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與八哥
三
就這樣子,我們在病房裡養鳥的談判成功了。打呵欠的日子和長期的療養生活,以後將有鳥作伴,可以教牠說話度過愉快的日子吧!服部君把交涉的結果告訴中川老人去了,老人卻說自己年紀大,而且還有點發燒,希望由我們三個人輪流照顧小鳥一段日子。根據服部君的說辭,他曾向老人說:其實三個人都希望能把八哥擺在自己身旁;但是,老人只是默默地,瘦削的臉上現出慣有的微笑罷了。我認為老人已經看穿了我們的心意,嘲笑著我們的好意。對我們一廂情願的想法,他心情上並不舒服吧!
「怎麼會發出喀喀的怪聲呢?」
兩、三天過後,服部君又開始叫受不了了。那天下午,他學校的一個也喜好搖滾樂的女同學,拿了一束花突然來看他。當她聽到像吐痰的鳥叫聲時,不知道聯想到什麼而露出不高興的、輕視的表情回去了。
儘管我們每天訓練牠,小黑仍然連簡單的話一句也不會說。只是,偶爾會從喉嚨深處發出像硬擠出來似的「喀喀、卡呸」的聲音來。
「造成今天這樣子也不是松田先生的緣故,是你嚷著要養鳥、要養鳥的啊!」
服部君看了我一眼,我回看了松田先生一下,松田先生馬上轉過身疾步走回病房。
「給我記住,大笨蛋!」
「中川先生真的很狡猾。要我們照顧他的八哥,卻連一點表示都沒有,他那種個性也難怪https://m.hetubook.com.com兒子媳婦們都討厭。」
被服部君一奚落,連松田先生也露出厭惡的臉色,把臉轉向旁邊。那喀喀的聲音,其實不是他說的是八哥本來的叫聲;我們根本不知道牠是什麼時候學會了老人每天早上的吐痰聲。患者體內有痰,倒是常事,可是,似乎沒有必要連鳥也模仿吐痰聲吧!
服部君搖搖頭,「叫亨利或尼可什麼的,比較好聽。」
「其實,最不該的是中川老頭子,要我們照顧他的小鳥,結果,他自己沒事人兒一個!」
「那個啊!那是八哥本來的叫聲呀!」
三個人像小孩子般雀躍不已。除了早上和下午的休息時間以及用餐時間之外,大都有人蹲在鳥籠前面。來量體溫或注射的年輕護士們,也不由得在鳥籠前面停下腳步,說:哎呀!好可愛呀!就只有那個倔強的堀口主任,連微笑都沒一個,無視於我們的努力。
「好可愛呀!跟小孩子沒什麼兩樣嘛!」
「咦!你怎麼不說自己呢?那時候你不也贊成嗎?」
松田先生模仿堀口主任的聲音,討厭似地聳聳肩。
剛剛聽到的老人的吐痰聲,就跟我們腳邊的八哥有時發出的「喀喀、卡呸」的叫聲一模一樣。
前一陣子還說像小孩一樣的可愛,可是,現在三人輪流餵餌食或給水時,卻都破口大罵起來。小黑,這暱稱誰也不叫了。笨蛋變成和圖書牠的名字。我們壓抑著這種感情,還繼續照顧牠,並不是出自對中川老人的同情,也不是對醫院不合人情的規則的反抗,只是出自對堀口主任的不滿。那一次大義凜然地斥責她,現在想下臺也下不來了。
「還有啊!這傢伙什麼也記不來,連你早也不會說!」
從那天起,我們看鳥籠的心情逐漸沉重起來。喀喀的聲音,不僅引起我們生理上的不舒服,甚至於感到連鳥都在嘲笑我們的疾病,以健康人來看或許會認為莫名其妙,但是,我們胸部有疾的人對社會人士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自卑感。總之,我們出院之後,還得掩飾病弱的身體非生活下去不可,可是又無法和正常人一樣地工作。因此,要是稍微受到嘲笑或諷刺,就會勃然大怒。聽到鳥喀喀的叫聲,也有一股連鳥都輕視我們的感覺直湧上心頭。
三個人彼此推卸責任,心煩氣躁地鬥著嘴。在持續的鬥嘴中,逐漸有了一種忍受不了的情緒產生,可是造成吵嘴原因的卻是一隻小鳥,因此,這情緒無由發洩。
根據松田先生的說法,八哥的叫聲有兩種。一種是人教牠的,例如「花子、你好」之類的叫聲;另一種即「喀喀、卡呸!」,是這種鳥原有的叫聲。服部君乘機誇他說不愧是課長,還具備了鳥類學方面的知識。
松田先生已忘了自己的胡說,拍打鳥籠咒罵著;受到驚嚇的八哥啪嗒啪嗒地猛拍https://m.hetubook.com.com翅膀,拚命地攀住鳥籠。
松田先生還抱怨說:尤其在晚上,由於外頭冷又有露水,所以要拿到室内來;每到半夜醒過來時,總是聞到滿屋子的鳥臭味。
「堀口那婆娘,到我房間時還特別諷刺一番呢。」
沒法子,接下來輪到服部君照顧牠。很快地他的病房也有一種讓人快窒息的臭味,看來不想個解決的辦法是不行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松田先生的話馬上被揭穿了,證明是毫無根據、一派胡言的。
「松田先生,由你來教就變成關西腔了,聽說發音不好身價會貶低的。」
很巧的是,平常窗戶都關著的中川先生的病房,那一天窗戶卻開著。留著鬍子,斜眼的臉從窗戶伸出來,默默地對著我們露出慣有的似輕蔑的笑容,輕輕地點點頭。他抬頭向上,伸長沒肉的脖子時,喉嚨深處發出了聲響;然後,在喉嚨處使力,張開缺了牙的嘴巴,卡呸地吐掉一口黏稠的痰。
我的記憶中又浮現出第一次我們去拜訪中川的病房時,掠過他瘦削的臉頰上的狡猾笑容。
「笨蛋!不要把鳥籠弄髒了。」
「教些什麼呢!就說你早,你——早——」
「太郎太古板了呀!」
三個人對自己原先說出要照顧小鳥的話,都裝出根本沒這回事似的;對於半夜病房裡讓人受不了的臭味,總認為沒道理只讓自己忍受著。
可是,三天、四天過了,松田先生和圖書就開始抱怨起來了。他說每天清除鳥糞,那臭味教人受不了。八哥的糞便和其他的鳥不同,會發出異樣的臭味;這臭味還會從陽臺飄過來。
「不取個名字不行呀!叫太郎,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突然間,松田先生說出大家都沒察覺到的事,服部君和我很吃驚地注視著松田先生的臉,為什麼三個人都沒想到這裡?
那天晚上,我們把八哥送回中川先生的病房;隔著陽臺故意大聲說我們已經無法再保管這鳥籠了。
「哎呀!松田先生,你最近是不是使用尿器呢?怎麼房間裡有像廁所的味道呢?」
可是,那天晚上,既然大義凜然地斥責了那豬女人,現在就不能退縮呀!我們聚集到陽臺上,恨恨地俯視鳥籠裡的八哥,像小烏鴉的黑色小鳥,停在樹枝上,頻頻用嘴摩擦羽毛,噗的一聲又拉下灰色的糞便。
「又拉大便了,這隻大笨蛋!」
「那個女孩再也不會喜歡我了呀!」服部君恨恨地看了松田先生。
那時,我們洗完臉在陽臺上晒太陽閒聊,等早餐送來。在兩棟病房之間的中庭的樹木,已完全變成紅葉,隨著寒風飄落到地上。
是的,追根究柢,一切都是中川老人不好。老人不該在我們平靜的療養生活中,帶了八哥進來;而且,還在臉上現出輕蔑的微笑,他自己躲在溫暖的被窩裡,卻要我們餵小鳥食物,連鳥大便也要我們清理。
在這之前,別無和-圖-書異樣的感覺,可是,一旦真相大白之後,每當從陽臺傳來喀喀的鳥叫聲時,心情就惡劣到極點。尤其是吃飯時,一聽到那叫聲,原來就已經不好吃的醫院伙食,更覺得難以下嚥。
半夜,我醒過來,由於好奇心的驅使便走出月光下的陽臺。鳥籠不見了,中川先生的房間靜悄悄地,但可以肯定他是醒著的。跟誰都不來往,只養著八哥的這位老人的奇怪心理,真教人難懂。我第一次發現到鳥的臭味和老人身上的臭味極為相似。
「不管怎麼樣,要是因為發燒無法照顧,最起碼晚上放到他自己的房間好了。」
「熊谷先生也不好,我又沒主張要照顧鳥。是熊谷先生在主任面前說大話的。」
其實仔細想一想這話並不通;可是,我認為要把我們三個人已經分裂的感情重新復合,攻擊中川老人是最好的方法。這是我以前參加工廠的工會運動時學會的手法:愛,能使人結合在一起,可是,憎恨也能讓人與人之間產生「休戚與共」的感情。
結果,我們把這隻八哥取名為小黑。小黑在微弱的秋陽下,震動身體梳理著胸毛。
第一班是松田先生。翌日清晨,他就興致勃勃地打掃鳥籠,把青色的碎餌食用水溶化,再捏成小拇指般大小餌食。放入鳥籠,八哥把腦袋一歪,張開黃色的嘴巴,一口就吃下去了。聽說稍微大一點的餌食,可以用來誘牠講話;但是,要是太大了,卡在咽喉裡會弄得翻白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