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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禮夫人傳

作者:伊芙.居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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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瑪妮雅

第一部

一 瑪妮雅

這個孩子聽到喊聲的當兒就在全速飛跑中驟然停下,把拉在胸口的圍裙放下,堆在胸前的木塊往地上轆轆落了一地。
這個值得記憶的場景過後,這個孩子開始不斷認識字母,她日後如果沒有更可觀的進步,那得歸因於雙親老練的技巧,他們總是避免給她書籍。就像慎重的教育專家一樣,他們擔心這個小女孩會過分早熟,每次當她伸手拿起家中一本全用大字母說明的字畫冊,總會有聲音提醒她:「妳最好去玩妳的積木……妳的洋娃娃在那裡?……瑪妮雅給我們唱一首歌吧。」否則就像今天說的:「我想妳最好到庭園去玩吧。」
控制諾勃里普基街這個學校的伊瓦諾夫是個相當令人嫌惡的人。他對其手下教師不得不使用俄語來教導自己祖國孩子的遭遇絲毫沒有憐憫心。他有時用甜言蜜語恭維他們,有時用粗聲嗄氣申斥他們。工作狂熱的伊瓦諾夫是個無知之輩。他檢查通學生所寫的作文,尋找偶然在這些初級學生作品中流露出的「波蘭語法」。他跟斯克羅德夫斯基教授的關係,自從後者替他的一個學生辯護以後,就轉趨於冷漠,斯克羅德夫斯基教授冷靜地答辯他說:「伊瓦諾夫先生,如果那孩子用錯,那實在只是一個小錯誤罷了……。就拿您來說吧,您偶而也會用俄文的,而且說不定還是常犯的哪。我敢斷言您不會比這個學生用得更小心的。」
「不,媽姆,我醒著哩。」
瑪妮雅以一種思索的眼神,朝她剛穿過的門廳瞥了一下。隔壁傳來積木在地板的嘩嘩聲,還有那掩抑不住的叫嚷,證明在那兒很少有機會能找到一位散步的同伴。廚房那個方向也沒什麼希望,一種規則的絮語,加上火爐蓋、火鉗的碰擊聲,表示僕傭們正在準備晚餐。
每到星期天,座落在諾勃里普基街的學校就籠罩在深深的靜謚中。那鐫刻著俄文「男子中學」石砌的三角牆下門鎖扃閉的大門和圓柱並列的玄關,看起來活像一座廢棄的古廟。生氣已從綿長、低矮的二樓校舍,和那明亮、排滿用刀子刻著姓氏簡稱的黑木桌的教室裡消逝。除了聖母教堂為晚禱人們敲打的鐘鳴,偶而從街上傳來輕便馬車喀嗒喀嗒的聲響,或是無頂四輪馬車疏懶的馬蹄聲之外,什麼也聽不見。在圍繞中庭的柵欄那一端,校園裡多灰而瘦瘠的四株紫丁香開放著。禮拜日穿戴標緻的行人驚奇地回過頭來,聞嗅到一股甜香。雖然五月尚在月杪,天氣已經異常燠熱。在華沙,驕陽的專橫與強烈,一如寒霜。
扮演「母親」角色的卓西亞,看來神情嚴肅,她喊著:「讓我們來賽跑吧,我敢打賭我會比妳先跑到花園盡頭!」
這些家族的自然使命是耕作,但處身亂世,耕地漸趨貧瘠、乾涸。雖然在十八世紀,瓦拉第斯拉夫.斯克羅德夫斯基直系的先祖尚擁有幾百畝土地,可以過一種安樂的日子,甚至他的子孫也過著小康的農人生活。然而約瑟夫,這位年輕教授的父親,情況並非如此,他為了要改善境遇並榮耀這個他一向引以為豪的姓氏,斯克羅德夫斯基轉而潛心鑽研學問,在經歷多次戰爭和革命造成的一段戲劇性生涯之後,他在盧布林這個重要的市鎮成為一所男子中學的校長。他是家族中第一個最有學識的人。
約瑟夫腹部著地匍匐著前進,巧妙地把大砲朝向敵方移動。甚至在戰事達於高潮之際,他那健康的容顏,在美好的頭髮下,顯得泰然自若,並保持著軍隊將領般嚴肅的神情。他是四個孩子中年紀最大,最有學識的一個,同時也是唯一的男孩。他的周圍儘是女娃兒,全都是清一色的打扮,她們穿著主日禮拜服,上面是小小摺邊的衣領和素色而有飾帶的圍裙。在這一場戰事中,平心靜氣地說,這些女娃兒實在打得不錯。約瑟夫的同盟者赫拉的眼光燃燒著野性的火焰。六歲半的赫拉帶著盛怒,她想把木頭擲得更遠,更有力。她嫉妒那個臉上有酒渦的,非常迷人的八歲女孩布蘭妮雅。當她昂首闊步,防衛https://m•hetubook.com.com著兩個窗戶中間屬於自己的軍隊,她金黃色的秀髮在空中飛舞著。
瑪麗一點也不為那幅主教莊嚴的肖像所吸引,它是提香的作品,鑲在笨重的金色框架裡,它是家中唯一的附屬物。她讚歎的是那放在辦公桌上碩大、發亮的綠色孔雀石座鐘,那是去年她的堂哥為了要配放圓桌,特地從帕勒摩帶回來的。鐘面相當於一個棋盤的形狀,棋盤的每一方格都是用不同紋路的大理石磨砌成的。
瑪妮雅以她驚人的記憶,竟能一一記起它。她記得去夏曾跟姐姐在那兒撩水走過好幾個小時的河流……。她們偷偷攤捏成的泥餅,把圍巾、衣裳汙漬成斑斑黑點,在只有她們知道的木板上,讓它在陽光底下祕密地曬乾……。那棵古老的菩提樹,有時一次爬上七、八個同謀者——堂兄弟姐妹和朋友們。他們經常把這個手臂和腿都搆不上的「小鬼」也拉上去……。樹的主幹上布滿冷冽的甘藍菜葉,不斷發出噼啪聲:他們把那些醋栗、細嫩的生紅蘿葡、櫻桃等等食物冷藏在小樹枝間的甘藍菜裡……。
「怎麼一回事啊?」
瑪妮雅突然絕望地意識到,她學會閱讀也許將永遠得不到寬宥。
這個書房是家裡最美好的房間。不管怎樣,它是瑪妮雅最有興味的地方。那碩大的法國桃花心木桌,用堅牢的紅天鵝絨套著的復辟時代扶手椅,都叫她由衷羨慕不已。這些家具多麼光潔、明亮。有一天,當瑪妮雅長大、上學,她將在斯克羅德夫斯基教授那張有許多抽屜的部長用長桌的一端,佔得一席之地。每到午後,孩子們就圍集在這個桌上做功課。
在瑪基,那個醋熱的穀倉裡,約瑟夫總是在那兒背「大九乘算法」,要不然他們就試著把瑪妮雅在穀堆中……。施克瑞蒲斯基那老頭兒駕著那輛「四輪大馬車」,興高彩烈地揮著他的鞭子,還有薩威爾叔叔的那些馬匹……。
「請——原諒我,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不是我的錯——也不是布蘭妮雅的錯!因為它實在太容易啦……。」
她把自己關閉在深邃幼稚的空想中,這個幼兒離開雙親和他們低聲親切的談話,這種談話只有偶而被鐵鎚敲打在釘子上的銳響、剪刀在皮革上發出的軋軋聲中斷。瑪妮雅昂首在房間走來走去,像街上的流浪漢一樣,她停下來欣賞她最珍愛的一些東西。
「赫拉,我的彈藥用光啦!」
一種深深的敵愾心在偽裝的禮儀下,它存在於所有波蘭學校征服者與被征服者之間,存在於飽受壓抑的教師與幹密探的校長之間,也存在於斯克羅德夫斯基一家與伊瓦諾夫一家人之間。
整整一個世紀前,幾個強大鄰國和那些貪楚無聲的君主決心要消滅波蘭。經過三次連續的瓜分,終於使它淪於破碎,波蘭正式為德、蘇、奧所分割。波蘭人有許多機會起來反抗他們的壓迫者,然而這只加強種種的桎梏,甚至使他們鎯鐳入獄。一八三一年,在悲壯的革命失敗之後,沙皇尼古拉下令在俄國統治下的波蘭施行嚴酷的報復手段。許多愛國志士都遭拘禁甚至全體放逐,財產亦遭抄沒……。
「我可以待在這裡麼?我——可以在這兒讀書麼?」
「妳還記得上個星期吧,二年級男生為了『答應他們最虔誠的祈願』而在教堂舉行的彌撒嗎?他們為了要籌出這筆費用自己拿錢出來,他們沒有告訴神父這個不尋常的願望是什麼。哦,昨天小巴晉斯基把整個事件都向我表白了!他們知道伊瓦諾夫的小女孩患了斑疹熱,為了恨校長,他們舉行彌撒祈禱天主讓這個孩子死去!如果這位可憐的神父知道https://m.hetubook.com.com這件事,他會為了不得不背負這個責任而感到多麼失望!」
卓西亞是斯克羅德夫斯基家孩子們中最年長的一個,此刻恰好走進屋子,她雖然還不到十二歲,可是站在她弟妹們旁邊,看起來卻已像個大人,金灰色的長髮鬆軟地往後垂在肩上。她有一幅生氣洋溢、可愛的臉龐和夢樣優美的灰色眼眸。
這對夫婦生下的六個孩子中,斯科羅德夫絲卡夫人的確是最穩定,最穎慧的一個。她沒有沾染一點兒斯拉夫民族特有的壞習癖。她天生冷靜,沒有激烈的髀性,沒有怪異孤僻的地方。她在華沙一所私立學校接受十分完善的教育,並決定獻身教育工作。後來她成為那所學校的老師,最後又成為該校的校長。一八六〇年當瓦拉第斯拉夫.斯克羅德夫斯基教授向她求婚,他真是選上了一位很有教養的妻子。她雖無錢財,但出身高尚,信仰虔誠而有活力,她前程似錦。尤有進者,她是一位音樂家。她會彈奏鋼琴,以一種迷人舒緩的聲音,詠唱當時流行的民謠小調。
一八七二年,做為一個波蘭人,一個「俄國臣民」,還有神經銳敏而又隱藏反抗熱情的「知識份子」來說,那是很殘酷的命運。他們比社會上任何其他的階級忍受更多的屈辱。
「卓西亞……卓西亞!」
「喔——喔——喔!」
當她開始談到自己閱讀的事兒,一種特別敏感的羞怯使瑪妮雅的臉頰漲紅,一年前,布蘭妮雅發現在鄉鎮裡要自己學習字母是很令人厭煩的事,於是她想到拿妹妹當做一種教育實驗,她充當「她的老師」。好幾個星期來,這兩個小女孩就以排列經常都是毫無次序,從厚紙板剪出來的字母來自娛。有天早上,布蘭妮雅在雙親面前結結巴巴地唸出一課很簡單的課文,瑪妮雅的神情變得極不耐煩,從姐姐手中拿走她打開的課本,然後大聲朗讀書頁上的第一個句子。起初,她為周圍的靜默所奉承,她繼續這個引人心神的遊戲,一陣劇痛陡然襲上她。她看到斯克羅德夫斯基夫婦發呆的神情,布蘭妮雅含有慍色的瞪視,幾句莫名的囁嚅與按捺不住的啜泣。她不是神童,只是一個四歲大的孩子。她淚流滿面以哀傷的語氣說:
可是成人們的談話總是那麼枯燥乏味:「伊瓦諾夫啦、警察啦、沙皇啦、放逐啦、陰謀啦、西伯利亞啦……。」從她降臨這個世界開始,瑪妮雅每天聽到的都是相同的語彙。她隱約地感到其中所含藏的某種可怕的意義。她本能地避開它,當她必須去了解的時刻她就逕自躲開。
「瑪妮絲雅,這雙是給妳的,看看穿在妳腳上有多好看哪!」
即使是教授或他的妻子,也沒有人能像卓西亞那樣擅長於講故事。她的想像力使每件軼事、神話塗上神奇的手筆,有如出自一個傑出的名家那樣變幻莫測。她編纂一些小諧劇,在驚嘆的弟妹們面前淋漓地演出。卓西亞做為作家與演員的天賦完全征服了瑪妮雅。她隨著她所聽到的冒險故事,時而痴笑,時而戰慄。那些詭譎奇幻的情節,對一個五歲的小孩時常是不易領略的。
這個少婦站起身來,溫柔地推開那雙纏著她的稚女的小手。
勃古斯基與斯克羅德夫斯基兩家都是家族繁多,前者有六個,後者有七個小孩,其中有農夫、教師、書記、修女……可是也有少數異常的人物出現,斯克羅德夫絲卡夫人昆仲之一亨利克.勃古斯基就是一個難治的「半瓶醋」。他相信自己具有從事最富冒險的企業的稟賦。至於這位教授的兄弟,那個享樂主義者,樂天風趣的瑞第斯拉夫.斯克羅德夫斯基,他在彼得堡一直擔任律師。波蘭暴動之際,他是一個兵士,後來在流亡中,他又在陶魯斯成為一個普羅旺斯詩人和法律專家,他的處境始終在破和*圖*書產和財富之間搖擺不定。
「瑪妮雅,讓開!」
一雙蒼白細弱的纖手繫好這位未來科學家的圍裙蝴蝶結,梳平那執拗的臉龐上短而鬈曲的頭髮。這個女孩子逐漸平靜下來。
多麼滑稽的名字!
瑪麗.居禮的雙親都是屬於賢明的一型。斯克羅德夫斯基教授步乃父後塵,遠赴彼得堡大學接受高深的科學教育,然後回到華沙教授數學與物理。斯克羅德夫絲卡夫人則成功地辦了一所學校,使城裡上等人家的女兒都送來這個學校就讀。八年間,他們住在她服務的佛里達街學校的二樓。每天早晨,斯克羅德夫斯基先生離開他們夫婦所住的寓所。它正面對著中庭、窗戶間有青翠如花園的陽臺,房子前面的教室不斷傳來年輕女學生們的絮語,她們正等待著要上第一節課。
這家族的雙方家系,同時都有急性子和灑脫型的人,正義的賢者與遊俠騎士也所在多有。
「媽媽說妳已經玩太久了!現在必須立刻停止。」
然而其他反抗的陣營卻迅速組識起來。慘痛的經驗使波蘭人知道至少他們暫時沒有機會以武力恢復其自由。他們的工作乃是等待,並防止那些因等待而產生的懦怯和喪失勇氣的危機。所以這場戰鬥已經轉換局面。他們不再是早期手執鐮刀向哥薩克騎兵襲擊的英雄(像著名的路易.納布特)在臨終時說:「為祖國而死是何等幸福!」這些新英雄都是知識份子、藝術家、教士和學校教師,而且是新的一代心靈所賴以依託的。他們的勇氣,是迫使自己做一個偽善者,寧願忍受任何屈辱也不願失去沙皇所能夠容忍他們的地位,他們暗地裡影響波蘭青年並領導他們的同胞。
「為什麼?我替妳們帶來積木啦!」
一陣如雷的撞擊聲,積木橫飛過打臘的地板,樓塔消失了蹤影。喧鬧益加震耳欲聾,子彈飛射散落在地上。
布蘭妮雅旁邊,有一個穿花圍裙的小副官,由一個大隊飛跑到另一個大隊,搜集著彈藥,她正起勁地忙個不停。她的臉漲紅著,雙唇因喊叫,大笑而感到乾渴。
姐妹倆走向歸途。在她們逐漸走近那所學校時,姐姐本能地放慢腳步,聲音也低沉下來。她杜撰且用美麗詞藻渲染的故事還沒有結束,儘管如此,卓西亞會把它長話短說。她們倆默默走過校舍右翼那些一式垂掛著硬花邊布幔的窗子。
這個小女孩,避開放置飾刻著路易十八柔和臉龐浮雕的法國賽維爾產藍色茶碟架子。她已經不知有多少次被警告不要去碰觸它,結果她把它視作一種使人恐怖的東西。最後,她終於停在她最珍愛的寶物面前。
瑪妮雅搖搖頭,蹲在母親腳旁的跪墊上。
一八六八年,瓦拉第斯拉夫.斯克羅德夫斯基離開他一直任教的學校,並成為諾勃里普基街中學教授兼副監督。他的妻子不得不適應這種新生活,不過搬到丈夫因新職而分配的公寓,又要擔任寄宿學校校長,又要教養她自己的五個孩子是不可能的。她只得怏然放棄在寄宿學校的工作與佛里達街的房子。而早在此幾個月前,(一八六七年十一月七日)她已在那兒生下瑪麗.居禮——就是小瑪妮雅。
卓西亞和瑪妮雅散步回來,溜進父親的書房,斯克羅德夫斯基教授正在跟妻子談論伊瓦諾夫。
「我要去找卓西亞。」
另外是一個有好幾個格子的玻璃盒子,裡頭裝滿著令人驚異而優美的儀器、玻璃管、小天平、礦物標本,甚至還有一個金箔驗電器……。斯克羅德夫斯基教授慣於把這些東西帶到教室去,但自從政府下令減少科學研究課程的鐘點,這玻璃盒子就老是鎖著不曾打開。
「樓塔!約瑟夫!瞄準那座樓塔!」
瑪妮雅注親那細長的手指正在切開鞋底,弄著膠黏的繩線。父親在一旁舒適地安坐在他喜愛的扶手椅上。如果能爬上他的膝上把他細心打結的大領帶兒弄亂,或去捋一捋那形成他那十分嚴肅的面容與慈祥微笑的栗色鬍子,那是多麼有趣的事!
可是有某些事物騷擾了這禮拜日的寧謐。那座校舍左翼樓下住著m.hetubook.com.com物理教授兼副監督瓦拉第斯拉夫.斯克羅德夫斯基先生(Vladislav Sklodovski)。現在從那裡傳來神祕活動的低抑而模糊的回聲。那聲響聽起來像一種既無規則又無韻奏的鐵鎚敲擊聲,然後是一種建築物坍塌的隆隆聲伴和著尖銳的喝采,接著又是一陣嘩啦啦啦的爆裂,以及簡短用波蘭語喊叫的命令。
「我的安蘇普絲奧喲!看妳的頭髮有多亂哪!妳的臉有多紅啊!」
有一件掛在壁上的東西。那是鑲嵌在橡木中的一個精確晴雨計,白色標度盤上閃映著金色指針。這位教授在一定的時日內,總要在凝神注視的孩子們面前,細心調整它並把它擦拭乾淨。
「媽媽說要妳現在馬上就來。」
斯克羅德夫斯基教授為這件事高興不已,可是他的妻子是比他更虔誠的天主教徒,她不覺得好笑,她又屈身去做那粗活兒。斯克羅德夫絲卡夫人拿著鞋匠用的刀子、錐子在裁製鞋子。她有一個特性就是認為任何事都是值得做的。由於以往懷孕加上痼疾,迫使她留在室內,於是她學會鞋匠的手藝,以後被孩子們很快磨穿的皮鞋,只消花費購買鞋身皮革的價錢就夠了。生存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啊……。
她還是個美人兒。在她留下的拍得很好的一張結婚照片裡,顯出她姣好的臉龐,富有光澤,深垂的髮辮,美妙的弧形眉毛,長得像埃及人的美麗灰眸,映出一種柔和,神祕的神情。
爾後,每一件事情都是為了迫使不肯接受滅亡的波蘭人就範而做的。載著繫有鐐銬的反叛者的艦隊開在白雪皚皚的西伯利西亞,大批警察、教師、少數的官吏們也被遣散到鄉間。他們的任務是什麼?就是嚴密監視波蘭人,迫害其宗教,查禁可疑書籍、報刊。逐步廢止他們使用自己國家的語言。一言以蔽之,就是要扼殺一個民族的靈魂。
瑪妮雅還不能了解她的母親何以有這些習慣,以及她為何殘酷地決定把自己鎖閉在孤獨中的原因。斯克羅德夫絲卡夫人罹患沉痾,她生育瑪妮雅時已顯示出初期肺病的徵象,爾後五年,雖經細心照顧和診療,可是病情益加沉重。斯克羅德夫絲卡夫人是個勇敢的天主教徒。她決意不讓家人察覺她的痛楚多過自己能力所能承擔的程度。她總是穿戴整齊,精神奕奕地持續她忙碌的主婦生活。她承受嚴格律則的約束,並給人一種健康的錯覺。她使用替自己保留的盤碟,從不擁吻自己的兒女.斯克羅德夫斯基的孩子們對她可怕的痼疾極少知情。他們聽到隔壁房間傳來斷續的乾咳聲,他們瞥見湧上父親臉面的淒惻的陰影。長久以來,地們在晚禱時總要加上簡短的語句:「求主恢復我們母親身體的健康……。」
「瑪妮絲雅……放開我……我還有些事得做……。」
「卓西亞,我們不久就要去芝渥拉嗎?」
姐妹倆手牽手穿過她們每天躲在那兒玩捉迷藏的小雨天體操場,然後沿著校舍走去,她們來到一座被蛀蝕木門守衛的廣大平坦的庭園。
「瑪妮雅……瑪妮絲雅……我的安蘇普絲奧……。」
「不,要到七月哩!妳還記得芝渥拉?」
「假如妳喜歡,就去吧!」
稀落的叢草和土牆圍起來的樹木間,散溢出鄉間依稀的泥土氣息。
「但布蘭妮雅需要我……我是替她搬木塊的!」
瑪妮雅猶疑了一下,牽著姐姐的手莊嚴地退出這一場戰事。五歲的孩子打一場仗可以說是夠累的,這位精疲力盡的小女孩也樂得放棄這場戰鬥。隔壁房間傳來優雅的聲音,並以各種暱稱叫喚著她:
瑪妮雅想像不出這些迷人的小器具究竟是什麼。有一天,父親簡單地把它的名字告訴她:「物——理——儀——器」,她用力踮起腳尖,滿腔喜悅地凝視著。
瑪妮雅對母親有無限的傾慕。對她來說,世上再沒有任何人能像母親這麼優雅、親切、聰慧。
波蘭人一向喜愛冠暱稱或諢名。斯家人從來不把他們的長女叫做「梭費」而喊作「卓西雅」。「布蘭妮絲娜娃」變成「布蘭妮雅」,「海倫」變成「赫拉」,約瑟夫變成「卓西歐」。可是家人沒有像這和圖書個最受寵的老么瑪妮雅一樣擁有這麼多諢名。「瑪妮雅」是她平常的暱稱,「瑪妮絲雅」是親愛的諢名,而「安蘇普絲奧」是她襁褓時代就已使用的滑稽諢名。
「我想妳最好到庭園去玩,今天的天氣多好哇!」
斯克羅德夫絲卡夫人再次用她的手指輕撫著這個「幼|女」的前額,這熟稔的動作是瑪妮雅所習知的最甜蜜的一種。打從瑪妮雅能記憶起,母親就不曾吻過她。她想像不出有什麼比這樣蹲跪著一個勁兒依偎在這個沉思、迷人的婦人身旁更大的幸福,她迷惑地感覺到母親正用一種無限的柔情,不易察覺的舉止、話語、微笑、憐愛的眼光注視著自己。
「瑪妮雅!」
戰場設在一個寬大的正方形房間,窗戶面對著這所中學的內院。四個孩子的臥床放在房子的四角。中間是四個五歲到九歲不等的孩子,尖叫聲哄嚷出一片玩著打仗遊戲的熱絡氣氛。一位慈祥和善的叔父——「惠斯特」和「貝審斯」牌戲的愛好者,在聖誕節送給斯克羅德夫斯基的孩子們一種積木玩具。但他絕沒預想到他的禮物會派上這個用場。最初幾天,約瑟夫、布蘭妮雅、赫拉、瑪妮雅按照他們從大木箱裡找出的模型,馴從地建造各種城堡、橋梁和教堂,可是木頭、木柱很快就走上它們真正的命運,短圓柱形的橡木成了大砲,那些小方塊木充當了子彈,年輕的建築師搖身一變成為戰場的元帥!
這便是人們所謂「匹配」的結合,斯家也是隨著波蘭的不幸而導致頹敗的少數貴族之一。「斯克羅德」這一族人的發源地是在華沙以北約百公里的農村聚集地。由許多源於斯克羅德地方的家族聯合而成,然後冠以「斯克羅德夫斯基」的姓氏。依據一種廣泛流行的習俗,過去曾有一段時間莊園的地主,都被認為擁有頒予佃戶承受他自己紋章的權利。
「喂,安蘇普絲奧,妳現在睏了嗎?」
「我不想跑,我希望您說一則故事給我聽。」
斯克羅德夫絲卡夫人是一位鄉下地主家庭的長女,她的父親費列士.勃古斯基像波蘭許多常見的屬於貴族階層的小地主。單靠自己的土地是無法維生的,他需要靠管理更有錢人家的財產來過活。他的婚姻充滿浪漫氣息。他愛上一位家無恆產而家世比他高貴的貴族少女,於是不顧這位漂亮女郎雙親的反對,他帶她離家,然後祕密結婚。隨著歲月流逝,這個「誘拐者」後來變成一個膽怯、顫慄的老頭兒,她的愛妻卻變成一個脾氣暴躁的老祖母……。
她沒有遺忘這個名稱,她從未遺忘過任何的事情。何況她對它有這麼高的興致,她把這些字當歌哼唱著。
一八六三年,另一次的謀變又帶來另一次悲慘的結局。這些抗暴者除了用鏟子、長柄鐮刀、棍棒跟沙皇的來福槍對抗之外別無他物。經過十八個月絕望的苦鬥,那些叛亂領袖的軀體最後被吊在華沙城牆邊的五座絞首臺上。
就在那些窗戶後面住有斯克羅德夫斯基一家人最害怕和討厭的人,在那所學校範圍內被公認為沙皇專制政體的代表人物——校長伊瓦諾夫先生。
每年假日,這些孩子們都沉醉在鄉間的生活中。事實上,這個大家族中只有他們這一支變成城市的住戶。斯克羅德夫斯基這一家在這塊土地上有無數的親戚。每一個省城,都有一些斯克羅德夫斯基家族與勃古斯基家族的人耕耘著一小塊波蘭土地。即使他們沒有寬敞豪華的屋宇,但在美好的季節中,他們還有足夠的空間讓這位教授和他的家人棲息。雖然瑪妮雅家只稱得上小康,但她不知道那些華沙居民經常到價錢低廉的「夏日避暑勝地」去度他們單調的假日。夏天,這位學者人家的女兒變成——或者毋寧說她本著族類深刻的本能,再度變為一個粗野的農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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