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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與毒藥:遠藤周作中短篇小說集

作者:遠藤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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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與毒藥 第二章 受裁判的眾人

海與毒藥

第二章 受裁判的眾人

我想起那天黃昏在護士室裡比爾德喊著:「妳不怕神嗎?」的那一幕,我笑了,跟勝利的快|感有點相似。比爾德還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將要做什麼,可是,我卻知道。
「妳家在哪裡?我送妳回去!」
這時,淺井助教的眼睛發出亮光,緩緩地從走廊的那一端走過來。他對軍官們做出慣有的微笑。
「即使她注定會死,可是我們沒有殺她的權力。妳不怕神嗎?妳不相信神的處罰嗎?」
「就是今天!今天總算來臨了!」勝呂在心裡對自己這麼說可是,事到如今,他一點也不興奮,也沒什麼特別的感慨。內心反而出奇的平靜。
就拿通姦罪來說吧,這種罪其實我在五年前,念浪速高中理科時就已經犯了。儘管如此,我並未因此而受到傷害或制裁,仍然平安無事地過日子。而現在我以實習醫生的身分,每天上研究室,為患者診療。對患者我既不憐憫,也沒有同情心;可是我仍然理所當然地接受病人們「醫生!」的稱呼,得到他們的信賴。
「蝴蝶啊,那東西,我早就把牠丟到水溝裡去了!」
「就在附近。」
「這個啊,是我一年前在蘆屋川上游捉到的!」他得意地眨眨眼睛,環視大家之後,用瘦小的雙手舉起玻璃箱。
「還聽說滿好吃的呢!」蓄著山羊鬍的軍官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說。
「太好了!」我唸完時,老師十分滿意地環顧班上同學。「你們知道戶田君的作文是哪個地方寫得好?知道的人舉手!」
我聽從老師的話,站起來開始唸作文,要是平常,這堂課對我來說是很愉快的,把自己寫的東西當模範作文對大家朗讀可以大大地滿足我的虛榮心;可是,那一天老是無法靜下心來朗讀,一直介意著斜對面椅上轉學生的眼睛。他是從東京的小學轉過來的。留著頭髮,穿著白色衣領、時髦的洋服。「不能輸給他呀!」我在心中對自己說。
「可是——她現在非常痛苦呀!」
這個孩子從不和別人一起玩。休息時間當大家玩躲避球時,他一個人靠在校園角落裡的鞦韆架上靜靜地看著我們。體操課時也看到他脖子上纏著白色繃帶站在遠處見習。同學們找他談話,他多半只是有氣無力地回答「不要哪!」「嗯!」地。等到大家知道這和我一樣留頭髮,穿時髦洋服的轉校生,既無力氣,成績又不好之後,就當他是女孩子般開始欺負他了。我也逐漸不怕他了,也忘了那天的羞恥和憤怒。
那天,放學回到家,馬上從箱子裡抓出那隻蝴蝶,在庭院裡燒掉。從燒得跟紙張一樣快的翅膀上,銀粉紛飛,隨風飄逝。晚上躺在床上,感到右邊的牙齒痛得很。夢中,山口疲憊不堪的樣子出現過好幾次。
「哦——,這樣子,那我就不客氣了!」
「是空襲時被炸,將死之人的呻|吟聲!」我自言自語。勝呂沒做聲,眨了眨眼睛,之後,我把它忘了。可是,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又聽到那拉得長長的、空虛的聲音。剛開始我還以為是離住處不遠的海的嘈雜聲,可是海的嘈雜聲是從別的方向聽到的。
「手術怎麼樣了?」
現在,我不想在這篇手記中再為自己辯護;事實上那時的橋本主任對我而言,除了是工作上的上司之外,只是個我不感興趣的老人。對我一個卑微的護士來說,教授或副教授這些偉大的老師們,不但是一種階級,甚至於覺得他們天生就是屬於不同世界的人;而被稱為護士的我們,所做的是下女般的工作。可笑的是,橋本主任的太太比爾德,卻把我一個卑微的護士和他先生扯在一起。
「就是發生自然氣胸的那個女的呀!比爾德剛剛打電話來,說要把妳解僱!」
「戶田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那如象眼的小眼睛,瞇得更細;眼光彷彿舔我身子似地說:「想吐嗎?不會是有了吧!沒那麼快吧……」我整天從船艙的圓窗望著東中國海黑色的海面上浮下沉、左傾右斜,我茫茫然看著海的動靜,心想,難道這就是我們的婚姻生活嗎?
「不知她跟橋本教授是怎麼睡的呢?」
「太太,買魚喲!」對每天早上來兜售鮮魚、蔬菜的中國人越殺價越便宜,十錢就買得到一兩隻大龍蝦。「不要被那些傢伙給看扁了喲,買東西一定要講價。」每天早上,丈夫邊看家計簿就反覆提醒我。
新來的我,負責照顧大病房的患者,可是我對躺在這裡的人,無法像比爾德那樣熱心,我只是盡我身為護士的義務,此外,我就不多管了。反正,這是無論做什麼,每個人都會被捲到黑色大海裡去的時代,這種絕望占據我整個心!我和比爾德之間又發生了小摩擦,或許也跟這種心情有關。
「各位!」年輕老師身上穿的運動褲已發黃,他手插在腰上大聲說。
「我沒這麼說呀!」
「Ah!Ether,isn't it?」(噢!是乙醚吧!)
勝和進回過頭來看到老師已在身旁,窘得滿臉通紅;而那個小孩還躺在沙堆裡沒站起來。
那天,從教室窗口,看到山口一整天被罰站在操場上,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逼得我快窒息。他為什麼要當替罪羔羊?為什麼不向老師否認呢?站到下午,山口可能已經筋疲力盡了,肩膀下垂,背也彎曲了。
「真糟糕!來了這麼多軍官,病房的患者會發覺。最擔心的是俘虜會提高警覺,我騙他們說要送到大分的收容所之前先要做體格檢查。是這樣子帶他們來的呀!」他小聲地抱怨著,然後打開櫃子取出乙醚。
蟬在病房前邊叫得好聒噪;他的手心濕黏黏地。
聽到那種話,我突然覺悟到他在外頭一定有了女人,雜賀太太說的是事實。可是很奇怪地,我既不生氣也不嫉妒。感覺女人的生理被連根挖掉後,宛如張開的大洞——就是那種空虛感完全把我擊垮了。是石女還好,只要動手術,就當得成媽媽;可是,母性被奪去的我的生涯,只能過著形如殘廢者的黯淡生活。
戰況越來越激烈,我住的公寓和上班的醫院,離F市尚有數里遠,所以沒受到影響。F市在幾次空襲後,大半街道都燒燬了,住在藥院町的哥哥大約半年前疏散到絲島郡去了,我從沒有想去探望他的念頭,而他也從未來看過我。聽說前夫已從大連調到哈爾濱,連一張明信片都沒有寄來。在人情薄如紙的社會中,我孤孤單單的一個女人,根本不知道戰況的演變,也不想去看報紙,說實話,國家戰勝或戰敗我一點也不感興趣。夜半醒來聽到海浪聲,不知怎地這陣子聲音突然變大了。在黑暗中豎耳傾聽,似乎昨夜比前夜大,而今夜又比昨夜大。就只有那時候我感受到戰爭的氣息。隨著那像大鼓一般低沉的聲音逐漸變大變高,我預感到日本會戰敗,我們不知會被捲到哪裡去。
現在那一帶已是大住宅區,當時,小學的四周是廣闊的蔥田和農家,阪急電車就從田間穿過。大部分學生是農家子弟,沒有跟我一樣留著頭髮的兒童,在留著短髮的小孩當中,還有人背著嬰兒來上學的呢!上課時嬰兒要是撒尿或者哭啼,年輕的老師就皺著眉頭說:
街道整齊清潔,物價又便宜,我們過著比內地更奢侈的生活,我感到非常滿足,同時也認為那就是對婚姻生活的滿足。到大連的第一個冬天到來了。裝有壁爐的室內比日本的房子更溫暖,可是在橘子或鞋子凡是稍含水氣的東西放著,就硬得像石頭的十二月,在家等著因公晚歸的丈夫;在大雪紛飛的室外,馬車輪的咯吱聲和揚鞭趕馬的咻咻聲由遠而近。我因為已有身孕,所以藉著縫製嬰兒的衣服,或要阿媽為我按摩腰部,度過漫長的冬夜。
「好有信心啊,這照相機看來很不錯呀!」蓄著山羊鬍的軍官奉承地問。
「趕快用皮帶綁緊!皮帶!」大場護士長和上田護士騎上去似地用手術皮帶把俘虜的腳和身體綁起來。
助教壓著的手一放開,俘虜的雙手馬上碰地,垂到手術臺的兩側。戶田從護士長手中接過手電筒,檢查俘虜的瞳孔。
那天黃昏,我回到公寓不見滿洲的影子,問了管理員也只是搖頭。這陣子已到了不殺狗來吃活不下去的時候了,或許有人趁我不在時把狗帶走了。我在樓梯口坐了一陣子,反正什麼都豁出去了:淺井是淺井,這傢伙也靠不住,我開始憎恨打電話來要把我解僱的比爾德。那個女人還不知道就因為她自己裝得像聖女,給醫院的患者和護士們增添了多少麻煩。如果她是個人母,是聖女,那麼女人的生理被連根挖掉的我變成和淺井睡覺的娼婦也無所謂,現在連滿洲這條狗也把我拋棄,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虎頭魚那傢伙,都快哭出來了!好有意思耶——」
突然,在我頭上方傳來他母親嚴肅的叫聲。口紅塗得好濃的比爾德,表情僵硬地站著,她吹著口哨就像叫狗那樣招呼著小孩。
「那是什麼聲音?」我問勝呂。
「我有事要跟妳說。」
「殺掉了噢!」
醫院的職員和護士已換上好多新臉孔,不是四年前我在這兒工作和丈夫認識時的情形了。以前的實習醫生,都當軍醫出征去了;過去的同事也被調到戰地當從軍護士。戰爭連醫院都波及了,這是我在大連時連做夢都沒想到的。至於第一外科主任垣下教授逝世,改由橋本副主任繼任的事,也是我上班後才知道的。
他們爭吵中,還夾雜著咳嗽和啜茶聲。
「我馬上要出去了。」
「大病房的前橋都木發生自然氣胸!」
五年級第二學期的第一天,老師帶了一個轉學生到教室來,脖子上纏著白色繃帶,戴副眼鏡,矮個子的男孩。他站在講臺旁邊,像女孩似地頭低低地注視著地板的某一點。
「你們兩個負責打麻|醉|葯,沒問題吧!今天的俘虜肩上受了傷。要是鬧起來就大事不妙了。所以,開始時由我假裝診察一下,然後說要檢查心臟把他騙上手術臺。」
比爾德用右手猛敲桌子。從她的罩衫下發出一股肥皂的香味,那是在那個時代我們日本人所沒有的肥皂;比爾德卻用它來洗大病房患者的內衣褲,不知怎地,我覺得好滑稽。比爾德敲著桌子的右手是否因肥皂的關係?竟粗糙得像砂粒,我沒想到白人的皮膚會這麼難看,手上還長滿了金黃色的毛。剛開始還覺得奇怪,聽了一會就感到厭煩了;可是,黑暗中,大鼓般低沉的浪濤聲,卻在我胸中擴散……。
我沒看過那麼奇妙的蝴蝶。大翅膀有如拉緊的弓弦,腹部柔軟而豐|滿,全身都是銀色,只有兩根觸角如絹絲。不知是什麼緣故,牠讓我聯想到年輕的舞孃——頸上插著白色羽毛,全身塗滿銀粉,輕抬著腿,要跳上空中的美麗舞孃。
「妳為什麼要替她打針呢?」比爾德像男人那樣兩手交叉在胸前站在門口責問我。「我知道的,妳是想讓她死,我沒說錯吧?」
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們,」老人兩手捧著碗茫然地回答,「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了!」
「解剖到五點可以結束,所以就從五點半開始。」
「在中國中部地方啊……」矮胖的軍官邊搔著屁股邊開始說。「聽說有人解剖過中國人,吃過生膽呢!」
「是產銅的地方。」
淺井的嘴角浮現出慣有的虛偽的微笑。
由於這緣故,長久之間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個良心已麻痺的男子。所謂良心的苛責,如前述,從孩提時代起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他人的眼光、社會的制裁罷了。當然,我也從不認為自己是好人:我相信無論是誰,只要剝掉外面的一層皮,就都和我一樣。或許這是偶然的結果,我幹過的事從沒受到懲罰,也從未受過社會的制裁。
昭和十年左右,位在神戶市灘區東邊郊外的六甲小學裡,只有我一個男孩子留著長髮。
「你跟中國人交往嗎?」我不安地緊握丈夫出汗的手。我對自己說:在這地方,除了這個男人之外我別無可依賴的人。
這是今年冬發生的事。我在醫院的屋頂上愕然地看著B29轟炸F市。我和勝呂是對空監視員,因此每次空襲時都爬上屋頂。
「哎呀!話不是這麼說的,這是為了國家嘛!反正都是一些已被判死刑的傢伙。這麼做可以促進醫學的進步呀!」淺井難為情地舉出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理由,「可以幫個忙吧!」
門被打開了,能面似的毫無表情的大場護士長帶著上田護士來。她們連微笑都沒一個,默默地打開櫃子,把手術刀和剪刀、油紙、脫脂棉等排到玻璃臺上。沒有人說話,聽到的只是走廊上軍官們的談話聲和手術室的流水聲。
我偷偷地把頭轉向斜對面,看到留頭髮的轉學生的眼鏡慢慢地滑落鼻尖,目不轉睛地看著黑板。他的臉轉向我,脖子上的白色繃帶扭曲;是察覺到我在看他?我們兩人彼此對看了一下,是想從對方的臉上探尋些什麼?他的臉頰出現紅暈,嘴角浮現出微笑。那微笑好像在說:「大家都被你騙了,我可清楚得很喲!在蔥田的事,還有把標本箱給人覺得可惜的事,全都是謊話,你欺騙人的功夫真不賴,不過,你騙得了大人可騙不了我這個從東京來的小孩!」
「軍醫們在問是不是可以進來了?」大場護士長從準備室探出頭來。
「這麼說蝴蝶是要回來了?」
「傻瓜!洋人和日本人都是一樣的!」淺井翻個身,喃喃地說。
「老闆跟副教授呢?」
這就是我犯的通姦。剛剛也說過了,表姊現在已是兩個小孩的母親。我不知道她是否為那晚的事後悔、痛苦?可能一點也不難過吧!不過我敢確定她到今天為止都沒對丈夫說過,表姊夫也沒發覺。也因為他沒發覺,表姊才能繼續扮演為人|妻、人母的角色;而我也才能夠以醫學院學生的身分安穩地在社會上工作。
那天晚上的事,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我用的方法極危險,只要稍有差錯,就會弄出人命。我假借理由向婦產科的朋友借來子宮探棒(sonde),用自己的手把胎兒刮出來。為了看清局部,我準備了一只手電筒,弄得滿頭大汗總算把血淋淋的肉塊拉出來。那時心裡只希望我這種不檢點的行為不要讓人知道;我不希望就因為這樣的一個女孩毀了我大好前途。蜜靠在牆壁上,臉色蒼白,咬緊牙關忍受著痛苦,可是我並沒有特別的感覺。現在想來,用那種不衛生不保險的方法墮胎,沒發生子宮內膜炎,真是幸運!
「噢!怎麼沒看到柴田呢?柴田!」
「暑假的某一天,我聽說木村君生病了,就想馬上去探望他。」那天我也在大家面前大聲朗讀。
手術室的門開了,剛剛看手錶、蓄著山羊鬍的軍官露出個和尚頭。
「跟都要被炒魷魚的人,還談什麼正經事呢?」
那天在下午三點之前,戶田和勝呂沒有談過一句話。戶田到大病房診察之間,勝呂就呆坐在桌前。往日只要到研究室來,都有做不完的雜事。今天不知為什麼有種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的感覺。覺得沒什麼事,等待著自己的只是下午三點的那件事。當戶田一回到研究室,勝呂裝出突然想起某件事似地急急走出走廊。沒多久當他再回到研究室,筆記簿已合上,戶田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彼此都避著對方;不碰面也不交談。
「大概是吧!」勝呂邊把牙刷收入盒中邊回答,「你今天不去勞動服務。」
「不要再打架了!」我知道老師正在後面看著,故意大聲喊叫。「阿勝,不可以欺負轉校生呀!老師來了!」
「不要那麼大聲!」表姊夫小聲制止的聲音也傳入我耳中。「會聽得到的。」
「這個,給你!」
翌日,我摀著腫脹的臉頰上學。遠遠地看到他在校門口被好幾個同學包圍著。不知在談些什麼;我的腳步突然放慢了。
有一天,他被班上農夫的小孩欺負。那天放學後的值日完了之後,我走出校舍正想回家時,看到操場的沙堆上,勝和進兩人拉著他的頭髮。起初他還稍微反抗了一下,沒多久就被撞倒在沙堆上,好多次剛要站起來又被推倒。我遠遠地欣賞這一幕,無意去勸阻他們,也不覺得他可憐;不,內心甚至還希望勝和進二人用力打,更用力拉他頭髮。要不是無意中看到老師的影子在校舍的窗戶,我會站在操場上繼續「欣賞」這場架的!可是,當我看清那影子穿過走廊往運動場的方向走來時,我趕緊跑向沙堆。
「還有我幫得上忙的嗎?我是想殺死患者的護士呀!」
大約一個月後,我就打發蜜回故鄉。我藉口要從藥院町搬到供應伙食的地方去,所以不需要女傭。其實是我不想再見她第二次。當三等車滑動時,蜜小小的臉一直靠在窗上,那天下著毛毛細雨;當火車在雨中逐漸變小、消失後,我總算放下心上的大石塊!我想到把臉靠在窗上的蜜的痛苦,我知道自己幹了壞事;可是,並不覺得難過!
「請帶進來吧!」淺井助教嘶啞的聲音回答。「幾個呢?」
「你答應參加嗎?」他問。
「良勝!你說足尾是怎麼樣的小鎮呢?」
由於夫家在大阪,因此婚禮就在藥院町的我哥哥家舉行。我還清楚記得,他穿著租來的短禮服。典禮中我不斷用右手擦他脖子上的汗。婚禮結束後,我們即刻從下關搭船到大連。因為丈夫從滿鐵的F市辦事處被調回大連的總公司。
「不能讓她家人知道哦,老闆的功夫已經不行了!這次醫學院院長選舉一定會被權藤教授給打垮的。總覺得在他手下工作,不會有出頭的日子!」
他沒作聲。可是當他走出教室時,驀然轉向我,纏在頸上的白色繃帶扭曲,臉頰上浮現出慣有的似嘲諷的微笑。
「你老是給我找麻煩!阿勝!還有阿進你也一樣要多向班長看齊呀,向班長……」
暑假到了,在某個酷暑的晌午時刻,我獨自在學校附近的蔥田裡走著。草叢裡蟋蟀發出痛苦的叫聲;賣冰棒的中年男人在前方乾裂的路上,拖曳著發出咿唔聲的腳踏車緩緩前行。
「是!」我回答,或者應該說是喃喃自語。
這種沉悶的氣氛,在兩人登上二樓手術室時意外地突然紓解了。是因為走廊上有開朗的笑聲響起的關係。四、五個戶田和勝呂都不認識的軍官,靠在窗邊,抽著菸大聲談笑。那樣子就像在軍官俱樂部等待聚餐似的。
「富夫!」
被捲到哪兒都無所謂了!死在醫院的患者越來越多,尤其是躺在大病房裡的結核病患者,幾乎固定每兩星期就死掉一個。這種疾病,需要營養。可是這些病患,卻窮得連買一粒黑市米的錢都沒有。由於病人的數目實在太多了,因此縱使不斷有患者死掉,床鋪仍然空不出來。
在校門口碰見從另一邊來的大場護士長,她也應該是來參加今天的解剖。穿著紮腿式勞動服,能面似的臉毫無表情,斜眼瞄了勝呂一眼,很快地又避開視線,垂下肩膀走過去。
那天下午,我的腦海裡一直縈繞著那隻銀色閃爍的蝴蝶。上課的內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我幻想著注射針插入柔軟而發出銀色光輝的腹部時的快|感;那是類似情慾的快|感。
「所以才找到我頭上來呀!」我諷刺地笑著說。
每學年的學藝會上,我一定是主角;在展覽會上我的圖畫和書法準被貼上優等的金紙之後,下意識裡我開始欺騙起大人來了。我所指的大人是指師範學校畢業的教師,包括父母親在内。從他們的眼睛和表情,我很快就看出要怎麼做才可以博得歡欣,要怎麼做才會得到讚賞。因此,有時候我會裝得很天真,有時候會表現得很聰明,對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本能地我已看穿大人們期待於我的是純真和聰明。太天真不行,可是太聰明也一樣不可以。只要把兩者綜合一下,就能博得他們的誇獎。
淺井助教從上田護士手中搶也似地接過聽筒,趕緊按在俘虜毛茸茸的胸上。
「若林君,再見!」
「不用急!他馬上來了。」
「其實……是想請妳回醫院。」
「姊夫他不錯呀!」我假裝在旁安慰她。
「妳養狗呀!談到狗,比爾德也養了一條。比爾德啊,她今天來過醫院嗎?」
「她是誰?」我有點驚訝,問站在身旁的河野護士。「妳還不知道啊?」她好像在責備我的無知似地聳聳肩。「她是比爾德小姐,主任的太太呀!」
「嗯!可以這麼說,不過這篇作文好的地方是——」老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上——誠實的——三個字。「走在蔥田覺得把標本給人很可惜!這是真正的感受;大家寫作文時常說謊話。可是戶田君很老實地寫出真正的心情。所以是誠實的!」
「反正是救不了的患者,就打麻|醉|葯……」
原先我還偷偷為孩子取了滿洲夫的名字,可是最後卻看不到他的臉,也看不到他的身體;護校畢業的我,多少能瞭解死胎會有什麼後果,所以哭著懇求醫生想辦法,可是結果為了挽救母體,把女人的生理連根挖掉了。
「我——不行呀!」勝呂低聲說,「我還是應該拒絕的。」
既然和丈夫離婚,我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忍耐生活下去;可是,再回到醫院上班後,我才發現事實並不那麼簡單。護校時比我低好多屆的學妹們,現在在醫院裡對我頤指氣使,動不動就命令我,我也知道重為馮婦的自己,成了大家在值班室打發時間的話題。取得公寓管理人同意後,我養一隻雜種母狗。我當然知道在糧食不足的時代,養狗是多麼奢侈的事;可是,對我來說,如果沒有活生生的東西——即使是一隻貓或一隻狗——陪伴,如何度過空虛的歲月呢?我為牠取名滿洲,這是為了紀念死在大連的胎兒——滿洲夫。每次我罵牠,牠就嚇得尿屎全流,趕快躲到角落裡,可是牠卻是我生活中唯一的慰藉物。每到午夜夢迴,聽得到不遠處和_圖_書的浪濤聲,在黑暗中,靜聽那聲音,總有一股無以言喻的空虛襲來。不自覺地把手伸向棉被外面想探尋些什麼;可是,當我發現原來自己想找的是早該忘記的他的身體時,不爭氣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下,那時心裡是多麼渴望有人和我生活在一起!
「俘虜剛剛到了!」像女性的聲音說。

二 醫學院的學生

兩人進入手術室後,助教鎖上房門。
「沒有呀!」
我移開視線,感到耳根熱騰騰的。風琴聲停了;也聽不到女孩的歌唱聲。我覺得黑板上的字似乎顫動著。
「到了大連之後,還有很多東西要添購的呀!不節省怎麼行呢?」
蜜從床上爬下來,走近窗旁。在吹著風的中庭,穿著長統靴的工人仍用鐵鍬挖著黑色的地面。
「這樣就行了,不必再麻煩了!」
出院的那天——面對一個月左右不見的世界,春天的腳步已來到大連街上。街頭轉角處,宛如棉絮般的貓柳隨風飄舞;白色的花瓣拂過他微出汗的脖子,最後落在中國阿媽手中提著的皮箱上——裡面裝的是已經派不上用場的嬰兒尿布及衣服,那是我咬著嘴唇強忍著悲痛放進去的。
就在我想告別表姊回家的前一天,那晚表姊夫因為值班沒回來。我和表姊兩人草草吃過晚飯後,就沒事可做,聽她發牢騷到將近十點才就寢。深夜,我聽到她的哭聲,湖水「啪嚓」「啪嚓」地響著。那晚又特別悶熱。
「怎麼了?」
「現在還不行。等一下我會打手勢。勝呂君,幫我準備麻醉面罩!」
談到生產,現在回想起來就覺得滿腹辛酸,不知怎地,小孩竟然胎死腹中。讀了我這手記的人,我想一定可以瞭解到當我變成無法生育的女人時,那種心靈和人生的創痛!
「戶田,點滴繼續!」
回家路上,我又經過那片蔥田;我心想從此以後可以擺脫他——這一年來,給我屈辱感的那個小孩——的嘲笑。但是,草叢裡的蟋蟀仍然發出酷暑難熬的痛苦叫聲;賣冰棒的中年男子站在路邊撒尿。我心中仍然空虛,並未因為做了好事而有一絲絲的喜悅和滿足。
這兒跟配給嚴格的内地不同,物產豐富,物價便宜得令人吃驚。
諸如此類少年時代的回憶,我想並不是我特有的,你們也有吧!或許形式不盡相同,可是以下的這種回憶是我個人特有的呢?或者你們內心深處也有著類似的經驗呢?
「前橋太太很痛苦。」
這是事實,可是,以下的部分,根本是我自己捏造的。「為了生病的木村,我打算把自己辛苦收集的蝴蝶標本箱帶去送他。可是當我走在蔥田時,突然有一股好可惜的心情湧上心頭。好幾次想轉身回去,不過,最後我仍然到了木村家。看到他高興的樣子,我放心了……」
不只是通姦,也不只是缺乏罪惡感。我對別的事也麻木了。如今我有必要說出來。坦白說,我對他人的痛苦或死亡根本無動於衷。還是醫科學生的那幾年,我在許多病人的痛苦中生活,也看過許多人死亡,有時候也在手術中殺死患者,我毋須為這些事傷腦筋。
「以前那個病人也是在手術前身體逐漸衰弱的,在空襲的夜晚死掉了。她一心一意想再見在戰場的兒子一面……」
「是不是被解僱了?」
所有科目中我喜歡博物。前面我說過給木村昆蟲箱的事,升上中學後,仍然喜歡收集昆蟲。在牠們身上注射麻|醉|葯,放入充滿樟腦丸臭味的箱子裡。
從那一天開始我忘了他,至少我想忘掉他。午後的教室裡,他坐的桌子空空地。沒多久工友就把那張桌子搬走了。以後我不必在意他的存在,也沒必要再偷瞧他的臉。我又是個「好孩子」,我大聲地朗讀作文,博得老師的誇獎。

三 午後三時

博物老師的綽號叫虎頭魚,因為他的額頭和顴骨像虎頭魚般突出。他穿的西裝褲膝蓋皺成一團。凹陷的小眼睛,一直眨個不停。向學生說他這一輩子都奉獻在六甲山昆蟲的研究上。我四年級時,有一天,他向學生們說明阪神(大阪、神戶)的蝶類之後,從標本室帶來用包袱巾包著的小玻璃箱。
在醫院中過著這樣的生活,不知不覺間我對他人的憐憫和同情都給磨滅殆盡了。
我遠望著老師在黑板上寫得大大的「誠實的」三個字;這時不知從哪間教室傳來沙啞的風琴聲,還有女同學在唱歌。我並非有意要欺騙同學和老師,而是現在學校和家庭都是這樣子,我只有這樣做才是好學生,才是好孩子。
肺部手術後,患者不停地呻|吟,不忍聽下去的家屬即使哭喪著臉哀求我,我也只是冷冷地搖搖頭。「再打麻|醉|葯,反而危險呀!」事實上我心裡只覺得這樣的患者和任性的家屬好囉嗦!
「誰?哦?原來是妳呀!」平常很重視打扮的他,那時醉得連無框眼鏡都滑到鼻尖上。「宰掉了呀!」
然後用白色粉筆在黑板上寫上「若林稔」三個字。
對最遠只到過下關的我而言,對搭船過海以及到陌生的關東州殖民地,感到極度不安。躺在鋪著鑲邊蓆子的床上輾轉反側,看到那些開拓團團員把行李和舊旅行箱隨便一丟就呼呼大睡的情形,彷彿連自己也是離開內地要到遠處生活似地。晚上,他們大聲合唱著軍歌,丈夫還想碰因暈船而難過的我的身體。
大場護士長參加今天的解剖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勝呂想不透為什麼上田護士也參加呢?這個護士來醫院的時日尚短,勝呂參加大病房的診療時也沒碰過幾次面;印象中她是個經常注視著某一點的陰鬱的女人。
我感到一種深深的,而又無奈的疲倦,熄滅柴田副教授給我的香菸,從椅子上站起來。
跟平常一樣,課外研究結束後,我和同學們走出校門。走出校門時才想起便當盒放在教室忘了。這一點我沒有撒謊。我獨自回到教室,夕陽餘暉中,白色的灰塵飄浮著;陽光也灑落在無人的空桌椅上。走廊也是一片寂靜。我的腳自然地走向博物標本室。一推門,發現門沒上鎖,一切就這麼順利,順利得令人可怕,在滿是樟腦丸臭味的房間裡,玻璃箱中分門別類收藏著各種礦石和植物的葉子,夕陽照射在箱子上。
他抬起頭來,夕陽照在他的臉頰上,沙粒發出亮光,他的眼鏡掉在地上,鏡弦已彎曲了。我伸出手來想幫他擦掉黏在臉頰上的沙粒,突然,他用力撥開我的手,就像撥掉什麼髒東西似地,同時把臉轉向別處。
「那,我們就在今天的聚餐上試看看吧!」
「有一天,釋迦……去探望一個生病的弟子……這個弟子病得連大小便都無法自己處理。……釋迦誠意地探望他,問他健康時可曾探望過生病的朋友?你現在所以會孤單、痛苦是……因為你平時從不探望別人的緣故。你現在受的是肉體之痛,可是你還有三世都不會根絕的心病。」
戶田注視著手錶小聲說。第一期是患者因麻醉的關係,意識逐漸消失,本能地做出抗拒的動作。
「比爾德?她呀!性|欲一定很強耶!又不是什麼聖女,妳看她那種體格就知道了,妳去引誘一下主任看看,殺殺比爾德的銳氣。」
「吃的都準備好了?」
戶田瞪了他一會兒,等到發覺自己問得傻之後,又做出僵硬的苦笑。兩人就在門口站了一陣子。整棟病房靜得可怕,對半小時後要進行的事毫不知情的患者等待著「安靜時間」的結束。護士室也鴉雀無聲。
我們搭乘綠丸號船,三等艙中擠滿了滿洲開拓團的人,瀰漫著從廚房飄來的魚油和醃漬物的臭味。
我現在雖然這麼寫,可是,我也不認為那時候的自己是狡猾的、是有小聰明的少年。希望你們也回憶一下自己小時候的事。大致上有點智慧的小孩都會有某種程度的「狡猾」,而且他們不知不覺間也會有只有這麼做自己才是個好孩子的錯覺產生。
可是將近三點時,勝呂正想出去,戶田在門口擋住他。
「真是大頭呆!」
「我是照您說的話去做的呀!」
「Sit down here.」
「談到這個呀,那個阿呆又不知把牠丟到哪裡去了。」
「虎頭魚那傢伙的蝴蝶被偷了呀!」
「去哄哄再進來。」
和丈夫離婚後,我和三年前一樣搭「綠丸」輪離開大連;跟來到這裡的那天一樣,雨打濕了黑色倉庫的屋頂,背著沉重大豆袋的苦力們邊工作邊挨憲兵們的怒吼。我想到以後再也看不到這景象和這市鎮,心情反而舒暢多了。
「對了!大家才剛剛成為好朋友,若林君由於父親工作上的關係要轉到足尾。從明天起他就不在班上了。」
比爾德是橋本主任留學德國時認識的,那時她是護士。我記得從前念護校時,對他們的戀愛史早有所聞。
在角落上,我看到了虎頭魚的黑色包袱巾。我把包袱巾丟在地板上,趕緊把小標本箱裝進帆布書包裡,應該沒被人發現。偷偷打開門,走廊跟剛才一樣寂靜。
突然,走廊下軍官們的談笑聲戛然而止。勝呂怯怯地看旁邊的戶田。那一瞬間戶田的臉上現出痛苦的扭曲,做出挑釁的冷笑。
「阿剛,我可以過去你那兒嗎?」隔著紙門,表姊的聲音有點沙啞。「我頭好痛噢!」我不知道長久以來為好奇心所驅使的情慾,原來是這般寂寞、空虛!
「喂!你為什麼躲著我?」
「是建築物倒塌的聲音吧!」勝呂也注意聽著,「不,不對,是暴風!」如果是建築物倒塌的聲音應該更大才對;而空襲之後是聽不到暴風的。那聲音確實很像許多人呻|吟的聲音。身為醫生的我最瞭解這種聲音,要是心中充滿了怨恨、悲傷、悲嘆、詛咒等的人的呻|吟聲,無疑地就是這種聲音。
阿部蜜把封面已破舊的書拿到眼前,唸給躺在隔壁病床上的老人聽。這張病床本來是一星期前空襲之夜死掉的老太婆躺的地方。剛過午後四時,大病房已有點陰暗,蜜靠著從窗戶洩進來的微光翻著書。
比爾德從大籃子裡拿出一包錫箔紙包的東西給淺井助教。淺井臉上立刻堆滿了做作的笑容接過去。短罩衫下豐|滿的胸脯和高壯的個子,使得男性的淺井看來好瘦小。當她面向我們的時候,我看到她嘴唇上塗了厚厚的口紅,向我們揮揮手後,就像男人那樣邁開步子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幹了這件事後,我會受到良心的苛責嗎?會對自己所犯的殺人行為感到恐懼嗎?殺掉活生生的人!做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後,我會痛苦一輩子嗎?」
我念浪速高中理科的某個暑假,有一天,心血來潮到大津探望她。見了面,令我非常失望。完全是為家庭而憔悴。婦人模樣,雖然結婚還不到兩年,卻被生活折磨得一副疲憊的表情。她家只有三個房間,可能是靠近湖邊的關係,濕氣很重,還瀰漫著廁所的臭味,表姊夫是個眼睛凹陷、身體柔弱的公司職員。和-圖-書我在那兒沒事幹,白天去游泳,晚上就只有在蚊香的臭味下翻翻舊雜誌和帶來的數學課本打發時間。隔著紙窗還聽得到表姊夫婦細小的爭吵聲。是表姊在數落沒出息的丈夫。
我中學念的是N中學,位在御影與蘆屋之間。這學校把教育和升學率混為一談,因此五年中我們每天穿卡其色制服,接受嚴格的升學考試訓練。當時是按成績高低編成A、B、C班;像犯人般每人胸前都掛著寫上班別的名牌。
「上田小姐!拿聽診器來!」
「我在工廠上夜班,下午才要去。勝呂您呢?」
「一個!」
「阿奇拉,這是他的名字,你會不會唸?」
「我可不是為了國家才答應的,也不是為了您們的研究喲!」
反應遲鈍的我,不知那時他是到浪速町「伊豆波」料亭和女服務生廝混。最先把真相告訴我的是隔壁雜賀太太,本來我還不相信,詢問丈夫時,他只是瞇著眼睛笑,被他這麼一笑,我也相信他了。在黑暗中,當他撫摸我身體時,可嘆的是身體馬上不聽使喚,我也就不再懷疑他了。
到了黃昏時刻,敵機總算消失了;四周是令人顫慄的寂靜。天空呈紫黑色,仔細一聽,在巴奇巴奇的燒裂聲中夾雜著沉重而空虛的迴響。剛開始,我沒注意到那迴響,可是那像呻|吟聲的空虛迴響卻越來越清楚。
淺井把手搭在我肩上,嘴裡吐出藥用葡萄酒的臭味,步履蹣跚。
「一半?我走過什麼的一半?」
「現在,正在樓下換手術服。等到麻醉生效後,我再去請他們來。要是現在太多人聚在這兒俘虜反而會害怕呀!」聽到這些對話,勝呂覺得好像是參加普通的手術,只是俘虜這兩個字把他從錯覺中推醒過來,才開始感受到現在自己所要做的是什麼——「我們正準備殺人哪!」突然,烏雲般的不安與恐懼在胸中擴散開來。他緊握著手術室的門把。這時,又聽到門外軍官們高昂的笑聲。他們的模樣和笑聲把勝呂震懾住,彷彿防止他逃走的一道厚牆。
「角膜不會反射了!」
有兩、三個小朋友不太有把握地舉起手來。他們的答案,還有老師想說的話,大致上我心中已有數。我帶標本箱給名叫木村勝的小孩是事實,可是並不是同情他生病。我走在蟋蟀叫的田間也是事實,可是,把標本箱給木村一點也不覺得可惜。是怎麼回事呢?因為父親買了三個相同的標本箱給我。木村當然很高興,可是,那時我的感受是老百姓的家好髒,以及自身的優越感。
「你把蝴蝶藏到哪裡去了?」
二月二十五日是個將要下雪的陰暗天氣。勝呂在住宿的洗臉臺邊刷牙邊端詳映在鏡中的自己的臉。由於感冒和那件事,以及長期的睡眠不足,眼白充血,臉既黑又腫;不過仍然是多年來已看慣的自己寂寞的臉。
「跟我們同樣的命運!」戶田冷靜地說。「現在——已經不能退出了!」
「反正她是不久會死的患者,」我注視著地板無力地回答。「妳知道讓她安樂死,對她幫助有多大?」
我背起書包離開表姊家。湖,黑而髒,湖面漂浮著膠鞋和木片,我走在湖畔,並未感到特別的興奮或痛苦。我知道昨晚的事表姊一輩子都不會說出來。她瞧不起丈夫,就絕不會把自己的過錯說出來,知道祕密不會洩漏出來讓我很放心。
「不是!」淺井板著臉,盤腿坐在榻榻米上,「是正經的事。」
那時,我突然想起去年暑假寫的作文,就是描寫拿著蝴蝶標本箱去探望生病的木村那一篇。那是為了要在大家面前朗讀而寫的;是應用從《赤鳥》文集學來的手法,為了取悅老師而寫的,知道這祕密的只有那個叫若林的小孩。
有一天,他突然把臉埋在我的腹部,緊握著我的手。
「要用皮帶綁起來吧!要不然乙醚麻醉的第一期會亂鬧!」戶田說。
我眼睛一瞪他,他無框的眼鏡亮光一閃馬上避開我的視線。昨晚,這個男人還貪婪地玩弄我的身體呢!
我跑到研究室去,淺井助教、戶田和勝呂醫生們都動手術去了。有空的就只有柴田副教授,可是哪裡都找不到他,要是不趕快把空氣放掉,病人會窒息而死,因此我打電話到手術室。
「第一期!」
「藥效開始發作了,我去請老闆和柴田副教授來!」淺井助教拿下聽診器,放進診察服的口袋裡。「乙醚點滴暫停!要是麻醉過度死掉就麻煩了!大場護士長,請準備動手術的道具!」
第二年的春天,這個若林君又轉到別校去了。跟轉來的那天一樣老師把脖子上纏著白色繃帶的他帶到講臺上,也跟那天一樣用粉筆在黑板上寫「足尾」兩字。
第二天早上,表姊夫帶著滿臉倦容回來了。他到井邊打水,發出咕嚕咕嚕的漱口聲。
我想如果在大連能把嬰兒生下來;如果沒和丈夫離婚,那麼我的人生一定和現在不一樣吧!
「我知道!」
「無聊呀,真是好無聊!」
「若林君,怎麼了?不要緊吧?」
我想這種例子就談到此為止吧。不過,我要聲明的是即使現在我寫這些前塵往事,也沒有受到良心的譴責。作文課、偷蝴蝶、連累山口、和表姊通姦,以及和佐野蜜的事,我都認為是醜惡的;不過醜惡和痛苦是兩碼子事!
「這位是從東京轉來的新同學。大家要和睦相處喲!」
可笑的是,比爾德對病人們的羞慚和難堪似乎渾然未覺。她還像男人那樣在醫院裡邁開步子走,分發餅乾,或催促患者把髒衣物放入籃子裡。
那天的轟炸極為激烈。轉瞬間白煙從F市的四面八方冒起,熊熊大火觸目驚心。當一群B29在上空迴旋大約半小時後,消失在海面上時,下一個編隊馬上又在西空露出豆粒般的影子。當第二群的飛機一飛走,第三群又出現了。看到縣政府和市公所的建築物、報社、百貨公司等,接二連三地被濃煙、火焰吞噬。
「淺井助教!我來做吧!」戶田代替勝呂遞給他十字形的鐵絲,在面罩上加上棉花和油紙。看到這情景。俘虜問那是什麼,淺井助教馬上擠出笑容,搖搖手,把面罩蓋在他臉上。當乙醚滴下時,俘虜的頭向左右晃動,想把面罩弄掉。
我到大病房一看,被五、六個患者圍著的前橋,眼睛住上吊,兩手痛苦地抓著胸部;身為護士的我,一看就知道是發生自然氣胸——空氣流到胸膜腔,不趕緊處理會有生命危險。
這個洋女人第一次讓我對她產生反感的是別的理由,那是跟平常一樣的某個夏日黃昏,我坐在中庭的階梯上,若有所思地兩手掩著臉。我想著大連滿鐵醫院的生活,以及嬰兒死產的事。
他說得對,住在這兒不到兩個月,就已體會到身為日本人首先要學的是對付滿洲人的態度。例如,隔壁的雜賀先生僱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雖然隔著一個庭院還常聽到雜賀先生和他太太打、罵那個男孩的聲音。對那怒罵聲,我感到害怕;不過,沒多久就習以為常了。我先生也說滿洲人不打馬上就偷懶;不久,我對一星期來我家三次的阿媽,也無來由地打罵了。
至今我仍不明白,那時的我為什麼會答應呢?或許是因為驟然浮現腦海的,已過了二十五歲的適婚年齡,而且他又是滿洲鐵道的職員吧!此外,還有一個難以啟口的原因是,那時候我好想生孩子。雖然還沒到只要是男的就願意的地步;不過,我覺得能為他生個男孩也不錯。
就在此時,有個四、五歲的男孩從建築物後面跑過來。生著一副日本人的臉,但頭髮是褐色的,因此我馬上知道那是橋本教授跟比爾德生的孩子。那時我湧上心頭的念頭是:如果自己的小孩還活著的話,現在也有這麼大了吧!於是不知不覺地向小孩伸出手。
「只要你保證不跟別人說,你想做什麼都可以,」表姊說。就這樣在毫無喜悅、也沒有絲毫浪漫的激|情下,我失去了童貞。
我在這學校被編到毫不顯眼的、中等成績的B班。並不是我偷懶不用功,而是周圍的學生跟六甲小學的百姓孩子不一樣,每一個人的家境都很好,也很快就瞭解老師的心意,懂得應付的方法。由於父親是醫生,所以我也想當醫生,並不是因為對醫學研究有遠大的理想和熱誠。從小我就認為當醫生是最不用愁吃穿了,而且父親還告訴我,有了讀醫的學歷,對將來當兵時很有利。
「淺井醫生在嗎?」我急切地問接電話的河野護士。「有一個病人發生自然氣胸呀!」
那晚,在公寓裡比往常更覺得寂寞孤單。餵滿洲時,看到這隻母狗的腹部有血跡時,一下子怒火上升把手舉起來,牠縮著身子,用恐懼的眼睛仰望著我,我還是打了牠幾下頭。我邊打牠眼淚邊掉下來!
在那樣的日子裡,某天晚上,淺井又來訪。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幫你勸架還這樣子!」
「我們說清楚點,怎麼樣?」
第二天,我到醫院上班時,淺井的態度跟昨晚判若兩人,用冷淡的表情叫住我。
「是,是阿勝打若林君……」我裝得很為難似地結結巴巴地說。「我看到了,馬上就跑過來勸他們。」
不久,點著無影燈的手術室地板上,用來沖洗患者血跡的水開始流出,發出細小的水聲。淺井助教和戶田默默地脫掉上衣和鞋子,換上白色的手術衣和木屐。
他冷冷地瞪了勝呂一眼,走出手術室。護士長回到準備室找上田護士幫忙準備道具,無影燈的藍光反射在四面壁上。斜靠在牆上的勝呂木屐下,透明的水不斷流過去。只有戶田一個人站在躺在手術臺上的俘虜旁邊。
第二天一到學校,班上同學都在竊竊私語。
大場護士長脫下他的上衣,露出已有破洞的日本製絨毛襯衫。從破洞中可見濃密的褐色胸毛。淺井助教把聽診器放到他胸部,俘虜閉上迷惑的眼睛;是他察覺到瀰漫在房間裡的臭味,突然叫道:
作文時,我經常安排一、兩處「中聽」的地方。具體而言,「中聽」指的是能夠讓師範出身的這位年輕老師高興的場面。本來我並不是有意這麼寫的;只是有一次老師要我唸鈴木三重吉的《赤鳥》文集給大家聽,大大地受到誇獎之後,每次作文時我都穿插少年純真感情自然流露的場面。
隨著診察的進行,俘虜情緒已穩定下來,一切照指示做。從他柔和的藍眼睛和不時浮現出的親切微笑,知道他對勝呂們一點都不懷疑。對醫生這職業的信賴讓俘虜完全放了心。助教手指著手術臺,向他說要檢查心臟,他就老實地躺下來了。
那晚輪到我值班。深夜裡,步出醫院正準備回公寓時,在黑漆漆的醫院庭園碰到淺井醫生。
一個月沒到醫院上班,一個人待在空房裡的滋味真難受。上班時,可以暫時忘記從前在大連的往事和生產的痛苦回憶等等。現在,整天無所事事,躺在床上,被丈夫拋棄的那一日和胎兒死產的往事就一再浮上腦海。甚至於有想和離了婚的那個人再見一次面的念頭。
我腦中浮現出姓山口的學生,尖嘴猴腮的面容。那傢伙hetubook•com•com是這所中學成績最差的C班學生。中學生裡頭少不了有扮小丑逗人發笑出風頭的,山口就是這樣的人。
「我不管,我現在很忙呀,不用理她啦!」
「幹得真漂亮!」
這兒跟東京的學校不一樣,叫學生都直呼其名,比如叫「Masaru」或「Zutomu」啦!在教室裡只有我一個人被老師叫「戶田君」。其他小孩對這種差別待遇,並不覺得奇怪,那是因為我不是農家子弟的關係。我父親是在學校附近開業的內科醫生,而剛從師範畢業的小學老師們或許仍對醫生、醫學博士等頭銜懷有敬意吧!此外,從一年級起我的成績單上,所有科目一直都是甲的;因此身體雖不健壯,但是整所學校將來準備升學的就只有我一人。
我現在很想忘掉他,而且我和他的婚姻生活除了一件事之外跟這手記全無關係,所以我不準備詳細描述。留在我的記憶中的那個男人是穿著皺皺的襯衫和鬆垮垮的褲子,躺在殘暑的陽光照射的二樓病房。他個子矮小、小腹突出,怕熱,而且容易出汗;因此幫他擦汗就成了我身為護士的工作。那時候,我對這眼小如象、常睡眼惺忪的他,並沒有特別的興趣與好奇。
「脈搏慢下來了!」
「今天為什麼沒看到勝呂醫生來診察呀!是不是在動手術啊?」她把書放在膝蓋上,問老人。「你要好好跟那位醫生拉拉關係才行呀!以前睡這裡的病人曾受過他很大的幫忙喲!」
病房裡要是有人死了,父母親或姊妹慟哭著,我雖然在他們面前表示同情,可是,當我一腳踏出病房時,剛才的那一幕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這些軍官們無視於勝呂和戶田的存在,放聲大笑。手術室的門是開著的,可是沒看到老闆和柴田副教授以及淺井助教的影子。
「什麼事?」突然,耳邊響起淺井助教生氣的聲音,那是極為不安的聲音。
說可怕,其實有點誇張,講不可思議才吻合。我也想請問各位,您們是否也跟我一樣,剝開一層皮之後,就對他人的死、他人的痛苦無動於衷呢?要是做了壞事而沒受到社會的制裁,那麼應有的內疚、羞慚是否也跟著消失了?而某天會突然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嗎?
兩年後,我離婚了。提出離婚時,我也和常人一樣哭鬧,如果連囉嗦的經過也寫出來,徒然增加手記的篇幅,所以從略。很奇怪的是,結婚那兩年幾乎沒有特別值得懷念的。現在,縱使勉強回想,浮上眼前的只有他一身白肉逐漸腫脹起來,以及擔心血壓太高每天喝「貝爾凱爾」的茶色藥水的樣子。他以性生活對心臟不好為藉口,因此每晚都晚歸,又很快就鼾聲大作(其實,我知道他的精力是被「伊豆波」料亭的女人給掏光了)。黑暗中,我好幾次推開滾到身邊的燥熱的大身軀。精神上當然沒興趣,生理上也對這個男人不再眷戀;無法生育的絕望使我的性|欲完全消失了。雖然如此,我還和他生活了兩年,這是我的弱點,只為了顧及顏面——我不希望成為在這殖民地鎮上,被男人遺棄回到内地的眾多可憐女人之一。
「我……不行呀!淺井助教!」勝呂的聲音都快哭出來了。「請讓我離開這房間!」淺井助教從無框眼鏡上邊瞪著勝呂,但是他什麼也沒說。
「讓我住那麼髒的家,才有最後一晚的特別服務!」我反而有「賺到了」的感覺。我並不認為自己是毫無廉恥的男子,也不認為自己這一輩子背叛過一個男人;我甚至於也輕視那眼睛凹陷的男人!
淺井助教的聲音以及拿著聽診器的手都在顫抖著!
「來一下!」戶田突然低聲地催促他。「過來這邊幫忙!」
「阿奇拉,你說看看!」
「你早!」住在同一公寓的學生身穿工作服、打著綁腿出現在洗臉臺。
「是!」
前天當柴田副教授和淺井助教坦白對我們說出那件事;我凝視著火爐中熊熊的藍色火焰,心想:
後來,我才知道,她們是在責怪比爾德每次到醫院來,都去探望大病房的患者。她每個月固定來醫院三次,每次都抱著大籃子到大病房,收集免費治療患者們的髒內衣褲,等到下次來時再把洗乾淨的交回患者。這是比爾德奉獻、犧牲的精神。
「白人的皮膚是不是比較難割?」
「你好好想想看。把現在的工作辭掉,找得到新工作嗎?」
回到F市,戰火已蔓延到南方。街上到處是軍人和工人,生活越來越艱難,和大連相比真有天壤之別。哥哥和嫂嫂對離婚回來的我沒什麼好臉色,而我自己的個性也很強,一氣之下決定到大學附設醫院當護士,就離開了哥哥家,在醫學院附近的小公寓租了間房子。
那晚,淺井就睡在我房裡,我怎麼樣都無所謂。

一 護士

「等一下,等一下!」淺井助教小聲地制止。「要是現在綁上,他會起疑心的!等到麻醉的第二期痙攣時,再迅速綁上!」
我吃著餅乾默默地聽著護士們談論比爾德的事,她們東一句西一句地批評比爾德,說她口紅塗得太濃:那種事日本女人是做不來的。「她還自以為是呢!」不知道是誰吐出這一句。「請大家吃餅乾,幫大病房的患者洗內衣褲,是她最拿手的哪!」
「大概快下雪了吧!」
有幾輛長耳驢馬拖的馬車在碼頭上候客。「那不是驢馬,是滿洲馬呀!」丈夫到F市之前已在大連的總公司服務過四年,因此從港口到公司宿舍的路上,他得意洋洋地對我解釋。「這是山縣路,那是大山路。這些大馬路取的都是日俄戰爭時大將的名字呢!」
「乙醚的點滴不可停止!」助教邊壓著俘虜的手邊提醒。面罩下開始發出低沉如動物般的呻|吟聲。是乙醚麻醉的第二期。這時有的患者會怒吼,有的會唱歌。而,眼前的這個俘虜只發出如遠處的狗吠聲,忽長忽短地呻|吟著。
「Right,it's for your cure。」(是的,這是為了治您的病!)
「這場戰爭到底要打多久呢?」蜜深深地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啊!」
他看到穿著手術服的勝呂們,露出困惑的微笑,然後看看白色的牆壁和房間的角落。
「大約三十分鐘前報告說,俘虜已經離開拘留所,大概馬上就到了吧!」
「討厭!滾開。」我顧慮到旁邊有人。把他肥胖的身體推開。「都是你堅持要搭這勞什子的三等艙,回程的船費公司不是會付嗎?」
「對不起!」比爾德抱起孩子時用流暢的日語說。「你知道小孩很容易患結核病吧!我每次離開醫院,一定把手消毒呢!」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勝呂通常都在醫院的餐廳吃雜燴粥當早餐;隨後他踩著因霜柱而突起的路面走向醫學院。踩著霜柱,常常停下腳步。昨晚,戶田在研究室所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想拒絕的話,現在還來想及!」他在心裡吶喊著:現在,只要自己折回公寓……只要轉身向後走就行了!可是,呈現在眼前的因霜而發出銀色亮光的路面向前延伸,只要直直往前走就是醫學院的正門。
我們家就在大連神社附近。在冬寒的這條街上看不到木造房子,我們家也是用黑磚塊砌成的小平房,四周並列著幾家形式完全相同的公司宿舍。雖然房間只有兩個,但都裝有壁爐,別有一番風味。
「不用擔心!」丈夫瞇著如象的細眼笑著說。現在回想起來,那時他或許正為胎兒死產反而容易離婚而竊喜呢。「我請教過醫生了,那方面不會有問題的。而且醫藥費很少,幾乎是免費,所以我們也沒什麼損失呀!」
「在郊外,」他笑著說。「那裡好髒哦!蒜臭味會讓妳受不了的。」
犯通姦罪時我根本不認為自己是無恥之徒,或者背叛者。事後多少有點內疚、不安和自嫌。但等到我知道這祕密不可能洩漏出去後,這些心理馬上煙消雲散了。良心和苛責頂多保持個把月。我通姦的對象是表姊。現在也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所以我不想說出她名字,也不想詳細描述。表姊比我年長五歲,念女校時,暫時借住我家。那時候的事她彷彿比較清楚,我幾乎毫無記憶。對她當時唯一的記憶是她頭上編成兩條辮子,垂到背後;笑的時候露出潔白的牙齒,右頰有個酒窩。她從女校畢業馬上就嫁人,因此我們好久沒見面了。她的丈夫畢業於大阪某私立大學,在大津的批發店上班。
「您要我辭職嗎?」
在我「演戲」之間,夕陽餘暉照在他臉上,他凝視著某一點,不是老師也不是我的臉上。我第一次看到他沒戴眼鏡的眼睛,它給我一種宛如看穿我內心深處的奇妙感覺。
「您不是很尊敬她嗎?」
班長指的是我。在老師斥責他們的時候,他默默地擦掉臉頰上的沙子,撿起掉在地上的帆布書包,好像這件事與他無關似地一個人走了。
「機器是德國製的……對了,今天小森少尉的歡迎會是在這醫院的會議室開吧?」
「……」
用乙醚把患者完全麻醉必須經過三個階段,而且患者很容易從麻醉中醒過來,因此手術中還得不斷地檢查它的滲透力。戶田和勝呂受命負責的就是這件工作。
第四天早上,抵達大連。雨打濕了煤炭倉庫的屋頂。港口那些骨瘦如柴的中國苦力們,扛著和身體不成比例的大豆袋上船;不時還得被腰間插著手槍的士兵怒吼著。「那些傢伙,連鋼琴也是兩個人抬!」丈夫在把臉靠近圓窗旁的我的耳邊,用手指著說。
說真的,對比爾德這種「善行」我們護士並不感激;就連大病房的患者們也感到相當困擾,大病房的患者大多是空襲中失去家屬、無依無靠的老人和老太婆,每次洋婦人跟他們說話,就感到很不自在。每當比爾德從舊旅行箱或手提袋中抽出髒內衣褲,他們會慌慌張張地從床上爬下來。
「可能是突變種,即使是突變種也很珍貴。京大的山口博士一直要我讓給他,我都沒答應。」虎頭魚這麼說之後,一副很憐惜的樣子,用手在玻璃箱的表面摸了好幾次。
那個孩子先看看我,再回頭看看比爾德,他猶豫著該走向誰那邊?我和比爾德相瞪著,彷彿在賭這孩子的感情。何以那時自己竟認真起來了呢?因為生產的那天,女人的生理被連根挖掉的回憶掠過心中。已失去生產能力,被男人抛棄的我,面對比爾德充滿幸福的人|妻、人母感到嫉妒與不平。
由於家庭的關係,我二十五歲時好不容易才從F市的護校畢業到醫大附屬醫院工作。那年夏天,我認識了因割盲腸而住院的丈夫。
日本戰勝或戰敗,對我來說都是一樣;醫學能否進步,也跟我無關。
「皮帶呢?」戶田問得很急。
「嫌犯已經抓到了!是C班的山口,聽說昨天放學後工友看到他從標本室走出來。」
「阿剛,你巴士的時間快到了!」表姊有點難過地微皺著眉頭催促我。「喂!剛弟要回去了!」
剛來和*圖*書的時候,我對這殖民地的街道感到很新鮮。俄式建築物和修剪得整齊的白楊街樹,跟有點髒的日本街道不同。軍人、市民,凡是日本人,每個人走路都抬頭挺胸、充滿活力。
他們說的話,我站在背後聽得一清二楚。一夕之間,山口儼然成了C班的小英雄,而他自己也得意洋洋地以動作和手勢向大家說明事情的經過。
底下的話還沒聽清楚,淺井助教已把話筒磕擦地掛斷了。「打麻|醉|葯……」我心想,「打麻|醉|葯……」
「我?我什麼也沒說呀!」
「今天無論如何要拍下這珍貴的鏡頭!」軍醫往地板上吐口痰,用長統靴塗掉。
躺著伸出手來尋找茶杯的老人像小孩似地點點頭。
比爾德給的包在錫箔紙中的是她自製的餅乾,多得像座小山。餅乾在那時候哪裡都看不到,因此,大家爭先恐後地搶著吃。我也吃了一塊。
「戶田君,你代表大家跟他說再見!」老師說。
「已經兩點半了,俘虜還沒到嗎?」
「不管它,反正那傢伙進去過標本室,本來就打算去偷東西的!」我為了去除心理的痛苦,想出這樣子的歪理。「是那傢伙自己笨才被逮到。否則還不是跟我一樣逍遙自在?」
「妳把大病房的患者怎麼了?」
這類經驗,再怎麼寫也寫不完。從我幼年時代到少年時代,程度上縱有不同,但本質上和這類似的行為,多得不勝枚舉。這兒只不過舉出其中比較特殊的一、兩件而已。
既然如此,何以今天我又寫這篇手記呢?這是因為我感到可怕——只顧忌著他人的眼睛和社會的制裁,去掉這些便什麼顧忌都沒有了,對這樣的自己我感到可怕。
「戶田把標本箱……珍貴的標本箱給了勝,我覺得很了不起。」
對佐野蜜那件事我也沒有強烈的責任感,或許也是由於這緣故吧!蜜是我在藥院町時,照顧我的女傭人,她來自佐賀縣。當時在醫學院三年級就讀的我,就和這個女傭租房子同居。她的雙親早已過世了,家人就只有哥哥和小妹。有一天我看到蜜在洗臉臺嘔吐時,我嚇得愣住了!霎時,浮上心頭的,並不是擔心會害她一輩子,而是孩子要是生下來怎麼辦。
「為什麼?」站在牛棚前的木村狡猾地看看滿臉是汗的我的臉,又看看鋼筆,後退了一小步。
早上丈夫上班後,表姊就無精打采地坐在榻榻米上,邊用手把兩鬢短髮往上撥邊嘆著氣。
「各位同學,暑假作業的作文都寫好帶來了嗎?」老師說。「若林君你就坐在那個位子上聽。先請戶田君唸看看!」
「這當然,勝呂君也瞭解乙醚的藥效吧!」
老師叫轉學生「若林君」,傷了我的自尊。因為到目前為止在這班上稱呼某某君的是我一個人的特權。
當淺井玩弄我的身體時,我毫無快|感可言。我閉上眼睛心裡想著橋本教授怎麼對比爾德說出今天手術中殺死患者的事?我想起比爾德白色的手,以及從她罩衫下發出的肥皂香味;只為了反抗那香味,我把身子給了淺井。
「主任會把這事對比爾德說嗎?」
「這邊準備好了嗎?」
勝呂打開研究室的門,看到戶田已坐在桌前,背向著門。戶田連身子都沒轉過來,也沒打招呼,表情極為嚴肅,在筆記簿上不知寫些什麼。桌上的舊鬧鐘指著九點半。那件事預定從下午三點開始。
「我可以去嗎?」
「只是,比爾德要是到醫院來會很囉嗦呀!妳還是先休息一個月吧!以後的事我會妥善安排的。」
「阿呆!你在說什麼?」戶田回過頭來瞪著勝呂。「想拒絕的話,昨天晚上,還有今天早上,不是有的是時間嗎?現在,到了這地步,你已經走過了一半呀!」
像這種日子,老師都會突然變得特別親切。我心裡想著他要去的產銅的小鎮樣子:小鎮四周都是禿山,從煙囪排出的黑煙汙染了天空。這時,他像個女孩低下頭注視著地板。
淺井助教指著椅子說;男的笨拙地抱著長長的膝蓋,乖乖地坐下來。勝呂從前看過凱里.克巴主演的電影。總覺得眼前這瘦削的美國人臉孔和動作都很像克巴。
我跑回家。在房裡找出自己最珍貴的鋼筆,那是父親在德國時買回來給我的。我把它放進口袋調頭又跑向木村家。
「醫生啊!求求您幫他打一下麻醉針。」
一瞬間,六甲小學的往事;夕陽照射的標本室;被罰站在操場上的山口疲憊不堪的樣子;在湖畔散步的清晨;和表姊發|生|關|系的悶熱夜晚;把臉貼在三等車窗的蜜的眼睛……這些影像一下子都浮現腦際。那時我明確地預感到有一天自己一定會受到譴責;這半輩子所幹的事將來一定會受到報應的。我想我不可能一輩子都像今天這樣:當人們被火舌吞噬、受到濃煙侵襲而斷氣時,只有我連一點小擦傷都沒有。不過,我雖然這麼認為,心裡可一點也不痛苦。就像一加一等於二、也像二加二等於四那樣自然浮現腦海。就是如此。
那天,要為二樓單人病房的年輕太太動手術,護士室空無一人,而比爾德來醫院的時間又跟平常不同,因此沒有人出去迎接她,只有我一個人在值班室整理血沉表。「請妳來一下!」那時,躺在大病房的老人穿著破爛不堪的睡衣探出頭來說,「前橋太太很痛苦。」
聽筒的那一端不知為什麼傳來急促的拖鞋碎步聲,我有種異樣的感覺,因為通常手術室都寂靜得可怕。
「開玩笑!妳也絕對不可以洩漏出去喲!」
我現在雖然以不懷好意的筆調描述她,其實那時我對比爾德的善行並沒有反感。「我真是服了她呀!今天主任太太還幫免費治療的患者大野富佐清洗便器啊!也真為難了這位洋媳婦!」淺井助教語氣中充滿了感激;可是我們護士只覺得她對自己的善行洋洋得意而已。此外也沒有特別憎恨她的理由。
自從那次以後,我的信心開始逐漸喪失。無論是在教室裡或是在校園裡,只要有這個姓若林的孩子在旁邊,我就有一種類似狼狽的侮辱感。當然,我的成績並未因此而退步,可是,在當著大家面前被老師誇獎時,還有圖畫或書法作品被張貼到壁上展覽時,或者是被同學們選為班級幹部時,我會偷偷地注意他的眼光。
「哪裡尊敬她?我還想跟那洋女人睡一覺看看哪!」
反正是要死的患者……他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著。夕陽從研究室的窗戶照射進來,桌上積了一層白色塵埃。我拿著裝了麻醉用的普魯卡因液的瓶子和注射針回到大病房時,看到身著長褲的比爾德緊握著病床的金屬零件。
接著,他用兩手招招靠在走廊壁上,好像很害怕的戶田和勝呂。「你們兩個來一下!」
這時,來到柴田副教授研究室的一個矮胖軍醫也打開扛在肩上的照相機箱子,邊發出嘖嘖的咋舌聲說;留著山羊鬍的軍官看了一下手錶馬上回答:
勝呂靠在壁上,看到高瘦的俘虜被推進來了。跟他某次在第二外科的門口看到的十幾位美軍一樣,眼前這位美國佬也穿著不合身的草綠色工作服。
當我撿起掉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時,我感到所有患者的眼光全部集中到背部來。回到護士室時夕陽已從窗的前方開始往下滑落,跟我住在大連滿鐵醫院時從病房看到的一模一樣,又大又紅。
我抬起頭,柴田副教授和淺井助教嘴上都浮現出微笑。這些人的結局是否和我一樣?縱使將來有一天會受到制裁,他們的恐懼只是來自社會和法律的處罰,而不是良心的指責。
要解剖美國俘虜的事,就是那天晚上聽到的。第一外科主任、柴田副教授以及研究生的戶田、勝呂等都要參加,可是卻缺少幫忙的護士。
很奇妙的是,當我偷聽到這句話的那一瞬間,昨天一整天內心的苛責,還有幾乎令人窒息的不安,都以驚人的速度消失了。痛也減輕了不少。我甚至想,早知道這樣就不該把那隻銀色蝴蝶燒掉。我又跟前天、大前天一樣,可以在教室裡專心聽課,作筆記,只擔心體育課忘了帶運動褲。
「大病房的患者?」
我突然對橋本教授感興趣的,當然不是因為他是我的上司,而是因為他是比爾德的丈夫。當這位老人兩手插在口袋裡,從病房前成排的護士前走過時,我連他診療服上被菸燒焦的痕跡都看到了;教授已有幾絲白髮,衰老而疲倦的臉頰萎縮;那壯如青年的比爾德怎會愛上這樣的男人呢?當他的手指觸摸患者胸部時,我想像比爾德愛撫這根手指的情形,我發現他Y型襪衫的袖口掉了一粒扣子,甚至感到有些許喜悅!因為我發現到連他太太比爾德都沒注意到的東西!
「咦——是誰偷了呢?」我感到自己臉部表情變得僵硬,趕緊移開視線。
我不自覺地拳頭正要往上舉時,才意識到老師就在旁邊。「又是阿勝呀!」我自言自語地說。
談到他的眼光,其實,現在回想起來那時他的眼光絕不是要責備我的,像法官的眼光;也不是指責我犯罪的、良心的眼光,不過是保有同樣祕密、同樣的惡根的兩個少年企圖從對方的眼中探尋自己的眼光。那時我感受到的不是内心的苛責,而是祕密掌握在別人手中的屈辱感。
第一次見到她,是我上班大約過了兩星期之後的某天黃昏。一個體格高大的西洋女人推著一輛綁著籃子的腳踏車,突然出現在第一外科門口。醫務室裡的護士們趕緊站起來跑出去迎接,我也趕緊往那邊瞧;一個頭髮剪得很短,穿著長褲子的外國女人走進來。說她是女人,不如說是個體格健壯的青年還恰當些。
教室裡起了一陣小騷動。有人偷偷地回過頭來看我,因為那姓若林的男孩和我一樣留著頭髮。而我自己呢?以分不清是敵意或是嫉妒的心情遠望著脖子上纏著白色繃帶的男孩。當他用手指把滑到鼻尖上的眼鏡往上托的時候,偷瞄了我一眼,但馬上又往地上看。
「不要跟別人說!我給你的事,不可以跟家人說,也不可以和老師說,好嗎?」
「女人還是要嫁給一流大學的畢業生!」
「滿人住在哪裡呢?」我問丈夫。
「是嘛!對像聖女的比爾德,連主任也不敢說出來呀!」那一夜,被淺井抱在懷裡,我張大眼睛聽著像大鼓般的低沉的浪濤聲,彷彿又聞到比爾德身上的肥皂香味。我想到不久之後,就要在跟比爾德那毛茸茸的右手一樣的白人皮膚上插入手術刀。
四月,內地該是春天了吧?可是大連街上為油煙染黑的積雪猶存。天氣還很冷,我在滿鐵醫院待產。丈夫說滿鐵職員的家屬住在這家醫院幾乎完全免費,因此還是早點住進去比較划算,我把他的話完全當真。做夢也沒想到他不但要我肚子裡的小孩,還趁我住院期間把女人帶回家裡住。
「到時候我還想吃今天俘虜的生膽呢!」
「護士小姐,趕快找氣胸臺來!」她喊叫著,從前在德國醫院服務過的她,一眼就看出前橋都木是自然氣胸。突然,她的視線轉到普魯卡因瓶和注射針上,臉色馬上大變,猛力把我推開後,自己跑出大病房去找氣胸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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