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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與毒藥:遠藤周作中短篇小說集

作者:遠藤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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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病房

大病房

從東邊天空富士山清晰可見的某天早上,八丁先生從走廊的另一頭叫住洗完臉要回病房的大庭。
星期日,住過同一病房的朋友們要來家裡玩,去迎接他們之前,想先給小鳥餵食,走近掛在院中樹上的十姊妹的鳥籠時,才發現七隻小鳥不知何時已減為五隻。餌箱和換水口都關得好好地,牠們到底是從哪裡逃出去的呢?真是奇怪!
「皮箱我擺在這兒。欸!這麼快就可以起來的呀!」
大庭們被說得心情好不舒服,好久一陣子,大家都靜默著;突然,村上君邊拉攏棉袍的領子邊說:
從那時候開始,大庭慢慢地察覺到富岡先生逐漸起了「變化」。怎麼不同呢?大庭也講不清楚。他仍把毛毯蓋到嘴邊,靜靜地躺著。同情他的室友們,盡可能地幫他做些雜事。
村上君開始舉出理由:富岡先生,你去過一樓的小兒病房嗎?前陣子我有事到那兒,看到患各種病的小孩。有一個男孩一生出來就沒有肛|門,必須每兩年做一次人工肛|門;還有一個小女孩兩年來都封在石膏做的石膏繃紮中,不能自由動彈。
「富岡先生也是那一天吧!」大庭想把他也拉入大夥之中故意說,「要是我們能幫得上忙的儘管說。」
在回家路上,大庭很得意地對八丁先生、和田先生和村上君吹嘘這地方的美好。雜樹林的顏色雖然還沒有完全變紅,但是在即將晒蘿蔔乾的農家庭院裡,柿子在八丁先生所說的鮮美、清爽的空氣中發出亮光。
「有沒有特別想見的女性?有的話現在是坦白說的時候了!」
「是啊!」富岡先生無力地搖搖頭。「我知道……這次手術又失敗了。因為醫生已經告訴我還要再動手術。」
「是呀!結果是這樣子呀!」護士悲傷似地微笑。
「我去了!」
「我比各位早一步被切割,以後的事拜託各位了。」
「六個小時……感覺好像只有……一分鐘。一睜開眼睛已是晚上……在昏暗的燈光下,大家的臉由遠而近。」
「唾液中帶血吧?」
「富岡先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起變化的?」
穿過雜樹林,走在進入家裡的小路上,大庭這麼問著,但是大家都搖搖頭。
「既然這樣,那就好了。」
大家在從玄關進入屋内之前停住腳步,瀏覽一下大庭家的外觀,稱讚著。
「他運氣真不好!」
「祈求大家恢復健康!」
「焦急也沒有用,不是嗎?」
大約五天後,富岡可以和大家談幾句話了。尤其是大庭們,希望從他那兒聽聽手術的經驗。
「真是抱歉呀!」
「我喜歡這樣的墓地!」八丁先生在佛像旁蹲下。「耶!還寫著永安六年喲!」
「那時候,富岡先生說些什麼……有人看過他祈禱嗎?」
「曾經有牧師來看過富岡先生吧!」
然後,她們兩人前後抱著病人瘦弱的身體,移到角落的空病床上。大庭們以好像看到可怕東西似的眼光側眼看留著鬍子、臉頰刮得乾淨的富岡。一個月之後,自己也要接受跟他一樣的手術,會變成同一樣子。
「情況怎麼樣了?」和八丁先生比較起來,富岡的臉色和眼神都較差,大庭俯視著他輕聲地問,「夜,很長吧?」
「成功了!」
咳嗽總算停止了,但是富岡先生從喉嚨發出的、像吹笛似的嘶啞呼吸聲仍未消失。現在回想起來,從他住進這病房的時候聽到的呼吸聲就是這樣。從那時候起,就已有了支氣管漏的跡象。這不是村上君的責任。
富岡先生斷斷續續地回答。聲音軟弱無力,似乎說話還很辛苦。
「醫院的生活對我來說是第一次,覺得有點難以想像。」大庭說,「每一道窗各有不同的人受著各樣的痛苦。富岡先生!上次村上君說的話不要放在心上!他還是學生,個性也容易衝動,其實是沒什麼惡意的。」
被診斷是患支氣管漏的富岡先生,不可能沒悄悄地向自己所信仰的神祈求幫助。連無宗教信仰的大庭,在手術的前一天晚上,都會有想依靠某物的心情產生。晚上,大家睡著之後,富岡先生沒有祈禱,怎麼可能呢?
「八丁先生……」富岡先生m.hetubook.com.com突然盯著大庭問,「還好嗎?」
「要是有——先救小孩,然後也很快把咱們的病灶袪除乾淨——的神存在,」和田先生出來打圓場,「這樣村上君也能同意呀!」
「看來很安靜呀!」
「他不想讓人看到祈禱的樣子吧!」
「是呀!來,躺下來,請把褲子拉下來。」
「不管怎麼說,大家是睡同一房間,吃同一鍋飯的交情。」
護士猶豫了一下,轉向旁想避開話題,大庭打破沙鍋問到底。
「看了屋內再誇獎吧!我自己對浴室感到很滿意哩!」
富岡先生的眼睛突然一亮,跟那一次在病房中注視著大家時一樣,他的眼睛瞬間閃過放心的亮光;而且,唇角也露出高興的微笑,但是馬上就消失了。
「不關我的事!」念小學三年級的兒子嘴巴翹得好高,「好討厭哪!什麼事都賴到我頭上來。」養起小鳥的事是三年前身體不好長期入院時開始的;已忘了是誰,為了幫我排遣住院的無聊帶了十姊妹來,我把鳥籠擺在病房的窗上,每天餵牠們東西。於是,對以往並不那麼喜歡的小東西也逐漸親近起來。
「算了!我不下了。」村上君離開和和田先生正在下的象棋盤,嘆著氣。「手術還沒完呀!」
富岡先生跟照射在斜靠著的壁上的夕陽一樣,做出柔弱無力的微笑點點頭。
五點左右,護士室附近引起一陣騷動,躺在升降臺上的富岡先生和八丁先生從手術室回來了。病房的患者們站在走廊上,恐懼不安地目送護士推著兩輛推床過去。兩人都面如土色,仰臥著,只露出一點白眼。鼻中插入塑膠管,輸血用的瓶子在推床上搖晃著。
大家問過好多次手術後的感受,每次都深深地嘆氣,用手撐著頭,陷入沉思中。這一來,富岡趕緊安慰大家:
大庭在庭院中挖了個洞,把十姊妹的屍體埋進去。剩下的四隻小鳥在籠中哀叫著,叫聲中聽得出餘悸猶存,過了好一會兒,才安心地繼續啄食。大庭看那四隻小鳥,不知為什麼,聯想到住院時等著動手術的八丁先生、和田先生、村上君,還有自己。那麼,死去的小鳥,就是富岡了?
十一時,又看到護士拿著灌腸的道具和注射針出現了。
「手術後,誰不安靜?」
「沒問題的!富岡先生的神,這次一定會救他的。如果他這次沒得救,那麼那種神根本就是胡扯蛋!」村上君搭了腔。
照相的結果,發現富岡先生是患了手術後患者最怕感染到的疾病——支氣管漏;即,病灶切除後,把支氣管縫到肺部的連接地方有了破洞。
「不過,要是神或佛真的存在,應該先救救那些小孩。我們大人們到目前為止,多少幹過一些壞事,所以患了這種病,或者是為了社會的不正而痛苦,也是應該的。可是,那些小孩絕對是什麼都沒幹過呀!」
「既然這樣,那我就請教大庭先生好了,到底真的有沒有神的存在?」
「大家還是看看什麼時候上富岡的墳墓去吧!」
「其實……八丁先生也有支氣管漏的可能。」
「富岡先生現在在想些什麼呢?」大庭手中拿著報紙,心裡這麼想著。
「這裡還是東京都呀!沒想到東京都内有這樣的地方。四周還有許多山林和鄉土氣息的農家耶!」
上推床之前,富岡先生把兩手放在膝上,很客氣地對大家行禮致意。
「他很好呀!」大庭只講到這裡就閉口不談,護士在走廊上,他即使撒謊也沒人會聽到。
「這不是你的責任。」年紀大的大庭和八丁先生對村上君說,「會不會患支氣管漏,在手術中就已經注定了。」
「是嘛!」
「聽說富岡先生是基督教徒。」有一天,八丁先生說。「我早就有這種感覺,這是隔壁病房的患者說的。富岡先生,您是基督教徒吧?」
大庭覺得這個人是好人。富岡先生在那兒幾年沒有訪客。聽其他病房的老患者說,他是給郊區紙行招贅的。不知為什麼,太太和孩子從未來探望。
醫院的大病房和其他的社會不同,病歷越久的人越囂張。大致上,老患者會把檢查或手術的痛苦加以渲染,讓新患者害怕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自個兒樂在其中,有點像老兵嚇唬新兵,然而,富岡並不是那種壞心腸的人。
大庭心想在往車站途中的雜樹林裡,說不定能找到逃走的小鳥,所以和兒子一起去找。結果是空忙一場。
「加油呀!」
「對不起!」
最近,大庭又點點滴滴重新憶起已從記憶中逐漸淡化的住院往事;甲酚(一種消毒藥水名)的臭味;清晨常飛到病房窗邊的鴿群;拿麵包餵鴿子的老女患者。哎呀!已經受夠了,我不希望再過那種生活!
那天,和大家在車站前道別時,大庭一再重複說。
「富岡先生,我無論如何都不相信神的存在。」
翌日,拿著聽診器在富岡先生瘦薄的胸上聽診的副教授,命令昨天那位年輕醫生做支氣管照相。這是讓鋇流入支氣管後照相的一種檢查,患者會很痛苦。
「那麼,下次的拉鍊會,就決定去掃富岡的墳墓了?」
「我並……沒放在心上呀!」
富岡先生支氣管漏的消息,很快地傳遍各病房;因為,動過手術的人或即將動手術的人,對病名都很敏感。為什麼呢?因為要是患上了,不是三、兩次手術就能算數的。有的胸部切開過五、六次,不只是病沒治好,還併發名叫膿胸的麻煩症狀。
「只是講那麼幾句話,真的會有這麼大的影響嗎?」
載他的推床也跟剛才一樣,發出鈍重的聲音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是呀!我還記得。那晚上,村上君還跟他辯論起來呢!」
第二天早上,同樣是寒冷而晴朗的日子。早上六點,大庭醒過來時,穿著白色制服的護士已蹲在富岡先生的身旁幫他灌腸。然後,注射了一針輕麻醉劑之後,推床很快就來接他。八丁先生在床鋪上兩手緊握毛毯,拚命地注視著每一個舉動。
要如何回答村上君所提的、不成熟的論調呢?富岡先生到那天晚上一直都默默地似乎很憂鬱。大庭找話題跟他搭訕,他只簡單地回答是,或不是。
傍晚,兩個護士推著躺在推床上的富岡回到大庭們住的病房。
「還要動手術?」
「沒有!」三人移開稍為尷尬的眼睛。「他的墳墓在府中呀!也沒什麼事到那邊去。」大庭入院時,富岡先生剛動過肺葉切除手術。手術過的患者,並不馬上回到病房,先送到觀察室住,大約一星期後,視復元情況再回到大病房。
「是呀!大家雖然住在一起很久,可是沒人看過呀!」
想到這裡,大庭的心情鬱悶起來了。和富岡一起在這房間生活,他感到憂鬱了。對方會有那種心情產生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必須隨時小心翼翼地,也真令人受不了!
「如果,富岡先生所相信的神真的存在的話,為什麼毫無理由地讓小孩受這種苦呢?」年輕的村上君似乎有點激動。「光是看到那些可憐的小孩子們,我就不相信有神或佛。要是真的有,那也毫無用處,因為祂老是沉默著。」
富岡轉向我,眼光突然變得恐懼不安,閉上眼睛,想把臉掩起來似的,把毛毯拉到嘴邊。
「我們的感覺就像被蚊子叮到,沒啥特別意義,可是對他來說就不一樣了!」
可是從裡面傳出似乎已醒過來的富岡先生的聲音。大庭獲得護士面會一分鐘的許可,一進入病房,尿臭味和燠熱臭味撲鼻而來。
「看!這樣不錯吧?」小孩得意似地對大庭說。
「總之,沒什麼神的存在。」村上君還在強辯。「即使有,祂也不願弄髒手。像啞巴似的默默地。」
手術的日子一旦決定下來,到目前為止惶惶不安的心反而平靜下來。八丁先生邊吃早餐邊向大家報告。
孩提時代,附近有一戶人家掛著波里涅斯教會的牌子。每到星期日,附近的女孩和大人們就到那兒去。大人們都和眼前的這牧師一樣裝模作樣,歪著頭,眼睛往地上看著走入家中。看到那樣子,連小孩子的大庭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了。
大庭手上拎著另一瓶果汁去敲富岡先生的房間。裡面傳出「請進!」的聲音,護士露出臉來,搖搖頭。
「這次輪到我了?」八丁先生縮著脖子。
「他運氣和圖書真是糟透了!」
「還有這樣的東西!」
「不!」大庭搖搖頭,「不只是這個!」
「是呀!聽說他是早上,我是下午開始的。」
「沒問題!沒問題!」八丁先生機智地說。「富岡先生是基督教徒吧!基督教徒的神一定會幫助的。神或佛不會盡是做些殘酷的事吧……」
第二天,上班之前,靠近鳥籠一看,十姊妹又少了一隻。真是奇怪!餌箱的門仍然關得好好地。突然,聽到四隻小鳥被追趕,身體碰在一起的翅膀拍擊聲和尖銳的叫聲。大庭有種不祥的預感,是蛇!牠把鳥籠弄到地上後,舊輪胎顏色似的身子躲到籠中水箱後面,部分腹部脹得圓滾滾地。細小的眼睛瞪著某一點,身體盤成一團,大庭趕緊叫小孩。在附近工作的木工趕來了,手伸入鳥籠,,輕而易舉地把蛇抓出來,用一隻手像拉繩子似地把蛇一捋,蛇身扭曲吐出紅線似的舌頭,把吞下去的十姊妹和銀色唾液一起吐出來了。已看不到毛了,只見白色的肉塊;不過,還看得出小鳥頭部和腳的部分,濕濕地。
「有這樣的事嗎?」
護士帶著值班的年輕醫生趕過來了。那年輕的醫生在他細瘦的手腕上打了急救針。
「不行!才剛剛睡著呀!」
剛才富岡先生眼中的確包含著不知是憎惡或是怨恨的情意。他不會是祈求即將動手術的八丁先生和和田先生也和自己一樣患支氣管漏吧?只有自己不幸是任誰都忍受不了的,在那種時候,偷偷地祈禱別人也和自己一樣不幸。富岡先生現在的心情是不是就是這樣呢?
「打上麻醉針之後,感覺如何?」
「醫生要我數一、二、三……。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在角落的病床臉上現出微笑,看著越接近手術日心情越不穩定的大庭們。
「起變化……指的是他的健康情況惡化?」
十姊妹本來是由一對夫婦繁殖的,因此是親子關係。雖然牠們當中的兩隻不見了,可是留下的小鳥們好像沒啥事發生過似地仍舊啄餌食,在棲木上跳來跳去。
「那就祈禱吧!」
「問富岡先生也沒用呀!」大庭趕緊替富岡先生幫腔,「他又不是神……」
這是實話!他這麼一說,大家都靜默下來,而大庭也接不下話說了。
富岡兩手插在棉袍的袖子裡,寂寞地笑了。
「八丁先生的手術成功了嗎?」
登上病房的階梯,肺已切掉的富岡先生就上氣不接下氣。每當鼻息很重時,就會聽到從他喉嚨傳出的像吹笛的微弱聲音。
不久,清潔婦送來了他的湯碗和茶杯等私人用品。
大庭和八丁在走廊的角落喁喁私語。
「各位晚安!」護士環視了一下大家之後說。「從今天起,這一位要住在這兒。他剛動過手術,希望大家多關照一下。」
「可是,我這又不是胸部切開一、兩次就能治好的……」
「就這樣子,就這樣子!」
富岡先生難為情似地把臉朝下,沒有回答是與否。
「我也經常想著同樣的事。到目前為止,自己所信仰的東西是不是虛無呢?就像他說的,在醫院住久了,就不曉得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必須受這樣的苦。村上君說過祂一個勁沉默著;的確,我也有祂太沉默了的感覺。」
然而大庭是大庭,他想起住院時和現在一樣四人一起在醫院的庭院裡散步的事。不!不是四人,那時,另外還有一個伙伴。
拉鍊會的名稱是和田先生取的。因為四個人背部動手術後,都留下像拉鍊的痕跡。
「他是好人呀!不過,我們可不希望像他一樣患支氣管漏。」和田先生小聲地說。
「對付那種,我真沒辦法!」
聽說手術後罹患支氣管漏的比率是百分之七,而富岡先生卻是那百分之七裡的人,運氣可真壞到極點了。
「可是,宗教不光是感覺的問題吧!」大庭想袒護沒作聲的富岡先生。「是不是呢?富岡先生。」
「喂!」他高興地說:「我的病灶已經沒有了。醫生也格外小心,不會再發生支氣管漏。」
「動手術的日子決定了,是這個月的二十八日,剛剛在護士室聽到的。」突然壓低聲音,「富岡先生似乎也是同一天。」
富岡以嘶啞而微弱的聲音向https://m.hetubook.com.com清潔婦道謝,清潔婦露出發黃的牙齒。
「富岡先生也是?」
「我們學校裡也有基督教徒,也勸我入教;可是,感覺上,總覺得不適合像我這樣的日本人呀!」
「是的……有一點。」
「這樣不行呀!」八丁先生在走廊上悄悄地提醒村上君。「他現在無精打采地。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理由非責備他不可吧?」
「富岡先生!」大庭叫他。「明天要動手術了,加油!」
「不用……擔心呀!想它……不如順其自然!」
「富岡先生,是在隔壁的房間嗎?」
「這個家看來很不錯呀!」
四人停下腳步,俯視路旁的石頭小佛像。在長年歲月中,受風雨侵蝕而磨損的佛像臉上,仍殘留著如微光般的微笑。從前本地人把倒在路旁的旅人埋葬後豎立的無緣佛後面,長了一株老桃樹,樹影寂靜地灑落著。
當有新患者住進來時,到彼此能適應為止,病房的氣氛總會稍微不融洽;不過,這次住進來的不是新患者,而是剛動過手術的,因此大庭們感到為難,同時也感到敬畏。把毛毯蓋到嘴邊,痛苦地閉上眼睛的富岡的樣子,讓大家緊張起來。吃晚飯時也盡量不弄出聲音,躡手躡腳地走出走廊,醫生或護士常常來量脈搏和體溫。
「是呀!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激動。不過,那牧師越看越不對眼倒是真的。」
「有誰去過富岡的墳墓嗎?」
第二天,大庭拿著村上君買來的兩瓶果汁,悄悄地打開八丁先生的手術後觀察室。
「嗯!」大庭心中想著富岡的事,點點頭,「你看過十字架吧?就做個十字架插上!」
同室的人誰也沒想過現在的富岡到底是什麼心情?大家都為自己的手術擔心,無心想到那裡。大庭也沒把上次看到的富岡先生的眼神跟同室的任何人提過。
他復元的情況一天好過一天。蒼白的臉上逐漸有了紅潤,以前要是沒有護士幫忙根本起不來,現在自己已經可以移動身子了,體溫也恢復到三十六度左右。照這種情形下去,大家心想剩下的只是恢復體力而已;可是,要是說奇怪的,就是有時深呼吸時,喉嚨會發出微弱的、似吹笛的聲音,有時在夜深人靜,連大庭們都聽得到。
為了要做人工肛|門而住院的那個男孩子,大庭曾看過他在微陽照射的醫院中庭玩耍。護士邊織著毛衣邊看著他玩紙飛機。那護士說,別看他現在精神這麼好,活不過十年的。
「我剛剛和八丁先生上理髮店。他明天也要動手術,洗洗澡,整理一下身邊的東西,也挺忙的。」
這學生邊搔著頭,很抱歉似地低下頭來。
八丁先生和和田先生以及村上君手上都提著這一帶的名產——柿子,點點頭。
「空氣還是不一樣。一過多摩川,就覺得空氣好鮮美!」
「大庭先生!大庭先生!」
雖然只隔了一天,病人的臉驟然消瘦下去,只有眼睛還有點精神。
他搖搖頭,披上棉袍,邀正在看週刊雜誌的村上君外出。手術的日子逐漸逼近。同一病房的四人當中,醫生說八丁先生排第一個,然後似乎是按大庭、和田、村上的順序。測心電圖、檢查肺機能、檢查肝臟,每天逐漸忙碌起來了。
富岡先生現出為難的表情,把毛毯拉到嘴邊,什麼都沒說。
「今天八丁伯伯他們要到家裡來,要不要跟我到車站去?去跟媽媽說一下,跟我一起找找逃走的十姊妹!」
「八丁先生還好,對富岡先生我仍然無法釋懷。總覺得他的支氣管漏是我對他提出那些問題才造成的。」
走在雜樹林中的大庭,回過頭來問八丁先生們。雜樹林的葉子已發黃,發出沙沙的聲音掉落著。林中濕泥臭味中夾雜著蘑菇的味道。
在大家開玩笑之間,只有富岡先生一個人,落寞地在房間的角落聽著。在知道患支氣管漏之前,他也和大家混在一起;可是,自從那天晚上起,大庭們和他之間,雖然仍是同處一室,可是心情上似乎已經分開了。在八丁先生手術的這天,他的胸部也要被切開,把支氣管縫合,可是大家似乎都把這件事給忘了。
說了大約半小時,富岡的客人又和剛才一樣,裝模作樣地走出房間。一腳踏出房間和_圖_書時,他突然停住腳步,臉頰上擠出做作的微笑。
「他呀!真是可憐,這次還得再受一次罪!」
「沒問題,大家的手術都會成功的。」
那時候,他也像以前一樣以嘶啞的微弱聲音道謝;可是,大庭察覺到那天富岡先生一直注視著他。當時,大庭盤腿坐在病床上看報紙,突然一抬頭,發現富岡先生凝視著在硬紙板上下象棋的八丁先生和和田先生。視線中包含著從未見過的不像是他的惡意在內。
傍晚,從公司回來後,要小孩在死去的十姊妹墳上插上木片當作墓碑。小孩還在墓碑旁邊種上花草。準是小孩記起小石頭佛像後種著的桃木吧!
「不行呀,被那個學生那麼說,我絲毫無法辯解。」
電車到了!因為是星期日,到江島和箱根去的人很多,車很擠。兒子用手指著大聲喊叫:「在那裡!在那裡!」一眼望過去,剛好八丁先生們在對面的月臺正要登上階梯;他們也往這邊看,很懷念似地笑著、揮著手。
「不過,這可不是和我們無關!不久之後,我們也是那樣子。總覺得要是他復元得順利,我們也一樣會順利。」八丁先生的這句話,同時也說出大庭和和田先生,以及村上君的心情。覺得自己手術的成功與否會跟先動手術的富岡一樣。
「村上君,咱們去散散步吧!」
還是學生的村上君認真起來了,從床上坐起身。走廊上傳來散步回來似乎是女患者們的尖銳笑聲。
大庭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頭低低地,把果汁放在枕頭旁邊。村上君所說的「這次神會救他的」的話慢慢掠過腦中。
「道理上,我知道的……我好想祈禱,祈求富岡先生手術成功。」
八丁先生誠心誠意地安慰他,並不含惡意或諷刺,可是富岡先生卻繃著臉。他眨眨眼睛,很痛苦地低下頭來。
那天晚上,富岡先生突然喉頭像噎住東西似地咳得很厲害,同室的四個人都被他氣喘似的咳嗽吵醒了。打開電燈,發現富岡先生用手摀住嘴巴,彎著腰,似乎很痛苦。還聽得到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像吹笛的聲音。
「牠們是怎麼逃走的呢?」兒子說。「昨天傍晚,我明明還看到呀!」
從對話中,大庭們想像到事態不妙,尤其是村上君更是頹喪。因為白天的議論,很明顯地刺|激到病人了。
開走了的電車把月臺上的落葉捲到空中,大庭一個人沿著來時路回去。月光照在小小的石頭佛像上,佛像臉上仍然掛著微笑。大庭心想:富岡的墳墓上大概有月光照射著吧!可是,他的墳墓不是石頭佛像,可能沒有微笑掛在臉上吧!那天早上,在觀察室中,他撒謊時富岡瘦削的臉頰上泛現出的微笑,突然又從大庭的記憶中甦醒過來。
過了好久好久!剩下的三個人,雖然不是自己動手術,可是到傍晚為止一直都焦急不安,為陽光照射的兩個空床鋪擔心著。即使聽收音機,或看書也無法專心。
「可是,富岡先生還相信祂吧!」
一直到推床的鈍重聲消失在走廊的另一頭為止,房內的人都默默地。
「富岡先生呢?」
「是你把小鳥弄掉的吧?」
「這樣我心就比較安了;不過,還是有點擔心。」
這麼一說,讓我想起;幾乎都沒有訪客的富岡那兒,有一天,突然有一個牧師模樣的男人來探望。穿著黑衣服,像女孩似的頭低低地走入房裡的牧師,當然引起大家注目。大家假裝看雜誌,其實豎起耳朵聽牧師和富岡到底在談些什麼?大庭覺得牧師身上滿是偽善的氣息。
八丁先生動手術的前一天傍晚,大庭上醫院内的理髮店後回來,穿過中庭。小兒病房的小孩子們,各有護士或看護人陪同散步著。有一位個子不高的中年男人,穿著棉袍斜靠在微陽照射的壁上,那是富岡先生!他不知道大庭看著他,一直注視著小孩子們。小孩當中,大家談過的人工肛|門的小孩也夾在裡頭,用細瘦的手拚命扔紙飛機。飛機在夕陽西下的黃昏天空中,無力地掉落在富岡先生的腳下。留著髮、戴眼鏡的這個孩子,當然不知道自己活不過十年。
喧鬧了一整天的醫院,又到了寂靜下來的時刻。好幾棟並列的建築物靜得出奇,等待著夜的到來,有一些窗戶燈已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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