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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與毒藥:遠藤周作中短篇小說集

作者:遠藤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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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東西

我的東西

「既然這樣,怎麼不早點說呢?」父親手上拿著茶杯,不高興地看著庭院中的樹叢。
兩人和姨媽一起跟在走在前頭默默無言的姨父後面,他們搭阪急電車在夙川站下車,天主教的教會這一帶除了神戶外就只有這裡了。
「那是蕺草喲!手碰到了會腐爛的呀!」
「姨父,這是……什麼呢?」
姨父沉默寡言、臉上沒什麼表情。對於大姨子帶著孩子來投靠他,雖然沒有抱怨,可是每天從醫院回來只是冷冷地看一下他們,從不跟他們說話。他是以這種態度來告訴太太自己的意見。那時候烏鴉的母親為了討好他姨父,還故意裝得很開朗地問今天是不是很忙呢?患者怎麼樣啦等等的話。可是,姨父臉上連一絲微笑也沒有,只回答「嗯!」或「耶!」,吃完飯後就把醫學雜誌往膝一攤,自個兒看他的書了。
他和朋友們經常對流著眼淚、用被鼻涕弄髒的手帕擦眼淚的老人丟石頭。
「就是這片雜樹林嗎?」
「爸爸,阿信也該娶新娘了!」
「怎麼樣了?」
兒子把小石頭丟向雜樹林裡。
「什麼呢?」
妹妹很快就和父親中意的青年結婚了。
在這話裡包含著:對兄妹而言,對母親的回憶一直都是沉重的包袱,以現代的觀念可以馬上拋棄的任性的解釋。勝呂沒有和妹妹爭辯,他討厭她。
雖說明天就到門司了,會暈船的媽媽還用毯子把身體裹成一團,閉著眼睛似乎很難過。烏鴉看著圓形窗前方、風吹拂著的黑色海面,心想著留在大連的父親和黑色的滿洲犬。對於母親和父親的離異即使沒人跟他說,烏鴉心裡也明白。母親告訴他和妹妹說,不久父親也會回到內地來;可是,烏鴉從母親眼睛的轉動就知道那是謊話。波浪大的時候,連接起床鋪的鎖鍊會發出吱嚓聲。烏鴉聽著那吱嚓聲,把印著有船照片的明信片放在膝上,用色筆寫信給同學,可是寫到一半就撕掉了。因為他想反正不會再回大連,碰不到他們的。
「是呀!不要再拖拖拉拉了,爸爸幫他選好了。」
那時,勝呂是二十八歲。中學四年時,因母親過世,他和妹妹無所依靠,又回到了父親的家。
「他為什麼上吊呢?像爸爸的那個男人其實也沒做什麼壞事。既不是經商失敗,也不是夫妻吵架,所以,大家都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什麼上吊?……可是,有一隻狗,以哀傷的眼光注視著那雜樹林。」
「哦,洗禮嗎?」
妹婿比勝呂年長,所以稱他阿信。他是那種即使沒叫他,他也會穿著襪子套上庭院穿的木屐,主動去幫忙在庭院中整理盆栽的父親的男人。
昨天,和今天一樣是個下雨的日子,勝呂在新宿混雜的爵士咖啡廳中和三田談「那個男人」的事。在叫作情侶座,或像二等車廂那樣併在一起的座椅上,年輕的公司職員和學生們把身體靠緊女孩坐著。只有勝呂和三田是兩個男的坐在一塊。找不到別的地方也沒辦法,兩人坐的椅子彈簧已經鬆了,剛離開的年輕男女的餘溫猶存。
「姊姊和小孩子們也該睡了!」
「媽媽!每天晚上對姨父他們發同樣的牢騷,連我也聽煩了,我們去租個房子住下來吧!」
他眼睛看著窗外雨中的風景,歪著頭。這是剛剛開發的住宅區,距離東京四十分鐘的車程。本來是丘陵地,在翻出來的紅土地方,已有建好的零星小住宅,但仍殘留著有栗樹和漆樹等的雜樹林。雜樹林中,雨,當然也連續下了三天。
一個月後,他向現在的妻子求婚。完全沒有年輕男人對女人的感情的他,在麵店向這個女人求婚。為什麼選擇毫無情調可言的麵店呢?因為他在心中告訴自己,求婚不過是事務性的事罷了。其實,他心中想:為了阻止父親再向他提起婚事,不讓難看的、哭喪著臉的死去的母親更孤獨,只要是一般正常的姑娘,和誰結婚都一樣。在交往的五、六個女孩當中,這hetubook.com.com個女的是最沒有吸引力的。樸素得像梨花般、一點也不搶眼,即使是宴會時,也選擇角落的位子,飯糰似的臉,默默地坐著。
「阿信呢?」
這麼說著的三田就像脫掉內褲站在醫生面前的青年,臉紅紅的,眼光落在猶有果汁餘滴的杯子上。三田和勝呂都是將近四十歲的小說家。在長久的交往中,雖然彼此從作品揣測對方的心意,但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面對面談心事。把自己的內心毫無掩飾地顯露給別人看覺得難為情;即使在小說中,他們也不可能赤|裸裸地把自己完全暴露出來。就像水從笊籬流出似地,在小說中我們所能描寫的充其量只不過是自己所能掌握的心的領域罷了。
妹妹每個月回到住在中野區的父親家兩次:和先生、孩子在一起的臉要讓勝呂瞧瞧多麼幸福呀!
就跟在麵店不知勝呂的内心而答應嫁給他的妻一樣,「這個男人」也在冬天的某個早上,在夙川的教會中,把烏鴉根本不喜歡卻說出口的公教要理的形式上的誓約當真,而跑到勝呂這兒來了。和妻子一樣地,發出「赫赫」像吹笛的聲音,喘著氣、一副難看的臉,在這三十幾年之間,卻一直是他的同伴。
在走廊上幫三歲小孩穿白色毛線褲子的妹妹也搭腔了。
跟在丈夫的後面追出去了。三個人在二樓六帖大的房間裡睡覺時,躺在已呼呼入睡的妹妹旁邊,聽母親發牢騷的是烏鴉了。
然而,那像飯糰、圓圓的臉現在膚色既不好,而且也沒光澤了。那時候的苗條身材,現在胖得好醜。心臟不好,有時還會發出「赫赫」像吹笛的聲音。說得正確點,這個女人也不是自己選的。就像少年時代的烏鴉為了掩飾自己的弱點而利用「那個男人」一樣,這個女人也是他為了和周遭的人妥協才結婚的。
「妳這個女人呀!根本……不是我真心喜歡才選擇的!」
看著在灶口添薪材的妻浮腫的臉,勝呂突然想起結婚前,口德不佳的某學長對他說的話:
「相信!」
「爸爸剛剛說的故事呀!」
「當人孩子的我不想承擔父母親的過去!」有一天她突然對勝呂說:「我是我,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呀!」
勝呂對那時得意似的父親的臉和感覺遲鈍的話感到不愉快,因為他不希望自己的結婚對象還要受他人左右的反抗心理,以及父親對死去的母親輕蔑的語氣。他想起在姨父家,每天晚上數落自己丈夫的不是,對姨父和姨媽抱怨的母親難看的、哭喪著的臉。那張哭喪著的臉的確很難看,可是儘管如此,那張難看的、哭喪著的臉的女人是他的母親。他覺得要是和父親喜歡的女孩結婚,光是這樣也會讓死去的母親那張哭喪著的臉更孤獨。
「為什麼……我自己也說不出來。」
妹妹大聲地說。
「你呢?」老神父從眼鏡下方看烏鴉:「相信唯一的主嗎?」
妹妹指著茶間用釘子釘著的十字架一點也不害怕地問姨父。當然,妹妹在大連的俄羅斯人教會中看過那東西,即使沒人教也應該知道。
總不能一直在這裡住下去,姨媽請朋友和認識的人幫媽媽找工作,媽媽會的技能就只有彈鋼琴。烏鴉心想至少在媽媽找到工作之前不要再讓姨父母不高興了,因此,烏鴉從學校回來後,就自動地幫忙打掃庭院,或是幫姨媽做家事,希望能被誇獎幾句,可是,笨手笨腳的他不是把掃庭院的掃把弄斷了,就是中途把包袱巾给弄丟了。
他回答。
「你說有話要說,是什麼?」
即使結婚後兩人在一起生活時,勝呂每想起那時她的表情就感到某種疼痛。妻不知道那時自己的心情,不知道那時是為了不想違背死去的母親,在這種自私的理由下才和hetubook.com.com她踏上地毯的那一端。妻可能一輩子都不瞭解丈夫並不是因為喜歡才選擇自己,而是因為懦弱才和自己結婚的。
連那一次也告吹時,父親很不高興地把勝呂叫到自己的房間裡!父親用熱水把像酒杯的茶杯燙溫後,在餘溫殘留時把煎茶倒進去。勝呂看著父親瘦而細小的手,默默地。
姨父好像覺得他很囉嗦似地,這次連頭也不抬起來。姨媽趕緊從旁打圓場,說:
「哎呀!肩好痠呀,反正都是些不知道是來祈禱的,還是來展示衣服的人!」
「為什麼有這東西呢?」
姨媽夫婦是天主教信徒!
可是,勝呂並不喜歡信仰啦、洗禮等的這些辭句,他覺得這些辭句就如日裔二世的名字,如約翰小林啦,或者是亨利山田那樣,既膚淺又幼稚。不僅如此,甚至於覺得這些話是把自己的內心若無其事地暴露在他人面前,簡直就是沒神經!不只是洗禮、信仰這些字眼,連神這個沒有個性的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勝呂就不喜歡從口中說出來了。他盡可能地選別的字眼來稱呼祂。他喜歡用能夠產生具體感覺的字眼來稱呼衪。可是,他不知道除了「那個男人」之外還有什麼日本話可以稱呼祂而不覺得難為情。「那個男人」從勝呂的少年時代起就在他心中和他一起成長。今天勝呂正是留著幾根鬍子、滿臉倦容的中年男子,而「那個男人」也應該是滿臉倦容的中年男子了。勝呂無法用「神」等沒有實感的、語意不明的話來稱呼「那個男人」。
在從門司到神戶的火車上,烏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窗外第一次看到的内地風光。在只看過高粱田和泥土房屋的他的眼中,稻草屋頂的住家和紅色的柿子是很新鮮的東西。
還記得:媽媽和烏鴉兄妹搭的船從大連開往門司,油漆的臭味和從廚房飄出的醃蘿蔔的臭味充斥著整條船。從圓形窗戶往外看,只見中國海那黑色的海面上,白色的波浪浮上來又沉下去。
「今天是星期六人多。」
「我相信!」
他們此行是去投靠姨媽的。姨父是醫生,是在一家醫院上班,可是在沒有小孩的家中,就跟醫院一樣索然無味。只有一件事讓烏鴉感到挺奇妙的,那就是在不太大的家中,每一個房間裡都掛著有十字架。
「不要對小孩說那種奇怪的話呀!」邊關上灶口蓋子的妻,生氣似地嘟囔著。
「因為你們兩人都是自己選擇的。」
姨父從醫學雜誌上抬起眼睛來,只回答這麼一個單字。
父親以平常說話的語氣說。
「狗?」
「好呀!講什麼呢?」
之後,每個星期日烏鴉都被姨媽帶到教會去。他覺得要是不上教會,姨媽可能會不高興,而且,他還覺得要是他不這麼做,母親在這家中的處境就更不好了。
「嗯!」
這次,他拚命地提出問題。可是,他無法像妹妹那樣子撒嬌。
「你結婚的對象,爸爸幫你物色。」
「媽媽,是不是這樣?」
「是嘛!」把手放在烏鴉肩上的老神父笑著說:「以後來參加星期日兒童的公教要理班。有很多小朋友喲!」
每晚,烏鴉的母親一定對姨父和姨媽發牢騷。有一晚,姨父突然露出不高興的表情起來走出去,留下尷尬的氣氛。姨媽為難似地說:
長尾是和三田、勝呂一樣年近四十的作家。因為老婆的神經有點不正常,幾年前就到他們夫婦的故鄉——日本邊緣的某小島去。勝呂沒聽長尾說過為什麼改信天主教;不過,從他的小說中知道他是夾在生了病而脾氣暴躁的老婆與生病的小孩之間,過著好像在地上爬行的非人生活。他緊緊守著那種生活,並不逃避,準備一輩子背負著。要背負那樣的生活,意義是必要的;不,是因為有意義才背負著。總之,長尾也和三田一樣是依自己的意志選擇信仰的。
為了要討對母親和自己無言的姨父的高興,他拚命地尋找話題。可是,話堵在喉頭說不出來。
「阿信,太好了!」
烏鴉小孩子的和圖書心中已經感覺到姨父不喜歡他們。烏鴉斜倚窗前,看著晚秋微陽灑落的六甲山山脈,心裡回憶著父親,以及父親和母親住的大連的家,還有馬車在下雪路上搖晃的晚上。可是,他不知道為了自己和母親要怎麼做才好。
看著蹲在燒洗澡水的灶前,把木柴往灶裡送的妻,勝呂覺得妻子好一副疲倦的臉。被灶口的火焰燻得有點腫起的眼瞼和臉頰上,紅色的火影晃動著。自己為什麼會和這個女人結婚呢?昨天下午三田告訴他意外的決定後,勝呂好像現在才考慮到似地思考著這問題。外頭下著雨,雨已經連續下了三天還沒停,庭院中的八角金盤連根部都濕漉漉的。小孩的內衣褲和睡衣沒法晒在庭院裡,全部吊在浴室和走廊下,衣服的濕氣和臭味使得中年男子的勝呂想起自己疲憊的婚姻生活。
「耶?要談的就只有這些?」勝呂有點諷刺地說。「多麼通俗的話啊!」
「你相信唯一的主嗎?」
在栗樹和漆樹的雜樹林中,有時候會落下讓人發抖的濁雨;那雨聲連他家裡都聽得到。三田和長尾都是用自己的手挑選「祂」的;而勝呂並非依自己的意志選擇信仰,一直到現在他對那件事仍然感到遺憾。不,不僅如此,那時的勝呂年紀還輕,連一點信仰都沒有就被受洗了。對了!家裡還留著那時的照片。臉黑黑的,脖子向前伸,說話聲音怪怪的,而大家叫他「烏鴉」也就是那時候。照片中的他,恐懼的眼神注視著前方。
「哎呀!好無聊呀!」小孩纏著他。「講故事給我聽嘛!」
為什麼相信神的存在了,話說出去後才察覺到問得這麼露骨是失禮的。鄰座的學生和把頭髮染成金色的少女雙手手指交叉著,少女把身體靠過去,男的不好意思地避開了。從後座傳來:「可是,對那件事,你不會惱火嗎?」、「你看過社長觀光記這部電影?」、「你這傢伙簡直就是白癡!」等等的對話。背後發出巨大聲響,似乎是服務生把放在盤子上的杯子弄掉了,大家都回過頭來看。在這家瀰漫著菸味和被雨淋濕的鞋臭味的咖啡廳裡,似乎不是談論神的存在等等問題的場所。從窗戶看得到新宿的混雜;等著綠燈的巴士和汽車;洗衣機的廣告;聚集在大減價的鞋店的女孩子們;勝呂心想:在這哪裡都看得到的日本的骯髒街道上,如果找不到「那個男人」,即神的存在的話,你的小說有什麼用呢?
「我下次還想來教會哦!」這次妹妹更是像唱歌似地說。從教會到搭電車的斜坡路上,姨父突然靠到烏鴉身旁,以平常所沒有的親切聲說:
「我,下個月……」
勝呂抱著膝蓋想:我這一輩子不會離開老婆和小孩的。勝呂的雙親因彼此憎恨而離異。然而,他會和這身材肥胖、滿臉倦容的妻子廝守一輩子吧!因為,有時候勝呂把妻疲倦的臉和「那個男人」的臉重疊在一起。我一輩子不會拋棄「那個男人」吧!就像不拋棄老婆似地,我也不會拋棄「那個男人」,不會拋棄像注視著雜樹林的狗的眼睛那樣帶著哀傷的眼光的那個男人吧!
母親知道這件事也沒說什麼,可能認為不是壞事吧!烏鴉和妹妹夾在五、六個年紀較小的小學生當中,日本修女要他們背誦一本小本子。書中有什麼聖靈啦、三位一體啦,好多烏鴉根本不瞭解的話。
對於接二連三地從父親朋友那兒轉來的照片,勝呂都找藉口拒絕了。只有一次勉勉強強地答應相親。在鎌倉的某座寺裡,對方的女孩在勝呂面前展露泡茶的手藝。
「這家咖啡廳好吵呀!」
「怎麼了?怎麼突然,改變心意了呢?」
「怎麼了?」
老神父把前天像舞臺練習那樣教給小孩的問答又在信徒面前重複。
毫不懂事的妹妹還把有破洞的襪子拿到勝呂鼻前,以為等待著自己的是很愉快的生活。
第一次望彌撒,他覺得無聊且是侮辱的。周遭的人突然站起來又跪下。姨媽命令烏鴉坐到兒童席上,他像小猴子似地還得和-圖-書模仿比自己小的小孩做動作。其他的小孩背誦祈禱文時,他呆呆地站著。從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使睡眠不足的他的臉感到疼痛,正殿内所有的香爐開始散發出香味後,烏鴉甚至覺得有點想吐。
勝呂斥責蹲在草叢中正要摘白色花的小孩。
「可以去教會嗎?」
某一天晚上,他打她,嘴裡說出不該說的話時,像飯糰的臉一直瞪著勝呂,當眼淚從像飯糰的臉上流下時,勝呂覺得這個女人仍然是自己的妻子。由於心臟衰弱,「赫赫」地喘著氣;把煤炭和木材放進灶裡,眼瞼和臉頰浮腫,有白色煙灰附在頭髮上;那張臉是哪裡都看得到的憔悴的老婆臉!可是,毫無疑問的那是勝呂的作品沒錯,就跟勝呂從蒐集材料,經過捏合、焦躁,最後才寫出來的差勁小說一樣,那是他自己的人生的作品。而且,在那張憔悴的臉的後面,他發現到另一張臉——就跟妻子一樣,那也不是他真心喜歡才選擇的;跟對妻子一樣,他憎恨祂、打祂,然而,在「妳這個傢伙……根本……不是我真心喜歡才選擇的!」不知罵過多少次後,他發現到「那個男的」疲憊不堪的臉。
「嗯!」他撒了謊。「可是,我不知道對方有沒有意思?」
又一個星期日,他下定決心站在在玄關穿鞋子的姨父和姨媽背後。可是,他覺得要說的話卡在喉嚨裡,說不出來。姨父默默地看著他的臉。他回過頭來以求救的眼光看著妹妹。
「怎麼樣?你不想結婚嗎?」
「你不喜歡吧?」
當他罵「這個男人」不是自己真心喜歡才選擇時,那像狗的哀傷的眼睛一直注視著他,眼淚緩緩地從臉頰上流下來。那是「那個男人」的臉!只有勝呂知道那不是宗教畫家描繪的「那個男人」英俊的臉。如同不拋棄妻子般,也不會把祢拋棄的!像虐待妻子般,也虐待了祢。今後,像我虐待妻子般我不敢說一定不會虐待祢,可是,這輩子我不會把祢抛棄的。
「怎麼說呢?」
老婆逐漸胖起來,變得難看,這種情形有時也會讓他感到急躁。勝呂從沒和她爭吵過,可是這並不表示彼此都滿意對方。有一次,在某個冬天的夜晚,在嬰兒的旁邊他打了她,終於說出不該說出口的話來。
「妳這個女人呀!根本……不是我真心喜歡才選擇的!」像飯糰的臉一直瞪著勝呂;眼淚從像飯糰的臉上緩緩流下。
妹妹和母親有著相似的好勝的臉,尖鼻子、還稍微朝上。這個妹妹從前就是這種個性:為了不使生活起波浪,連自己的心情、內心最深處的東西都可以抹煞掉。現在她把那個性轉向穿著襪子套上木屐,沒人要他幫忙就主動幫父親在盆栽上澆水的丈夫身上。勝呂甚至於想著妹妹和丈夫睡覺時到底是怎麼樣的臉呢?
三田一隻手拿了濕的雨傘柄,不知為什麼竟閉上眼睛。他的右臉頰下方鼓起如貼著小袋似地,正動著呢!三田說那是良性肉腫。朋友們為他取了「馬」的綽號,有了這肉腫看來就更像馬了。
「又說這種話了!」
「耶!」
「哥哥,聽說我們要去神戶的姨父那邊;哎呀,討厭哪,這雙襪子又破了呢!」
到了星期天姨媽上教會望彌撒,有時候姨父也跟著一道去。姨媽曾邀過媽媽一次,可是媽媽回來之後,用右手拍拍肩膀說:
在麵店他邊喝著麵湯,且說出要和她結婚的字眼時,那一瞬間這像飯糰的臉上,很驚訝地瞪著他。
沒多久洗禮的日子就到了。他和頭上插著花、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孩,以及穿著水兵服的男孩站在聖堂的最前面。在洗禮儀式之前有形式上的誓約。
然而,不管是不是真心的喜歡,勝呂選擇了一個女人當妻子,這行為是不能不承認的。她和他住在同一屋簷下,和他生活,是他孩子的母親,這也是事實。不管是滿意或不滿意,她是和勝呂一起生活著的女人。勝呂認為自己不像別的男人那樣純粹是因愛情而選擇這個女人,然而在愛——這誇張而刺眼——的字眼中浮現出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信仰或洗禮同樣的輕浮意義。愛,這個字在勝呂心中逐漸產生了新的意義。人,會被美麗的東西或漂亮的東西所吸引,可是,那當然不是愛。
「我想只要是爸爸喜歡的人,絕對錯不了的,是不是?阿信!」
三田想說出自己要受洗的動機:半年前,和老婆一道去羅馬時,兩人參觀過梵諦岡宮殿,太豪華的這棟建築物和廣場讓他覺得不舒服;逛了耶路撒冷,看到像善光寺被世俗化了的景物,他感到煩躁。然而,人,對於打從心底就沒興趣、也不喜歡的東西,應該不會不舒服,不會煩躁才對。在從印度飛回羽田的漫長航程裡,他反覆地思考這件事。
到父親家來之後,勝呂兄妹幾乎都不談死去的母親的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兩兄妹過著和母親毫無關聯的日子,就像從相簿上把母親發黃的照片取下似地,甚至於她的生前也受到大家的漠視。勝呂一方面向這樣的生活妥協,同時也對那樣的自己感到難以忍受的不愉快。
「趕快來!我們要走了!」
「是不是有自己喜歡的人?」
「是嘛!」父親用剪刀邊剪樹枝邊回答:「那傢伙的條件真多,真是傷腦筋!」
「娶了一個臉像飯糰的姑娘!」
「往裡頭一瞧呀!」勝呂有點惡作劇地接著說:「有一個像父親一樣的中年男人上吊,他穿著褪了色像睡袍的衣服,在澡堂裡沒有好好洗淨的兩隻腳,一動也不動地垂著。」
自從離開大連,父親不在身旁,烏鴉就變成母親商量事情的對象了。那時候,他也學會了大人說話的口吻了。
姨媽這麼問,他回答不出來。
一小時之後,總算可以到外面時,他感到頭暈,臉色變得蒼白。
「什麼?這樣就結束了?好沒意思呀!」
「有一天,小孩在雜樹林的附近打棒球球滾到樹林裡,小孩撥開草叢往樹林裡頭一瞧——」
「十字架!」
第四次上教會時,彌撒完了之後,姨媽帶他到穿著黑色衣服的神父那兒。神父的臉跟他在大連看到的,在路旁邊擦眼屎邊賣聖畫,把賺的錢拿到白楊樹下算的老俄羅斯人極為相似。
妹妹仍然裝得很天真地回答,想讓姨媽高興。
「阿信,你看過教會嗎?教會就是神……」
「既然這樣你就跟咲子一起去好了。媽媽不想討好他們到那個地步呀!」
「嗯!是很無聊的話。」
烏鴉仰望姨媽的臉,姨媽嘴裡徵求他的意見,臉上卻已在催促他趕快跟老神父道謝。
「我,下個月想受洗。」
三田的太太老早就是教徒了,而三田一直很頑固地拒絕受洗。勝呂是小時候就受洗了,或許是因此三田才向他吐露這件事吧!
「你要說的是……」
「爸爸的婚姻失敗了,年輕的時候沒有選擇女人的眼光。」
「是呀!好!故事到此結束了。」
雨,好不容易停了。勝呂帶著小孩,走下積水多處的丘陵路,要到車站前的香菸店去買菸。天空仍然被多層的灰雲掩蓋著,微弱的陽光從些許的隙縫中鑽出,照射到路上的積水發出亮光。
「阿咲想去,」姨媽用側眼看著丈夫,只有聲音顯得高興似地,「阿信也是?」
對姨媽冗長的解釋,烏鴉只點點頭,他根本不相信那東西。他想起在大連街上賣聖畫和紀念章的老俄羅斯人。
「不過,還是去教會好吧,至少姨媽會高興一點。」
「剛才我拚命地祈禱喲!」
「你,還有長尾,我好羨慕!」
「說什麼親戚,也是靠不住的。即使是姊妹一結了婚就什麼都完了。」
勝呂當然瞭解;信仰的動機是無法說明的。臉長得像馬,眼睛一眨一眨的三田所做的說明,不過是內心的祕密那座冰山的一角罷了。内心要能完全接受「那個男人」,在意識的外側是需要如松樹表皮的東西附著的。把那層表皮剝下,白色的樹汁會流出來吧!可是擠出樹汁的事,是無法道出的。三田要怎麼說都可以,就算三田告訴他,我之所以要信天主教是因為早上眼睛一睜開,看到天空很晴朗,這種理由勝呂也能夠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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