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與小說家
這位小說家直到五十歲,才知道原來狗也有性病。
「現在唯有這個辦法了!」
「鐵定一命嗚呼!」
此時的小說家已變得自暴自棄起來,他甚至覺得,為了這隻蠢狗而遭到這麼多的麻煩和苦惱,說得誇張一點,好像自己是命中註定似的。
小說家再也受不了這種情形,跑去找獸醫商量時,醫生這麼對他說。
他的不安感,在翌日立刻成為事實。
「沒有管教好會偷東西的賊狗,讓牠在外面亂跑。你是否稍微怠慢了一個身為市民的任務呢?市區是一個共同體,缺乏身為共同體一員的自覺之人,怎麼也能寫小說呢?」
「帶牠到海邊,然後放開牠。」
小說家不禁苦笑,然後把鈍拉回車上啟駕回程。
年輕的獸醫微微一笑,用小型的客貨兩用車,把鈍載到獸醫大學去了。從那天起,小說家一面工作——雖然他對於這份工作,多少還有自尊心——一面想到這些稿費都要用來付那隻狗的性病診療費,心裡便覺得格外的窩囊。儘管如此,從那時起,他開始奇妙地感覺到自己和那隻狗之間的連繫,他心裡偶爾會湧起「我不理他的話,又有誰會去照顧這隻蠢狗?」這種類似親子之情的感覺。
不知從何時開始,這位小說家便呼這隻狗為「鈍」,本來是命名為「朋」的,但看牠那副遲鈍的長相,便忍不住叫牠「鈍!鈍!」,於是「鈍」就成了他的稱謂。叫他「鈍」時,他頂多也只以不明所以的眼神,抬頭望望這位小說家而已。
「要怎麼做,就隨便你了。」
「切掉了,你瞧!」
原以為完全治癒的性病,在半年後又復發了。這次雖然未流血,但陰|莖的一部分腫起,使得鈍走起路來顯得有點跛足。
「不是,是野狗。這隻狗是人盡可夫,簡直可以說是妓狗。」
雨天,在遛達的途中,他一想起這點,就覺得十分窩囊,忍不住飛腳朝牠的屁股踢去。
「狗也有聰穎和魯鈍的區別嗎?」
接到獸醫寄來的五百元診療費的帳單時,小說家非常憤慨,對於那位獸醫趁他沒有投保健康險,竟然要求這麼離譜的費用,他十分地冒火。他百思不解,為啥自己要付這隻蠢狗的快活費呢?
「我本來就反對把狗栓住,我也希望自由。每天都被鐵鍊栓著,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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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狗的心情就會受到壓抑,因此他才會找機會溜掉。這種情形和那種被過度重視教育的媽媽束縛的孩子反而容易誤入歧途的道理是相同的。」「是啊!這隻黑狗是你的嗎?」
「到這種程度,我也沒辦法治療了。」
此時,他注意到路的那一頭,有一名與他同樣撐著傘在遛狗的主婦正注視著他的舉動。她肯定看到了這位小說家踢狗的全部過程。他想,糟了!住在這一帶的婦女全是仇視暴力人士的女性。小說家也知道,她們曾為了彈劾打頑皮學生耳光的小學老師,舉行過抗議的集會。
天氣晴朗時姑且不談,每次刮風下雨的時候,也要如此地等鈍尿完,對小說家來說,是最苦不堪言的。有時他乾脆猛扯繩子,但這隻蠢狗仍四肢著地、紋風不動。如果勉強要他舉步,他就伸直脖子發出悲鳴。路過的家庭主婦們若目睹此一光景,便會以「連排尿都不准狗做的冷酷男人」的眼神瞪著這位小說家。每有這種情況,小說家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還得沒志氣地乾笑著。
「我家的狗給你帶來麻煩了嗎?」
其實就算他不回來也無所謂,不過,在牠逃亡途中,不時會有電話接二連三地打到小說家的住處來。
有這麼一封未署名的信,投入了小說家居處的信箱裡。小說家反覆地看了那封信幾次,注意那並非出於一人的手筆,而是附近數名女性的代表意見。
然而,狗除了光排尿以外,還得到各處排泄,以確保自己的地盤。鈍雖然失去了陰|莖,但他仍留存了這種習性,因此,也要東撒十分鐘,西尿十分鐘。
「有啊!而且據說有什麼樣的狗,就會有什麼樣的主人。」獸醫微笑地說。
小說家十分納悶地回去了。帶狗到山上必須大費周章,牠又不能搭電車,唯一能用的交通工具只有自用車。
這隻狗有著一張缺乏喜怒哀樂且略帶蠢相的臉,自從那隻狗還小的時候,他就訓練牠舉起前腳、坐下等(任何狗都學得會)這些簡單的動作。然而無論訓練幾次,這隻狗也只會以毫無表情的臉孔朝著小說家而已。
黃昏時,他將釣具收起,正準備回去。有個皮膚被晒得黝黑的漁夫,在他停車之處補魚網和_圖_書。
「告訴你,那是由於狗的挫折感所致。」
小說家對鈍說。
亦曾發生過這樣的事。他與往常一般,苦等著鈍將尿滴完。他索性把手上的繩子隨手掛在旁邊的木樁上,正點火抽菸時,從鄰近的房子跑出了一隻白色的㹴來,那隻㹴不住地探視「鈍」的屁股,露出了奇特的表情。才見牠離去,沒多久不知想到什麼又折了回來,竟聳地壓在排尿中的鈍身上,開始做出可惡的事。
教唆馬克白陰謀的,是他的太太。而這位小說家的太太,也同樣地向他建議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萬一跑掉了,怎麼辦?」
於是,決定每天都為他打盤尼西林。從家畜醫院回家的途中,小說家想,這隻狗在前天及昨天溜掉時,也許到各處去找母狗,而已將自己的性病傳染給那些母狗了。他心裡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你家的狗,帶著繩子把我家的花圃弄得亂七八糟,真是傷腦筋。」
「喂!你有沒有將你的性病傳給那隻長毛獅子狗?應該傳給牠了吧?」
他打著招呼,又向那位漁夫抱怨著,並請求那位漁夫分幾條魚給他。
「喂!我既沒有外遇,也不曾去鬼混,一直都安份地努力工作。而我這麼辛苦掙來的錢,竟然必須去付你的外遇費,你倒樂得快活,我卻得替你收爛攤子。豈有此理,狗和人簡直完全反過來了。」
每次接到這種抱怨的電話時,小說家和他的太太都得對著電話筒不住地說:「對不起!」
這隻狗既學不會舉起前腳,也學不會坐下,實在不是普通的笨。但他卻非常的狡猾。在遛達的途中,萬一不慎鬆開了繩子,他就會脫兔般地遁走,一會兒功夫就不知去向了,通常會失蹤二、三天之久。
他這麼喊鈍,鈍一直呆視著他。
「沒有陰|莖嗎?」
「主人,怎麼辦?」牠的眼神如此地向小說家求助。「主人,該怎麼辦才好?」
小說家不禁驚叫。
「咦?要把陰|莖——」
「要切除陰|莖。」
被壓的鈍抬起頭望著牠的主人。此時,從未對小說家露出喜怒哀樂的鈍,才頭一遭有了悲悽的眼神。
「放心,我不會遺棄你的。」
那個年輕的獸醫診視著鈍的屁股,立刻做出診斷。
「豈止是麻煩?牠簡直就是賊狗!」
「牠不是母狗!」
不過,hetubook•com•com當他走過評論家細野居處的門前時(那幢房子是有著藍色屋頂及雪白牆壁的文化住宅),他卻有「活該」的念頭,因為在那個鋪滿韓國草的小院子中,傳來了細野向人炫燿他那隻長毛獅子狗的聲音。
過了一個月,獸醫拿著巨額住院費的帳單,載著鈍從獸醫大學回來了。那是會令人驚跳而起的金額。看到那筆數字,小說家不由得揪著鈍,而鈍仍只以毫無表情的臉望著牠的主人而已,絲毫沒有謝意及歉疚,似乎表示償付這筆巨額的醫療費用,是小說家理所當然的義務。
「恐怕得花一點錢的!唉,這也無可奈何!」
他想,大概過二、三天就會好,也沒怎麼去理會它,然而卻毫無痊癒的跡象。不僅如此,二、三天後,鈍又在遛達的途中趁機溜掉了。雖然已經帶他到伊豆的海岸去讓他玩個痛快了。不過這隻狗似乎並不希望從挫折感中解放出來。肯定是現在已無法忘懷曾經為惡的滋味。回來的時候,他滿身泥濘,眼眶積著眼垢。帶著那種像是早上才從不良場所回來的流氓表情。他的下腹依然有血滴下來。
「是的,因此至少要二個月一次帶他到山上去,讓他舒暢地任意奔跑,這樣就會有顯著的效果。」
這位小說家終於忍受不了,有一天便這麼問那位替這隻狗注射狂犬病疫苗的獸醫。
「午安!」
小說家膽怯地探視鈍的雙股之間,沒錯,陰|莖及二個睪丸皆已消失無蹤。此時,小說家想起最近接受變性手術而成為女人的卡魯雪兒麻紀小姐。
(這傢伙怎麼專給我找麻煩呢。)
「別搞錯了!」
小說家想,有「天災人禍」這句話,沒想到世界上竟然也有「犬災」。他不由得沉痛地想到,男人的幸與不幸繫於同居的老婆,同樣的道理,養狗的人也會因為養的狗如何而決定獲利或遭災。飼養名犬靈西的人,由於那隻狗而獲得利益。但養到像鈍這種狗的飼主,只有不斷地苦惱和無盡的麻煩。
「狗也有性病?」
「他偷吃了我家長毛獅子狗的伙食,吃相還很貪婪哩!你們是不是沒讓他吃過東西呀?而且,牠還叼起我家準備洗滌的衣物,根本就是一隻會偷東西的賊狗。」
「狗也有妓狗呀?」
「回去吧!」
「鈍!」
這一瞬間,小說家https://m.hetubook.com•com方才對這隻自己長久以來一直蔑視而生氣的狗,產生了由衷的愛心。他想,原來你也是有苦難言啊!
「若不開刀會如何?」
他又喊,狗兒仍然茫然地望著他。小說家想,難道這傢伙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不成?心裡更是冒火。
過了二、三週。年輕的獸醫打電話來,說:
半天釣不到魚,他「叱!」的一聲,回頭一看,不見鈍的蹤影。老實說,他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倘若正如太太所說的那樣,那個傢伙就此消失了,他就再也不必接抱怨的電話,也不必聽那個偽善的評論家自以為了不起的說教。
小說家詫異地看著獸醫。
細野和這位小說家雖然住得很近,但彼此卻老死不相往來。前衛的評論家細野,認為這位小說家是反動分子之一,也曾發表批評他的言論。而這位小說家也認為細野是一個光會說些甜言蜜語、而以取寵於年輕人為目的的偽善者。因此,當他們偶而在文壇的宴席上碰面時,彼此也都視而不見,各自心裡謾罵「這個混蛋!」
這位小說家儘管氣血上沖,也只得在心裡咒罵:你這個偽善的評論家,給我記住!
「現在必須用鐳燒患部,如果袖手旁觀,可能會轉為陰|莖癌。」
他無可奈何地只得答應開刀……。
那個漁夫說。
在岩石上枯坐了大約二小時以後,他開始吃便當,接著又繼續二、三個小時徒勞地拿著釣竿。當他站起來眺望沙灘時,看到鈍不知從那裡帶來了一隻黑野狗,而且頻頻地嗅著那隻野狗的屁股。
「請你說清楚,我家的狗偷了什麼?」
他停下了車,用報紙擦著車內的地板。他由衷地恨著那個將鈍放在他家的牛乳店店員。
那個獸醫向小說家解釋,若要治癒,必須送牠到他畢業的東京獸醫大學住院治療才行。
他這麼問著被繩子栓住的鈍,而鈍只是以那略帶蠢樣的臉抬頭呆視著他的主人。
這位小說家正計劃在五月的連續假期中,到伊豆的海邊去釣魚。他的太太問他,順便帶狗去如何?
從那天起,帶鈍到附近去遛達,已成了小說家最痛苦的差事,被切除陰|莖的鈍,已不能像普通的公狗那般抬起一條腿撒尿。他只能四腿一撐使勁地站著,然後從雙股間擠出一滴一滴的液體。讓這些液體滴完,約莫須要十分鐘的hetubook.com.com光景,這段時間裡,小說家便必須耐著性子站在一旁乾等。
細野曾在鈍逃亡的期間,打電話來這麼說。
「嘿!呵呵!」
他說著,開始準備釣魚。
「跑掉也沒辦法呀。若是在伊豆,便沒有人會知道那是誰家的狗。那麼也不會有抱怨的電話了。」
到了海邊,他便打開車門將鈍放出來。被折騰得疲憊不堪的狗,似乎已失去了蹦跳的活力,以空虛的表情蹲在海邊。
小說家抬腿踢走了那隻侮辱鈍的㹴。㹴發出了喧鬧的聲音落荒而逃。
「有啊!愚蠢的狗,不論你怎麼教都是徒然。」
「手術?什麼樣的手術啊?」
為牠注射疫苗時,這隻狗連一聲「汪!」或什麼的聲音都沒有,也毫無表情。
「麻紀!」
連續假期結束的二個星期以後,小說家察覺到有血自鈍的下腹滴出來。他覺得很納悶,記得牠確實是公狗。他瞇著眼睛察看,發現血的確是從牠的陰|部流出來。
細野認為小說家再也啞口無言,便得意洋洋地斷然說:
然而對小說家來說,覺得最討厭的電話,還是住在附近的評論家細野某打來的抱怨電話。
「哼?你說,要怎麼辦?」
他養了一隻狗。雖說是狗,但那是一無是處的雜種公狗。是附近牛奶店的店員檢到而放在他家的。
「隨你便吧。」
下定決心的小說家,在五月晴朗的早晨,用車子載著鈍到伊豆去了。狗朝著駕駛座上的主人耳畔「呵,呵」地吐著氣、流著口水。車子尚未離開東京市。牠便突然「呃!」的一聲,將吃進肚裡的東西全吐出來了。車內立時充滿了臭氣。
「那該怎麼辦?不栓住狗而隨他自由活動,是會遭到禁止的……」
「用鐳射也無效,因此決定要動手術。」
「請不要毆打或踢狗,也替狗想想看。我們是不能原諒對自己飼養的狗施以暴力的飼主。」
年輕的獸醫說。
「這是你的狗嗎?」
看到小說家面帶困惑的表情,獸醫說:
「我雖然不樂意說這種事——」
他又踹了鈍一腳,此時才聽他叫了一聲「汪!」
「染上性病了。」
「我想是你家的狗吧!牠跑到我家門前拉了一堆屎,弄髒了我們的環境,請你盡快來消除乾淨。」
「既然要養狗,飼主就應該特別留意,莫給他人帶來麻煩。我想,這應該是身為一個市民的義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