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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與毒藥:遠藤周作中短篇小說集

作者:遠藤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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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與八哥 五

男人與八哥

前幾天,已經忍受不了的服部君打開鳥籠的出口,把八哥趕了出去。
三人各自回到病房,熄燈時,在陽臺的八哥還在叫著,聲音陰鬱而悲傷。
「媽媽!」
然後,張開嘴巴,用嘶啞的聲音叫著……
老人儘管死了,天空卻這麼晴朗,真是奇怪!老人儘管死了,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枯葉在寒風中掉落;兩隻貓仍高興地玩耍;配餐車在走廊下通過,真是奇怪!老人儘管死了,聲音和老人一模一樣的八哥卻還在叫著,令人不舒服!
「噓!噓!」
「喂!喂!中川先生怎麼了?」我故意裝得很有精神,很開朗似地問來打掃床鋪的菊地護士。「為了他的鳥籠,我的包袱巾都濕透了。」
就這樣,小鳥留給了我們。我們捏著鼻子清掃糞便,洗鳥籠,更換餌食。晚上把鳥籠拿進房間裡,一種分不出是中川先生的老臭味或是鳥本身的臭味兒充斥著整個房間。用餐時,聽到喀喀、卡呸的吐痰聲就不由得放下筷子。
這是中川先生的聲音!
心裡雖然這麼想,但是當這隻八哥叫出和中川先生一模一樣的「媽媽!」聲音時,我總覺得是孤單的老人在叫著。我說不出那叫聲是在責備誰,或許是在責備他的兒子和媳婦也說不定。或許是針對著我們也未可知。不論是責備誰,這都無關緊要,總之,一見到八哥我們三個人就感到沉悶和_圖_書
「充其量不過是一隻小鳥嘛!」
「叫媽媽嗎?他對死去的老婆是這麼叫的?」
霧般的細雨下了起來,中川先生放在陽臺上的鳥籠尚未被移入室内。於是,我拿了一條髒了的包袱巾走出病房,服部君用手電筒往鳥籠一照,發現八哥停在棲木上,胸毛都豎起來,似乎很冷的樣子。牠小小的身體動了,用烏黑的眼睛注視著我們,突然叫了起來。
十月初,我做了出院前健康檢查項目之一的支氣管鏡檢查。這是剛入院和出院前必須做的檢查。把附有鏡子的金屬管伸入支氣管中,是一種很難過的檢查。
放在陽臺上,臉毛鼓起的這隻黑色小鳥,往往讓我們無意中想起中川先生浮在臉上的輕蔑微笑,以及我們自己的利己主義。
我屏住呼吸。
「中川先生不在了……我們不想增添麻煩!」
「大、笨、蛋!」
「那太好了!」
中川先生隨我後面去檢查室之後,就一直沒再回到自己的病房。我邊揉著頭,告訴他們自己看到的那一幕。
回到自己的病房後,我一直躺在床上。
「中川先生昨天晚上死在檢查室隔壁的手術室。麻醉休克後,打了樟腦液意識仍然沒有恢復過來,外科醫生們趕緊做心臟按摩,但是還是慢了一步。」
然後,堀口主任來消毒空病房。中川先生的名字就從患者名簿中消失了。在繁和_圖_書忙的醫院裡是不允許為一個人的死亡驚慌或悲傷的,一切都要依規則,按順序運作。
「有輕微的休克現象,那把年紀……」
那聲調聽來令人悲傷,似乎在哀求著什麼?那句話一定是中川老人偷偷教牠的。
是低而嘶啞的叫聲。跟以往尖銳的叫聲不同,這次的叫聲像老人陰鬱而低沉的聲音。
「喂!八哥你們要帶走呀!」
「好討厭呀!」服部君回過頭來瞄了鳥一眼說:「我不想再看這隻鳥了!」
按照先後順序輪到我進入檢查室,口和喉嚨裡被注入麻|醉|葯後,嘴唇和舌頭都麻痺了,口水竟然流到下顎來。眼睛被白布遮住,躺在硬硬的手術臺後,手臂粗壯的中年護士馬上把我的身體壓得緊緊地。長而硬的管子從張得大大的口中插入,劇烈的疼痛馬上傳遍整個胸部。
三個人的心情都一樣,默默地,連松田先生也咬著指甲思索著。
「好有趣的老頭!中川先生可能是這麼叫著和老婆一起去的。」
已是熄燈時刻,中川老人的病房仍然關得緊緊地。
鳥,像胖女人跑步似地走開了,可是,飛不起來;很不幸的,我們都忘了早已經把牠的羽毛剪掉了。
服部君和松田先生來看我。
主任又對松田先生挖苦了。
老患者又在嚇唬第一次做這種檢查的新患者。說這些話可以使老患者產生奇妙的優越感。
和_圖_書部君每隔一會隔著陽臺看我,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搖搖頭。因為注射的麻|醉|葯藥效尚未完全消失,手腳覺得痠軟無力,還有種像暈船似的不舒服。
「咦?你們不知道瑪麗蓮夢露說過的照顧小鳥是愛的話嗎?」
我們胡亂地猜測老人的祕密,相視而笑。對中川先生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像這樣出自善意的談論了。
是秋陽溫煦的好日子,看得到位在白色研究所和昨夜被雨淋濕而未乾的病房前方的富士山、在黃色落葉堆積著的中庭,那兩隻貓嬉戲著。走廊下,載著味噌湯的配餐車發出卡拉卡拉的聲音通過。陽臺上,我們三人默默地,看了一眼中川先生的病房,然後注視著還用包袱巾蓋著的鳥籠。那時,從包袱巾裡傳出「喀喀、卡呸」的聲音後,又傳出:
我到檢查室前,碰到從別棟病房來的七、八個患者。大家都是一副不安的表情,坐在走廊的長條椅子,膝蓋微微顫抖著。
這一次連我都聽得很清楚。我明白了:孤獨的老人,為什麼要養八哥,還有,晚上在病房裡究竟對八哥說些什麼?叫媽媽!這是老人對比自己先死去的太太訴說著現在的痛苦;當然也有可能是指早就死去的母親而言。不過,不管是太太或母親,毫無疑問地這是為肺病所苦的老人,對在漫長的人生當中,親切待己的兩個女人的傾訴。
大約二十個患和*圖*書者當中,會有一個人注射麻|醉|葯而嚇得昏過去。服部君和松田先生嘴裡吹著瓜伊雷河進行曲打起撲克牌了。
「咦?」
「到了那把年紀,晚上還會想老婆嗎?」
我踢到桶子,發出鈍重的聲響。
不!這些都還好;最糟糕的是,中川先生死後,那隻八哥對我們三人而言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這種說法或許不妥當,可是卻是真實的感覺。
「媽媽!」
「精神覺得怎麼樣?」
「你們不是要照顧小鳥嗎?可是你們自己說的呀?」
松田先生的臉上有點嫉妒,「中川老頭,怎麼了?還沒回來耶!」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中川先生的兒子說要送給你們,他說這是對你們親切照顧的謝禮。當然啦!我是不知道你們怎麼親切的……」
「樟腦液!快快!樟腦液!」
菊地護士突然露出困惑的表情,急忙把視線移開,把裝著甲酚的桶子放在地板上。
熄燈後的病房恢復了寧靜。只有走廊遠處有人進廁所時,開門的吱嘎聲或拖鞋的腳步聲。好厭煩呀!對這種心情沉重的生活;好厭煩呀!對只有痛苦的療養生活。我搖搖頭,扭開隨身攜帶式的收音機,注意聽著傳入耳中的相聲。
「頭還痛著。不過,醫生說支氣管手術後的傷口很漂亮。」
「菊地小姐,不是真的吧?不是真的吧?快告訴我!」
「痛不痛?這還用問!想想看用長長的鐵棒www.hetubook•com.com插入喉嚨裡面呀!嘿!要是不安靜,護士們還會不客氣地用力壓著——」
有人可曾想過哪天自己死掉的場所嗎?很可能是在醫院裡吧!而醫院對死去患者的反應又是如何呢?其實是很冷淡的。到了下午,三個護士來打掃中川先生的房間,整理他的行李。他的兒子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把中川老人的行李放在推床上,發出吱喳聲走了!
「把牠放掉吧!」
「說是說過,可是……這是中川先生的鳥呀!不是我們的東西。」
已經和我們混熟的八哥也不逃走,在我們的陽臺跑來跑去,隨地大小便,把到處都弄髒了。不知是否肚子餓了想向我們要東西吃,還把那奇怪的臉伸進我們三個人房間的窗裡。
等到精神完全恢復時,已是寒冷的黑夜籠罩窗戶的時刻了。
我覺得倒下的患者所穿的外套坎肩很眼熟,那是中川老人!老人的臉白得像紙,臉垂在護士扶著的手裡,口中吐出白色的泡沫。
三個人一趕牠,跑了兩、三步。「撲!」地掉下灰色的糞便。
經過好一陣折騰之後,用紙擦拭眼淚和鼻涕、嘴巴,正想走出檢查室時,背後發出玻璃管和金屬掉落地上的尖銳響聲。戴著口罩的醫生慌忙地站起來,護士使勁地扶著一個患者的身體。
松田先生笑了起來。
第二天早上,是令人耀眼的晴天。鳥籠和包袱巾被昨夜的雨淋濕了。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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