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不太喜歡父親。還記得那是大戰剛結束的時候,有一天正在看報的父親,突然大聲叫母親。連茶杯滾落到榻榻米上,也顧不得擦拭乾淨,滑到鼻梁上的眼鏡也沒扶正。
她嘀咕著。前天做法事,昨天黃昏已把屍體運到神浦的火葬場去了。
我問站在出口處的一個女孩,女孩邊嚼著口香糖邊回答:
「我……說不定會被憲兵抓走!」
「我?我想再多留一天看看。既然來了,想再多看一下。」
街道右邊的三菱船塢,煙囪正冒著黑煙,那方向似乎是原子彈落下的浦上。左邊山丘上的修道院,十字架發出金色的光芒。祖父是從西彼杵半島的三代田村出來,在山崎經營造園生意。
「就只有妳一個人來,也燒個香吧!」伯母心情好了些,「工會的人幫了大忙。」
「耶!你說伯父的土地,會由誰來繼承呢?」
「是桐木做的!」
雨,總算停了,不過還有雨水從屋簷滴下來。嫩葉的氣息從走廊旁邊飄來。
幼年時代自己也有過類似的懦弱行為,所以不像妻那樣斥責兒子。孩子把脫下的帆布鞋拿到廚房和門邊。我正考慮著要不要去長崎縣,聞到兒子拿在手上的鞋臭味,知道他一定也跟我一樣是汗腳。前陣子才買給他的鞋子,腳底都已經變黑了。父親也是汗腳,因此或許這是遺傳吧!
「我考慮看看嘛……」妹妹瞇著眼睛,模仿我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像爸爸了。爸爸就是這每次跟他商量什麼事情,老是說讓我考慮看看,都不馬上做決定。」
我們也和他們一樣逛眼鏡橋、崇福寺和荷蘭坡。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一些高中生和新婚的觀光客。
「讓我考慮看看!」我又用右手揉揉脖子,漫不經心地回答。「明天早上用電話回覆好了。」
「茂木不在長崎呀!離這兒的距離跟到三代田差不多,不搭巴士不行。」
「爸爸對這裡好像沒什麼印象。在鳥取的事倒是常聽說。」
女服務生離開房間後,我從旅行包裡掏出新的襪子。在飛機上,襪子有點悶濕了。
跟剛才的松尾一樣,這位神父談到隱匿的天主教教徒也語帶輕視。聽說隱匿的天主教教徒中擔任神父職務的叫「爺役」,幫嬰兒洗禮的叫「水方」,主持葬禮的叫「看坊役」。復活節或聖誕節那天,大家聚集到某人家中,偷偷地唱特別的祈禱詞,他們都不上天主教教會的。
「還需要一小時左右。」
「回鄉下真累呀!很疲倦卻反而睡不著。」
「是那裡嗎?」
伯父是個明理的人,剛才出津工會的人和村子裡的婦人,就在隔壁房間他的遺像前坐了好久。雖說這是鄉下的風俗,不過毫無疑問地,伯父生前也一定是個很努力做個不讓人討厭的人。或許這是從他懦弱的個性產生出來的護身術。父親死的時候,大家都說他是個謹守禮節的人,其實父親的個性懦弱,因此對別人、對自己都很謹慎。
「沒有,誰也沒來。」伯母說:「都是村裡的人幫忙的。江口沒來,忠男也沒來。生前伯父、伯父叫得滿親熱的。」
到今日為止,一向對自己的故鄉毫不關心;而現在,從霧的隙縫中俯視灰色的海和被雨淋濕的聚落,我的胸口感到陣陣疼痛。和自己流著相同血液的人,多少代來一直都住在這裡。他們的臉是什麼形狀?過著怎樣的生活?既然有機會瞭解,我還是很想知道,因為我的體內也流著住在這兒的祖父和以前的祖先們的血液啊!
聽說跟山陽比起來,面向日本海的山陰的人,對任何事都謹慎得近乎膽怯;而,父親的個性也是如此。從吃過晚飯就躲進自己的房間的父親身上,實在想像不出長崎的風景是這麼明朗。
「你伯父的事我很了解。他常到我們教會來,討論土地的事。」
燒香的味道飄到走廊上。在陰暗的房間裡,像一尊尊的偶像似地坐著的男子們抬起頭來看我們。伯母向大家介紹我們是從東京來的侄子。坐在最上位身穿和服的男子讓出了座位,聽說他是三代田農業工會的幹事。
可是,當妹妹收拾好行李,走出玄關時,又好像把剛剛的話全給忘了似的,和從廚房出來的妻相視而笑。在庭院中,被夕陽晒得全身是汗的兒子,歪著嘴巴還站著。
我買了票,進去裡面一看,只不過是在一間房裡陳列著舊家具和洋式盤碟;地下室販賣著長崎的土產。
「是啊!怎麼辦才好呢?」
「他是汗腳的人呀!看,還留著腳印呢!」
「哥哥您打算如何呢?」
父親向母親和我指著剛才看到的報導,上面寫著駐軍下令解散財閥,對戰時該財閥幹部以上的職員,考慮驅逐出境。雖說是幹部以上,不過以我看像父親職位的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應該不必負責任才對;不過,那時父親驚慌失措的神態,就跟小孩一模一樣。每天晚上都聽到他到處打電話,託看看有沒有辦法透過人情,找出安全妥當的辦法。結果,證明只不過是父親杞人憂天罷了。事情告一段落後,父親又恢復了嚴謹的表情。不要變成別人不敢相信的人!這類的口頭禪又再出現了。
「司機先生你也是教徒嗎?」
仔細一想,三代田是改教者的村子,這村子的人都是懼怕受到拷問而棄教的人。父親和伯父都是在這村子出生的,因此我的體內也流著和他們同樣的血液。另外還有另一種血液或許是自己身上所沒有的,那就是在西坂公園紀念館看到的附在工作服上的血,也是在那件工作服上,從肩部到背部還殘留著的已成褐色的血。
茶間掛著伯父的獎狀和裝著各種紀念照的鏡框,伯父曾把以前西部軍司令給他的信用鏡框裱起來,興沖沖大老遠帶到東京來;看來他的這種習慣一輩子都沒變。
「大雨中老遠從東京趕來很累吧!是第一次來的嗎?我叫松尾,在暗崎的小學服務。」
「鄉下都是這樣的。」這位小學老師笑了:「以前還都是同一血統呢!你和他們說起來也算是親戚。」
我和松尾在村子裡的雜貨店道別。松尾跨上從雜貨店借來的自行車,在積水泛出亮光的黃昏路上回家了。我站在梯田式的田地上,看到剛才還是灰色的海現在已稍微變黑了,農村裡已有人點燈。就在我面前的一戶人家,從開著的窗紙門裡面,看到兩、三個小孩俯臥著在看電視。昨天經過的暗崎村,每一戶人家似乎都很窮,不過這村子的生活看來還相當富裕。從前禁(天主)教令公布後,這村子馬上就跟著更改信仰,因此得以減少年貢。我的祖先或許也在從「長崎奉行所」派來的「代官」面前微笑著,和我剛才拜訪過的農家的祖先們一起踩過「踏繪」吧!
「這麼說只要到暗崎或出津,就可以見到隱匿的天主教教徒了?」
除了兩個中學生在作筆記外,並沒有別的訪客。玻璃箱內陳列著禁教時代天主教徒拿的念珠和小十字架,還有被蟲咬過的禁止天主教的豎牌。那是寬永十五年的東西,用墨水寫著「抓到神父賞銀兩百塊,修士賞銀一百塊」,字跡已有點模糊難辨。
在農業工會送的花圈旁邊,黑邊鏡框中的伯父微笑著。伯父習慣笑咪|咪地看人,而照片上的他也是那副笑容。妹妹在我後面閉上眼睛,對著那幀遺照雙手合十時,男子們銳利的眼光一直盯著她白色的襪子。我向工會的人道謝,他們只是默默地低著頭,那種表情似乎在責備著:自己的親戚竟然連葬禮都沒趕上,做法事也麻煩別人。剛才的那個男子,似乎想打開這種僵局。
第二天,下雨。
我在上野的國立博物館看過幾次「踏繪」,對我來說根本不新奇,可是,這張「踏繪」上,在鑲著銅牌的木板上,黑色趾痕依然清晰可辨。我把臉貼進玻璃箱仔細一看,顯然那是髒了的大拇趾印。踏過這張「踏繪」的百姓當中,一定有很多是汗腳的。我在心裡描繪著接二連三地落在銅牌上的腳——有若無其事地踏著的腳;還有畏畏縮縮地踏著的腳;以及站在前面,始終不敢踏下去的腳。
黑暗中,妹妹說的「會不會是我們的」的聲音,一直在耳邊響著。
我想起剛才在暗崎的海岸邊,看到建立在波濤洶湧的絕崖峭壁上的教會。
妹妹在玄關換上新襪子時,他已進去裡面通知。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吧!」松尾理所當然地說:「反正,隱匿的天主教是被禁止的!」
「一千塊一定夠了吧!」
進入她告訴我的房間,裡面沒有別的觀光客。跟昨天西坂公園的紀念館一樣,只是陳列著生了鏽的紀念章和念珠。我從玻璃箱前走過,幾乎都沒停步觀賞,可是,突然間我停住了腳步,因為有一張鑲著銅牌的「踏繪」映入眼簾。
「是的,是有血統關係的。」
用過餐後,妹妹洗完澡就又上床睡了。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用右手揉著脖子俯視街景。剛女服務生告訴我的大浦的那一帶已全黑了,但是從出島到街心,燈光依然通明而美麗。我不知道在這兒念到初中二年級的父親是住在街的哪兒?父和*圖*書親的個性不像伯父那麼隨和。大學畢業後,很快就進入M財閥所屬的銀行,小心謹慎的個性是最適合當銀行員了。他常對我說:沒什麼風波是最幸福的,不要變成別人不敢相信的人。戰時父親受銀行客戶之一和軍隊關係良好的工業公司聘為總經理;可是,並不是賞識他的才幹而聘請的,主要的還是看準了他小心謹慎、不敢冒險的個性。
妹妹幫忙準備晚飯時,我到小學老師那兒和幫忙料理葬禮的人家裡道謝。
我用右手揉著脖子猶豫不決地。伯父和我的籍貫不一樣;祖父把次子的父親給了鳥取縣的醫生當養子,因此,我們兄妹的籍貫是鳥取縣。
第二天,我回到長崎的旅館時,天氣已經晴朗了。買不到回程的機票,妹妹說即使搭火車也要趕回,似乎放心不下家裡的事。
神父和松尾走了之後,我進入妹妹睡著的房間。妹妹從被窩中伸出半個臉來。
「處世方面也比父親精明。」
一走出長崎的街道,被雨淋濕的果樹園的樹在風中震顫著。這一帶種了許多枇杷樹。每經過一個村子,都看得到楠木茂密的農家水溝溢出黃色的濁水。放學回家的小孩,被我們車子濺起的汙水弄髒了衣服,憤恨不平地叫著。
「年貢減少了。這麼說是沒被拷打了?」
「是呀!我們已經放棄了,頑固得那樣子簡直是無可救藥。」
我和妹妹小聲地談論著,有時聽到父親上廁所的腳步聲,趕緊把話題切斷。可是,現在四十歲的自己,卻也和那時的父親一樣。妹妹剛剛說我越來越像父親,或許是真的;尤其是年輕時最討厭的他的習慣,到了中年之後卻「繼承」了。每當我察覺到這一點時,總感到很驚訝!
我們去拜訪一家也姓和泉的農家時,正在入浴的老人趕忙把身體遮住,從土間的後面去叫媳婦。他的身體被太陽晒得焦黑,從他肋骨根根突起的難看胸部和有點像貓背的背部,讓我想起父親的體格。
「阿呆!」妹妹笑了。「哪有人給一千塊的?我看五百塊也就太多了。」
「自己好好想想這樣是對?還是不對?」
「和伯父家同姓的似乎很多哪!」
「好像沒有別的路哦!祖父和爸爸從長崎回到三代田時也都是走這條山路呀!」我從窗戶往外眺望,「而且這是我們祖先幾代都走的路。」
心地善良的女服務生,也不管頭髮和衣服被雨淋濕了,在玄關目送我們,直到我們的車子消失為止。如女服務生所擔心的那樣,車子過了浦上,天氣就逐漸惡化,遠望有名的天主堂的塔,只見一片模糊的灰色。
看得到在面對著村外海上的黑色絕崖峭壁上,有裝著十字架的建築物。
「沒有呀!聽說三代田從前是天主教教徒的村子,但是等到禁教令公布後,村民都改信佛教了。」
伯母把工會、農會或村民集會時,伯父常穿的木屐拿到玄關給我。
「為什麼呢?」
「就只有這些嗎?」
「寺那邊要不要去呢?」
「我屁股好痛呀!這兒只有這一條路嗎?」
「趕快回去跟媽媽說有從東京來的客人,現在要去家裡。趕快用跑的,用跑的。」
「根據氣象報告說現在是毛毛細雨,但會轉為大雨,真令人掃興啊!」
「這一帶是原子彈落下的地方。」
我們走過五、六家,每家的造型都一樣,在微暗的土間放著鋤頭、圓鍬,穿著工作服的女人正在做晚飯。我們訪問過的不是姓島田就是姓和泉的。
「長崎中學在哪裡呢?家父在這中學念到二年級呢!」
「討厭哪!」妹妹笑著說。「像伯父在警察局裡那樣,老實一點不就好了嗎?」
「我呀……」司機脫下帽子,擦著額頭上的汗不好意思地笑著。「我不是教徒!」
事情的原委似乎是隔壁的小孩被年紀較大的小學生欺負,而兒子卻視若無睹,因此妻生了氣。妻最受不了這種個性的。
「這邊的房子裡還有一些隱匿的天主教教徒的遺物。」
「糟了!我忘了帶替換的襪子。司機先生,請你在哪家小商店前停一下。到三代田還要多久?」
「準備在這兒停留幾天呢?要是夏天的話還可以玩水,在這鄉下地方沒什麼好玩的;這裡本來是天主教教徒為了逃避官吏耳目而住的地方。」
「先生很照顧我們的。」
「在這種地方有教會嗎?」
照片中的伯父和年輕的美軍軍官肩並肩,高舉啤酒瓶大笑著。臉頰上浮現出看人臉色的做作的笑容,他很親密地把手放在美軍軍官的肩上。依松尾說,三代田那時沒有海水浴場,伯父為了感謝長崎駐軍的好意,暑假期間招待三十個駐軍的小孩免費釣魚。聽說這消息還在長崎報紙上登過呢!
「我的睡袍在哪裡?」
照片旁邊有張長崎獅子和_圖_書會頒發的獎狀。獅子會和扶輪社都是總部設在美國的親睦團體,父親去世後,我曾從上京來的伯父那兒聽到些有關獅子會的事。該會在日本各地方都設有分會,聽說除非是當地的仕紳或公司的董事長,否則還不准加入呢!伯父得意地告訴我,會員們彼此以田中獅,或山本獅稱呼。
前方的天空,烏雲密布,連山上都是一片灰色。短時間內雨大概不會停止吧!一進入山區,這一帶或許是季節來得早,山毛櫸和漆樹的新綠都已變成墨綠了。聽得到遠處雨中的鶯啼。
「哥哥呢?」
「當時住在這裡的人呀!沒聽說過隱匿的天主教教徒被拷打後更改信仰的事嗎?」
「我不知道啊!」
「到長崎的機票很貴吧!」
五島地方出身的這位神父,與其說是神父,看來更像是個穿著黑色衣服的當地漁夫。他伸出被太陽晒黑的手拿起酒來喝,啃醃菜時發出嘖嘖的聲音。從走廊飛進來的蟲,掉在醃菜上,還聽得到遠處的哇鳴。
「就連對神父也不說?」
「那照片是……」
松尾的表情有點不高興。聽說有蛇流過來,小孩們忙著把石頭往農家的水溝扔,松尾叫那些小孩的名字說:
「從東京來的……,那真辛苦了。請上來吧!請到裡面去。」
「不,那兒明天早上我和妹妹一道兒去。」
我心想:要不是那麼頑固,在漫長的禁天主教期間,他們又如何能偷偷地保持自己的宗教呢?
聽到妻在庭院中斥責孩子的尖銳聲。我站起來往庭院一瞧,看到小孩手裡緊握著球,在夕陽照射的草坪正中央站得直直的。
「當然是伯母了!」
「聽說你想見暗崎村隱匿的天主教教徒。松尾先生也來找過我,不過,這有點困難。即使見到他們,他們也是什麼都不會說的。」
「先生很受到大家的愛戴。」
「可是,您還記得嗎?伯父念大學時曾被抓到北白河警察局的事!真教人無法相信他也參加過學生運動。」
「喂!好了,過來吧!不要再哭了。把運動鞋脫在那兒,待會兒不要挨媽的罵了。拿過來這邊!」
「嫂嫂其實心裡不喜歡我,不是嗎?」
到長崎後住的旅館,是位於可以俯瞰街景的風頭山的半山腰。穿著棉袍走在走廊,可看到夕陽照射的港灣前方有長長的海角;港灣中停泊著油輪和貨船。映入眼底呈白色的街道上,正發出不知是車聲或生活的聲音等雜音,居然連這高地也聽得到。
我們,還有堂兄弟們都比較喜歡伯父。印象中的伯父不但善解人意,還喜歡開玩笑。
吃完飯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妻和小孩在樓下看電視。一般說過了四十歲就是中年了,我已養成吃過晚飯馬上把自己關在房間的習慣。在房間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事要做,只是聽聽小收音機的棒球轉播,或者是靜靜地看圍棋書。以前,老爸大概也是這樣吧!
「要來之前,要是先打個電話來通知一下,該多好!」
如伯母所說的,屐帶旁留有黑的腳趾痕跡。兩隻大拇趾的痕跡還清楚得像是用塑膠印蓋上似地。看到這個,想起父親的木屐不也有這樣的痕跡嗎?而我的木屐也是如此,就連兒子剛買的運動鞋上,也是很快就有腳印的。
「那個呀!先生提議把三代田作為駐軍的海水浴場,照片就是當時和長崎的美軍關係很密切的時候拍的。」
「誰被拷打了?」
「不,那裡叫暗崎。」司機搖搖頭。「三代田就在它的隔壁。」
松尾在走到村子途中,又再一次稱讚伯父。雨雖然停了,但是天空仍然一片灰暗,片片烏雲緩緩地飄向海的方向。在雨後寂靜的村子裡,波浪聲比剛才聽得更清楚,空氣中還飄散著番薯臭味。濁水在番薯田之間急竄,這就是我的故鄉長崎縣西彼杵郡、三代田村。只有一百九十戶人家,而暗崎或出津更少,聽說只有百戶左右人家。
「老闆!這一帶很多村子裡都有教會。由於信徒多,一到五島地方,到處都是教會呢!」
「可能是銀行職員幹久了的關係吧!處處都太小心了。」
「可是,對我來說這是唯一的伯父啊!」
「住在這裡的我們的祖先,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呢?我也是繼承他們血統的一分子,但意識上卻很模糊。」
「我最討厭不像男孩子的小孩,好!就給我站在那裡。」
妻關上玻璃窗的聲音連二樓都聽得到,妹妹縮縮脖子。
「這裡有教會嗎?」
在角落的玻璃箱内有被處死的信徒的衣服。可能是百姓所穿的顏色已褪的工作服?從肩到背部還留有血跡,血跡已完全變色,變成淺褐色的汙痕。我把臉靠近玻璃箱,仔細瞧了一陣子。
「父親生前不是提過茂木的照月亭嗎,他說那兒的魚很好吃,我們要不要去看看https://m.hetubook•com•com?」
話一說完,大家又恢復沉悶的靜默。我走出房間,把奠儀拿給正在指示著村女工作的伯母,問她要不要用親戚的名義送酒或什麼給農會或工會的人。
「沒有,這裡連一所教會也沒有。三代田的人都是佛教徒。暗崎或出津那兒除了天主教教徒之外,還有隱匿的天主教教徒。」
「真掃興哪!我在樹蔭下等,哥哥你一個人進去好了。」我點點頭,站到排在天主堂前的隊伍尾端,可是前進得非常緩慢。看來像導遊的男人建議坐繞到十六號館的車,聽說十六號館是陳列著英人左拉巴家中東西的地方。
「可是,他沒小孩呀!所以我想應該由有血統關係的我們來繼承。再怎麼說,我們是有血統關係的呀!」
下了車,向雜貨店借了一把傘,我和妹妹往村子裡走。從種著夏橘的農家石牆上,雨像小瀑布似地灑落著,地面上都積水了。不知從哪家傳出流行歌曲。妹妹拉起裙襬登上石階,邊走邊詛咒道路的難行。
「沒幫得上忙。親戚方面,有誰來過?」
連這裡都可以聽到海的聲音。雨中的村子極為寧靜,街上看不到行人的影子。在司機向陰暗的雜貨店打聽往伯父家的路時,我從車窗眺望著散落在背後山坡上的農家。這裡戶數比剛才的暗崎村多,感覺上生活也較富裕。看不到像被壓碎似的稻草屋頂的房子,代之而起的是瓦塊屋頂的房子還有許多電視的天線。
我的眼前又浮現出穿著這木屐常往村子的工會或村公所走動的伯父的影子。舉手到處和人打招呼、和人寒暄,受到大家尊重、滿臉得意的伯父的面孔彷彿就在眼前。
「那是當然的嘛!聽說和泉先生的家,從前是當村長的,自然是第一個改變信仰的喲!也因此三代田村比其他村子的年貢少。」
「啊!三代田的人是很通曉事理的。你伯父就是其中之一呀!」
她買到了臥鋪票,不過離搭的火車還有些時間,我就和妹妹一起上街。下了車一看,在鬧區地方並排停著幾輛載高中生見學旅行的遊覽車,由老師帶隊的學生們,正瀏覽著藝品店和長崎的名產——長崎蛋糕。
「是啊!對我們天主教,反而提高警覺。我去向他們傳教,他們還說自己的宗教不同,那些人真是頑固得不像話!」
「隱匿的天主教教徒連一個都沒有嗎?」
「伯母死掉後,會不會是我們的?」
「胡說!哪有這種事?」
離吃晚飯前還有些時間,我於是邀妹妹上街逛逛,可是她卻要服務生把床鋪在地板上,幫她按摩。她從先生和小孩那兒得到暫時的解脫,似乎想清靜一下的樣子。
「這是你伯父穿的木屐。」
「父親過繼給人當養子。」我反覆地辯解。「所以我們兄妹的籍貫並不在這裡。」
因為父親過繼給鳥取縣的人,所以我還沒去過長崎縣。對於祖先住的是怎麼樣的村子?周圍又是怎麼樣的風景?我連一次都沒看過,所以很想去看看。可是就像妻說的,有必要花那麼貴的機票去嗎?
關掉電燈,妹妹有一陣子沒說話,然後突然說:
晚飯後,出津工會的人和兩、三個女人來上香。松尾也帶了暗崎的天主教神父來。神父在伯父遺像前劃十字,伯母和松尾若無其事地看著。
很快就找到伯父的家了。不愧是地主,跟旁邊的人家相比顯得極為豪華。從大門到玄關之間的路上,夏橘開著白花。站在玄關前穿著髒襯衫的男子,以懷疑的眼光望著我們。當我們說出是從東京來的侄兒之後,他用指尖把眼鏡抬高,注視了一會才說:
每次想到父親,首先浮上心頭的是年紀大了之後洗澡時的身體,揮動著瘦弱的手,洗著肋骨根根可數的胸部。看到那無肉的胸部和細小的手臂時,不知為什麼我就想到父親的人生。
「可能是我住太久了,嫂嫂不高興了!」
「當然啦!」他沒察覺到我臉上的苦笑,還點點頭。
妹妹只是微微回過頭。
「千惠子一個人去不就行了嗎?她受那邊的照顧很多,你的情況跟她不同呀!」
「我知道了。裡面車子進不去。」
這件事我並不是從伯父口中得知的,而是從已逝的祖母那兒聽來的。可能是他年輕時稍微做錯的一件事吧!在我們所瞭解的伯父身上,怎麼瞧也看不出他會做出那種事。戰時身上穿著國民服,偶爾從九州上東京時,常逗侄子們玩笑;還得意洋洋地拿出西部軍司令官給他的信讓父親看。
「這裡的人,」我低下頭嘀咕著。「比較不那麼頑固吧!」
「在同一故鄉長大的個性也不盡相同。伯父的個性就比較開朗,交際手腕也好和_圖_書多了。」
「真受不了,我們回去吧!這根本不是觀光,簡直是來受罪的。」
「這樣子,人生到底有什麼意思呢?」
「這種事我就不知道了。」
「縱使碰到了,對方的警覺性很高。還記得是什麼時候,NHK準備到那裡攝影採訪,結果卻徒勞而返。要是五島的隱匿的天主教教徒,就會很親切地回答問題,可是到那裡一天只有兩班船。至於暗崎的隱匿的天主教教徒都很窮,沒有什麼採訪的價值。」
「只拘留一晚上吧!第二天他就保證不再參加了,還受到警察們的誇獎呢!」
「我家還有和泉家都是那時候從隱匿的天主教教徒變成佛教徒的。」
「這裡的女服務生,該給多少小費才好呢?」
從道路的兩側枝葉茂密如蓋的樹木之間,有霧氣飄過來。霧從前方的道路向底下的溪谷移動。當我們通過幾重霧幕之後,突然,看到遠處陰暗的海。海是灰色的、陰鬱的,沿著海岸有像是被壓碎了似的黑色聚落。
走出十六號館,耀眼的陽光照射到我的眼睛。我忍耐著輕微的暈眩,從巴士和高中生之間穿過,妹妹還呆呆地站在剛才的樹蔭下。我感到疲倦,可是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襪子已緊緊地黏在腳底上了。
當地人所稱的隱匿的天主教教徒,指的是在禁教時代還偷偷信仰天主教的人。可是從祖父傳到兒子之間,卻逐漸脫離了本來天主教的形式。明治之後,他們當中有一半受到傳教士的勸導回歸天主教,另一半到今天為止,還堅守著祖先們傳下的宗教。
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後面的松尾和我一起瞻仰伯父的遺容,很客氣地說。
從松尾談話的口吻上看來,隱匿的天主教教徒,在這一帶似乎也遭受到有色的眼光看待。
一進入暗崎村,就聞到一股魚腥味和爛泥巴的臭味,抱著小孩的女人站在門口注視著車子。海上波浪很大,在波浪洶湧的海面上,有一艘漁船上下晃動著在捕魚。
在昏暗的燈光下,用右手揉著脖子,看圍棋書的自己的影子,映在牆壁上。父親以前也是常這樣子的。
「伯母!大家都為自己的事忙呀!」妹妹瞄了我一眼。「我家的小孩也還生著病呢!不過,是伯父,所以……」
那天晚上吃飯時,妻有點不高興。
看到大浦天主堂前也是一大堆的汽車、巴士和穿著制服的學生們,妹妹索然無味地邊用手帕在胸前搧風邊嘆著氣說:
「在枕頭旁邊呀!不要摔倒了。」
「那伯父是否就叫和泉獅了?」
屋內散發出霉味,昏暗的走廊上擺著一臺縫紉機。在左邊的茶間裡來幫忙的兩、三個村女,把茶點裝到盤子裡,看到我們進來趕緊整妝,很客氣地點頭。由剛才的那個男子陪伴著走出來的伯母,並沒有穿著喪服,而是著平常的服裝。
住在長崎縣的伯父死了。聽說是倒在廁所裡死的!伯父是亡父之兄,膝下無子。妹妹說在鄉下地方舉凡婚喪紅白事親戚都得參加,何況她有一段時期還受到伯父如親父般的照顧,所以更非前往弔祭不可。
「還有留著血跡的工作服,真令人作嘔呀!可能是被拷問,或被處死時流的血吧!」
「這木屐好輕呀!」
於是我獨自到還有陽光照射的街上,可是,去哪裡才好呢?攔了輛計程車,邊打開地圖邊問原子彈爆炸的紀念碑在哪兒?就這樣被載到西坂公園。夕陽照在為紀念長崎二十六聖人而建的紀念館的牆壁上,我付了入場費後,走進剛完成不久的陰暗的館內。
送茶過來的女服務生,告訴我大浦天主堂的位置,我心想父親中學時代看到的長崎,該不是這麼近代化的街道吧!「請問這裡的名產是什麼?只有烏魚子跟鱉甲嗎?如果想買烏魚子,是否哪兒都買得到呢?送給東京的人或許不知道那麼珍貴吧!」
「伯父的事還無所謂,我想趁這個機會回去看看自己的故鄉。」
在我當學生的時代,父親就和現在的我一樣,吃過晚飯馬上進入自己的房間,從不和家人談天說笑。
回到旅館,妹妹還嘴巴張得大大地睡得正甜呢!沒多久,女服務生送來長崎的湯麵,並不好吃,我邊吃邊說著剛才在紀念館看到的東西。
「前陣子為了幫助盲人,駐軍家族還在長崎舉行慈善義賣,我們也支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