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的男人
一
妻這麼說,點點頭。
「我明天就到百貨公司去買。」
晴天。醫院裡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跟平常一樣送來餐飯。窗下的路上,汽車、巴士飛馳著。大家都在掩飾些什麼。
下午,新患者就住進來了。沒有人會告訴他昨天傍晚這裡死了一個人,而新患者也不會發現這事實。
在醫院裡無論是誰死亡,都被像寄送包裹似地處理。
小孩用手指碰了一下,八哥恐懼地蹲在鳥籠的角落。妻為了準備能勢的副食,到患者用的廚房去了。
第二天黃昏,她帶了小孩,兩手提著兩個大包裹去了病房。那是十二月陰暗的日子。一個包袱巾包的是已洗乾淨的睡袍和內衣褲,而另一個有蔓草花紋的包袱巾裡則傳出小鳥跳躍的聲音。
能勢心想:人,有時候會想到自己什和圖書麼時候死亡,可是,幾乎都不會想會在怎樣的場所或房間裡斷氣。
「今天沒人看家,那我們就回去了。」
有一天傍晚,鄰室患腸癌的男人死了。聽到一陣子家人的哭泣聲,不久,護士把屍體移上推床推到太平間去了。可是,第二天早上清潔婦卻邊哼著歌,邊消毒空出來的那間病房。
五歲的小孩好高興,蹲在鳥籠前面看裡面的小鳥。
距離第三次動手術的日子還有兩星期,他要妻子去買八哥。價錢比十姊妹、金絲雀貴的這種鳥,當他說出口時,臉上現出抱歉的表情。
「嗯!好呀!」妻因看護他而憔悴的臉上,勉強擠出笑容點點頭。
「餵食的方法比較麻煩,要先把餌食用水溶化再捏成拇指大小的丸子。」
「有了牠,我們出院回家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也不會寂寞了呀!」
他意識到在自己的人生背後,也有和那鳥一樣地忍受著悲傷的眼睛。那眼睛,尤其是發生那天的事之後,感覺似乎是一直在注視著能勢;還不僅僅是注視著,甚至於好像在對自己說些什麼。
「好的。嗯!要教牠什麼呢?好!就教牠叫你的名字好了。」
「即使沒有食慾也要全部吃了喲!手術前不培養體力是不行的呀!」
快接近四十歲的能勢,喜歡看狗和鳥的眼睛。從某個角度看來是冷淡的、非人性的;可是換個角度來看,卻似乎是強忍著悲傷的眼睛。他曾養過十姊妹。有一天,其中的一隻死了,在斷氣之前,小鳥在他的手掌上,似乎拚命地抵抗逐漸覆蓋瞳孔的白色死亡之膜,還睜開過一、兩https://m•hetubook•com•com次眼睛。
聽小孩這麼說,能勢笑著點點頭。六年前這個孩子也是在這家醫院的婦產科出生的。
全身墨黑的八哥頸上,有鮮豔的黃色線條,由於搭電車一路搖晃的關係,停在棲木上一動也不動,只有胸毛顫動著。
兩次手術失敗,這次又決定把一邊的肺全部切除,能勢覺得見人是一種痛苦。醫生們談到第三次的手術,嘴裡說有信心,但是從表情和避開的視線,他知道成功的比率很小。尤其是他前兩次手術失敗,造成肋膜完全黏著在胸壁上,把那黏著剝離時的大量出血是最危險的。聽說和自己同樣情況而在手術中斷氣的,已經有好幾個例子了。他現在連訪客來時,裝出有精神,或開玩笑的心情都沒有了。理由之一是,像這樣的自己,八哥會是個很好
和-圖-書的伴兒。
生病期間能勢見過幾次妻的這種微笑。醫生把還沾有藥液、濕濕的X光片透過燈光看了之後說:
「這個病灶……要動手術啊!」
叫小孩說「爸爸,再見!請保重。」之後,在病房門口她又再一次回過頭來。
「這樣讓牠吃不會梗在喉嚨嗎?」
「不用擔心!算我便宜的。」
然而,妻是否把它當成是病人的任性呢?
病房一下子安靜下來。鳥籠裡,八哥晃動著發出輕微的響聲。他坐在床上,一直注視著停在棲木上隱含哀傷的鳥的眼睛。他雖然知道自己任性,但還向妻吵著要買這麼貴的鳥,是有很多理由的。
暮靄開始籠罩病房,窗對面的病房也開始點起一盞盞微弱的燈。配餐車發出吱吱聲,從走廊下通過。
「聽說這種鳥會說話,下次我來之前,爸爸你要教牠說好多話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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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做好副食,且用玻璃紙把盤子包好放在椅子上邊說。
告訴他需要切掉六根肋骨時,那一瞬間妻以堅強的微笑支撐住他消沉的心。在痛苦的手術完成的半夜,好不容易從麻醉中醒過來,首先映入還模糊不清的眼簾裡的是,浮現出微笑的妻的臉;還有,第二次手術失敗,能勢感到已經筋疲力竭時,妻的臉上仍然掛著微笑。
「要加油喲!」
之後,臉上又浮現出那微笑。
住院三年,儲蓄所剩無幾,還要從微薄的存款中買價錢昂貴的八哥,的確是無理的要求。可是,能勢現在為了某種理由想要那種鳥。
「不會的。聽說這樣牠反而會模仿各種聲音。」
醫院裡的夜晚又暗又長,六點以後即使家屬也禁止留在病房裡。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躺在病床上,然後就一個人呆望著天花板。
「很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