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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禮夫人傳

作者:伊芙.居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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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黯淡年月

第一部

二 黯淡年月

她們再次在教堂外面會聚,開始走下崎嶇的階梯並朝著河流走去。維斯杜拉河寬廣地伸展在她們面前。它看來很不溫馴,黃濁的河水沖盪著沙渚,在河中形成許多藍白色的小島嶼,並衝擊著那不甚整齊的河岸,河水被浮動的泅泳者、洗滌衣物的浮排阻隔著。夏天,常有大夥快樂的年輕人來乘坐的灰色長船,沒有裝備,靜靜地停泊在那裡。這條河水的生氣整個集中在那些裝著蘋果的「長樂划船」上。河面有兩艘這種船隻,還有兩艘狹長、尖削的大駁船,船的重量使船身幾乎沒到水面。
得到露西亞姑媽的招呼,這些姐妹今天又進入裡面。跨過狹隘的哥德式門廊,往陰暗處再走進幾步,瑪妮雅渾身顫抖著伏跪下來。不能跟卓西亞一塊同來真是痛苦,她永遠離開這個世界了。也沒有神祕的母親作伴,她正在熬受痛苦,天主對她好像一無憐憫心。
坐在第三排的瑪妮雅.斯克羅德夫絲卡,她本能地把受驚嚇的小臉龐朝向窗口。心裡祈禱著:「主啊,但願找上別人吧……不要點到我……不要點到我。」
瑪妮雅仍然保持不動的姿態。她根本不知道怎麼生氣,對這種為了嚇她而安排的惡作劇,她一點不感興趣。灰眸呈現出一種夢遊者從恍惚夢境中陡然驚醒的神情。她撫摸著被椅子重擊一下的左肩,揀起課本,走到隔壁房間。當她走過那些「大姐姐」面前時,她只送出兩個字:
其後,一八七三年秋,那是她們度完假回來後一個悲慘的日子。斯克羅德夫斯基先生與家人一起回來時發現桌上有一件公函。當局飭令削減他的薪俸,撤消公家分配的住所和副督學職銜。那真是公認的恥辱,伊瓦諾夫校長對一個不肯屈從的部屬施以殘忍的報復,他終於贏得了這場鬥爭。
「請妳在這些學生中喊一個起來。」
「孩子們,我們出去走走。在最冷的日子來臨前,我必須去買些蘋果。」心地善良的露西亞姑媽,以精神抖擻的步伐帶領侄女們走過薩梭妮公園,十一月的午後,公園幾乎渺無人蹤。她總要找一個藉口強迫侄女們出來,以便遠離那罹患肺病的母親所躺臥的狹窄寓所,呼吸一下戶外的空氣,萬一她們給傳染了怎麼辦!赫拉看來很健康,可是瑪妮雅卻這樣蒼白、纖弱!
「誰統治我們呢?」
「告訴我皇室家族的名字和爵位名銜。」
「愚蠢!」
年幼的瑪妮雅不知道這種困惱。她有驚人的記憶力,她班上的同學看到她只唸過兩次,就能正確地背誦出來。她們立即想到這一定是使用某一種技巧,於是控告她在暗地裡誦讀那些詩章。她常常比別人更早做完功課,但出於天生的懇摯或無事可做,她會幫助同伴們解除演算習題的困境。
這個面貌不很引人的女教師,和那些神情嚴肅正在聆聽她教授的波蘭文的學生,有一種神祕共謀犯的表情。
聽到喊她名字的聲音,她立即正襟危坐。她感到一種溫熱,不——她感到一陣冷顫,一陣可怕的羞辱湧上她的喉嚨。
這位女校長與督導課業的教師為了掩飾眼中的怒火,只好凝視著擺在面前的名冊。當回答不夠快時,洪倫柏格惱怒起來,用更大的嗓門再一次問道:
赫拉把早上的事告訴來接她們姐妹倆的邁可羅絲卡太太——露西亞姑媽。
在家人面前,她只允許自己露出安詳的臉容,所以直到臨終時刻,她都保持著嫺雅的風儀。就像自己想望死亡的樣子,沒有發出譫語,一點也不混亂地接受了死亡。在那井然有序的房間裡,丈夫、兒子、女兒們都在床側凝視著她。她那長長、充滿哀傷的灰眸,因和*圖*書死亡的籠罩而黯淡下來,但她卻凝注心神,一個一個端詳這五張神色淒然的臉龐,這臨死的婦人,彷彿在為自己帶給他們這麼多痛苦而請求寬恕。
不過瑪妮雅還是比較喜歡像今晚這樣,自己拿一本書坐在大桌邊,以手肘支撐著,雙手扶著前額,拇指摀住耳朵,好像在防範如果不用高聲喊叫,就無法唸完一課課文的赫拉。但這種預防是多餘的,這小女孩一會兒就沉溺在自己的閱讀裡,周遭發生什麼事,她完全不知道了。
「凱薩琳二世、保羅一世、亞歷山大一世、尼古拉一世、亞歷山大二世。」
洪倫柏格先生自己重重地坐在杜普西亞小姐遞給他的椅子上。
「今天督學來學校哇!督學來過了!」
可是,在她俯身凝視瑪妮雅的當兒,仍然充滿親愛的感情。她怎能不為這個出色的學生感到驕傲呢?她比同班同學小兩歲,但看來什麼也難不倒她似的。計算首屈一指,歷史、文學亦然,甚至德文、法文與講義答問也是全班之冠。
講壇上的教師沒有輕率的舉動。她一向戴著的黑綢鯨鬚衣領的女裝也是不入時的,安東妮娜.杜派絲卡小姐從不想刻意打扮自己。她有一張嚴肅、陰鬱、醜陋的臉龐,可是她仍能引人憐愛。「杜普西亞」是杜派絲卡慣用的諢名。她不僅教授算術、歷史,並擔任督導課業的職務。她被迫以無比的精力強制執行這職責,有時不免會與年幼的斯克羅德夫絲卡獨立的精神和倔強的個性相敵對。
「過來,我的小寶貝兒。」
「告訴我們有關史坦尼斯.奧古斯都的事。」
興奮的孩子們把這消息帶給母親和嬤嬤。放學時,她們在外面等候著。一大幫裹著衣服的小女孩,還有穿戴厚重皮衣的成人很快地散在今年初雪掩覆的人行道上。他們低聲交談,任何一個懶散的行人,或在街上閒蕩盯視著櫥窗的人,都可能是警察的密探者。
杜普西亞十分平靜地回答,她的臉頰逐漸恢復原來的色澤。
「誰統治著我們呢?」
冷冽的天際,教堂的鐘聲以不同的音調相互迴響著。這些教堂喚醒瑪妮雅.斯克羅德夫絲卡童年時代的回憶。她是在聖.瑪利亞教堂領洗的,最初的聖餐式在多米尼克教堂舉行的,那是令人難以忘懷的日子!瑪妮雅和表姐亨麗愛妲宣誓接受約束,誓願不以牙齒碰觸聖餅……。這些姐妹們常去聖.保羅教堂聆聽德文主日禮拜的佈道。
這些女孩們細心扎好鈕扣孔,並在布上打好線結,然後停下針黹工作。她們交叉著手臂木然地坐在那兒。大家都是穿著一色白衣領深色制服,二十五張稚氣的臉龐,倏然變得十分老成。冷漠的表情中隱藏著恐懼、黠慧和憎恨。
「我們天上的父……。」瑪妮雅用一種沒有潤飾與表情的聲音正確地吟誦著。沙皇發現羞辱蘭孩子門最狡黠的方法,就是要他們每天用俄文|做天主教徒的祈禱。因為,當他們假裝尊敬他們的信仰,事實上他就能對他們所真正崇仰的事物加以褻瀆。
這些孩子總是禁不住要大聲朗讀拉丁文詩歌、歷史年代和題目說明。在知識的領域裡,每個角落都有人喃喃發出嗟怨,有些人努力掙扎著。每件事都顯得那麼艱難!教授不得不常去撫慰那懷著希望的學生底沮喪的情緒,用自己祖國的文字說明他們立刻能完全了解,可是儘管多麼努力,也無法了解所謂官方語文:俄語——想要複誦它簡直是不可能的。
果然,一切都已安排就緒。二十五個小女孩,專心貫注在她們的功課上。手裡拿著針,在縫邊的方塊布上扎著美好的針孔。剪刀和線團放在空空的書桌上。「杜普西亞」脹紅著臉,額前可以看到青筋,握著放在她面前桌上的一和-圖-書冊以正統字體印刷精美的書籍……。
她們等待了一段漫長的時間。這個孩子什麼也沒注意到。不管是細語或低抑的笑聲,罩在她頭上椅子的陰影,她都毫無所覺。半個小時過去了,她依然紋風不動地坐在那兒。對處身於搖晃不定,威脅她的金字塔毫不知情。當她讀完一章,闔上課本,抬起頭,接著就是坍塌造成的震天價響。椅子在地板上翻滾,赫拉歡聲尖叫,為了害怕受到反擊,布蘭妮雅與亨麗愛妲敏捷地跳到能夠防衛的位置。
那是瑪妮雅第一次遭逢到死亡,更是她平生第一次參加的葬禮,她穿一件淡褐色小黑外套,那時身體漸癒的布蘭妮雅撲倒在枕上啜泣,斯克羅德夫絲卡夫人因過份衰弱不能出去,她拖著身子一個窗口挨過一個窗口,用眼睛目送孩子的棺柩緩慢走下卡密里特街道。
今天,她們又想出真正的妙法。露西亞姑媽的女兒亨麗愛妲.裘卡羅夫絲卡的出現,引起她們惡作劇的念頭。她們三人躡手躡腳走近沉醉在閱讀裡,紋風不動的瑪妮雅旁邊。開始用椅子造成一座臺子,每邊各擺二個,一個在後面,其他兩個又重疊在最初的三個上面。有一個則疊放在這座大廈的最高處……爾後她們默默退開,假裝在讀書,然後等待著。
這些「大姐姐們」很不滿意這種鎮定的評斷。
瑪妮雅滿懷憂傷再次穿上黑喪服。她可憐地在卡密里特街的公寓中踱著步子。她還不能習慣這種種事實。布蘭妮雅住在死去的母親的房間,現在只有赫拉跟她睡在斜紋棉布的長沙發上。教授匆促僱來的一位女管家,每天給僕傭發號施令、決定寄宿生的伙食、隨意照料孩子們的衣著。斯克羅德夫斯基先生把一切閒暇奉獻給這些失去慈母的孤兒。但是他所能給的只是那種笨拙、動人的,出於一個男子的那種關注罷了。
杜普西亞仰起頭。
這個督學以這些階級制度的細節自娛。他認為那是遠比算術或拼字更重要的,他為自求滿足,又問道:
「亞歷山大二世陛下——他是全俄羅斯的沙皇。」瑪妮雅咬清音節痛苦地回答著,她的臉變得蒼白起來。
一八七六年一月,正是此事發生的兩年前,瑪妮雅很早就認識了殘酷和不幸。有一個寄宿生罹患了斑疹傷寒,布蘭妮雅和卓西亞也感染了。多麼可怕的幾個星期!母親在一個房間裡極力抑制咳嗽的發作,另一個房間兩個小女孩在發燒中打顫、呻|吟。
風吹襲著渺無人際的新米亞斯托廣場,也是瑪妮雅所熟悉的地方。在遷離學校宿舍後,她們一家人曾在這兒住過一年。這孩子每天跟母親、姐姐們一塊去聖母堂。那是一所迥遇尋常,引人心神的教堂。它有方塔與主體構架,還有經過長期歲月磨損的紅石砌成的階梯,扭曲彎折通到可以鳥瞰整條河水的屋脊頂牆。
她一一列舉了好一段時間之後,最後洪倫柏格微笑起來。他想這真是精采的回答!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瑪妮雅的痛苦,她的姿態由於努力抑制內心的反抗而滯重起來。
離開公園,這三個人走進瑪妮雅誕生的華沙舊市區。這裡的街道遠比新市區有趣得多。在史泰爾.邁亞斯托廣場上,看來異常傾斜的屋頂下,被白雪覆蓋的房子正對面,刻有上千雕刻飾品,飛簷、聖者面像、動物雕像,這些常被用作客棧、店鋪的招牌。
「維里徹斯托佛」
神采煥發的赫拉一路上低聲饒舌著,瑪妮雅默默地走在姑媽身旁。即使已被督學問過了幾個鐘頭,這個小女孩仍為這件事所困擾。她憎惡這些突如其來的恐怖,這些屈辱的參觀,一個人在這種場合必須撒謊,老是要www.hetubook.com.com撒謊……。為了洪倫柏格的蒞臨,今天她更沉重地感受到生活的悲哀。她可曾記得自己是個無憂無慮的嬰兒?災難接踵而至,頻頻打擊著斯克羅德夫斯基整個家族,最後的四年對瑪妮雅簡直就像一場噩夢。
這樣的安排已成急需,不只為了斯克羅德夫斯基日趨卑微的待遇,也為了償付送妻子前往里維拉治療所做的犧牲。而一個卑劣的姻兄又引他投入冒險的投機生意——他正投資一家「一本萬利」的蒸汽製粉廠。這個可憐的教授,一向都那麼小心,現在卻虧掉他全部的財產三萬盧布。日後他悔恨極了,並為未來憂心不已。他為這些事悲嘆嗟怨,在顧慮過多的情況下,他歸咎自己使家庭陷入這種困境,甚至剝奪了女兒婚嫁時該有的妝奩。
往後,斯克羅德夫斯基家經過多次遷徙,最後定居於座落在諾勃里普基和卡密里特街交叉口的一棟邊間公寓。生活有一度很安靜、甜蜜,後來由於困窘境遇帶來的轉變而受苦。這個教授開始時收留兩、三個寄宿生,後來增到五個、八個甚至到十個。他供給這些少年住所、食物、個別教導,他們都是從他的學生中揀選出來的。這個房子變成一個吵雜的軍營,家庭生活中原有的親暱自此消失殆盡。
這一段回答終於過去。這個督學從椅子站起身來,微微頷首後就離開走到另一個教室,西可絲卡小姐跟在背後。
也許只有在這種全然心不在焉的時刻,瑪妮雅再度顯出童年初期令人驚奇的特質。她雜亂地耽讀著詩歌、學校教科書、冒險故事,還有從父親藏書室借來的專門書籍等等。
她們都像共謀犯一樣突然沉寂下來,樓梯口傳來電鈴輕微的鳴響。
星期三,這位教授帶領約瑟夫、赫拉、瑪妮雅最後一次去看他們的大姐。卓西亞身著白衣,平躺在棺柩上,她的面容蒼白,彷彿泛著微笑,雙手交叉,她頭上雖蓄著短髮,看來還是非常美麗。
「庫里洛夫的童話,我們今天才開始上的。」
卓西亞死了!斯克羅德夫絲卡夫人也撒手西歸。失去了母親的慈愛和大姐的衛護,這個孩子在半遺棄狀態中成長。她從來沒有怨嘆過,她自尊心很強,但並不屈服於命運。當她伏跪在經常跟母親同去的天主堂裡,她感到在內心深處燃燒著反抗之火。她不再以同樣的愛心向神祈求,因為上蒼不公平地投給她種種可怕的災難,並殘殺了她周遭一切快樂、神奇、甜美的事物。
最初是斯克羅德夫絲卡夫人和卓西亞前往尼斯。瑪妮雅聽說:「等媽姆醫好病,她就會完全恢復健康……。」,一年後,這個孩子再度看到母親,她幾乎認不得這個飽受命運擺佈的老婦人……。
可是她很清楚這個選擇會落在她身上。她知道自己幾乎是政府督學問話時選擇的對象。因為她是最有學識而且俄文說得最流利的學生。
鈴聲二長二短。
「說出凱薩琳二世以後,統治神聖俄國的沙皇名字。」
「拜梭克羅岱」
門口處,穿著漂亮制服,配有閃亮銅鈕扣、藍帶束腰、黃色長褲的和圖書洪倫柏格先生出現了。他是華沙市所有私立寄宿學校的督學。他是一個粗大的傢伙,打扮得活像德國人的模樣。胖嘟嘟的臉龐,他的眼光由金邊眼鏡的背後穿射出來。
主人身穿羊皮衣,鋪開好幾手抱量的稻草並把商品陳列出來。柔軟的草薦,保護著又紅、又堅又實、又晶亮的蘋果,使它不致凍壞,並形成一船漂亮的貨色。成百成千甚至帶有果托的蘋果堆積著。這些蘋果產在維斯杜拉上游肥腴的卡瑞密茲鎮,要費好幾天工夫才能運到這麼遠的下游地區。
這位督學沉默地盯視著學生,陪伴在他旁邊的是外表看來若無其事的校長西可絲卡小姐,她暗地焦急地看著她們。今天延擱的時間這麼短暫,當洪倫柏格先生搶先走在領路人之前,到了樓梯口突然潛入教室時,看門人只來得及發出那熟悉的記號。每件事都就緒了嗎?
五點鐘,午茶過後,僕人把餐廳的長桌擦拭乾淨,點上石油「吊燈」。讀書時間到了。寄宿生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他們房間。教授的兒女仍然留在變成書房的餐廳,打開作業、課本。幾分鐘後處處可以聽到令人分神的單調合唱,已有好幾年時光,這家人始終保持著這種單調的生活。
瑪妮雅深切地體認到生命畢竟是殘酷的。對她的整個種族如此,對個人亦復如此……。
「史坦尼斯.奧古斯都.波尼亞托夫斯基是一七六四年選出的波蘭國王。他聰慧,有教養,是藝術家與作家的良友。他知道使王國日趨衰微的種種缺點,並企圖拯救國家的混亂。不幸,他卻是一位缺乏勇氣的人……。」
「瑪妮雅.斯克羅德夫絲卡。」
她覺得還有足夠的氣力跟每一個人告別,虛弱逐漸吞沒她,殘留的生命火花只許她再做一個姿勢和再說一句話。這姿勢是畫一個十字。一種可怕的顫慄襲擊著她,她的手在空中比劃,祝福著他們每一個人。她看著要與他們訣別的丈夫和孩子們,說出她最後的話語,她低聲一口氣說出來:「我愛你們……。」
瑪妮雅離開座位,朝著這位女教師走去,她一句話也沒說就親吻著瑪妮雅的額角。這教室突然又恢復了生氣,這個波蘭女孩兒,瞬時之間鬆弛了她緊張的神經,於是號啕大哭起來。
寧靜籠罩著教室,甚至不如說是比寧靜更為寂然的某種東西吧。歷史課在一種異常熱誠的氣氛下進行。二十五個小愛國者專注而又亢奮的眼神,與杜普西亞嚴肅的面部表情反映出她們深切的激|情。說到多年前死去的君王,瑪妮雅如歌的聲調中場起奇妙的激越而陳述著:
「不幸,他是一個缺乏勇氣的人……。」
「小姐,妳們剛才大聲唸的是什麼書?」
「皇后陛下、凱薩利維琪.亞歷山大國王陛下,大公爵陛下……。」
這個健全孩子唯一的怪癖,就是精神專注的秉性。這點帶給她的姐妹、朋友莫大的興趣。布蘭妮雅、赫拉和幾個寄宿生同謀,給耽溺於嗜讀的妹妹周遭造成可怕的騷擾竟達十二次之多,但始終都無法使瑪妮雅抬起頭來。
洪倫柏格看來好像心不在焉似的,他掀開最靠近他身邊的書桌蓋子,裡面沒有一冊筆記簿或課本。
督學覺得十分滿意,這個孩子有優異的記憶力。那又是多麼優美的口音!她可能是在聖.彼得堡出生的吧。
但這不過是短暫的休息。一旦恢復意識,她立刻又想起每一件事。首先襲上心頭的是由於母親的疾病,帶給家人的恆久的哀傷。這個病人——曾是這麼美麗的母親,現在毋寧說只是一個陰影罷了。雖然大人總是想用溫慰的話矇騙她,瑪妮雅卻清楚地知道,儘管她對母親傾慕如何真切,傾注如何深摯的情愛,如何熱切地祈禱,她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去阻遏那一步步逼近的可怕事實。
「妳的禱詞呢!」洪倫柏格先生怒喝道,他顯和-圖-書出漠不關心和厭煩的神情。
這鈴聲激起一陣緊急的騷動,然而聲音卻帶著憤懣。杜普西亞靈敏、快速地收攏那些散落在椅子上的課本。雙手很快地將桌上的波蘭文課本和作業簿堆積起來,然後放到四個敏捷的女學生的圍裙上,讓她們從小門帶到寄宿生的寢室去。椅子移動的聲響,桌蓋掀開然後又偷偷關上的聲音……這四個女學生凝神屏氣又回到她們的座位上。這時通往玄關的門,慢慢打開了……。
「有!」
洪倫柏格朝著這位教師走去。
又是一陣沉寂。
每一次總有好幾次短暫的時刻,她把自己帶進黝暗的幻景中。她忘記了蘇俄間諜、洪倫柏格的視察。忘記了父親被可憐工作壓抑的面容以及家裡永無休止的騷擾。忘記了每天黎明初曙,仍在半睡之際,她就得從斜紋棉布製的長沙發上起來,這樣寄宿生才來得及在那也是斯克羅德夫斯基孩子們寢室的餐廳中使用早餐。她忘記一切的恐怖,來自壓迫者、宗教、疾病和死亡的種種恐怖。她本能地試著想從那過分凝重的「氛圍」中掙脫出來。
沒有別的事,會比這種遠征更真切地帶給這些女孩兒們歡樂,她們欣賞每一個步驟。她們一個一個揀選,把蘋果仔細前後翻看,經過檢驗後的蘋果就投入一個大柳條籃中。如果在裡面找到任何爛的,就用力擲到維斯杜拉河裡,然後注視著那小圓形的朱紅色的殘骸沉下去。等到籃中放滿,她們就離開船隻,手裡拿一個看起來比較好吃的蘋果。露西亞姑媽從那些經常在附近閒蕩,臉上髒兮兮的小頑童中,指定挑選幾個她認為可以把這珍貴的食物帶回家的。在跟他們討價還價報酬的當兒,姐妹倆咬嚼著蘋果,這是最快樂不過的事,蘋果咬嚙起來冰冰涼涼的,發出清脆的聲音。
瑪妮雅的祈禱再次升達到她所虔信的神祇。她以熱情、悲願企求天主保全這位她在世上最珍貴的人底生命。她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天主。為挽救瀕臨死亡的斯克羅德夫絲卡夫人,她寧願以死相贖。露西亞姑媽和赫拉依近她屈身低聲祈禱著。
「洪倫柏格詢問瑪妮雅,她答得很好,但後來她哭了。看來這個督學對任何班級都沒有什麼微辭。」
赫拉喊道:「我去挑些我們要的蘋果!」瑪妮雅很快地也跟著喊叫,她卸下皮手筒,晃動著她肩上的女學生書包。
斯克羅德夫絲卡夫人也意識到這是無可逃避的。她小心處置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盡量不去弄亂一家人的生活。一八七八年五月九日她請求醫生讓神父進來。只有神父了解這位教徒心靈上最後的苦楚,她為了要留下四個孩子給自己深愛的丈夫照顧而痛苦,想到現在必須放棄的稚弱孩子們的未來,以及只有十歲大的小瑪妮絲雅,她焦心不已……。
「沙皇的尊號是什麼?」
「我的頭銜是什麼?」
這個女學生在第三排臨近大窗的座位上站著,由這些高大的窗戶眺望出去,可以看到積雪覆蓋的薩梭妮花園的草地,她看起來跟她的同學們完全一樣。她以一種清晰、自信的聲音背誦著課文。白硬領、銅鈕扣和漿得畢挺的海軍藍斜紋嗶嘰寄宿學校制服,罩住這個十歲孩子的身軀。安蘇普絲奧短的鬈髮經常是蓬亂的,現在哪兒去了呢?一條束緊的髮辮,結著小緞帶,捲曲的頭髮往後掠在那小巧美好的耳朵上,使她顯出堅強意志的小臉龐看來幾乎是很平凡的。另外一條比瑪妮雅更濃更粗的髮辮取代了赫拉的鬈髮。赫拉坐在鄰座的位子上。整齊的裝扮、拘束的髮束,這便是西可絲卡小姐「私立學校」的校規。
「督學先生,這些孩子每週都有兩節針黹課。」這位女校長冷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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