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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與毒藥:遠藤周作中短篇小說集

作者:遠藤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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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擱

耽擱

「不要靠得太近,臭蟲會附上來。」
每次觀光客搭乘的巴士通過時,白色的塵埃飛揚越近正午時刻,陽光變得越毒辣。
「你以後還有機會,可是我不可能再來,好想去看一下唷!」
「現在怎麼辦呢?」丈夫回過頭來對妻子說,「街道什麼的,不是都看不到嗎?」
「怎麼啦!」
破舊的福特車在繞著禿山山腰的柏油路上跑了相當遠的路,還看不到耶路撒冷。道路的兩側仍舊是岩石和太陽,以及偶爾投射在地面上的泥土房子的影子。司機握著方向盤偶爾會向他搭訕,就不知是說些什麼。丈夫索性拿出交通公社的說明書,尋找耶路撒冷的便宜旅館。心想剩下的旅費已不多,看來不把準備在香港買禮物的錢犧牲掉是不行的了。
是的,那是老早之前的事。對自己來說,耶穌很快地變成一般的偉人罷了,且開始視為非科學性的人物;不久便失去了關心和興趣。
參觀寺院之後,到耶穌被處刑的哥耳哥達山丘,名為山丘,想像中是座小山,其實不過是小斜坡再上來一點的地方。一個外表看來很大而稍髒的洞窟中建有教會,這裡又有兜售東西的人和乞丐聚集到他們夫婦身旁來。肅靜的洞窟中傳出香味,壁上留有十字軍來時刻的字。
「喂!」把地圖和說明書攤開在床上的丈夫抬起頭來,「被耍了!」
「修女們又在那裡的十字路口劃十字呢。」
她們離開後,仰望牆壁,看到有銅版鑲嵌著。
「虧你還說得出這種話?要到這條街來是你先說的。」
「好髒的國家!什麼也沒有,計程車還不來噢!」
「寫著『革責瑪尼園,耶穌被捕之前曾在這裡祈禱過。』不值得專程來看。」
「不過既然來了,不參觀也是損失呀!」
「反正飛機要到貝魯特去,只要晚一天從貝魯特到耶路撒冷,第二天就可以回國,不去看看是損失呀!飛機票反正是一樣的。」
翌日,手拿著地圖走下橄欖路,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古城牆。城牆把街道圍起,有些地方還有大門。門旁,在地上擺著各種顏色的果實和水壺的小販,大聲吆喝著招徠顧客,羊和驢馬群響起鈴聲走過,用和_圖_書黑色布包著臉的女人們蹲著不知吃些什麼。
「我到外面抽根菸再來,妳要怎麼辦呢?」
妻不理會丈夫,從手提包裡拿出明信片,故意打了個呵欠遠眺著:這是在羅馬買的明信片。本來兩人打算從羅馬直接回東京的。是她提議更改計畫到耶路撒冷逛一下的。
「先下飛機的乘客搭走了吧,很快就會回來的。」
「好了,跑到耶路撒冷這偏遠的地方來,我不想再聽些無聊的話。」
「說明書上有哥耳哥達的教會、比拉特家的遺跡,還有回教的寺院等等,大概都差不多吧!」他無聊地用指甲彈著香菸:「約旦領域內,什麼也沒有。」
「這條街對信徒來說,還有參觀的價值;但我們就覺得無聊了!」
女兒圭子念聖心中學。妻對這是最內行的。在父兄當中幾乎沒人去過耶路撒冷。修女們都很單純,因此即使只是去一趟,也會增加她們的信任程度。既然這麼說,丈夫也不得不答應繞到耶路撒冷去。
如他所說的從那裡看得到的風景,右邊和左邊都只是酷熱的褐色山嶺罷了。在陽光直射下的禿山上,有白色的岩石和灰色的灌木稀疏分散著,遠遠望過去都會覺得呼吸困難。此外,天空出奇得藍,藍得似乎把手指伸進去,都會被染成藍色似的。
「總之,在這條路上照張相,表示參觀過了。」
昨夜從旅館前面看到的微暗的樹林,更接近了,有幾百年的橄欖老樹整齊地栽植著。入口處停著兩三輛凱迪拉克轎車,美國人的觀光客頻頻移調八釐米攝影機。丈夫仰望英語的豎牌翻譯給太太聽。
不是觀光季節,旅館沒什麼客人,雖說是旅館,只有牆壁和桌子都沾滿橄欖油味道的食堂,與兩樓七個左右的房間而已。打開窗戶,庭院中有瘦巴巴的夾竹桃,花已枯萎了。剛剛遠遠看得到的回教寺院和凌亂的住家聚在一起,隔著一個山谷像抓住臺地似地並列著。黃昏的陽光反射到寺院的屋頂上。
裡邊有不知名的白色建築物,建築物的四周有著乞丐打扮的賣物者,成群向美國人的顧客推銷東西。
「你講得太過分了,這麼說,我也有我m.hetubook.com.com的理由。」
「耶路撒冷好的地方全部都在另一邊,這下子好了。」丈夫把說明書當枕頭,西裝沒脫下就倒在床上呈大字形,開始對太太嘀咕起來了。「事情沒弄清楚之前就亂發表意見是不行的,和南京相似的骯髒街道,明天一天怎麼打發。」他數落著,看到太太快哭出來的臉更有快|感。
他心中默想著:我學生時代也有過翻《聖經》的時期。在他念高中時住的宿舍裡,大家爭著念西田幾多郎的《善的研究》和倉田百三的《愛之認識與其出發》。窗邊白楊樹的宿舍氣味,突然在他的心中復甦過來。還聽到棒球隊的夥伴們遠遠叫著的聲音。那時候自己也認真地思索過耶穌的腦中浮現出躺在萬年床上翻著《聖經》戴著白線帽的自己!
「拍張照片吧!作為來過這裡的證據。」太太說,「總之是來過了,不是胡扯呀!」
「等等,我現在翻譯看看。」丈夫好像面對著試題的中學生,開始思考銅版上的英文、「耶穌……耶穌在這裡第一次倒下,滿身是血,也因為祂的十字架太重了……祂忍受不住、倒下去。」
「巴黎或羅馬,現在在日本已不是什麼新鮮的話題了喲!要是說去了耶路撒冷,」太太向他辯解似地說:「聖心的修女們一定會很高興的,對圭子也會好一點呀!」
妻這種慢條斯理的說法更使丈夫急躁起來。心裡埋怨著太太不知道他的辛苦,兩個月來的國外旅行使得他的精神已經疲憊不堪。跟在日本的時候一樣,無論是在巴黎或倫敦,還得從頭到尾照顧連一句英文也不會說的妻。剛開始還親密地一起參觀名勝古蹟,到了接近旅途的終點時,連小事都會發火。經過兩個月,現在扔在長板凳上的旅行箱,也磨損得相當厲害。
「我不是跟妳開玩笑,在這裡不管喝什麼,保證妳得赤痢。」
被汙水弄髒的道路寬度只有一輛車勉強能通過。兩旁有倒吊著幾隻豬的豬肉店,和排列著各種形狀的水壺連接著。
「真是太過分了!」
四周還明亮,有一個胖男人來通知晚餐已準備好了。桌巾上有沾到橄欖油和拍死蒼蠅後留下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痕跡。服務生是胖男人的太太,總覺得兩夫婦共同「分割」這旅館的一切。默默吃著味道不美的肉,丈夫心想,要是一個人旅行,可以住一流的飯店。不過剛剛的怒氣,在喝著小瓶葡萄酒後,稍微消下去了。雖然還有怒意,也覺得夫婦吵架再繼續下去也沒什麼意思。還有些微亮光的庭院中,夾竹桃特別顯眼。
在羅馬每天下著毛毛雨。夫婦向旅館借了傘到聖伯多祿教室、圓形競技場閒逛。
在大連當過學徒兵的他,想起在旅順和金洲曾經走過發出同樣臭味的市街,就對太太說:
丈夫做出嘖嘖聲,在被汙水弄濕的地面吐口水。太太說些回憶少女時代的事時,不知怎地感到靦腆羞恥。
太太做出有點可憐的笑容,但還是跟到外面來,同樣是耶路撒冷,在以色列領域那邊可以看到霓紅燈閃爍,而約旦領域這邊幾乎看不到燈火。竟然到這無聊的地方來。
被妻輕碰了一下,抬起頭來,看到禿山與禿山之間有小街浮上來。跟中近東的所有街道一樣,這裡的建築物也是白色的,只有大的回教寺院閃爍著金色的光輝。這是只要一小時就可以全部逛完的小街,可能比八王子,還小吧!
「街道!」
丈夫每天使用不靈光的英語,生活上已是疲倦極了。真想說希望早一天回到日本,照妻的意見,來到此地,卻只看到光禿禿的岩山,心頭就冒無名火。要是在貝魯特搭往東京的飛機,現在可能是向日本人的空中小姐要了日本的週刊雜誌,蹺著二郎腿看得正高興的時候吧!
「哼!為了討好聖心的修女們,非這樣子做不可嗎?」
跟昨天一樣,又開始吵嘴。丈夫對太太怒吼著,心想要是從貝魯特直接搭飛機,現在已到了羽田吧!回東京之後,拜會一下生意往來的商店,還有宴會,星期天出席接風的高爾夫。
耶路撒冷被分割成約旦的領土和以色列的領土;像他們腳踏入約https://www.hetubook.com.com旦這邊的旅客,就不能進入以色列那邊了。兩國現在仍處於交戰狀態。
太太小聲地說,抬起頭來看到兩個穿著和聖心的修女不同服裝的修女,注視著壁上的一點劃十字,閉上眼睛。
「現在去哪裡?」
夫婦對昨天的吵架已忘得一乾二淨了。要太太站在橄欖樹前,從鏡頭裡看過去,太陽正照射在做出笑容的太太身上。心想這可以給女兒拿去給聖心的修女當禮物吧!
「回日本之後,圭子一定會很得意地拿到聖心去吧!」
「喉嚨好乾呀!」
「我的學校是傳教團體(mission),因此一週要聽一次《聖經》。那時候也唱過聖歌呢!」
這兩個星期來,每天重覆的吵嘴又開始了。夫婦兩人的外國旅行,沒有其他可談話的對象,因此更容易遷怒對方。但也因為沒有其他可依靠的人,彼此非得尋求妥協不可。
「沒有計程車也沒有巴士。」
「你看看,有修女在呀!」
沒法子只有站在旅館前吸著菸,眺望著前邊的橄欖樹林,以及完全被夕靄包圍著的禿山。查了地圖知道那橄欖樹林是革責瑪尼園;現在自己站著的道路,好像是叫作橄欖路。
「嗯。」
「反正是洋鬼子的宗教,跟我們沒關係。」
能夠清晰地看到星星,近得宛如伸手就可以碰到。軍中的喇叭聲在黑暗中還遠遠傳過來。
「寫著什麼呢?」
「請開到這裡!」他告訴司機旅館的名稱。那旅館富有耶路撒冷的氣氛,名叫「牧羊旅館」。司機舉起手做出知道了的手勢,車子從柏油路轉向滿是塵土的道路。心想:這傢伙一定認為我們是第一次出來旅行的人想繞冤枉路;可是想歸想,卻什麼辦法也沒有。
夫婦倆右手提著重重的旅行箱,擦著汗,穿過耶路撒冷機場的出境大廳。白色的陽光照在滿是塵埃的狹隘的等候室,這是只有兩張油漆已剝落的長板凳並列著的等候室。
「你年輕時也讀過《聖經》?」
「都是些蒼蠅似的傢伙!」好不容易從圓圈裡逃出來的丈夫對妻子說:「有患皮膚病的男人吧!妳沒注意到嗎?」
「還說要到耶路撒冷,https://m.hetubook.com.com已經什麼都沒了,錢也快用光了。」
大致上參觀過後,打算回旅館,卻走錯了路,竟然走到像是採石場的地方來。太陽毫不留情地照射在頸上,對面的臺上有豪華的凱迪拉克轎車飛馳著,車體發出亮光。從用石頭和泥土造成的小屋中,用布遮蓋著臉的女人,眼睛發出光亮往這邊瞧。
「是為了圭子呀!不是為了取悅修女啊!」
「從前的事。」
丈夫如檻中的野獸般在等待室踱著腳步,看了好多次嵌在髒了的壁上的可口可樂的廣告。拿著「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有可口可樂」的褐色瓶子的女郎微笑著臉朝向這邊。「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有可口可樂」又來回走一趟重覆唸著「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有可口可樂」。
「像是滿洲的街道。」
那裡也鑲嵌著同樣的銅版,上面寫著:一位女性憐憫背著十字架的男子,而給他一塊布。他用來擦血的布上,因此留下臉的形狀。
走出洞窟教會,外頭強烈的光線扎到眼簾。小販們很快地在他們四周聚集成群,叫嚷著聽不懂的話,硬要推銷便宜的明信片和十字架。
「看!所以我才說不要到這種地方來。」
吵嘴吵到七年前把女兒送到聖心的事。丈夫罵她是「虛榮心太強的女人」,妻就開始數落他是「全然不顧家庭的男人」。
一棵樹上釘著告示牌,寫著這裡是猶大被吊起而流血的旱田。突然隨著陣風傳來爵士樂。
樹上有耶穌昇天的地方,放置著附著大腳印的石頭。他想起在日本的鄉下看過和這塊極為相似的,附有鬼腳印的石頭。
「是妳說要來這裡才會搞成這樣子。」
「當然,妳是很舒服的。從護照到出關全部交給我,自己只管打呵欠。」
「太無聊了。無論那一國人,為了招徠觀光客,點子都一樣。」
如街上熟透了的銀杏般,大大的夕陽開始下沉。寺院裡如蚊群叫的合唱聲隨著晚風傳來,是回教徒們的晚禱。夾雜在祈禱聲中,爵士樂隱約聽得到。丈夫認為這是無聊的市街,比八王子還小。明天中午之前就可以全部看完了。
把照相機背在肩上的丈夫,朝著回教寺院走去,戴著墨鏡的太太跟在後面,時時回過頭來看擦身而過的美國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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