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與八哥
四
秋意漸濃。最近,在病房或研究所的前方,有時可以看到遙遠的富士山。有兩隻貓在中庭的落葉中追逐著。那兩隻貓除了中庭之外,哪裡都不去。從沒有人餵過牠們食物,居然還活著。
「你說什麼?」
「我們並沒有對老人做出對不起的事,」我在心中如此自我安慰,「因為我們已把八哥送回他手裡。」
可是,早上和黃昏,老人提著鳥籠,看他發燒的身體乾咳著清理八哥糞便的模樣,也真令人心情沉重。雖然沒做什麼壞事,但胸口總似被針扎了一下。
不只是我,連服部君和松田先生心中也都有這種想法。雖然我們都沒說出口,但毫無疑問地彼此都感到內疚。
「真那麼重嗎?一定是故意喘著氣讓我們看的。」
這句話剛一出口,我突然想到這不正是上次堀口主任對中川老人說的嗎?而我們為了中川老人向醫院抗議的也正是針對醫院和圖書這種歪理啊!
我第一次聽到八哥說人話;可是,在那歇斯底里的尖銳聲中卻隱含著陰鬱氣息。我從病床上撐起身體,敲敲病房的木板牆壁,服部君可能也聽到了那鳥的叫聲,馬上拍拍牆壁回應。
不幸的是這種口字形病房,經常吹著東風。西、南、北三邊都有研究所或病房擋著,因此,中川先生放在陽臺上的鳥籠的臭味就經常地往我們這邊飄送。
剛開始只聽到大跟蛋的叫聲,中間的那個字聽不清楚,可是豎起耳朵再仔細一聽,才明白牠是叫著:
這麼一來,更只有相信老人的一舉一動,是指桑罵槐或是故意讓我們不舒服的了!
「喂!喂!不得了了!」
服部君也到我的病房來,不安地環顧室內。或許因為這個病房擺過鳥籠,他也覺得危險吧?
「大……蛋!」
對於分不清是中川先生的老臭味或是鳥糞的臭味,即和*圖*書使還能忍受,可是,那喀喀、卡呸的聲音聽來簡直就像在耳旁。當我們閒談時,一聽到那聲音就不由得皺起眉頭而中止話題。
可是,不是很奇怪嗎?在我們照顧牠的時候,牠從沒叫過一次大笨蛋;等到中川先生接回去之後,卻突然叫出這種話。
「哪有這種事?!」
「大、笨、蛋!」
深夜裡,我突然醒過來,認真地思考中川先生的事。感覺上似乎能夠瞭解被兒子媳婦拋棄,像被送到養老院似地住進醫院的老人,為什麼要養八哥的理由。黑暗中,我的眼前似乎浮現出他睜開著眼,專心聽八哥在鳥籠裡說的單字片語,和在樹枝間跳躍時發出的聲音;似乎也想像得出老人對著八哥在嘀咕些什麼。
「這是我剛剛從菊地護士那兒打聽到的。說出來包準你會嚇一跳。那老頭子患的是開放性的卡夫奇七號呀!」
我的臉色也
和-圖-書變了。說來可笑!像我們這樣的患者反而比一般人更害怕開放性的病人。度過長期痛苦的療養生活,眼看著就要出院了,要是被開放性病人傳染到新的細菌,真會讓人受不了。這種恐懼感要比普通人大過一倍。
「我說啊!」松田先生說。「這一定是老頭子故意氣我們的,不是嗎?」
雖然我們也患同樣的病,但是一談到開放性患者,說來也好笑,就像是屬於危險的、不同世界的存在似的;於是三個人小聲地約好盡可能不去找那老人,不再和他打交道。感覺上中川先生不只是個髒老頭,而且似乎還是不祥的老頭。雖然覺得他可憐,但是我們還有家,還得顧慮到以後的生活。
中川先生每天早上抱著鳥籠一走出陽臺,我們就像亡命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間。光是碰面當然不會被傳染,不過,還是小心為妙。我們真的認為中川先生很髒。
開放性指的是https://m.hetubook.com.com細菌可能傳染給別人,而卡夫奇七號表示病菌已相當多。
第二天的黃昏,松田先生衝到我的房間來。
然而,某一天的休息時間,午後的秋風突然向我們送來八哥不同的叫聲。
老人每天早上喘著氣把鳥籠從病房搬到陽臺。彎下穿著髒了的外套坎肩的背部,把似乎很重的鳥籠放下來,總用那斜眼朝我們這邊瞄一下,每天早餐之前,在陽臺上做深呼吸的我們,急忙把視線避開。
還聽得到八哥喀喀、卡呸的叫聲。自從知道老人是開放性肺結核之後,聽到鳥的叫聲更令人不舒服。隨風飄散過來的糞臭味,徒然增加我們厭惡感。鳥,有時候心血來潮似地叫:
「這麼麻煩的東西,為什麼要帶到醫院來?拿回自己家裡不就得了嗎?而且,依照醫院的規定……」
當然我們無意教牠這樣的話,可是,小鳥對三個人不斷地「灌輸」牠的話,不知何時卻深hetubook.com.com印腦中,而現在,牠反而愚弄我們似地以嘶啞的聲音叫著「大、笨、蛋!」
雖然我也覺得是否我們想得太多了,可是,我曾經聽說過中川先生對著鳥說自己兒子和媳婦的壞話。臉上常浮現出狡猾笑容的人,誰也不敢保證他沒有對八哥說我們的壞話啊!
「大……蛋!」
我們馬上意會到牠是什麼時候學會的;那是當我們心不甘情不願地輪流餵牠餌食、換水,而罵牠大笨蛋時。
「反正,不要再靠近那房間。好不容易才治好肺結核,如果突然再發作,就不得了了。」
「這麼說,我們摸過老頭子的八哥,說不定也會被感染到了?」
「大笨蛋!」
松田先生小聲地嘀咕著,我們都有同感地直點頭,不過是一個鳥籠罷了,不可能提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定是他故意要讓我們感到愧疚的。
我很快就要出院了。如果能通過出院前的各項檢查,下個月,在冬天來臨之前就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