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與毒藥
第三章 到天亮為止
「我的臉大概也一樣吧!」戶田痛苦地思考著。「沒有什麼變化嗎?為什麼我的心是這麼平靜?而且絲毫感受不到良心上的痛苦和犯了罪的苛責呢?我甚至感受不到奪取一條人命的恐怖,為什麼呢?為什麼我的心是如此無所感呢?」
覆蓋著屍體的白布在黑暗中顯得更刺眼。兩個女人隔著推床,狠狠地互瞪了一會兒。
「欸!」
午後最後的陽光逐漸從玻璃窗消失。四周好寂靜,偶爾聽到從背後的會議室傳出的低聲話語。他步下階梯。一步、兩步,然後停下腳步。再猛然改變方向,走廊壁上傳出自己腳步聲的回音,他聽著這聲音慢慢接近手術室。
「是!」
戶田在準備室的正中央站了一陣子。俘虜在這裡喊著「啊,是乙醚!」的像小孩的叫聲在耳邊響起,本能的恐懼感襲上心頭,戶田忍耐著。接著像退潮般,恐懼感消失了,內心平靜得出奇。現在,戶田希望的是內心的譴責;是胸口劇烈的疼痛;是頓足捶胸般的後悔;然而回到這手術室裡,他絲毫沒有這些情緒的反應。身為醫學院學生的他,跟普通人不一樣,對手術後一個人回到手術室裡早就習慣了。他分不清平常跟今天到底哪裡不同。
「我們在這裡要俘虜脫掉外衣。」他勉強自己回憶手術前後的每一個過程,空虛地等待著內心痛苦的感覺。「那個俘虜像女孩子般羞怯地用雙手遮住長著褐色胸毛的胸部。然後進入淺井助教指的隔壁手術室。」
「你好堅強呀!我啊……今天在手術室中連眼睛都不敢睜開。到現在我還不知道該如何思考才好?」
「不會改變的。還是老樣子,什麼都不會改變!」
「是,當副手。柴田副教授前陣子還在說呢。如果你自己也有意思的話!」
「江原少尉,那是什麼呢?」
「不會有問題的。他膽子很小的。」
然而,閉著眼睛的勝呂腦海裡,卻突然出現田部夫人手術的場面:那個黃昏,把被切割得像石榴的夫人屍體圍在正中央,靠在牆壁上的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僵硬;地板上的流水反射出無影燈的亮光,還發出細微的水聲。大場護士長把裝扮成活人似的屍體,推到病房。在已暗下來的走廊角落上,淺井助教嘴角擠出微笑對田部夫人的家屬說:「手術已順利完成了!」
他們發出卡答卡答的聲音下樓梯。
有一個軍官從椅子上站起來。那軍官就是手術時,臉色蒼白如蠟的男子。他用指尖挾起紗布往盤子裡一瞧,臉痛苦地扭曲。
「喲!這傢伙睡得可真甜呢。」或許是為了緩和緊張的氣氛,背後有一個軍官故意開玩笑。「還不知道半小時後就要被宰掉了!」
檢查血壓計的柴田副教授問老闆。一直凝視著地板的老闆突然彎腰,點點頭同意。
「留在大學?」
然後,她故意自言自語似地嘀咕著。「我啊,跟某人可不一樣哦,並不是為了橋本教授才幫今天手術的忙耶!」
「他說痰卡在喉嚨裡,」蜜插嘴說。「醫生來了,你可以放心了。一切交由醫生處理好了!」
電梯停在地下室時,上田信馬上握著放在兩人之間的推床的把手,拖到冷颼颼的走廊。鐵管裸|露在外的天花板上,有幾個黯淡的電燈泡。從前這個地下室有醫院附屬的販賣店和咖啡廳;現在這些房間都已廢棄不用,滿布灰塵,空襲時作為患者的避難所。
「……」
「沒關係!請盡量拍吧!我們還有第二外科也帶了八釐米攝影機來了呀!再怎麼說這次是很珍貴的實驗啊!」
「今天是做什麼?要切這裡?」記得曾帶「譽」牌香菸到過研究室的肥胖軍醫擠進來用手指指著自己的和尚頭問。
他用身體推開會議室厚重的門。三、四個軍官回過頭來。他們在排放著各式菜色的盤碟和酒杯的長桌旁,已脫掉上衣,手放在火爐上烤。
他勉強地吟哦那首詩。
可是,現在只有醫院的櫃臺和辦公室搖曳著昏暗的小燈;從第一外科二樓的會議室傳出男軍歌大合唱聲,那兒的窗戶也被黑色的窗簾遮住,只有微弱的燈光從隙縫中洩出。
「三十……二十五……二十……十五……十……完了!」
「辛苦你了!」
戶田抬起頭仰望漆黑的天空。遙遠的六甲小學的暑假;被罰站在校園的山口的影子;在湖邊悶熱的夜晚;在藥院的宿舍從蜜的子宮取出胎兒的血塊……等等往事緩緩地浮現他的腦海。「真的!什麼都沒變,一切如昔。」
「俘虜的左肺已全部切除!現在正在切右肺上葉。根據以往的實驗,兩肺同時切掉二分之一以上時會馬上死亡。」於是,軍官們的長統靴發出吱吱的討厭聲音。不知何時新島助教八釐米的攝影機聲也停了。只剩下地板上的水快乾掉時發出的響聲在手術室中響起、擴散、消失!
「每當綿羊般的雲朵走過時,」「每當綿羊般的雲朵走過時,」
「明天還要查病房嗎?」戶田故意打呵欠,裝出很睏似地說。「哈!好累啊,今天真是累壞了。」
二
她脫下鞋子,扭開用包袱蓋著的電燈。升火,煮已浸在水裡的大豆;一個人連三餐都提不起興趣。像往常一樣從抽屜拿出以前為滿洲夫縫的衣服放在膝上,呆呆地坐著。
可是,他嘴裡好乾燥,他唸不下去了!
「開始解剖時刻是下午三點零八分,戶田,請你記下來。」
大場護士長和上田信護士搭乘的電梯發出軋軋聲緩緩地滑下陰暗的地下室。
上田護士抬頭仰望油漆已剝落的鐵製天花板,抱怨著。
戶田把身體貼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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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的窗邊,茫茫然地望著;薄暮中一個穿著診療服臉白如葫蘆花般的男子走過來,那是老闆!壞就壞到底吧!他關掉電燈,又回到走廊上。
「軍人在那兒開歡送會呢。」
「四十……三十五……三十……」戶田看著血壓計上唸著。
戶田感到一種無可言喻的幻滅與倦怠。到昨天為止,一直期待著這一刻,竟然是更深的恐懼,疼痛,以及強烈的自責。流在地板上的水聲、巴滋巴滋的電動手術刀聲,這些聲音既低沉又單調,奇妙的卻讓人感到鬱悶。跟平常的手術不同的,是不是就是這些呢?現在手術室中,根本感受不到那種擔心患者休克死亡、脈搏加速,或呼吸困難的緊張氣氛。大家都知道俘虜不久就要死了,根本找不到能夠讓他活下去的理由。因此,手握著電動手術刀的老闆,以及關掉可赫兒(Kocher)的淺井助教還有當見證人的柴田副教授和正整理著紗布、器具的大場護士長,他們每個人的動作都慢吞吞地。
「上田小姐!是相反的方向!」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誰會來領這張推床呢?」
這時,信看到大場護士長嘴角顫動好像想反駁的樣子,懊惱得連臉都扭曲了,護士長在部下面前露出痛苦的表情,還是信到醫院服務後第一次看到的。
「都是些混蛋的傢伙!」戶田在心中暗罵。「真的都是些混蛋的傢伙!」可是,為什麼他們是混蛋,而自己到底又是什麼呢?戶田不願意想它。因為想,也是挺累人的!
「是勝呂嗎?」爬上屋頂來的戶田低聲問。
「人生真是無常呀!」助教突然低聲地自言自語。「對屍體已經看慣了的我們,仍然會有點感傷,不是嗎?」
「哎呀!這個人原來已經老了呀!」上田信以惡意的眼光注視著大場護士長的側臉。從前,上田信婚前,到這家醫院工作時,大場護士長不過是比她早四年進來的護士而已。
「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低聲說,「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助教剛剛說的同心協力的意思……是利用共犯心理在拉攏我,防止我把事情洩漏出去;同時告訴我今後他在第一外科的勢力會增大。戶田很快就瞭解助教話中的含意。
「可以開始了吧?」
「痛苦什麼呢?」戶田感到苦澀的東西湧到喉頭。「是因為殺死了俘虜?要是因為殺死那俘虜而找出能夠治療成千上萬的結核患者的方法,那就不是殺掉他呀!而是讓他獲得重生呀!人的良心只在一念之間,可以任意改變的。」
勝呂靜默下來。過了一會,他好像說給自己聽似地,用微弱的聲音說:
然而,就在這時,淺井助教的聲音鏗鏗然響著。
真的!今天又這樣過了;她現在所想的就只有這個念頭。由於好久沒去醫院了,今天似乎身心覺得特別疲倦。從明天起又得為大病房的患者量血壓、清理痰水了。比爾德會毫不知情地來醫院吧!「得意洋洋」地!而大場護士……那個女的愛上橋本教授,這也是只有我才知道的。
耳邊有一個聲音,依一定的旋律反覆地說:殺人、殺人、殺人、殺人……。「我——什麼也沒幹!」勝呂拚命地想忘掉那聲音。「我——什麼也沒幹!」可是他這個說辭也在心中起了反駁,捲起小小的漩渦,最後消失了,「不錯!你是什麼都沒幹。老太婆死的時候,還有這一次你什麼都沒幹。可是,你不是一直都在場嗎?在場卻什麼都沒幹?」步下樓梯,他聽到自己的鞋聲,想起兩小時之前,那個美國大兵毫不知情地登上這階梯;刹那,勝呂眼前鮮活地浮現出美國俘虜滿臉無奈的表情。突然又轉換成手術室中大場護士長用白布迅速蓋上四肢被切成血淋淋的肉塊的一幕。
老闆默默地俯視屍體。他戴在手上的手套,沾滿血跡,手上還緊握著發出亮光的手術刀。大場護士長好像要推開老闆似地擠進來,用白布覆蓋屍體;老闆搖搖晃晃地往後退,一步、兩步,然後,站著不動了。
「沒做什麼!」
「受處罰?你說的是社會的制裁?如果只是社會的制裁,一切都不會改變的。」戶田又打了一個大呵欠,「我,還有你都只不過是因為活在這個時代、這個醫學院,才參加俘虜的人體解剖;如果制裁我們的傢伙,也站在和我們相同的立場,他們會怎麼做呢?所謂社會的制裁,說穿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軍官們看著那扇窗戶,眨了眨眼睛,一副不高興的表情,搖搖頭,用手拍拍自己的肩膀,然後故意打了個大呵欠。
「有什麼事?他馬上來了。」
勝呂閉上眼睛。他閉上眼睛是為了要把現在自己參加解剖俘虜,幻想成是為了真正的患者動手術的、常見的場面。「患者會有救的。馬上會打樟腦液,補充新的血液了!」他在心中強迫自己這麼想。「看!聽得到大場護士長的腳步聲吧,那是替患者裝氧氣罩呢。」
勝呂沒作聲。「不是什麼事都沒有嗎?護士們什麼都不知道,我何必躲起來呢。」
信想起那段對話,本能地感到厭惡。去掉那種厭惡感,她對軍人們吃不吃俘虜的肝臟根本無所謂。身為護士的她,對患者的手術和血液已經司空見慣了,因此,今天被送上手術臺上的男子雖是美國俘虜,她也不覺得特別可怕。當橋本教授用電動手術刀在俘虜的皮膚上一直線劃下去時,上田信聯想到比爾德白色的皮膚;還有,當她準備對發生自然氣胸的大病房的患者注射麻|醉|葯時,大聲喊叫著敲著桌子的比爾德的手;今天俘虜的手和比爾德的手一樣,也有金色汗毛。
「看!現在我正看著血壓計,脖子轉動了。這就是我殺人的樣子!這些動作一點一滴都被清楚地拍入影片中,這就是殺人者的樣子呀,可是,將來再讓我看這部片子時,我會不會震顫呢?」
「是相反的另一邊!」
戶田一字一字慢慢地回答後,走出氣氛沉悶的會議室。關上會議室的門,發出鉛色亮光的走廊向前長長延伸,空無一人。從這走廊走回去,可以回到手術室。想到這裡,戶田有股想再探看手術室的難以壓抑的衝動,只要一次就行了,想看看手術之後,到底變成怎麼樣?
「可是,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受到處罰的!」勝呂突然靠過來小聲地說。「是不是?即使受到處罰也是應該的!」
「小森少尉的歡送會是五點半開始吧!走!到外面吸點新鮮的空氣!」
「沒救了!」
戶田朝這邊做事務性的報告,慢慢站起身子。一時室內沉默了一下子,然後好像河水決堤似地,響起軍官們的咳嗽聲,以及移動腳步的鞋聲。
「你害怕了嗎?」那眼睛似乎在說。「像你這樣子也稱得上是日本青年嗎?」
「這個女人真是硬得像塊石頭,從她身上嗅不到一絲絲的人味!」
「請問田中軍醫在嗎?」
蓋著白布的推床,推過充滿水泥濕氣的地下室走廊,往相反方向前進。上田信推著推床盯著手放在把手上的大場護士長瘦而硬挺的背部。
他輕輕打開手術室的門。開關一擰開,無影燈的藍白色光線,在天花板和四面牆壁發出耀眼的反射光。一小塊紗布掉在已有裂痕的手術臺上,紗布上有黑褐色的血跡。然而,儘管看到血跡,戶田心中並未感受到特別的疼痛。
「不用!」老闆在手術臺邊直起身子,突然以憤怒的聲音吼著。「這傢伙又不是患者!」
「這部電梯的聲音好煩呀!大概很久沒上油了吧?」
中庭已被薄暮籠罩。從前,當她還是護校學生的時候,每到黃昏,醫學院和醫院的窗戶都亮起一盞盞小燈,宛如進港掛滿飾物的船艦,也常讓信想起從前鄰接F市的博多港祭日。
然而,對方瘦削的背部絲毫沒有要轉過來的跡象。她仍然堅硬地握著把手繼續前進,看到這樣子,信的嘴角不由得浮現出諷刺的微笑。
「天空喲!你撒落的是,白的、純白的、棉花的行列!」
「醫生,您會去嗎?」
「咦?不是要推到前邊去嗎?」
「手術刀!」
發燒的患者是躺在阿部蜜正對面的老人。是一星期之前老太婆躺過的那張床鋪。他一看到勝呂就露出牙齒已幾乎全部拔光的紫色牙齦,扭曲著臉一直想要說些什麼。
「你在做什麼呢?」
白楊的殘株在地面上露出灰色的切口。這是那老工友花了很多時間才鋸掉的。勝呂落寞地看著那殘株,突然想起老太婆:在兩天前被裝入木箱運走的老太婆。現在白楊樹沒有了,老太婆也死了。「我是否也該離開這研究室了!」
(全書完)
勝呂熄掉香菸,回過頭來。他往水泥地板上坐下,兩手抱膝,低下頭。
勝呂唸不下去了,他再也唸不下去了!
「勝呂不行哪!他沒希望的。啊!對了,他今天在重要的時候,跑到哪裡去了?」
軍官們離開之後,大場護士長偷偷地從手術室探出頭來,確定走廊上沒人之後,她和上田護士用推床把白布蓋著的東西推出去。跟在後面出來的勝呂靠在牆壁上,靜聽著她們彎著腰推走推床的聲音。那聲音有時沙啞,有時中斷,最後消失在發出灰色亮光、長而無人的走廊盡頭。
「那,你們只做肺部了?」
「四點二十八分。」淺井助教回答。「手術開始是三點八分,因此手術使用時間是一小時二十分。」
一股強烈的嘔吐感衝上喉頭,他靠著窗戶,告訴自己從醫學院學生時代起早已看慣了血淋淋的肉塊和四肢,可是現在那血液的顏色、肌肉的顏色跟平常的手術和解剖屍體時看到的不一樣。或許這種嘔吐感並非肉塊和血色引起的,而是想起大場護士長想把它們遮掩起來的醜陋舉動引起的吧!
回到公寓,房間一片漆黑。她在玄關上坐下來,突然感到好疲倦,因此,沒馬上脫下鞋子,兩手抱膝坐著。
「會得救的,會得救的!」勝呂的心跳加速,內心的呢喃也加快了。「會得救的,會得救的!」
從走廊的深處傳來管理人冷冰冰的聲音;然後是巴答的關門聲。黑暗中,鋪在房內未收的棉被和餐桌顯得更白。隔壁的收音機響起警報的鈴聲。
靠在牆壁上的勝呂,眼前是軍官們的背部。當他們輕輕咳嗽,或微微移動疲倦的雙腳時,從他們的肩膀隙縫可以瞄到身體向前傾的老闆和柴田副教授的白色手術服,以及被用皮帶綁在手術臺上的俘虜的草綠色工作服。
「不是!」
「在手術室裡呀!他在後面看著。」
「醫生!」坐在草坪裡的石塊上的一個護士以響亮的聲音問。「今天主任會來巡查大病房嗎?」
「是今天到手術室來的軍人們,」信心想。「真會享福!當我們只有大豆吃的時候,這些傢伙卻大吃大喝,他們究竟吃些什麼呢?」
「接下來就是用切除剪剪下肋骨了!」
像別的護士那樣,化淡妝、塗口紅,這對大場護士長來說是不可能的。何況顴骨突出、表情陰沉,實在想像不出有哪個地方能吸引男人呢。
m.hetubook.com.com「嘿?」上田信翹起嘴巴,「我們當護士的要為醫生服務到這種程度嗎?」
手術室裡的眾人,在老闆怒吼聲中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只有八釐米攝影機低沉的迴轉聲,繼續響著。
淺井這傢伙,對手術盤中的這塊肉,到底有什麼感覺呢?淺井助教對兩小時之前,還活生生的、有對褐色眼睛的俘虜之死,是否完全忘了?才一腳剛踏出手術室,就可以侃侃而談自己的將來,他這麼拿得起放得下,戶田甚至覺得不可思議。可是,我自己呢?對拿在手術盤中的這塊肉又有什麼感覺呢?我感到可怕的並不是浸在赤黑而混濁的水中的這塊肉,而是自己的心——看到被自己殺死的人的部分肉體,沒什麼感覺,也不覺得痛苦。
「嗯!」勝呂回過頭來,點點頭。
可是,就在這時,骨頭碎裂的聲音,和骨頭掉在手術盤的尖銳聲在手術室的牆壁上發出迴響。俘虜突然發出低沉而陰鬱的呻|吟聲。是乙醚已停止輸入了?
「護士長!」信故意不叫大場小姐,「今天這件工作是受誰命令的?」
「你不要管。只要照我的話做就行了!」
「那傢伙,不會說出去吧?」淺井助教不安的臉靠過來。「萬一,洩漏出去……」
「這是他要的。」戶田稍微「享受」到殘酷的快|感,把紗布蓋著的手術盤放到餐桌上。
「真的是一副和女人睡過的臉。」
下午三點,穿著白色手術服,一半臉被面罩遮住的老闆和柴田副教授,在軍官們前呼後擁下出現了。老闆在門檻處猶豫了一下,眼睛掃過斜靠在壁上虛脫了似的哭喪著臉的勝呂,但很快就把視線調開了。在他的後面如雪崩般擁進來的軍官們,看到仰臥在手術臺上的俘虜都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今天不做切腦手術。聽說那是明天權藤教授和新島助教要用另一個俘虜做的實驗。」
她突然有股衝動,想撕開這硬得像石頭的護士長的假面具。
「是俘虜的肝臟。」
勝呂輕輕地握住老人伸出來的手腕。他的手臂瘦得只要用大拇指和食指就可以圈起來。粗糙的皮膚上有白斑和皺紋,讓他想起老太婆的手腕。「醫生,請您救救他,請您救救他!」勝呂眨眨眼睛聽阿部蜜喃喃自語。
「完了吧?」站在前排的肥胖軍醫用手帕邊擦著頭上的汗邊問著。「現在是幾點?」
他不知道該去哪裡!做什麼才好?雖然手術室中,老闆和副教授、淺井助教,還有戶田都還在那兒,可是,勝呂不能再回到那兒。
「今天都沒看到淺井醫生和戶田醫生,是去動手術嗎?」
「上田小姐,我把配給的肥皂一半放在窗檻上。錢,請妳等下付!」
在旁邊蓄著山羊鬍的中尉,由於汗和油脂的關係,臉上反射出亮光,嘴張得大大的,一副傻瓜模樣;而站在他前面的肥胖軍醫,正伸長脖子,頻頻用舌頭舐著嘴唇,似乎想把眼前進行的每一個細節毫不遺漏地攝入眼裡。
助教消失在空蕩蕩的走廊後,戶田拿著手術盤的手,感到出奇的疲倦。
八釐米攝影機的迴轉聲夾雜在電動手術刀和剪刀聲中,不停地響著。「新島這小子,到底抱著什麼心情拍攝呢?」他思索著。「這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啊!對了,那是蟬聲,是念浪速高中時,到大津的表姊家玩的時候聽到的蟬鳴!咦?為什麼這時候我還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呢?」戶田把頭轉向後面,偷瞄一下擠在背後的軍官們,看到站在左邊戴眼鏡的年輕軍官把頭轉過一邊,臉白如蠟。可能是第一次看到活人的內臟引起貧血;等到他察覺到戶田在看他時,趕緊站好身子,皺起眉頭。
「戶田!麻煩你把這個送到會議室去!」
「放在這裡……可以嗎?」
「手術刀!」
走廊的盡頭是屍體放置場,上田信正想把推床推向那邊時,一直跟在後面監督的大場護士長說:
被宰掉,這幾個字在戶田心中發出空虛的迴響。他現在對殺人的行為還沒有真實感,把人剝光衣服,讓他躺在手術臺上,打麻醉劑,這種事,他從學生時代到現在,在患者身上不知做過多少次?即使今天我想還是大同小異。待會兒,在老闆小聲地喊「敬禮!」之後,解剖就開始了。當剪刀和鑷子發出卡奇卡奇的響聲;電動手術刀發出乾燥的剝裂聲時,現在這被褐色胸毛覆蓋的乳|頭四周會被切成橢圓形吧!可是,這和平常的手術或解剖的性質還是不一樣的。無影燈耀眼的藍白光線,還有穿著白色手術服如海草般晃動的醫生、護士,這些都是自己多年來早已看慣的,就連臉朝向天花板靜靜地躺著的俘虜,也跟一般患者毫無兩樣。戶田根本感受不到殺人的顫慄,覺得一切都將機械式地完成而感到難以忍受!他慢吞吞地把探針的細管插入俘虜的鼻孔。那是鼻梁高聳、鼻尖泛紅的白人鼻子;只要再裝上氧氣罩一切準備工作就都完成了。俘虜從管子發出細小的鼾聲,是乙醚完全發揮了藥效。包裹在草綠色工作服裡的腳和雙手被厚厚的皮帶緊緊綁住。他承受著周遭人的眼光,臉朝天花板躺著,他的表情是那麼安詳,安詳得讓人覺得他的嘴角都在笑呢。
「那我就放心了,我剛剛說的話,好好考慮一下,老闆已經不行了,以後,柴田副教授和我聯合起來,準備重建第一外科。因此,只要和我們合作,推薦你當副手是輕而易舉的事呀!還有,最重要的是,由於今天的事我們以後要是不同心協力,對彼此都有害。」
她是怎麼升上護士長的?信重新對自己的上司——這個女人,感到嫉妒和憎恨。
「要是不牢靠www.hetubook.com.com,又怎麼樣呢?」
「橋本教授會把今天的事對比爾德說嗎?恐怕不會說吧!」信在心中硬要製造勝過比爾德的快|感。「表面上比爾德小姐多麼幸福,一副聖女的樣子,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今天做了什麼。可是,我卻知道得很清楚。只有我知道橋本教授今天做了什麼。」
「連頭痛也一樣。」
淺井助教嬌滴滴的聲音在手術室的牆壁上發出迴響,此時,老闆彎著腰,一直注視著流在地板上的水。他下垂的肩膀,奇妙地給人一種淡淡的落寞感。
他靠在扶手上靜候著突然襲來的第二次暈眩的消失。然後,一步、一步地走下階梯。中庭裡已看不到軍官們的影子,從側門進來的護士們把畚箕排列在草坪上,用手帕擦著臉向這邊走來。勝呂本能地加快腳步,想避開她們。
「這是什麼?」
「請稍微向前靠!向前!」淺井助教在他們後面,臉上堆起微含諷刺的微笑說,「軍人嘛!對屍體應該比較習慣吧!」
老闆沒發現到戶田躲在那兒;他在手術室前停下腳步,兩手插在診療服裡,彎著背,默默地和手術室的門相對而立。雖然看不清他的臉,可是從他那下垂的肩膀、弓著的背和在薄暮中發光的銀髮都顯得蒼老、憔悴!他靜靜地凝視那扇門,好久,好久之後,又再響起登、登的腳步聲,往樓梯方向走了。
「連護士長也不在呀!我們好像被放鴿子似的,不知怎麼辦才好;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要不要用古柯鹼呢?」
「我真的沒有良心嗎?不只是我,其他的同伴是否也和我一樣對自己所犯的罪行無動於衷呢?」
「痛苦?為什麼要痛苦?」戶田以諷刺的口吻說。「不是沒什麼需要痛苦的嗎?」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其中的一人,突然大聲地說。可是,他的聲音碰到牆壁,發出裝腔作勢的空虛迴聲。
突然有股分不清是無力感或屈辱感湧上心頭,勝呂的胸口難過得快窒息。如果能夠的話,他真想用力推開站在眼前的軍官們的肩膀,奪過老闆手上的肋骨刀;可是,當他睜開眼睛,眼前軍官們並列的碩壯肩膀有如一道鐵牆,而佩在腰間的軍刀也發出銀色的閃閃亮光。
「我們永遠都是老樣子,是這樣子嗎?」
手術室的門打開了,軍官們魚貫走出走廊時,午後的殘陽餘暉寂寞地落在窗上。
副教授以低而嘶啞的聲音指示大場護士長。
「妳知道,會給橋本教授帶來多少麻煩吧?」
戶田的視線落在這猶有餘溫的肉塊時,清楚地想起仰臥在手術臺上的俘虜寬大的白色腹部!大場護士長塗紅藥水時,白得刺眼的美國士兵的腹部。他已經不見,哪裡都不見了,除了沉在這赤黑而混濁的水中的肉塊之外,哪裡都不見了。這是真的嗎?好像做夢般的感覺。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把那白色的寬大腹部和這褐色的肉塊連結在一起;他感到不安,而且暈眩了一陣子。
然而,一種說不出的疲倦使得戶田不再說下去了,反正對勝呂這種人說什麼都沒有用。這種苦澀的絕望正充塞他的胸口。「我要下樓去了!」
「這做什麼用呢?」
「上田小姐,我們做護士的只要照醫生們的吩咐的話去做就行了。」
「村井,你現在的臉就像剛和女人睡過覺的臉一樣!」他指著同伴的眼睛很訝異地說。「眼睛好紅呀!」
「可能是要浸在酒精裡當紀念品吧!」
淺井助教抓起紗布,把手術盤子給戶田看。在被血染成赤黑而混濁的水中,浸著一塊暗紅色的肉塊。
戶田平靜地抬起頭,偷瞄了一下無框眼鏡落到鼻尖上的淺井助教的臉,他的臉跟平常沒什麼兩樣,就是平常查病房時,對患者們講好話的秀才臉,也是吹著口哨出現在研究室,嘖舌著檢查表格時的臉!從他臉上找不出剛剛殺死一個人的痕跡。
「噢!會去的。」
助教以爽朗的聲音回答。那聲音就像完成患者的屍體解剖後,說明下一件工作時一樣沉著、鎮靜。
「一切如我所想像的!」信在心中咀嚼著擊中對方要害的快|感。心想:「哎呀!真不要臉!這個像石頭的女人,竟然愛上了橋本教授!」
「你也抽菸嗎?」
「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每天皆如此,信今天從醫院回到這冰冷的房間,就不由得地感到一種快窒息的寂寞和孤獨。「今天就這樣過……就這樣過……」
「可是,今天的事,你不覺得痛苦嗎?」
黑暗中香菸的火絨發出紅紅的亮光。
「是。有關今天的實驗,軍醫先生們不用說早就知道了,不過對其他的軍官們而言或許還有參考的價值。所以還是讓我簡單地說明一下。今天我們在俘虜身上所要做的實驗,簡單地說……是調查在肺外科中可以切除多少肺。也就是說呀,人的肺切掉多少後會死亡?這是結核治療及戰爭醫學多年來的重要課題;我們準備切掉俘虜一片的肺和另一邊肺的上葉,總之……」
門微開著。他推了一下,發出鈍重的聲音。輕微的乙醚臭味衝入他鼻中,在準備室裡泛白的桌上、寂寞地躺著一瓶麻|醉|葯。
「醫生!請到大病房一下,今天早上有患者發燒了。」護士在背後叫著。
「每當蒸氣般的雲層飄過時,」「每當蒸氣般的雲層飄過時,」
「我馬上去大病房。拿我的聽診器來!」
「可以開始了!」淺井助教叫著。周遭靜得連嚥口水的咕嚕聲都聽得到。
在那年輕軍官的視線下,勝呂覺得額頭隱隱作痛。他發現到:對這裡所有的人來說自己是沒有用的一個醫生,是連不想參加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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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敢向副教授說的懦弱男人。當他到了大病房的門口。看到黑暗中微微泛白的三排病床上,所有患者的眼光同時向他投射過來時,勝呂的腳步不由得慢下來。他低著頭從病床當中走過。「我不敢再看這些患者!」他在心中呻|吟。「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戶田!」助教的嘴角又浮現謎樣的微笑,按著他拿著手術盤子的手,「我有話問你,你想不想繼續留在大學裡?」
事實上,手術室的溫度高得令人有快暈過去的感覺。室內的氣氛沉悶,空氣混沌。因此,戶田有一陣子還忘掉自己身為助手的任務。
剛一說完,留著山羊鬍的中尉回過頭來諂媚地說:「手術中,可以讓我們拍照吧?」
只有大場護士長毫無表情地用紅藥水不停地塗在躺在手術臺上的俘虜身上。由下而下,藥液塗在俘虜粗大的脖子、褐毛密生的厚實胸膛,以及乳|頭上時,還沒塗到的稍微凹下的腹部顯得更白了。戶田眼光落在長著金色胎毛的龐大腹部,彷彿這一刻才意識到這俘虜是白種人,是被日本軍抓來的美國士兵。
其實,眼睛紅的並不只是這個軍官,其他的軍官也眼露凶光滿布血絲。那是激|情之後,眼睛充血。臉上滿是油漬和汗水。
「是怎麼一回事呢?」
勝呂在心中自言自語:「你破壞了自己的人生。」然而,他不知道,這自言自語是針對自己說的呢?或者是對誰說的?
想到這裡,信記憶中今天解剖完後在手術室裡有一個肥胖的軍人靠在淺井助教耳邊小聲地說:「喂!可以把俘虜的肝臟切給我嗎?」「做什麼呢?」淺井助教的無框眼鏡閃過亮光;矮胖的軍官吃吃地笑了。「軍醫先生,你不會是要拿給年輕軍官們試吃吧?」淺井助教似乎看穿對方的心意,唇邊浮現出淺笑。
身為醫學生的勝呂,光從副教授的命令,就可以瞭解老闆現在在切俘虜的哪一個部位,接著要做什麼。
「是田中軍醫要的,俘虜的肝臟!」
勝呂一個人留在屋頂上,注視著黑暗中波光粼粼的大海,似乎想從那兒尋找出什麼。
「上田小姐!」大場護士長瞇著小眼睛瞪著信,「妳今天可以下班了!我想不用我再叮嚀,今天的事絕不可以洩漏出去,要是妳的嘴巴不牢靠……」
「囉嗦!」大場護士長突然放開擔架車。「把車停下!」
老闆右手握著電動手術刀,彎著腰靠近俘虜的身體。戶田在背後聽到八釐米攝影機「幾滋」的迴轉聲,是第二外科和新島助教開始拍攝整個解剖過程的聲音。這時,在軍官們當中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咳嗽和抽鼻涕聲。
戶田察覺到勝呂凝視著發出粼粼波光的海。黑色的波浪衝上來,帶著沙沙的憂鬱聲退下去。
當戶田最後離開手術室時,走廊上淺井助教已在等著,他手裡拿著用紗布包好的手術盤子,嘴角泛起微笑。
「我沒有做什麼。」他朝著手術臺的方向,對穿著草綠色褲子的俘虜呻|吟似地喃喃自語。
是了!今天,一整天把到大病房巡查的事給忘了;可是,現在再去大病房有什麼用?裝得什麼都沒發生似地和患者們交談、照X光、製作檢查表?從明天起又開始過實習醫生的生活。老闆、柴田副教授、淺井、戶田,大家都跟平常一樣地巡查、替外來的患者看病?辦得到嗎?那褐色毛髮滿臉善良的俘虜臉孔,能從他們腦中完全消失嗎?我辦不到,我忘不了!
在醫院裡被同事孤立後,大場護士長似乎就沒有朋友,經常板著面孔。雖然醫生們都很看重她,但是同事們常在背後罵她是「只知爭取成績的人」。
已暗下來的天空中,配電所的電源布倫、布倫地響著;兩、三隻小鳥劃過陰暗的寒空;一股濃煙從消毒室的煙囪緩緩上升;護士們拖曳著畚箕和鐵鍬從遠處的側門回來。這一切跟昨天、前天都一樣,是一幅平凡的醫院的冬日黃昏景色!
「我現在也被攝入鏡頭了!」看著血壓計的戶田有種奇妙的感覺。
「是淺井醫生嗎?我已經跟淺井醫生坦白說了呀!淺井醫生他呀!三天前的晚上,突然跑到我的公寓來,真把我給嚇了一跳!哎呀!那淺井醫生喝了酒……就對我……」
「紗布!」
有一個年輕軍官突然回過頭來,以疑惑的眼光看著穿著手術服竟閒站在自己背後的勝呂,他的眼神馬上變成責備勝呂的憤怒眼神!
勝呂沒有回答。他靠在屋頂上的欄杆,用兩手撐著下巴,身體向前傾。F市今夜燈都熄掉了以防空襲。不管有無警報,一到晚上街上,連一絲絲燈光都沒有。不是燈光沒洩出而是點燈的人家和點燈的人似乎都死光了。
勝呂偷瞄了這年輕護士一眼,看到她天真的表情,似乎還在等著他的回答呢。
一
薄暮已包圍了走廊。戶田剛移動腳步,聽到對面樓梯響起僵硬的腳步聲,慢慢地上樓梯,正在朝著手術室的方向來。
手術臺上的俘虜開始劇烈地咳嗽,這是支氣管中有分泌物流入的關係。戶田聽到淺井助教透過口罩問老闆:
表情僵硬的護士長搖搖頭。
「有比我更適當的人選吧!」戶田察覺到助教話中有話,低著頭回答。「比如說勝呂呢?」
她沒對大場護士長說什麼,轉過身,也不搭電梯,從最近剛做好的太平梯下來走到中庭。
「我啊!不會碰你的。」
然而,斜靠在壁上的護士長閉著眼睛並沒有搭腔。上田信覺得今天護士長的臉似乎比平常瘦,顴骨也比較突出。她從未有機會這麼近仔細端詳她的臉,當她看到幾根白髮從戴在頭上的帽緣露出來時,她感到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