寫鏡頭,播報員只說是「獵鹿槍」。
「推銷?」吳爾夫道。
「她被槍打中了——你母親,」羅貝塔說:「他們殺了她,蓋普。一個雜種用獵鹿槍打死了她。」
這段轉播,除了沒有裸體鏡頭,從頭到尾完全是齣X級的肥皂劇。
還有一所高中的足球校隊,身穿制服——他們的鞋子在停車場的水泥地上踏得喀喀響。女候選人的兒子是隊員,他集合了隊友來停車場助陣,希望讓新罕布夏的人知道,投票給他母親絕對無損大丈夫威風。
「是吳爾夫的女朋友;他說她喜歡這本書讀得不能釋手。吳爾夫認為這是個好兆頭,我猜;反正,是他建議我的。」蓋普道:「我也覺得不錯。」
海倫開心起來,甚至瞄了一眼《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的校樣,不過瞄得很快、很緊張,她沒打算真正讀它。她看到的第一樣東西是題和圖書詞:
照片下面的說明文字,剝削著人類最不高貴的一種本能。
「不,不,」蓋普道:「另一個故事。是關於佛蒙特的死亡。」
但這篇評論有助於確立《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是一篇「女性主義小說」的傳言。
丹肯開開心心在店裡大嚼一塊葛利爾帕澤糕。
「人,我不確定,」蓋普道:「當然,有人離開了佛蒙特。」
「你為什麼要把手稿給她?」蓋普問。
「佛蒙特國王!」吳爾夫道:「這個書名更好。」
海倫也問過他。珍妮也問過。但珍妮喜歡《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第一章。她認為它已經把所有重要事項排列就緒——知道那種情況下誰是英雄,這一章表達出必要的憤怒,它把淫慾的邪惡古怪呈現出來。事實上,珍妮對第一章的喜愛,比吳爾夫的批評還更讓蓋普煩惱。蓋普對母親不求甚解的判斷方式尤其充滿戒心。
「就是,你也一樣。」羅貝塔低聲道:「男人不是女人的朋友。」
「啊,想想看,你重返犯罪現場!」吳爾夫心情愉悅地說。
連珍妮都被哄去「評論」兒子的小說,好在這一篇蓋普也一直沒看到。珍妮說,雖然這是她兒子最好的作品——因為這是他寫過最嚴肅的主題——但書中一大缺點就是「男性成見重複出現,可能會讓女性讀者厭倦」。但珍妮說,她兒子是好作家,年紀又輕,將來會愈寫愈好。她最後說:「他的心在正確的地方。」
「妳讀了?」吳爾夫問。
他問起她對書的看法,她告訴他書是多麼不討她喜歡,他一再用她來測試他不怎麼有把握的書——還有他認為他非常有把握的書。她不喜歡書的立場始終如一,吳爾夫把珍妮的自傳《性的嫌疑犯》手稿交給她時,已經幾乎要放棄她了。
「他是你嗎?」海倫道。
「你們再煩我,我就一路放屁,」蓋普道:「我們會爆炸。」
「不代表我贊成這種書?」潔爾西道。

紐約離婚婦女對新罕布夏州有益
「老貼呀!」潔爾西尖叫道:「你還以為是他被強|奸了呢,他老是神經兮兮的。要是你問了我呀,」潔爾西說:「男人就是那個樣:前一分鐘把你姦個半死,下一分鐘就發瘋似的囉哩囉唆問妳給了誰——說什麼妳的自由意志!關他們屁事,都一樣,你說對不對?」潔爾西問。
其他評論說這本書「偏執、瘋狂,充斥毫無必要的暴力與性」,蓋普沒看到絕大多數這一類的書評,但它們對銷售也沒有妨害。
美國西岸一位評論家稱之為:「對我們這時代道德淪喪、性危險的強烈歌頌。」
乍聽到羅貝塔的聲音,他鬆了一口氣——又一次性|愛的挫折;也許如此而已。或者報告新罕布夏州長選舉的最新動態。蓋普望著房東太太探詢的老面孔,才發現她沒來得及裝上假牙;她的面頰縮到嘴巴裡,鬆弛的皮膚沿著下顎的輪廓垂下來——她的臉就像枯骨。房間裡蛙臭襲人。
女性聚落的一個中心,不消說是在狗頭港,「激進女性主義者珍妮.費爾茲的巢穴」。州長說,性病——「眾所周知這是解放主義壞分子的問題」——也不斷擴散。他是個高明的撒謊家。要跟這個廣受喜愛的蠢才角逐州長寶座,顯然非女人出馬不可。珍妮、羅貝塔,以及(珍妮在信上道)「紐約離婚婦女的團隊」,正在替這位女士助選。
「我的天,看看她的書!」他對海倫說,但海倫已經發誓不介入此事;她不肯讀蓋普的新小說,一個字都不看。
「書名叫做《對付巨人的陰謀》。」蓋普道。

往返大西洋的信件暫且讓蓋普分心,忘了伏流蛙強大的致命威力,但卻輪到海倫告訴他,她對這頭怪獸也隱約有所感覺。
「愛說笑,」蓋普道:「但事實就是如此。冬天又來了。永遠是冬天。」
他們都默不作聲,想像吳爾夫女友的模樣。吳爾夫在他們認識他之前就離婚了;蓋普夫婦見過他幾個已成年的子女,卻沒有見過他唯一的前妻。他交往過為數不算太多的幾位女朋友,都很伶俐、時髦、有魅力——都比吳爾夫年輕。有的在出版界工作,但多半是年紀輕輕就離了婚,有點錢——總是很有錢,打扮成有錢的模樣。蓋普對她們的印象總是滿身香噴噴的,口紅嬌豔欲滴——以及光鮮迷人的服飾。
「是啊,那個雜種,」羅貝塔道:「他也死了。」
「今天的伏流窪子真毒。」毒這個字眼在新罕布夏很流行——不限伏流窪子使用。
蓋普謝過房東太太讓他們看這段新聞。兩個小時內,他們就飛到法蘭克福,換機飛往紐約。伏流蛙沒跟他們一起坐飛機——甚至那麼怕飛機的海倫也好端端的。他們知道,伏流蛙暫時到別處去了。
他們在第四區一家很好的寄宿舍租了個房間。他們商量讓丹肯就讀英語學校,但開車要很久,或每天得一早去搭很遠的公車,而他們在這兒甚至住不到半年。他們不確定地計畫著回狗頭港,跟珍妮、羅貝塔、恩尼一起過耶誕。
吳爾夫終於把書寄來了,完整的書衣摺口以及其他一切,有好幾天,蓋普的伏流蛙膨脹到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然後就潛泳到水下。牠看起來好像走了。蓋普絞盡腦汁,寫了一封克制的信給他的編輯;他表達個人受傷的感覺,他瞭解這一切都是出於善意,生意經。但是……他能對吳爾夫生多大的氣?所有材料都是他供給的;吳爾夫不過行銷而已。
「老貼呀,難道你不知道嗎?」潔爾西問他。她唱歌似地說:「如果你不知道書真不真實,我們真該交換工作。」她哈哈大笑。吸塵器粗大的三孔插頭握在她手中像一把槍。「可是我真不知道,吳爾夫先生,」她嗲著聲音道:「你看不看得出廁所怎樣叫做乾淨。」她走過來對著他的字紙簍看:「或什麼樣的字紙簍叫做空。」她道:「一本書感覺真實的時候就會給人真實的感覺。」她不耐煩地對他說:「如果你讀了說:『耶!這些該死的人就是這個德行。』書就真實了。你就知道,書裡寫的都是真的。」
乘坐小貨車的獵人都認為,投票給這個女人就是贊成雞|奸——推而廣之,也就包括女同性戀、社會主義、贍養費,以及紐約等等。蓋普看著電視轉播有種感覺,所有這些事新罕布夏州都不能容忍。
「封底有你的照片。」吳爾夫說:「是一張老照片——你一定看過的,我確定。」
「嗯,書名。」吳爾夫道。
飛越大西洋上空時,蓋普只想著,母親最後那句話多麼貼切。珍妮生命結束前最後一句話說的是:「你們大部分都知道我是誰。」在飛機上,蓋普試說同一句話。
「嗯,」潔爾西道:「不會全部吧,起碼不會一次看完,也不會馬上。」她又露出困惑的表「嗯,」她狡猾地說:「我的意思是,有些部分我不介意重讀。」
書衣摺口繼續寫道:「T.S.蓋普是知名女性主義者珍妮.費爾茲的獨子。」吳爾夫看到這句話印出來,小小打了個寒噤,因為儘管這句話是他寫的,他也很清楚自己寫這句話的動機,但他知道,蓋普無論如何都不會願意拿自己的作品跟這條個人資料相提並論。「T.S.蓋普也是一位父親,」書衣摺口寫著。吳爾夫對著自己親手寫出來的垃圾,慚愧地搖頭。「他最近遭逢喪子之痛,失去了五歲大的兒子。在意外事故後的陣痛中,誕生了這本痛徹心腑的小說……」云云。
如果這篇書評給蓋普讀到,他可能會在維也納多待很長的時間。但他們決定離開。照例,蓋普一開始有規劃,焦慮就不斷升高。一天晚上,丹肯去公園,天黑了還沒回來,蓋普跑出去找他,他回頭對海倫說,這是最後一個徵兆;他們一定要離開,愈快愈好。城市生活大致而言,太容易讓蓋普為丹肯憂心。
一個清涼的新英格蘭八月早晨,蓋普與海倫帶著小嬰兒珍妮與獨眼丹肯前往歐洲;這時節橫渡大西洋的旅客,大多跟他們逆向而行。
大眾爭相購買珍妮.費爾茲傷心的兒子寫的書。
「你抱歉個什麼勁?」蓋普回信道:「不要哭哭啼啼;把書賣掉就是了。」
「就跟我讀任何東西一樣,」潔爾西道:「要知道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呀!」
「讀書沒有別的理由,不是嗎?」潔爾西道。她把手稿重重放在吳爾夫桌上,撈起長長的延長線(吸塵器用的),每週一她習慣把電線像腰帶般圍在自己的粗腰上。「出書以後,」她指著手稿說:「我很想要一本。如果可以的話。」
有朝一日你會知道,但它保證會是你最暢銷的書;等著瞧吧!你還無法想像你將如何憎恨造就你成功的許多理由,所以我建議你出國幾個月。我建議你只讀我寄給你的書評。等風平浪靜——所有的事都會風平浪靜你就可以回家,到銀行領取出乎意料的可觀收入。你可寄望《班森哈維》大受歡迎後,讀者會回頭去讀你的前兩部小說——它們應該為你贏得更高聲譽。
「我們不真的缺錢,因為我奶奶有很多錢。」丹肯道。
「我是她唯一的親人,羅貝塔。」蓋普道:「妳去告訴她們。」
「我們會玩得很開心。」蓋普告訴他,但他俊美的兒子獨眼中的疑惑刺穿了他。
海倫擁抱珍妮,因為她知道這句話多麼真實。蓋普和丹肯從飛機上可以看見珍妮和羅貝塔在觀望台上揮手。他們換過位子,因為丹肯要求坐飛機左側的窗口。「右側靠窗的位子也很好啊!」空中小姐道。
「有人射殺了他,還是他開槍自殺。」羅貝塔道。
希望——讀者希望也包括她的孩子——會有更好的機會。書中雖未明言,但多少有暗示女性比男人更能承受恐懼與暴行的意味,也更能克制我們自知多麼容易被我們深愛的人傷害的焦慮感。希望被視為在男人普遍軟弱的世界裡,一個堅強的生存者。
「還有一件事,」她道:「我不必跟他見面什麼的,是吧?」
「拜託別再提這種事。」海倫說。她跟蓋普和丹肯隔著走道,空中小姐正為小嬰兒珍妮掛一條看來很有趣的揹帶,她被掛在海倫前座的椅背上,看起來像別人家的寶寶或印地安人的嬰孩。
搭機飛往歐洲途中,蓋普只有那張救護車的照片供他發揮想像。即使在高空中,他也能想像大眾爭相購書的場面。他坐在那兒,對於在自己想像中搶購這本書的洶湧人潮感到厭惡;他對於自己竟然寫出會吸引人潮的那種書,也感到厭惡。
吳爾夫很謹慎;他已經洩露說,他認為《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是「一齣X級的肥皂劇」。蓋普似乎不以為意。「請注意,書是寫得極好。」吳爾夫說:「但或多或少,仍然是一齣肥皂劇;不知怎麼回事,它就是太過分了。」蓋普嘆口氣道:「人生無非也就是如此,不知怎麼一搞,就太過分了。人生就是一齣X級的肥皂劇,約翰。」

「我希望如此。」吳爾夫說。
「為什麼?」吳爾夫問。
對付巨人的陰謀
  第一個女孩
這個鄉巴佬絮絮叨叨走來,
一路嚼他的舌根,
我要跑在他前面,
散發最親和的芳香
煉自梔子和無人聞過的花朵。
這會讓他停下腳步。

  第二個女孩
我要跑在他前面,
張開灑滿佈如小魚卵
斑斕色彩的布塊。
那些線頭
會讓他羞赧不安。

  第三個女孩
噢,啦……可憐蟲!
我要跑在他前面,
發出奇怪的喘息,
他會側耳傾聽。
我要低吟
在喉音世界裡猶如天堂的唇音。
就此解除他的武裝。
和_圖_書
「它談的不是那種事,」蓋普道:「你等著看吧!」
「拿去改短。」吳爾夫道。
「我倒寧可書是他寫的。」蓋普忽然道。他重新讀了這本書,覺得滿懷疑惑。蓋普覺得《葛利爾帕澤寄宿舍》對世界運作的方式有種篤定。但是在《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裡,他覺得不那麼有把握——不用說,這代表他老了;但他知道,以藝術家而言,他還應該更精進。
「他沒有別的人可以題獻。」吳爾夫終於說了老實話。
「看我的,」蓋普寫道:「再簡單不過了。」
「我告訴你該怪誰。」羅貝塔道:「男人,蓋普。就是你們這種骯髒、嗜殺的性別!你們不能用你們要的方式肏我們,就用一百種方式殺死我們!」
「為什麼?」丹肯問。
「對旅行很興奮吧,丹肯?」吳爾夫問這孩子。
「我知道。」蓋普說。
到處都是標語;固定傳來陣陣揶揄聲。
電話,老式的警報——站衛兵時被刺殺的士兵喊出他一生最後的震驚——撼動了他們租住的寄宿舍,渾身發抖的房東太太像鬼一樣跑到他們房裡來。
「很像。」吳爾夫揣測。
「可是,聽起來她很喜歡你的書嘛!」海倫道。
「我是珍妮.費爾茲,」她道——有些歡呼、有些口哨、有些叫罵。包圍停車場的小貨車一陣喇叭齊鳴。警察叫小貨車開走,他們開走,但又開回來,又開走。「你們大部分都知道我是誰。」珍妮道。引起更多叫罵、更多歡呼、更多喇叭狂鳴——一聲槍響宛如拍擊沙灘的浪花,結束了一切。
「我不知道,」海倫說:「我猜他以為這樣可以保護他自己,還有我們全家。」
「天啊,你有好多套西裝。」他對吳爾夫說。
「有個週末,我把手稿交給他,」吳爾夫說:「她讀得不忍釋手。」
「她才不是喜歡我的書,」蓋普道:「她喜歡的是別的東西。」
「也許他們對著照片手|淫以後,會看一兩篇小說!」蓋普寫信給吳爾夫說。他懷疑那樣的情境適合閱讀:手|淫之後,讀者起碼感覺很鬆弛,也許有點寂寞(「那倒是很適合閱讀的狀態。」蓋普對吳爾夫說)。但也許讀者也會有罪惡感;甚或覺得羞辱,自覺身負重任(那就不怎麼適合閱讀了,蓋普想道)。事實上,他知道,那種狀態對寫作很不利。
吳爾夫吐出一口壓抑已久的長氣。然後他開始解釋給丹肯聽,非常暢銷的書跟一般成功的書有何不同。他談到政治書、引人爭議的書、虛構小說。他告訴丹肯有關圖書出版的微妙環節;事實上,他告訴丹肯有關他個人對於出版的見解,遠比他告訴蓋普的多。蓋普對這方面興趣不大。丹肯也一樣。那些微妙的環節,丹肯一個也沒記住,吳爾夫開始解釋後,他很快就睡著了。
「我們在三萬五千呎高空飛行。」駕駛員報告。
吳爾夫在意的事屬於基本面:也就是說,他沒把握這本書值不值得出版。對於他並非絕對喜歡的書,他有套幾乎萬無一失的對策。在他工作的出版社,很多人妒忌他,因為他對注定暢銷的書,總能做出正確的判斷。每次他說一本書會暢銷——跟說書好、或受人喜愛,是兩回事——幾乎都會應驗。當然,很多書不經他鐵口直斷,照樣暢銷,但只要他說會暢銷的書,從來沒有不好賣的。
「沒有人會把書裡寫的任何東西怪到妳頭上,如果妳是這個意思。」吳爾夫道。
「羅貝塔怎麼樣?」吳爾夫道。
《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則是蓋普經歷同一場瘋狂的救贖,書稿已在紐約,約翰.吳爾夫讀了一遍又一遍。他安排第一章刊登在一份粗俗得令人厭惡的色情雜誌上,他相信甚至蓋普也會同意這書不可能有好下場。那份雜誌名叫《x快拍》(Crotch Shots),內頁可說名副其實——一大堆蓋普少年時代所謂濕潤的兩片海狸,穿插在他暴力強|奸與血腥復仇的故事之間。起先蓋普指控吳爾夫故意把這一章安排在那種地方,不去嘗試更有水準的刊物。但吳爾夫向蓋普保證,他所有雜誌都試過了;這是他名單上的最後一家——外界對蓋普這部作品的闡釋就是如此。誇張、煽情的暴力與性,沒有絲毫超越的價值。
幾個月後,《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要送印刷廠,蓋普對吳爾夫抱怨,他想在書前題詞把書獻給一個人,卻找不到合適的對象。他不要用這本書紀念瓦特,因為他最恨的行為就是:「利用發生在作者身上的意外事故,誘拐讀者以為你是比實際更嚴肅的作家,最低級不過。」他不願把書題獻給母親,因為他最討厭「所有其他人利用珍妮.費爾茲的名號自抬身價」。海倫當然不用談,蓋普也有點慚愧地覺得,如果他連書都不准丹肯看,那當然也就不能把書題獻給丹肯。丹肯年紀不夠大。蓋普不禁對自己這種父親有點鄙夷,因為竟然寫出必須禁止自己的孩子閱讀的東西。
據說紐約的離婚婦女成群結隊遷入新罕布夏州。她們企圖把全州婦女都轉變成女同性戀,起碼也要讓她們背著新罕布夏丈夫出軌;這批入侵婦女還打算勾引新罕布夏的丈夫和高中男生。紐約離婚婦女一詞,無疑代表著氾濫成災的雜交、社會主義、贍養費,以及令新罕布夏媒體如臨大敵的所謂「女性聚落」。
「妳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吳爾夫道:「為什麼還要再讀它呢?」
「你只給我十九章呀,」潔爾西道:「耶穌老貼呀,還有更多章嗎?還一直寫下去嗎?」
「妳讀到第十九章?」吳爾夫問。
「不,不,」吳爾夫道:「這樣就結束了。總共就這麼多。」
「你不想再看看維也納嗎?」海倫問蓋普。
「『最好的讀者』?」潔爾西道:「老貼呀,他瘋了是不是?」
這個週末很不好過,因為吳爾夫很喜歡蓋普,也信任蓋普。他也知道蓋普沒有朋友可以規勸他不要做讓自己困窘的事——這是交朋友的一大作用。只有愛麗絲.傅萊契,她愛蓋普極深,所以對他所言所寫的一切,都會照單全收、愛屋及烏——要不然她就保持沉默。還有羅貝塔.穆爾東,吳爾夫懷疑,她的文學判斷力(如果存在的話)恐怕比她的後天性別還生硬而笨拙。海倫不肯讀這本書。至於珍妮,吳爾夫知道她不會像一般母親那樣偏袒兒子;她甚至還不大欣賞兒子作品中若干較佳的段落。吳爾夫知道,珍妮的問題在於題材。在珍妮看來,重要的書必須討論重要的題材。她認為蓋普的新書談的都是女人被要求包容與忍受的、種種愚不可及的男性焦慮。她才不管書是怎麼寫成的。
羅貝塔寄了一件T恤給蓋普,上頭寫著:
「她要把遺體捐給醫學院,」蓋普道:「羅貝塔?」
「你什麼意思叫做『這是第一章』?」蓋普的編輯約翰.吳爾夫寫信給他說:「怎麼可能還有更多?光它本身就已經太多了!你怎麼可能繼續往下寫?」
從此以後,吳爾夫就慎重地徵求她的意見。她沒讓他失望。大部分的書她都不喜歡,但一旦她喜歡某本書,吳爾夫就知道,幾乎所有其他人最起碼也都看得下這本書。
「感覺太真實了?」吳爾夫玩味這句話。
「你得等到整本書完成,」蓋普對他的編輯說:「所有生意經都是狗屎。我試著把這本書當生意做,我要你也這麼看待它。我不在乎你喜不喜歡;我要你把它賣掉。」
「我也但願不是。」海倫道。
「他怎麼會突然想發財了?」吳爾夫問海倫:「這是怎麼回事?」
「老天爺,當然不。」吳爾夫道。
在蓋普看來,這是閱讀一本書最低級的藉口。蓋普總說,他最討厭人家問起關於他作品的一個問題就是:有多少是「真實」——多少是根據「個人經驗」寫成的。「真實」——不像潔爾西那種讚許的定義,而是從「現實人生」剪接出來的真實。通常蓋普會發揮極大的耐心與自制解釋:找尋自傳成分——如果有的話是閱讀小說最無趣的層次。他總說,小說的藝術就是貼近真實的想像——就跟任何藝術一樣,是個選擇的過程。他會說,記憶與個人經歷——「我們貧瘠的人生中,留存在記憶中的傷痕」——都沒有資格充當虛構小說的模型。他寫作。他堅決排斥他所謂「個人走過艱難困苦的偽造裡程」——作家的書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他們人生中發生過重大事件。他寫道,一件事寫進小說,最錯誤的理由就是它真的發生過。「所有事都發生過,在某個時刻!」他氣沖沖地說:「小說寫進一件事,唯一理由就是:那是最適合發生在當時的事件。」
珍妮來信說,她「涉入」了新罕布夏州的政治。
「吳爾夫說你會變得又有錢又有名。」丹肯告訴父親。
「她似乎很適合。」吳爾夫道。好編輯不會把所有的秘密告訴別人。
吳爾夫的手提公事包裡,有一頁剪下來的《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的封面,少了封底的照片,當然也沒有摺口。吳爾夫打算在他們道別的最後一分鐘、把這頁封面交給蓋普。這張封面密封在一個信封裡;這個信封又密封在另一個信封裡。吳爾夫有把握,蓋普一定要等到在飛機上安然落坐,才有辦法打開這東西。
「天啊!」海倫道。
「帶個新生兒去歐洲幹嘛呀?」蓋普抱怨道:「我真不知道。好複雜。護照小嬰兒得打好多預防針,還有其他什麼的。」
「我們回家吧!」她道:「我們玩夠了。」
「封面呢?」蓋普問。
整個週末,吳爾夫想了又想,他完全忘記了星期一一大早要跟潔爾西道歉的事。忽然潔爾西就冒了出來,眼睛發紅,眨巴眨巴像隻松鼠,粗糙的棕手裡緊緊捏著一大疊《斑森哈維眼中的世界》的原稿。
還需再一記神來之筆,就能把《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保送到那個「嚴肅」作品也能暫時以「暢銷書」身分發光發熱的神秘幽微地帶。吳爾夫是個冷眼看世界的聰明人。他知道,無聊的自傳聯想能挑起熱愛八卦的讀者對相關書籍的狂熱。
「我還不知道。」蓋普道。
罪惡感充斥。蓋普的作品總是罪惡感充斥。希望也有罪惡感——因為她跟別人約會(但誰能怪她呢?)。被責任壓病了的班森哈維中風了。他半身癱瘓,搬回史丹迪西家;杜賽覺得對他有責任,希望堅持再生個小孩,但接二連三的事件使杜賽再也無法生育。他同意希望跟她情人的關係再進一步,但只限於使她「受孕」——照他的用字。(諷刺的是,全書只有這一段被珍妮評為「牽強」。)
「誰?」蓋普低聲問。
「這種調調我早聽過了。」蓋普道。
海倫道:「如果他一直吹大氣,我們恐怕永遠無法著陸。」他們都看得出,蓋普真的是蓄勢待發。
「小說要分成三部分。」蓋普道。
「為什麼要保護?他怕什麼?」吳爾夫道:「他怕誰?」
海倫哭了好久;她緊抱著跟珍妮同名的小小珍妮不放。丹肯和蓋普翻查報紙,但新聞在奧地利會晚一天——只有靠神奇的電視。
海拔數千呎的高空,T.S.蓋普在飛機上哭了,這架飛機會把他帶回暴戾的祖國,成為舉國皆知的名人。
「老貼呀!」潔爾西歡呼道:「我從來沒有這麼糟的週末。我沒睡覺、沒吃沒喝、沒到墓園去看我的家人和朋友。」
希望堅持再生一個小孩,以此與丈夫的焦慮對抗。孩子出世了,但杜賽似乎注定要創造一個接一個的偏執魔影;他對妻兒遭受攻擊的焦慮雖然放鬆了一點,卻開始懷疑希望有外遇。他慢慢覺悟,這給他的傷害會比她被強|奸(再一次)更大。因此他懷疑自己對她的愛,也開始懷疑自己;他滿懷罪惡地哀求班森哈維跟蹤希望,弄清她到底有沒有不貞。但班森哈維不願再執行杜賽的疑慮。這位老警察辯稱,他受雇來保護史丹迪西一家,不受外在世界傷害——而非阻撓家人成員照自己意願生活的自由選擇。杜賽見班森哈維不支持他,驚慌失措。一天晚上,他丟下房子(以及小孩)無人保護,出外偵察妻子。杜賽外出時,較小的m.hetubook.com.com孩子誤吞尼基的口香糖,不幸噎死。
這似乎牽涉到某些女性主義的議題,以及若干現任州長引為自豪,實則保守、無根據的觀點與罪行。州政府禁止一個十四歲遭強|暴的女孩墮胎,還大肆吹噓,使全國政策大開倒車。這位州長實在是個頭腦簡單、自鳴得意的反動分子。最要命的是,他相信州政府或聯邦政府都不應該救助窮人,他一口咬定,貧窮是種報應——是冥冥之中公正的道德裁判。他不僅令人厭惡,也非常狡猾;比方說,他宣稱紐約的離婚婦女正有計畫地入侵新罕布夏州,成功地喚起州民的恐懼感。
「喔,你的書,」他在車上告訴蓋普:「我老是忘記帶一本給你。」

「妳自己呢,會再看一遍嗎?」吳爾夫問。
「要不停揮動手臂,像翅膀一樣。」羅貝塔對丹肯說。
但吳爾夫想到的是潔爾西,他知道,她才是真正促成蓋普這本書出版的幕後大功臣。
請告訴海倫我很抱歉,但我認為你應該知道:我一直把你們的利益放在心上。你要賣這本書,我們就幫你賣。「所有生意經都是狗屎。」蓋普,我引用你自己的話。
「對不起,」羅貝塔低聲道:「要是我看見那個拿槍的男人——只要快一秒鐘——我就可以擋住那一槍。我一定會的,你知道。」
海倫不肯被同化,她始終不肯為這件事原諒吳爾夫。她也不原諒他挑的那張封底照片。那是事故前好幾年拍的,照片中有蓋普、丹肯和瓦特。拍照的是海倫,蓋普把它寄給吳爾夫充當耶誕卡。蓋普在緬因州一處碼頭上。他身上只穿游泳褲,看起來體格好得不得了。他當時確實如此。丹肯站在他身後,細瘦的胳膊靠在父親肩上;丹肯也穿著游泳褲,曬得很黑,頭上俏皮地歪戴一頂水手帽。他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直視鏡頭,咧嘴微笑。
「哇!」丹肯道。蓋普伸手到走道那頭去握他妻子的手。一個胖子搖搖晃晃沿著走道要去廁所;蓋普只能與海倫相望,用眼神傳遞手牽手的情愫。
她有個不登錄的電話號碼(吳爾夫已經發現),因為她前夫每隔幾個月就威脅要殺她,她已經聽煩了這種話;她之所以還裝電話,是因為她的子女需要打對方付費的電話來向她要錢。
「嗯,我喜歡名副其實的書。」吳爾夫道。
「我覺得她不喜歡這樣。」丹肯說。
這構成吳爾夫有興趣出版這本書的一大原因。如果珍妮喜歡《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起碼這本書有潛在的衝突性。但吳爾夫跟蓋普一樣,知道珍妮之所以成為政治人物,主要是因為大眾對她含混的誤解。
「拿一套走。」吳爾夫說:「拿兩套、三套。把你穿的這套拿去。」
現任州長喜歡所有不變、粗鄙、愚昧的東西。跟他競選的女人似乎受過很好的教育,懷有某種理想;她也似乎對於州長代表的那些不變、粗鄙、愚昧的東西,深惡痛絕。
「維也納不是真的那個樣子。」蓋普告訴他,但這孩子喜歡這篇舊作讓他覺得很窩心。蓋普也喜歡這篇故事。事實上,他已經開始希望,自己對所有其他舊作的喜愛能有《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的一半就好了。
「我要看伏流青蛙,」瓦特道:「我要看牠長什麼樣子。有多大?」
「應該做些什麼呀,」羅貝塔道:「可是她說她絕對不要喪禮。」
吳爾夫打算睡客房,他進去發現丹肯還完全清醒著。
「不要,留到最後寫。」海倫道。
羅貝塔來信說:「我們全副時間投入新罕布夏州的州長選舉。」
「我寄給你。」吳爾夫道。
「是啊,賣掉它,」蓋普道:「先幫小說打響知名度。」
「馬上。」蓋普道。
到了紐約,吳爾夫安排他們住他的公寓;他把自己的臥室讓給蓋普、海倫和小嬰兒珍妮,又慷慨地提議跟丹肯合用客房。
「你一套西裝也沒有。」海倫告訴蓋普。
「有什麼好辦的?」蓋普道:「沒什麼要做的。」
「那人抓到了嗎?」蓋普問道。
「我在她倒下前就把她扶住,」羅貝塔說:「她沒碰到地面,蓋普。她一個字也沒說。她連發生了什麼事都不知道,蓋普。我很確定。」
「我爸會賺很多錢嗎?」丹肯問。
「意思是妳的意見對他很有價值,」吳爾夫道:「他覺得這本書幾乎是為妳量身訂做的。」
它暗示,只要你閱讀本書,就會知道是怎樣的意外事故。但當然不會。《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沒半個字提及那場意外,真的——雖然若說那場意外在這本小說裡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也不為過。你唯一得知跟照片說明提及的那場意外有關的訊息,都包含在吳爾夫寫在摺口的那段垃圾裡。但即使如此,那張照片——父親和注定不幸下場的孩子——仍有股特別的吸引力。
「嗯,成名是好事。」吳爾夫說。
「我奶奶已經很有名了。」丹肯說。
給潔爾西.史拉普
不論是否受喜愛,這本小說主要被當作新聞炒作。小說模擬新聞、是提升銷路的一種妙方,《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正是如此;於是,蓋普的書就跟新罕布夏州那位蠢州長一樣,成了新聞。
蓋普、海倫、丹肯、珍妮寶寶坐在維也納的寄宿舍裡,等著看珍妮被謀殺的經過。迷惑不解的老房東太太給他們送上咖啡和小蛋糕;只有丹肯在吃。
吳爾夫瞪著她看。
獻給邁可.米爾頓
沒有人看到子彈來自何處。羅貝塔從腋下托住蓋普的母親。珍妮的白制服好像濺到一滴黑色液體。羅貝塔抱著珍妮從車尾一躍而下,手裡抱著珍妮,刀一樣把人群切開,好像他又在打邊鋒的位置,帶著球突破重圍,第一次得分。人群分開;珍妮的白制服幾乎完全隱藏在羅貝塔的臂彎底下。有一輛警車開過來攔住羅貝塔;雙方距離拉近時,羅貝塔對著警車舉起珍妮的身體。有一會兒,蓋普看見他母親動也不動的白制服被高舉到人群之上,交到警察手中,警察把珍妮和羅貝塔都扶上車。
「我想會的。」吳爾夫道。
蓋普和海倫的想像,跟潔爾西.史拉普本人都沾不上邊,她是白人跟四分之一黑人的後裔——所以她有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統。她皮膚是淺褐色,像塗了透明漆的松木板。又直又短的頭髮,烏溜溜的發亮,但泛著油光而有皺紋的額頭上,隨便剪出的瀏海已經斑白。她個子很矮,手臂很長。左手無名指不見了。她右頰上有道很深的疤痕,令人聯想到,也許是在失去無名指的同一場戰鬥中,同一把武器下受的傷也許是婚姻勃谿,因為她顯然有過不愉快的婚姻經驗。她對此絕口不提。
「小說中,他是真正的巨人嗎?」吳爾夫道。
蓋普沿著尤金王子街跑向許華森堡廣場的俄國戰爭紀念堂。那兒有一家糕餅店,丹肯喜歡吃它的油酥點心,雖然蓋普警告過他,吃點心會吃不下晚餐。「丹肯!」他邊跑邊喊,他的聲音撞上不動聲色的石頭建築反射回來,像是伏流蛙在打飽嗝,滿身疙瘩、惡臭的怪獸彷彿就在他身旁呼吸,黏膩地靠過來。
紀念邦克
「不對,我認為《對付巨人的陰謀》是最後一本。」蓋普道。
「我不怕。」丹肯道。
「不,不,」蓋普皺起眉頭說:「那年連夏天都沒來。冬天一直沒停止。有一天,天氣變暖,嫩芽都長出來了。也許是五月。五月的一天,樹上長出新芽,第二天就長出葉子,再過一天,葉子就變了顏色。秋天已經來了。葉子從樹上掉下來。」
「天黑愈來愈早,」他抱怨道:「又不是真的那麼晚。」
「這念頭真變態。」海倫道。
他們接到吳爾夫的電報。「留在原地,」上頭寫道:「讀者成群爭購你的書。」
獻給史都肥
吳爾夫覺得潔爾西度週末的方式很奇怪,但他沒說什麼;他只聽她說話,就像過去十二年來一樣。
《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講的是那位做丈夫的,杜賽.史丹迪西保護妻兒遠離這殘暴世界的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因此班森哈維(他因為一再以不符傳統的手法逮捕犯人,被迫從警界退休)獲聘跟史丹迪西一家住在一起,扮演一位武裝的叔叔——他成為深受愛戴的家庭保鏢,但希望最後必須辭退他。雖然世間最糟糕的事降臨在希望身上,但最害怕這世界的卻是她丈夫。希望堅持不要班森哈維跟他們同住後,杜賽仍然把這位老警察當作常駐天使,繼續接濟他。他付費給班森哈維跟蹤兒子尼基,但扮演守護犬的班森哈維,言行舉止愈來愈疏離詭異,經常沉浸在他自己的悲慘回憶中;漸漸,他對史丹迪西一家不再像個保護者,而成了禍害。他被描述成「徘徊在光與暗的臨界處——退職的執法者,在黑暗邊緣苟且求生」。

「巨人被弄到手了嗎?」海倫道。
「拜託啦,老爸。」丹肯說。蓋普對丹肯可說有求必應;他答應了。
「聽我的建議。」吳爾夫道。

等蓋普抵達歐洲,吳爾夫會把《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的整張書衣寄給他。吳爾夫相信蓋普不至於氣得飛回家來。
另一地區另一家報紙說它是:「我們這盲目摸索的時代,對暴力與性|交戰爭的痛苦抗議。」
「吳爾夫好像除了寫書,所有能為這本書做的事他都做了。」海倫道。
他防範蓋普看到先發的樣書——主要是書衣摺口——可說煞費周章。好在蓋普對這本書關心的程度忽冷忽熱,通常都不高,所以吳爾夫還攔得住他。
「不是,」羅貝塔道:「我們這兒有好多人。我們都在你家。」蓋普可以想像那一幕,一大群哭泣的女人在狗頭港——她們的領袖被人殺了。
「那是她的心願。」蓋普道。
蓋普寫信給母親:「新罕布夏州政治落後,民智未開。看在老天份上,不要攪和進去。」

「犯罪?」蓋普嘟噥道:「我可不知道。」
「它比較大,因為它要飛越大海洋。」蓋普道。
「為什麼?」吳爾夫問。
蓋普在房東太太的電視上看到母親被殺。
「你讀大部分的書,都知道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潔爾西道:「老貼呀,你知道的嘛!其他的書,」她繼續道:「一看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也沒必要讀。但這本書,這本書那麼變態,你知道一定會發生什麼事,可是想破了腦袋都猜不出那會是什麼。你得自己有病,才猜得到這本書裡發生了什麼事。」
「你就會說這種話,」珍妮回信道:「等你回來,成了名人,我倒要看你怎麼不攪和進去。」
相當時日後,甚至蓋普也同意,這是他最糟的作品。「可是這他媽的世界,一直沒有給我前兩本書應得的評價,」他寫信給吳爾夫說:「那是它欠我的。」就這麼回事,蓋普覺得,這就是大多數時候世事運作的方式。
「可是自己有錢也不錯。」吳爾夫說。
「請你,請你。」她求告著衝進來。她興奮得全身有點抖,這通電話是美國打來的。
是張放大的黑白照,粒子粗得像雪花,照片中救護車在醫院卸下病患。灰色的醫護人員凝重、徒勞的表情,透露已沒有必要再趕時間。床單下的身體很小,完全被蓋住。照片含有任何醫院急診處門口那種急促、恐懼的特質。可以是任何醫院、任何救護車——任何抵達已太遲的小身體。
她大約四十五歲,但看起來少說有六十歲。她身材像待產的拉布拉多犬,走路總是拖著腳跟,因為她的腳痛得要命。再過幾年,她長期以來都不當一回事,也沒有別人觸摸到的乳|房裡那個腫塊,將使她毫無必要地死於癌症。
新罕布夏一家購物中心有些選舉的無聊活動。當地景物有點海岸風貌,蓋普認出那地齊距狗頭港僅幾哩路。
「有些人留下,有些人死了,說不定都死了。」蓋普道。
再一次,杜賽企圖控制大局——「像拿生命做實驗,而非實際生活。」蓋普寫道。希望對這種臨床式的安排無法適應;感情上,她要麼有個情人,要麼就沒有。杜賽卻堅持,她與情人約會,只能有一個www.hetubook.com.com目的,就是讓希望「受孕」,他試圖控制他們會面的地點、次數與長度。他懷疑希望跟情人除了奉行既定計畫,還另有秘密幽會,便告訴心智衰退的班森哈維,附近發現有個窺伺者,可能懷有綁架或強|奸的意圖。
T.S.蓋善和他的兩個兒子(意外事故發生前)
雖然觀望台忽然擠滿了要看飛機起飛的人,珍妮永遠如此——那身白制服總是特別醒目,儘管她個頭不高。「奶奶為什麼看起來那麼高?」丹肯問蓋普,這是真的;珍妮的頭和肩膀高聳在人群之上。蓋普知道是羅貝塔把他母親像小孩般托了起來。「啊,原來羅貝塔抱著她!」丹肯嚷道。蓋普看著母親被高舉在空中,向他揮手告別,在老邊鋒的臂彎裡極為安全。珍妮羞澀、自信的笑容讓他深為感動,他隔著窗戶向她揮手,雖然明知道珍妮看不見機艙內部。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覺得母親衰老;他轉過頭——走道那一頭,海倫抱著他們的新生兒。
「不要再說了,」海倫道。她對蓋普說:「如果你說『摔飛機』,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吳爾夫察覺她微醺的幽默口吻其實很認真;這讓他伸長了腿。
「所有生意經都是狗屎,」蓋普重複道:「如果你認為這本書庸俗,那你推銷它應該更沒有問題。」
「說不定我手提箱裡有。」吳爾夫說:「我來找找看,等到達機場。」
每個人都笑了。
「我不希望你是在新聞裡看到,」羅貝塔說:「不知道那邊的電視會不會播——我無從瞭解。或甚至登在報上。我就是不要你用那種方式知道。」
「老貼呀,當然不,是嗎?」潔爾西道。
吳爾夫知道一件事:作者的生活資料是大部分讀者最想知道的事之一。他寫信給蓋普:「對大多數想像力有限的人而言,所謂把現實寫得更好,純屬胡說八道。」吳爾夫在《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書衣摺口上,為蓋普創造了虛偽的重要地位(「知名女性主義者珍妮.費爾茲的獨子」),以及對蓋普個人經驗物傷其類的同情(「遭逢喪子之痛,失去了五歲大的兒子。」)。雖說這兩條資訊基本上都與蓋普的小說藝術無關,吳爾夫並不在乎。他已經受夠了這陣子蓋普寧要財富不要嚴肅的論調。
「別嚇他了。」海倫道。
「我努力要照顧她!」羅貝塔哭道:「我叫她不要去那個停車場!」
「嗯,」潔爾西一臉困惑;吳爾夫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困惑過——只見過她昏昏欲睡。「嗯,我可以借給別人啊,」她道:「也許我認識的人需要提醒,這世界上男人是什麼德行。」
「是媽在照顧所有的人。」蓋普道。
蓋普、海倫、丹肯都屏住呼吸;他們才知道這些年來,瓦特一直害怕的是一隻大青蛙,牠在近海徘徊,等著把他吸到水底、拖到海裡。可怕的伏流大青蛙。
「如果不太麻煩。」潔爾西道。
「老貼呀!」潔爾西道。她翻動著眼珠;揮舞著手中那疊稿紙。
蓋普對這點子頗感興趣。
蓋普自知不是自殺的料;但瓦特出事後,他對這事不再那麼篤定。他不會自殺就像他不會強|奸;他無法想像實際去做這種事。但他喜歡想像自殺的作家對自己成功的惡作劇咧嘴微笑,同時他把最後的遺言重讀一遍,再做修訂——一封痛苦絕望,恰如其分地沒有幽默感的信。蓋普喜歡酸楚地想像那一刻;自殺遺言已改得十全十美,作家舉槍、服毒、跳樓——猙獰地縱聲大笑,有十足把握他終於佔到讀者與評論家的上風。他想像中,有封遺書寫的會是:「終於是我被你們這群白癡誤解的最後一次了。」
「這架飛機比另外那架大。」丹肯坐在左側窗邊,機翼略前面的位子上說。
珍妮對於有人的名字起碼一部分是跟她取的,感覺很樂。「但一定會混淆,」她警告道:「我們有兩個珍妮。」
大人們吃了頓逾時的晚餐,喝了太多白蘭地。蓋普對吳爾夫描述他接下來要寫的三部小說。「第一部叫做《我父親的大夢》,」蓋普道:「講一位理想主義的父親,有很多個小孩。他不斷建構可供孩子在其中成長的烏托邦,孩子都成年以後,他興建了很多小型學院。但所有這一切都破產了——包括學院和孩子。父親一直想到聯合國去發表演說,但他們每次都把他趕出來;他要講的總是同樣一番話,可是他不斷修訂了又修訂。後來他試著經營一家免費醫院;那是一場災難。後來他又嘗試建立全國性的免費交通系統。這期間,他太太跟他離了婚,孩子不斷長大,都過得不幸福,要不就是生活一團糟——要不就是百分之百正常,你知道我意思。這些孩子唯一共通之處就是,他們父親逼他們在其中成長的那些烏托邦的不愉快回憶。最後,父親當上了佛蒙特州的州長。」
「老貼呀,」潔爾西厭煩地道,好像終於對他失去了耐心。「感覺太真實了。」她拉長了尾音,像夜間飛過湖面的阿比鳥鳴聲。
「老貼呀。」潔爾西道:「量身訂做?那是啥意思?」

「老貼呀,」潔爾西一副很同情吳爾夫——覺得他笨得無可救藥——的神態道:「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懂不懂你做的這些書,」她說;邊說邊搖頭。「有時候我真想不通,為什麼是你在做書,我在掃廁所。只不過我寧可掃廁所也不要讀你大部分的書。」潔爾西道:「老貼呀,老貼呀!」

「我喜歡讀書評。」蓋普抗議。
蓋普心中浮現他的母親珍妮一身白衣,被羅貝塔高舉在空中的畫面。他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但珍妮被高舉在人群之上這一幕,讓他渾身發冷,就像《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封面上的救護車讓他渾身發冷一樣。他開始跟丹肯交談,談什麼都可以。
珍妮.蓋普誕生時,海倫什麼也沒說。海倫很感恩;她覺得這是自從車禍以來,她第一次擺脫因失去瓦特而瀕臨崩潰的那種哀慟欲絕的瘋狂。
「她對我們很多人都很重要,你知道的。」羅貝塔頂回來。
「等你發財成名以後,」丹肯道:「我們要做什麼?」
瓦特坐在蓋普腿上。他剛從水裡出來,渾身滑溜溜的像隻小海狗。蓋普企圖把他裡在毛巾裡保暖。瓦特扭來扭去。他開心得不得了,嘻開一張逗趣的圓臉,看著照相機——看著正在拍照的母親。
蓋普實際上覺得,他願意花錢從可怕的現實世界買一份孤立。他幻想有一種堡壘,他可以跟丹肯、海倫(以及新生兒)住在裡頭,不虞侵害,甚至完全不要碰到他所謂的「人生其他方面」。
「但只有三本嗎?」吳爾夫問道:「然後呢?這三本小說寫完以後呢?」
「如果你爸一直在吹大氣,飛機保證掉不下來。」珍妮道。
「她是個熱愛你這本書的一個非常特別的人,」吳爾夫告訴蓋普說:「她說這本書是『那麼的真實』。」
「還沒寫完,」蓋普回信道:「你等著看吧!」
多年以後,海倫會說,《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的成功全靠那張書衣摺口。吳爾夫習慣讓蓋普自行撰寫書衣摺口上的文案,但蓋普對自己作品的描述,是那麼沉重晦暗,吳爾夫只好親自動手;他直指令人不安的核心。
「如果妳不喜歡這本書,幹嘛讀它,潔爾西?」吳爾夫問她。
「可是一定要有點什麼呀!」羅貝塔抗議道:「也許不是宗教儀式,可是總得有個儀式。」
「所有生意經都是狗屎。」吳爾夫重複一遍。
「嗯——」潔爾西道。
「我知道妳會,羅貝塔。」蓋普道;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他當然愛母親;他湧起失落的痛楚。但他對珍妮的摯愛是否趕得上她那批同性的追隨者?
「你們兩位最好就寢了。」他說:「為旅行養精蓄銳。」
每個人又都笑了。
「我也不認識,真的。」蓋普道;海倫對他皺起眉頭。「真的不認識。」他說。
他想道。但他仍然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還有海倫的父親——他的老好人摔角教練,恩尼.霍姆——但恩尼不懂這種事;他也不可能喜歡這本書。事實上,蓋普還希望恩尼不要讀它。寫一本你希望某些人不要讀的書,多麼奇怪啊!
「我不該拿給妳的,潔爾西,」吳爾夫道:「我該記得那個第一章……」
「邏輯上,《佛蒙特之死》似乎應該留到最後寫。」吳爾夫道。
「今天的伏流窪子好強勁。」
他絞盡腦汁,再也想不出人選。
「我不是那種庸俗的出版商,」吳爾夫道:「你也不是那種庸俗的作家。很抱歉我得提醒你。」吳爾夫傷了心,蓋普那種把他當作生意人的態度,更讓他憤怒。但他知道蓋普吃了不少苦,他也知道蓋普是個好作家,可以寫出更多更好(從他的觀點)的書,他希望繼續為蓋普出書。
「你沒有道理這樣對我說話,」吳爾夫說:「我是你的朋友。」蓋普知道這是事實,於是他掛了電話,也不回信,海倫生產前兩週,他完成了《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海倫生第三胎,只有珍妮在旁幫忙——是個女孩,這讓蓋普與海倫省了替孩子取一個保證絕對不會令人聯想到瓦特的名字,而且要兩人都同意的煩惱。女孩取名珍妮.蓋普。如果當年珍妮循傳統途徑生育蓋普,現在就會以這個名字跟外界打交道。
當時大約凌晨兩點,暖氣關掉了,蓋普發著抖,跟在老婦人身後走去。他回憶道:「走廊的地毯很薄,顏色像影子。」那是他多年前寫的。他尋覓其他幾個角色:匈牙利歌唱家、倒立行走的人、不幸的熊,他構思出來的死亡馬戲團所有的成員。

她彎身對著字紙簍,撈出一張躺在字紙簍底的廢紙;她把那張紙塞進她的圍裙。那是吳爾夫試著寫給蓋普、揉掉的第一頁信。
「我聽見了,」羅貝塔道:「太可怕了。」
蓋普的前兩本書都以這種手法促銷;賣書摘給雜誌社。但吳爾夫試著向蓋普解釋,這一章,第一是根本沒有人會要出版,第二是即使出版也會收到反效果——如果有人蠢到會出版它的話。他說蓋普已贏得「嚴肅的小聲譽」,他的前兩本小說獲得不錯的評價——為他爭取到有公信力的支持者和「嚴肅的小聲譽」。蓋普說他討厭「嚴肅的小聲譽」,雖然他看得出這對吳爾夫很有吸引力。「我寧可發大財,把那些白癡所謂的『嚴肅』置之度外。」他告訴吳爾夫。但有誰能真正不在乎那種事呢?
書衣摺口上寫道:「《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敘述有人因為極度擔心鍾愛的人遭逢不幸,製造了一個緊張無比、幾乎注定要出事的環境,結果就果真出事了。」
「你們走後我會好好照顧老妞兒。」羅貝塔道,珍妮在她粗大的臂彎裡成了侏儒,顯得那麼嬌小,忽然間也非常蒼老。
蓋普生悶氣。
蓋普有次對採訪者說:「告訴我妳遭遇的任何一件事,我可以把那故事寫得更好;我可以寫出比實際更細膩的細節。」採訪者是個離婚婦人,帶著四個年幼的孩子,其中一個死於癌症,她臉上一副不信的表情。蓋普看出她決心永遠緬懷不幸的遭遇,而這份不幸對她又是何等重要,就柔聲對她說:「如果是一則悲傷的故事——即使非常悲傷我也能把它寫得更悲傷。」但他從她臉上看出,她永遠不會相信他;她甚至沒把這段對話記錄下來。它甚至不是報導的一部分。
蓋普試著陪他一起想像。牠會浮出水面嗎?牠會漂浮嗎?或者牠一直都躲在水底,渾身黏液,挺著大肚子,注意著有沒有可以用牠黏答答的舌頭扣緊的腳踝?邪惡的大青蛙啊!
「我爸到過歐洲,」丹肯說:「可是我沒有。」
「這個人瘋了,」潔爾西道:「頭腦清醒的人不會寫這種書。」
吳爾夫會把《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交給清潔婦,可說是習慣使然。事後他返家度週末,記起這件事,就試著打電話給她,叫她不必讀它。他想到第一章,唯恐會冒犯她,她已經為人祖母,當然也是母親——而且她也一直不知道,閱讀吳爾夫給她的文稿有薪水可拿。她的待遇以清潔婦而言,算是相當多的,但這件事只有吳爾夫知道。這婦人以為所有盡責的清潔婦收入都很高,而且理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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