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九 一個月四十盧布
……妳在上一封信裡,第一次告訴我瑪妮雅打算參加學士學位考試,即便我曾經問到她這件事,她也從未在信裡告訴過我。寫信詳細告訴我這些考試在何時舉行,瑪妮雅何時可望通過,費用若干,文憑所費若干。我必需預先考慮這些才能給瑪妮雅寄些錢去,也才能定下我將來的計畫。
再不然就是冬天比往年更長,七樓的閣樓冰冷異常。由於天氣酷寒,使瑪麗無法入睡。她因寒凍而顫抖,牙齒格格作響,她的木碳已經用完……。但怎麼辦呢?一個波蘭女子讓法國的冬天征服嗎?瑪麗重新把燈點燃,四下觀看。她打開碩大的衣箱,蒐羅所有的衣服,然後穿上她所能穿的,躲到床上,把其他的亞蔴布衣服堆到她僅有的一條被單上。但是仍然太冷,瑪麗伸開手把僅有的一把椅子拉過來,起來把它放在那堆衣服上面,給自己一種重量和暖和的錯覺。
一八九二年,一個女子在巴黎又是一個異國人,花四十盧布怎樣適度地過一個月?一天只有三個法郎,要付房租、膳費、衣著費、紙張、書籍和大學的一切費用。這是這個青年學子急於要解決的問題,但是瑪麗絕不會找不到解決的方法的。
六百盧布!足夠她生活十五個月!她很懂得為別人求援,卻從未曾想到為自己懇求這項幫助。最主要的是她沒有做這種手續的勇氣。她迷惑不解,即刻啟程飛往法國。
是的,瑪麗的生活確實被剝奪而幾乎到了赤貧的程度。她住在阿列瑪格奈街的幾個月,變成她適應新環境的一個階段。現在,這個女孩逐漸陷入孤寂,她每天磨肘碰觸的,除了路過接觸的牆垣,別無他物。人們的交談,也幾乎無法衝破她這封鎖了幾個小時的沉寂。爾後,有三年多的歲月,她將過一種單獨獻身的研究生活。一種和她夢想一致的生活,一種「完美無疵」的生活。那也是一種和僧侶或傳教士一樣完善的生活。
「妳吃了什麼?」卡西米亞難以通融的聲音直逼著她。
但是,當秋臨大地,每次同樣的憂慮又困擾著瑪麗。她怎麼回巴黎?她到哪兒去籌錢?一個月四十盧布,她的存款都花光了。想到父親犧牲了他極少的娛樂來幫助她,內心就感到一陣羞愧。一八九三年,情況非常絕望,這個女子瀕臨著放棄旅程的困境。然而一個奇蹟發生了,就是那位蒂迪恩絲卡小姐,當年曾用陽傘保護她的人,現在伸出更為及時的援手。瑪麗確實命定有一個偉大的未來,當一項為了有才分而渴望在國外努力研讀而設的「亞歷山德維基獎學金」簽署給她時,她在華沙正千方百計地苦思著呢。
她決心把法文完全學會,因為對她來說,這是不可或缺的。她不像許多波蘭人一樣,幾年來只鴣鴣地說著歌唱般的簡單的句子。她學會精確的拼字和語法,並祛除鄉音的最尾音,只有一個「r」聲的輕聲滾動音仍然保留著,成為她閉止音中一個裝飾音,那是很甜美、悅耳的一個音。
瑪麗給長兄約瑟夫的信 一八九三年九月十五日
巴黎,早在四月初樹木就變成綠色。現在葉子萌發,栗樹花綻放著。目前已和夏天一般炎熱,草木蒼翠欲滴。我的房間也開始變得燠熱,所幸,到七月我要準備考試時,我已經不住這兒,因為我只租到七月八日。
這種冒險的世界並不是每天都是完美的,有預期不到的事,會突然淆亂了一切。同時使一切看來似乎無可補救。一種無法克服的疲憊,一種需要短期看護的疾病。還有其他可怕的災害,僅有的一雙鞋子,有許多漏洞,最後終於破舊不堪,必須再買雙新的。這就是說它會弄亂好幾個星期的預算。這筆巨大的費用卻要從飯錢或油燈的煤油錢上大大削減下來。
我比剛來的時候用功一千倍。住在阿列瑪格奈街時,我敬愛的姐夫時常打擾我。我在家時,他完全無法忍受我做別的事情,他要我跟他侃侃而談,為這件事我只好和他宣戰。幾天後,布蘭妮雅和他開始感到寂寥,於是他們就來看我,大家就在我住的地方喝茶。然後一同下樓去看也住在這兒的S一家人。
當她再次出現,她會顯和_圖_書得愉快和胖碩一點吧。因為在波蘭的三個月裡,在所有斯克羅德夫斯基氏的家裡,他會被食物填滿,他們對她的瘦弱感到憤憤不平。然後她又要面臨一個新學年,唸書、學習、準備考試,而後又會逐漸消瘦下來。
七月燠熱、煩忙,有各種恐怖的考試。一個逼人的早晨,當瑪麗和三十個學生被關在考場裡,她非常緊張,以致所有的字母都在她眼前跳動。有好幾分鐘,她甚至無法閱讀那決定命運的試卷。她看不清問題的做法以及「試題」。當答案交出時,接著是一連串等待公佈結果的神聖時刻的日子。瑪麗擠進考生和他們家屬中間——一個圓形的大講堂,在那兒合格者的名字將被大聲朗誦並受讚揚。她被推推擠擠,等待考試官的進場。在一陣突然的靜寂裡,她聽到他第一個宣布自己的名字:瑪麗.斯克羅德夫絲卡。
目前,我不斷地在研讀數學,希望能在開課時趕上。一個星期中我花三個早上教一個法國同學,他正準備參加我剛通過的考試。請你告訴父親我已習慣這份工作,它不會像從前那麼累人,我也不想放棄。
我希望你能通過你的博士論文……。似乎生活對我們任何一個人來說都不是輕鬆的。那有什麼關係呢?我們要有耐力,最重要的要對自己有信心。
瑪麗不認為她會受寒或挨餓。為了不買木炭——特別是由於粗心——她經常疏忽於應該去點燃那個有彎曲煙管的小爐子。她演算數字和方程式,但沒注意到手指逐漸發麻,兩肩顫慄著,喝一碗熱湯,吃一塊肉片將能使她感覺舒服,但瑪麗不知如何燒湯,她不會花一個法郎或半個鐘頭來為自己烹煮一塊肉排的。她幾乎很少到肉店去,餐館更是少去,因為那太貴了。幾個星期來,她除了奶油麵包和喝茶之外,什麼也沒吃。當她想好好吃一餐時,她會走進拉丁區販賣乳酪的地方買兩個蛋吃,要不然,就給自己買一塊巧克力或一些水果療飢。
在這種食譜下,幾個月前離開華沙時還很有活力、堅實的女孩子,很快變得日趨虛弱。她從桌邊站起來時,經常會覺得頭暈目眩,在她失去知覺之前,往往只有讓她走到床邊的時間。意識恢復之後,她會自問為什麼會昏倒,她想到自己是病了。可是她漠視它,就像她輕視其他的事情一樣。她從沒想到會變得如此虛弱。事實上,她的病只是一種飢餓罷了。
事實上,她確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為什麼要花一個早上去研究煮一道清湯的秘法?一個早晨,她可以念好幾頁物理,或在實驗室裡做一個有趣的分析!
……我已經租到房間,座落在一條整潔乾淨街道的七樓,這很適合我。請妳告訴父親,我以前要租的那個房間,沒有一件東西是自由的。我現在十分滿意這個房間。有一個房間可以緊緊關閉,我已經整理得很好。此地不該再像從前那麼冷了,特別因為地板是木頭而不是瓷磚鋪的。比起去年我住的那個房間,這簡直稱得上是一個皇宮。一年要一百八十法郎,比起父親向我提到的那個房間要便宜六十法郞呢。
佛拉特斯街、皇家港大道、費襄齊奴街……所有瑪麗以後住過的房間都是同樣不舒適而又租金便宜的。第一家是裝備極差的房子,住有學生、醫生以及附近戍衛士官。後來這個女子為了要尋找完全的寧靜,她租下一個中等人家供給傭人住的房子,那是一個樓頂小閣樓,一個月只花十五到二十個法郎。她發現一個隱避的地方,從傾斜屋頂的小孔中可以得到光線。透過這個天窗可以看見蒼穹的一角,這兒沒有熱氣、照明和水。
瑪麗用她所有的東西來裝飾這個地方。一張鐵摺床、一個波蘭帶來的墊子、一個爐子、一張白木桌、一張廚房用的椅子、一個洗臉盆、一盞石油燈,罩著一個價值兩便士的燈罩。一個水罐,她必需提著它到樓梯階段間駐腳臺的水龍頭那兒去接水。一個酒精罐,像茶碟般大小,她在往後的三年,用它來炊煮。兩個大盤子、一支刀子、一支叉子、一根湯匙、一個茶杯、一個燜鍋。最後還有一個茶壺,三個茶杯。杜魯斯基夫婦來訪時,按照波和*圖*書蘭的禮俗,她要用它來斟茶的。在某種情況下,至少目前是很罕見的,當瑪麗迎接訪客,朋友也受到這種款待。這位女子點燃小爐子,那彎曲的煙管描繪出這個房間複雜的角度。至於座位,她則在屋角拉出一個突起的棕色箱子來暫用,這個箱子本來是用做衣櫥和抽屜的。
無疑的,瑪麗後來懂得其他享樂的法子,但是即使在她極端孤單、柔順的時候,抑或在她成名的時刻,她都不像在貧困和努力求取完整的熱望一樣引以為榮。相反地,她以自己的窮困、孤單,在異國的城市自食其力而驕傲。晚上,她在簡陋的房間裡,在油燈下研讀。她感覺到自己的命運是微不足道的,但卻又感覺到自己的命運和她最讚賞的偉大人物的生活連結在一起。這使她成為那些過去偉大科學家們謙沖而無名的一個同伴。這些人和她一樣,關在一些陋屋中,像她一樣脫離了他們所生存的時空,和她一樣驅策其心智,踰越過前人所未曾涉足的知識底領域。
我幾乎不用說我有多高興,我又回到巴黎,我實在捨不得離開父親,但是我看到他老人家健康、愉快,不需要我也可以,尤其和你們一起住在華沙更是如此。至於我,我整個生命就是一場賭注。因此,我之留在此地,對我的良心說來,似乎是沒有什麼可悔恨的了。
……明年我仍想住在此地,為了我自己,也為了瑪妮雅。如果她回來的話,此地是非常合適的……瑪妮雅漸漸會有學生。在任何情況下,我都要和她分享我的一切,我們將毫無困難地生活下去……。
最後,瑪麗不得不承認,從前一天晚上開始,她只細嚼過一包蘿蔔和半磅櫻桃。那天早上,她一直唸到三點,只睡四個小時。後來又去索本大學,回來她把蘿蔔吃完,然後就昏倒了。
我反覆地讀到我母親用波蘭文寫的一首短詩,寫著她生命中這段時期的情形,同時回想她有時說給我聽的一些軼事。她露著微笑、以諧趣的解釋,看著她珍視的一張照片——一張女學生的小玉照,有果敢的眼神,堅決的下頷,我感覺到她永遠比其他任何日子,更喜愛這段艱苦而熱情的歲月。
噢!這個學子的青春急遽消逝,
鮮明的熱情環於她的周遭,
那些年輕人熱切地追求逸樂!
然而,在靜寂中,
她活著,孤獨而歡悅,
因為在那寒傖的小屋裡,她找到熱情,
焚燒的熱焰使她心胸開闊。
但幸福的時光業已消逝,
她必須離開科學的國度。
在那灰色的人生旅程上,
為賺取生活的麵包而戰鬥。
時常,她疲憊的心靈,
回到那屋宇下,
回到她那滿心珍愛的一角,
那兒是她靜靜辛苦研讀的地方,
那兒棲息著一個世界的回憶。
鮮明的熱情環於她的周遭,
那些年輕人熱切地追求逸樂!
然而,在靜寂中,
她活著,孤獨而歡悅,
因為在那寒傖的小屋裡,她找到熱情,
焚燒的熱焰使她心胸開闊。
但幸福的時光業已消逝,
她必須離開科學的國度。
在那灰色的人生旅程上,
為賺取生活的麵包而戰鬥。
時常,她疲憊的心靈,
回到那屋宇下,
回到她那滿心珍愛的一角,
那兒是她靜靜辛苦研讀的地方,
那兒棲息著一個世界的回憶。
你的妻子是否照顧著父親,就像她答應過我的那樣?讓她照顧吧,誰照顧都是一樣的。但不要一併把我屏棄在家外呀!父親開始說到她很溫婉,我擔心他很快就要把我忘記啦……。
瑪麗當然請不起傭人。甚至一天僱用一小時來打掃,也會超出預算的。交通費全扣除下來,瑪麗不管任何天候都是走路到索本大學上課,木炭也是登量節省,一個冬天只用一兩袋「碎炭」,這是她從街角商人那兒買來的,而由她自己抬上七樓。從那陡峭的樓梯一桶一桶地拿上去,在每一層樓梯處她都得停下來呼吸。燈火也是用得很儉省,每當夜幕初下,這個女學生就避身躲到那家福佑的療養院聖.芝涅渥尼芙圖書館裡,那兒有煤氣燈又很暖和。坐在一張大矩形桌邊,這個窮困的波蘭女子,可以一直讀到十點鐘關門為止,之後她回到房間,有可以照到翌日清晨兩點的石油燈就儘夠了。然後,瑪麗兩眼因疲累而充血,她丢開書本,把自己投到床上去。
但是有一天,瑪麗終於在一個同學面前昏倒。這個同學趕緊跑到阿列瑪格奈街去警告那一對年輕醫和*圖*書生夫婦。兩個小時後卡西米亞直奔七樓,到那個閣樓去看這個女子。她有點蒼白,正在準備第二天的功課。他診察他的小姨,仔細地檢查那乾淨的盤子,空空的燜鍋和整個房間。他只發現一塊食物和一小包茶葉。他忽然了解,於是開始質問她。
也許在我們最不渴望的瞬間,每一件事都會好轉吧……。
二十分鐘過後,瑪妮雅一口又一口地吃卡西米亞給她開的藥方:一大塊半熟的牛排、一大盤炸脆的馬鈴薯。她的雙頰奇蹟般地又恢復了血色。那天晚上十一點,布蘭妮雅親自走到替妹妹整理出來放置臥床的小房間把燈熄掉。幾天來,瑪麗在悉心飲食和照顧的「對症下藥」下恢復了氣力。接著,她為即將到來的考試所驅迫,又回到她的閣樓上,答應日後要過合乎情理的生活。
苦讀!……苦讀,她把自己沉浸在研讀中,為自己的進步所陶醉,覺得自己有學習人類所發現的每一種東西的能力。她上各種數學、物理、化學課程。她慢慢熟諳了科學實驗的技巧和精確的觀察,李普曼教授要她做一些不太重要的研究。儘管如此,這正是顯示她心智的敏捷和創造性的機會。在索本大學物理實驗室裡有一個高大寬敞的房間,裝有兩道古怪的小樓梯,從那兒可以通往一個裡面的實驗室。瑪麗膽怯地磨鍊自己的氣力。
在這些貧苦的波蘭人中,這種回歸舊巢有某些儀式,瑪麗很審慎地遵循它,她把她的傢具——床、爐子、家用品——搬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有錢的同胞,能在夏天的幾個月中,保管她在巴黎的這些傢具。她離開小閣樓,在跟它永遠揮別之前,她把它完全打掃乾淨。她對女主人說再見,此後再也不會看到她了。她買了一些旅途上的必需品,數過她剩下的錢款。她走入一家百貨店去做她一年來僅有的一次採購,她尋找精美的小飾物和圍巾……。
「今天?我不知道,我先前才吃了午餐。」
無疑的,你已從父親那兒知道我決定住在靠近學校的地方。還有許多理由,最重要的是這學期非如此不可,這個計畫現在實現了。現在我寫信給你,事實上是在我的新居——佛拉特斯街三號。這是一個小房間,既舒適又便宜,到化學實驗室只消一刻鐘,到索本大學不過二十分鐘的光景。自然,沒有杜魯斯基夫婦的幫助,我是絕對無法安排這些事的。
考期愈近,我愈擔心沒有準備好。最糟的是我要等到十一月,我整個夏天都報銷了。這真是掃興,這事只有委諸上蒼了……。
瑪麗給斯克羅德夫斯基先生的信 一八九三年四月十六日
她對實驗室裡的「氣候」,那種專注和寧靜的氛圍有一份熱愛。這是她直到生命的末日一直最喜愛的,她總是站在一張擺著精細儀器的橡木桌,或者站在放滿某種溶解在沸騰中的物質和吹管的實驗桌前工作。她穿一件有皺摺、寬大的亞蔴布工作服,這使人無法把她從那些在她旁邊俯身於別的吹管、儀器的有思想的青年男學生中分辨出來。妣和他們一樣,她尊敬這個房子裡那種聚精會神的氣氛,她不發任何吵聲,她不說無謂的話。
現在她所要做的就是等待睡眠。她沒敢移動身子,以便保住這架檯子,她是它的活動底層。這時候,水罐中的水已經慢慢結了一層冰。
……我很難告訴你我日常生活的細節,它很單調。事實上,也是相當乏味的。無論如何,我沒有均衡的感覺。而我只懊悔一件事,那就是日子太短而又消逝得太快,幾乎沒法注意到做好什麼事,卻只能看到留下尚未完成的事。假使一個人不喜歡這個工作,那就會感到異常沮喪。
她在不擅長的家務中,唯一會的一樣家事是針黹。她記得在西可斯絲卡宿學校時代的「手藝訓練」。在斯芝基當家教的漫長歲月中,每當她監督孩子的功課,她就拿起針黹……。如果從這點下結論認為在流放的生涯中,偶然會買一塊廉價的布料給自己做一件新上衣,那也是輕率的。相反地,她似乎曾經誓言不放棄華沙時代的衣著,她要永遠穿著,直到它們因穿戴過久而發亮,顯得老舊和破損為止。可是她很經心地保管這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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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鄙薄跟從這些聰明的例子。她很喜愛屬於自己的寧靜,以致不願和一、二友人同住一個房子。她為工作所繫,不願再為生活舒適問題所干擾,即使她想做好這種事也是無能為力的。這女孩十七歲就在陌生人家當家教,一天要上七、八小時課,從來沒有時間、機會去學習家務。布蘭妮雅在波蘭老家當主婦時所學的家事,瑪妮雅一概不知。因此僑居巴黎的波蘭人中傳說:「斯克羅德夫絲卡小姐煮一道湯都不會呀。」
今天,我開始裝飾我今年這個小窩,它很寒傖,不然我該怎麼辦呢?我必須親自做每一件東西,要不然買起來都太貴了。我必須把傢具排好,我該怎樣確切地稱呼我的傢具?因為整個裝設也不超過二十法郎。
是的,這英雄式的四年,並不是瑪麗.居禮生涯中最幸福的時代,但在她心目中,這卻是她所仰望的最接近人類使命底最高峰而完美的時代。當一個人在年輕、孤獨、又復埋首於研讀的當兒,他往往「沒有賴以為生的東西」,然而卻活得極其充實。一種極大的熱情帶給這個二十六歲的女子一種力量,使她無視於自己所熬受的磨難和匱乏,使她卑微的生存成為魔幻一般。日後,戀愛、母愛、作為一個妻子和母親的憂心,逼壓人的複雜的勞苦,使幻想再度出現到現實生活裡。在她迷惘的時刻,當她比以往都要窮困,她會像孩子一樣不顧一切,輕輕地漂浮到另一個世界,把它想像成唯一純潔而真實的國度。
在拉丁區,瑪麗不是唯一一個月只花一百法郎過活的學生。許多波蘭籍的同學跟她一樣貧困。有些三、四個人住在一起,一起用膳。有些單獨住的,一天要花好幾個小時來整理房子、炊煮和縫紉。同時要花腦筋想怎樣求得一飽,如何住屋和斟酌穿著。早期的布蘭妮雅也用這個辦法,她在烹飪方面的才分,使她在同學中成為知名的人物。
當然,她並沒有向杜魯斯基吹嘘這種悲壯的生活。每次她去看他們,問到有關她的烹調手藝是否進步或打聽她日常生活的食譜時,她總是很簡短地回答。如果姐夫說到她面帶菜色,她會肯定地說書讀得太累了。的確,她認為那是她疲倦的唯一原由。然後她用一種毫不關心的態度拋開這些憂慮,開始跟她鍾愛的小姪女——布蘭妮雅的女兒玩耍。
有個星期天我到蘭雪去,它靠近巴黎。附近有非常美麗宜人的景色,百合花和果樹,甚至蘋果樹也盛開花朵,空氣中充滿各種花香的氣味。
她的生活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需是和修道士一樣簡樸。因為瑪麗甘願屏棄杜魯斯基家的食宿以後,她必需自己支付開銷。她的收入——自己的存摺,掂斤播兩地使用,加上父親所能給她的少數款子,結果她一個月僅有四十盧布可供支用。
「妳今天吃了什麼來著?」
我要很快地寫信給約瑟夫.勃古斯基,問他有關他實驗室的情形,我將來的職業全靠它。
她一個月靠四十盧布就能好好過活。甚至有時不買那些不必要的東西,還可過某種程度的奢侈生活呢。晚上看一場戲,到郊外散步,從森林帶回一些花擺在桌上。她那小農家女的血液並未泯滅,在大城市迷失的日子裡,她躺著等待綠葉的抽芽,只要她有一點時間和金錢,她就飛奔到林間去。
口袋裡放著錢回到自己的祖國,將被視作一種恥辱。華麗的款式、優美的裝扮和這種法則使她把所有的錢花光,為自己的家人買些禮物,然後不名一文地進入北站搭上火車。這不是聰明的辦法嗎?在兩千公里外的地方,鐵路局的另一端有斯克羅德夫斯基先生、約瑟夫和赫拉,有熟悉的屋宇,在屋頂下可以睡。有夠吃的食物,有女裁縫師,只要花幾個古羅瑞就可裁出織好的亞蔴衣服和羊毛衫,這些衣服瑪麗可以在十一月再回索本大學時穿戴。
她的頭腦非常精細、理解力異常靈敏,「斯拉夫民族的」(Slavic)混亂不足以中斷她的努力。她有鋼鐵般的意志,追求完美的熱望,和難以令人相信的毅力。她循序漸進,耐心地去達到每和-圖-書一個目標。一八九三年,她以第一名通過物理學士學位考試,一八九四年,又以第二名成績通過數學學士學位考試。
「一顆櫻桃,還有……還有各種各樣的東西。」
瑪麗給長兄約瑟夫的信 一八九四年三月十八日
沒有人能忖測她的激動。她從友伴的恭賀聲中脫身而出,她從群眾中逃離,她走開了。度假的時刻已到,她要遄返波蘭,就要回故鄉去。
我們必須確信,我們有某方面的天賦,我們要不惜犧牲一切以達成這件事。
透過審慎的籌算,她從課表上除掉娛樂、朋友的聚會和人們的交際。同時她確認物質生活毫無重要性可言,它是根本不存在的。基於這個堅守的原則,她使自己過一種奇特而缺乏人性的斯巴達式生活。
不管瑪麗多麼害臊,她每天總不能要避免遇見某些人,有些青年對她很禮貌、友善。在索本大學,外國女學生被估價得很高,她們通常是很貧困的女孩子,老遠來到這所被龔古爾兄弟稱為「知識保姆」的大學讀書,這處境常常激起年輕法國人的同情。這個波蘭女子非常溫婉,她發現她的同伴,那些「苦讀生」,大部分時間都很尊崇她,對她表示親切。這種親切有時是顯得太親切了,瑪麗昔日一定是很標緻的,她的朋友蒂迪恩絲卡小姐,一個迷人和過分興奮的少女總是充當瑪麗的保鑣。有一天她竟用陽傘擋開了一群過分熱情的崇拜者。
這個女子讓蒂迪恩絲卡小姐去阻止前來獻殷勤的人,她對這些殷勤毫不關心,她開始接近那些不會向她阿諛的男士,她和他們談論自己的研究情形。在物理和實驗課的時間,她和一位已經是教授的保羅.朋勒瓦談話,和法國科學未來的領導者查理.摩朗、榮.別林交談。這種同道情誼一直持續不輟。瑪麗沒有時間花在交友和戀愛上,熱愛數學和物理。
斯克羅德夫斯基先生給布蘭妮雅的信 一八九三年三月五日
瑪麗給她長兄約瑟夫的信 一八九二年三月十七日
然而,翌日她又開始以空氣為生。
這份「亞歷山德維基獎學金」乃是上蒼安排的。瑪麗帶著熱切的貪婪,想連串起她的六百盧布,藉此可以多停留一些時日在課堂和實驗室的伊甸園中。幾年後,她秉著同樣熱切的貪婪,在一種由「國立工業振興協會」提供給她的技能研究工作中——從第一次賺到的各款中儲蓄了六百盧布,她把這筆款子交給亞歷山德維基財團基金會的秘書,這舉動使這位秘書對委員會年鑑紀錄中史無前例的償還感到這麼驚訝。瑪麗從前接受這筆獎金時,曾把它視作一種信賴的表徵,一種榮譽的貸款。因此在她不妥協的靈魂裡,如果在某種必要時刻,這筆錢可以用為對另一個貧困女子的生命加以鼓舞,而自己卻保存這筆錢款的話,她會認為自己是不夠誠實的。
這個醫生沒有做什麼冗長的說教。他實在光火了,他氣瑪麗,她用極度疲倦的灰眸看著他,面帶無邪的笑容。他對自己生氣,因為他責備自己沒有好好照顧斯克羅德夫斯基交託給他的這個「少女」。他不再聽他小姨的辯護,他遞給她帽子和外套,命令她拿起這個星期要用的書本和講義。然後悶聲不響,不滿意地、怏怏地帶她前往威列特,從樓上的門檻他就直呼布蘭妮雅,於是她就衝向廚房去。
一個學士學位是不夠的,瑪麗決心要拿兩個,一個物理和一個數學學士學位。她的計畫有一度是非常卑微的,現在卻增長得如此快速,以致使她沒有時間,最主要的是沒有勇氣去對斯克羅德夫斯基先生表白。因為她知道,他等她回去波蘭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這個傑出的人像往常一樣支撐著她,但他隱約不安的感覺到這隻已經孵出的小鳥,經過這許多年來的委屈和犧牲,她要用自己的雙翅振翼飛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