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二十五 聖.路易島
手中拿著伊芙給她的書,她躲到自己的書房,躺在一張紅絨罩蓋的長椅上,把一個天鵝絨毛墊子放在頭底下,開始閱讀。
好些年來她都因為太窮,無法替自己找到漂亮的居所。目前她已失去了這種願望,關於這點,她沒有時間去改變她生活背景的匆促簡樸。儘管如此,堆積如山的禮物,仍然用來裝飾那些光亮空無一物的房間。有一個不知名的居禮夫人崇拜者,送來一幅花卉水彩畫;一個泛著淺藍色光澤的哥本哈根瓷器花瓶,它是這家工廠出產的最大、最美的一個產品;一個羅馬尼亞製造商贈送的棕綠色地毯;一個雕有華麗文字的銀質花瓶……。居禮夫人唯一購置的東西是為伊芙買的一架大型鋼琴,這個少女在鋼琴上一彈就是好幾個小時,居禮夫人對這可怕的和音急速彈奏的洪水從未發過怨詞。
如果伊芙吃過晚飯後要出去,居禮夫人會進到她房間,躺在沙發上凝視她的衣著。
「啊!我多疲倦!」
她只喜歡把錢花在購買樹木、石頭和別墅上。她造了兩幢別墅,一幢在拉庫斯特,一幢在地中海岸。年齡愈大,她到南方去享受比布列塔尼更熱的陽光和更暖和的海洋。露天則睡在卡瓦列地方別墅的平頂上,俯視海灣全景,盡覽伊幽爾群島,在山丘的花園裡種植油加利、含羞草和絲柏,對她這些都是新的享受。兩個可愛的鄰居,沙勒那娃夫人和克雷蒙特小姐,帶著一絲驚奇敬佩她在水中的泳技。瑪麗沐浴於突出的岩石與岩石之間,從一個岩石游到另一個岩石。她仔細地為女兒描述自己的冒險:
瑪麗沒有時間成為自己兩個女兒的完善教育者。但是伊蓮和伊芙從她那兒承受到一種福分,她們以後並沒有完全深切地感受到:跟一個傑出的人住在一起的那種無比的幸福——她不但有天分,同時由於她的人性,她生來就排斥粗俗和卑劣,這使她顯得更為超特,居禮夫人甚至避免最容易原諒自己的虛榮心,使自己被列為其他婦人的典範。「誰都沒有必要跟我一樣過反自然的生活。」她有時這麼說,以期使那些過分喜好戰鬥的崇拜者平靜下來。「我把很多時間花在科學上,這是因為我希望這樣,喜歡研究……。我寄望於婦人和少女們的是簡樸的家庭生活和引發她們興趣的工作。」
但她仍保有一個年輕波蘭人「進步」的大膽和熱情。法國缺少醫院和學校的情形;成千的家庭住在不健康的住所裡;婦女們的權利還在不穩定狀態——所有這些思考使她感到痛苦。
居禮夫人低聲計數數字,像六十年前在西可絲卡小姐的寄宿學校算術課上的那個小女孩一樣,這個索本大學的教授用波蘭語計算著……。
當瑪麗從她輝煌的旅程回來,她的一個女兒站在車站月臺上等著要會晤母親。她正在尋找瑪麗的一個形影——在「展望車」的一個窗口上出現——那繁忙,為窮困所迫的影像,她母親一直保留到生命終結之日的。這個流浪者小心地緊握著一個棕色皮製大手提袋,瑪麗總是拿這個好多年前波蘭婦女協會送給她的皮袋子,裡邊裝滿了文件、紙夾和眼鏡盒。她手上捧著一束萎謝的花朵,已經枯乾、陳腐了,它是路上人家送她的,儘管攜帶這些花兒是多麼麻煩,她仍捨不得丟棄。
「當然有,您想讀什麼來著?」
她懂得怎樣聆聽人家對她吐露的各種私事,同時
https://www.hetubook.com.com把他們的秘密整個精巧地保存起來,就像她從未聽說過似的。當她自己的私情被危險和不幸所脅迫,她也懂得怎樣趕快去挽救。可是同她交談有關戀愛的問題,她從未真正以自己的愛情做為交換。她的判斷及哲學,任何時候都固執地保留於「非個人的」。而且,在任何情況下,瑪麗從未打開她自己痛苦的過去之門,從這個儲藏室中覓取教訓或記憶。那是一個不讓人窺探的深奧隱秘的領域,不管是多麼親近她心靈的人,也沒有侵入冒險的權利。
卸下行李,這個科學家爬上她座落於聖.路易島沒有電梯的三層樓房。當她翻開信件時,伊芙跪在她前面的地板上,打開囊袋,替她取出行李。
幾年來藏在貝殼鏡架後面的灰眸,和藹真摰地凝視者伊芙。
每天晚上的情景都相同,居禮夫人坐在地上,周圍是文件、計算尺和專題論文。她從來無法使自己習慣於像傳統的「思想家」那樣,在擺設扶手椅的桌前工作,她必須有無限寬度的場所來攤放她的文件和方格紙。
許多不同國籍的研究工作者相繼到鐳研究所這個「巴別高塔」來,其中一定有一個是波蘭人。當居禮夫人很公平地把大學獎學金給某一名比自己同胞更優秀的候選人,她就自己支付這個來自華沙青年的學費,而這個年輕人並不知道這件寬大的行為。
「好吧!原則上我當然不反對妳濃裝艷抹,我知道任何時代的人都這麼做的,古埃及婦人發明比這更糟的事……。我只能告訴妳一件事,我認為那是很可怕的。妳使自己的眉毛受苦,妳塗抹雙唇沒有半點用處……。」
最後噼啦一聲打開了棉紙包裝,出現了瑪麗買給伊蓮和伊芙的「紀念品」和禮物,這些都是她刻意挑選的東西,式樣奇特而且質地樸素。
「噢!我可憐的女兒啊!多麼『可怕的』高跟鞋呀!不,妳絕不能使我相信女人生來是踩高蹻的……這是什麼新款式?衣服的後面剪掉了,前面坦胸是可以忍受和公平的,但是後面露出好幾哩好幾哩長的頸背!第一、這是不禮貌的,第二、這會使妳有得肋膜炎的危險,第三、這難看極了。如果第一和第二種理由不會打動妳,第三種總會令妳心動吧……。話雖這麼說,撇開這些不談,妳的衣服還是很漂亮的。但妳太愛穿黑衣服,黑色不合乎妳的年齡……。」
上議院的鐘指著兩點五十分,瑪麗必須離開愛倫和她的沙餅。在龐那帕特大道嚴肅的會議廳裡,瑪麗坐在老友洛斯醫生旁側自己的位置上。她是六十個德高年劭的同事中唯一的女性,她參與醫學科學院的工作。
瑪麗給布蘭妮雅的信 一九三二年四月十二日
園丁和栽花人都跟她很相熟——但她從來沒有實際進入花店。由於某種不確切的本能和窮困所養成的習慣,使她遠離那些昂貴的花朵。朋友中最快活最親切的榮.別林,時常手上抱著許多花束闖入居禮夫人的家裡。瑪麗帶著驚奇有點羞怯的眼光,像欣賞寶石似地凝視著那些大朵大朵的康和-圖-書乃馨,和漂亮的玫瑰花。
她也知道如何談論政治而不去痛恨它。啊!她舒暢的自由主義!……。如果法國人士在她面前頌揚獨裁政治,她會安詳地回答:「我在一個受壓迫的政體中生活過,你們沒有,你們不知道自己住在自由國度裡是何等幸福……。」贊成暴力革命的人也遭受過同樣的抗議:「你們不能使我信服把拉瓦錫送上斷頭臺是有益處的。」
政府頒贈的國家年俸及美國人士慷慨捐贈的年金免去她物質上的憂慮。居禮夫人的收入,很多人也許會認為少得可憐,但已足以使她過舒適的生活,然而她並不會因此而得享安樂。她從未學習讓人侍奉,只要給司機等上幾分鐘,她就認為這是一種罪過。如果她帶伊芙上街,她從不看價錢,但透過她萬無一失的本能,以發抖的雙手選出最簡單的衣料,最便宜的帽子,這些東西就是她最喜歡的了。
我也為我們兩人的遠離而悲傷,但是妳儘管感到孤單,妳還有安慰,你們還有三個人住在華沙,大家有伴和保障。相信我吧,家族的團結一致畢竟是世上唯一的幸福。我已經被剝奪了,所以我知道,你們要試著從其中得到一些安慰,請不要忘懷你們在巴黎的妹妹,讓我們盡可能時常彼此相聚……。
女兒說的話毫無用處:「您工作太累啦。六十五歲的婦人不能也不可以像您這樣,每天工作十二或十四個小時的呀!」伊芙很明白居禮夫人不能減少工作。如果減少工作成為合理,那麼可怕衰老的象徵就昭然若揭了。這個少女唯一的願望是:母親在未來漫長的時日中,能夠保持每天工作十四小時的體力。
她沉浸在一種艱難的理論性的計算中,雖然留意到女兒回來,她也沒有抬頭。她眉頭緊鎖,面容凝神貫注著。
沐浴是很快樂的,但必須走一段很長的路。(她寫著)我今天在映瓦齊山的岩石中游泳——它是多麼難以攀登啊!海面三天來都是風平浪靜。我發現我能做長時間、長距離的游泳。如今在平靜的海中游上三百公尺一點也嚇不了我,無疑的,我過去能游更長的距離。
「您不是要去實驗室嗎?媽咪!」
最令人傷心的莫過於談到化粧的時刻,伊美經過長時間的努力認為母親的裁判是一個完美的結果之後,她會答應母親諷刺的哀求:「請稍微轉過身去讓我來欣賞欣賞妳!」居禮夫人煞有介事地用科學的方法檢視她,最後很驚訝地說:
這個房子唯一能產生生命韻奏的地方就是瑪麗的書房。一幀彼埃爾.居禮肖像,鑲有玻璃書架中的科學書籍和幾件舊式的傢具,它創造了一種高尚的氣氛。
安靜的晚餐時間,居禮夫人和伊芙有時也會談到有關戀愛的事。這位受到悲慘和不平酷待的婦人,對激|情沒有多大的估價。她寧願接受一位著名的法國作家的公式:「戀愛不是一種可貴榮耀的情操。」
幾乎每天晚上,她的臉色都很蒼白,由於疲勞而看來衰弱、蒼老的瑪麗會低聲說出這句話。她很晚才離開實驗室,七點半有時是八點,車子載她回家,三層樓似乎比以前更難攀登了。她穿上拖鞋,披上一件黑羊毛夾克,毫無目的地踱步著,等待傭人宣佈開飯,一天終了的時刻她在家中安靜的度過。
伊蓮則秉承了母親漠不關心的性格,直到她結婚為止,她在這所冷冰冰的公寓裡,都能使自己出奇地順應下來。伊芙卻在一個大房間,也是她的獸窖中嘗試各和-圖-書種裝飾,她大事修改,重新裝潢,其次數的頻繁則視其經濟能力的許可而定。
但是半個鐘頭或一個鐘頭後,她把書放下,站了起來,拿了一枝鉛筆、筆記簿和科學手冊,她要開始研讀,照往常那樣一直讀到清晨兩三點鐘。
後來,瑪麗由於日常親近使她和佛德里克.卓利歐特,這個變成女婿的學生更加相熟之後,她了解這個英俊、有辯才、元氣淋漓,具有非凡才能的青年,她知道一切都是最好的。現在,不是一個而是有兩個助手來分擔她的憂慮,接受她的忠告,討論從事的研究——不久甚至給她建議,並帶給她新的理念。這對「卓利歐特夫婦」,一星期來跟居禮夫人一起共餐四次。
當伊芙回來,她可以從狹窄走廊上的圓窗中看到母親書房的燈光亮著,她走過走廊,推開門……。
她發現混在那一套特製的紫色絲質長袍中,有幾個新的榮譽博士學位、徽章,裝獎章的皮盒子,瑪麗很珍惜羊皮紙捲筒這種比別的東西都要珍貴的宴會菜單。這些菜單是用厚硬的紙板做成的,拿來做數學計算紙既方便又適合!
親愛的布蘭妮雅:
「現在,親愛的……告訴我一點什麼吧,給我一些人間的消息!」
你可以告訴她任何事情,甚至——更重要的你可以告訴她童稚的事情,伊芙滿意地說到自己把車子開到「平均時速四十五英哩」時,她算是找到最能了解她的聆聽者——居禮夫人。瑪麗是一個小心而熱情的乘車者,她很激動地注意著自己福特牌汽車冒險的表演。聽到關於她孫女的事,這個小孩說的一句話,都能使她感到意想不到的年輕起來,她會突然大笑甚而幾至於流淚。
「我不知道,給我一些不會令我愁苦的作品吧。一個人要像妳那樣年輕,才能忍受那些使人痛苦和憂愁的小說。」
培提奴河岸的公寓佔地寬敞,但並不舒服。這個房子全由走廊構成,裡面有樓梯,是一種奇特的住家樣式。瑪麗在這兒度過了二十二年的光陰,路易十四時代建築的寬敞房間,需要堂皇的搖椅和沙發才能匹配其大小,但它卻沒有這些設備。居禮醫生留下的桃花心木傢具,零亂地堆在一個大會客室裡——寬廣足以容下五十人之譜,但很少多過四個以上的人——朝著溜冰場光滑滑的拼花地板,在踩踏下發出嘰嘰嘎嘎和嗟怨之聲。沒有地毯、沒有窗簾,高高的百葉窗總是開著,很少用紗窗罩住。瑪麗討厭懸掛物、地毯和簾幔。她喜歡發光的地板、浴滿陽光,沒有裝飾的玻璃窗——她喜歡塞納河,兩邊河岸和錫德島,美妙的景觀一覽無遺,盡收眼底。
早晨八點以前,一個沒有訓練的傭僕,她工作時嘈雜的聲音和居禮夫人輕便匆忙的腳步聲喚醒了全家人。八點四十五分,居禮夫人那輛門窗關閉的小車子已停在房前的河岸上,汽車喇叭響了三聲。瑪麗趕緊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匆匆下樓去了,她趕著要到實驗室去。
許多德克薩斯的「木頭化石」變成紙鎮,來自托利多而刀身刻有花紋的利刃就用來裁割科學書籍,波蘭山地居民編織的粗羊毛氈子則用來鋪蓋小桌。瑪麗黑衣領上別著由大峽谷買回來的小寶石。這些未經提鍊的小銀塊,印第安人在上面刻了閃電狀的線條,還有一個波西米亞柘榴石釦,它是一條金線細工鏈子,一個很漂亮的老式紫色水晶胸針,這是我母親唯一的寶石,我懷疑它們是否有三百法郎的價值。
「我對『我的』年輕的古利葛雷很滿意,我以前就知道他很有才分……。」(然後把湯喝完):「妳想想看,我今天還到物理學室去見到『我的』中國人。我們用英文交談,和圖書我們的談話持續很久,在中國要反駁一個人的話是很失禮的。當我肯定一個假說而這個青年剛由實驗證明這個假說是錯的,他仍舊有禮貌表示同意。我必須猜測他什麼時候才說反對的話!在這些來自遠東的學生面前,我常為自己欠佳的風度引以為恥。他們遠比我們更文明!」(她吃下一點煮熟的糖漬水果):「啊!小伊芙,有天晚上我們必須請『我的』波蘭人,今年來的波蘭人,我擔心他在巴黎一定很迷惘……。」
這個住宅,本來是因為安靜而從其他的住所中挑選出來的,結果卻成為世上最吵嚷的一個住所。鋼琴彈奏者的音階,電話尖銳的鈴聲,黑貓的劫奪聲(牠的特長是穿過這些走廊做騎兵式的突襲),還有門鈴強大的叮噹回音,在高高的牆垣之內變得更為宏亮。塞納河上駁船不停的汽笛聲,經常把年輕而孤單的伊芙引到窗前,她把前額抵在玻璃窗上,一組一組地算著這些船隻:「槍兵」族:亞多士號、頗多斯號……「鳥族」:岩燕號、紅雀號、燕子號……。
瑪麗突然打斷自己的談話,把實驗室縈繞於心的事拋得遠遠的。她倚近女兒,用另一種不同的聲調說:
兩點半,這輛福特車停在盧森堡公園大門前讓瑪麗下車,這個科學家匆忙地趕到「左側獅子附近」赴約。午後不久,瑪麗從好幾百個在公園裡遊戲的孩子當中找到一個小女孩,她一看到瑪麗就會用小腿全速跑過來。她是伊蓮的女兒愛倫.卓利歐特。居禮夫人外表是一位保守,感情不形於外的祖母,但她卻花很多的時間,老遠繞道來跟這位穿淺紅色衣裳的女孩共度幾分鐘。她帶著一種暴君的口氣質問瑪麗:「奶奶,您上哪兒去?奶奶,您為什麼不跟我一塊留在這兒呢?奶奶。」
我認為(她有一次這樣寫信給伊芙)我們必須在一種理想主義中尋求精神的力量。理想主義不會使我們驕傲,但會迫使我們提升自己的熱望和夢想——我認為它也是失望的泉源,它使一個人生活中全部的關注,繫於像戀愛般狂暴的感情之上。
「但是,媽姆,請您相信這樣比較好哇。」
她只允許女兒推測一件事情,那是她遠離了自己對他們始終保持深愛的兩個姐姐和長兄的鄉愁愈形濃厚。起初在異國生活,後來是守寡,她兩度被奪去了對她異常甜蜜的家庭溫暖。她給親友們——住在蒙別留的傑克.居禮、約瑟夫、赫拉和布蘭妮雅——寫一些傷心的信,感嘆大家甚少會晤。布蘭妮雅的生活和她一樣慘遭禍害:她失去兩個兒子,一九三〇年她的夫君卡西米亞.杜魯斯基又亡故了。
當伊芙還是個小孩時,伊蓮已經是居禮夫人的年輕助手,和母親住在一起,經常跟她共同工作。每次大圓桌上的進餐往往演變成這個科學家和她長女科學上的對話。技術上的術語震動伊芙的耳膜,伊芙以自己的方式來解說這些非凡的語詞。譬如她聽到母親和姐姐所使用的代數術語BB「加撇號」(BB')以及Bb「平方」(Bb²),她從其中得到很大的快樂。伊芙想:這些瑪麗和伊蓮老是在談論的未知的嬰兒們(babies)一定非常可愛吧……。但為什麼是「平方」的嬰兒呢?和「加撇號」的嬰兒呢?她們到底有什麼特權呢?
她曾夢想放棄巴黎,像往日一樣在梭鎮過冬。她在那兒買了土地,也談到在那兒蓋房子的事,
www.hetubook.com.com可是一年一年過去,並沒有做出任何決定。每天,午飯時間都可看到她從實驗室走回家。她走過托勒奈爾橋,腳步和從前一樣輕便,但卻有點氣喘地爬上了聖.路易島上這所老式房子的階梯。
她們對衣著和女性美的觀點全然不同,但是很久以來,瑪麗就放棄強迫女兒接受自己原則的希望。兩個人中,倒是伊芙這一方總是專橫地堅持著,迫使她母親在黑衣裳尚未變成破舊不堪之前換一件新的。這兩個女人之間的議論因此淪為形式化,母親只好認命,愉快而幽默地對她的女兒說:
「比較好!聽著,為了安慰我自己,我明天早上要來妳的寢室,在妳把那些可怕的東西塗到妳臉上之前吻妳。我喜歡妳不這麼打扮的時候……妳現在趕快走吧,我親愛的孩子,晚安……。順便問妳,妳有什麼可以讓我讀的呢?」
她的膝蓋上放著一本筆記簿,她在上面草草寫著符號和公式,嘴唇中囁嚅著。
他們又在圓桌上談到「嬰兒平方」和「嬰兒加撇號」。
福特牌汽車的喇叭已在門前響了三次。幾分鐘後,瑪麗就在花盆、成籃剪下備插的花枝中間來回踱步,挑選實驗室庭園要栽種的花草。她用報紙包好,小心地放在車子的座位上。
她從不再看俄國人的作品,即使是她一度喜歡的杜思妥也夫斯基也不例外。伊芙和她雖然有不同的文學品味,但她們仍有共同喜愛的作家:吉卜林和科蕾特。瑪麗從不厭倦翻讀「叢林之書」、「黎明」(the Naissance de Gour)、「西多」(Sido)、或「金」(Kin)這些著作。這些作品都是有關自然神奇生涯的寫照,使瑪麗感到溫慰和活動的領域,她能背誦成千的法文、德文、俄文或波蘭文的詩歌。
「嗯,我一會兒就去。我要先去醫學科學院,例會是三點鐘開,我想我有時間……。對呀!我可以在花市場停一下,也許會去盧森堡公園待一兩分鐘。」
伊蓮已不住培堤奴河岸,如今只剩下伊芙和母親一塊吃飯。漫長的一天,成千的事情縈繞在瑪麗腦海,使她無法克制大聲解說它們。瑪麗整個身心沉浸在實驗室裡,一個晚上接一個晚上,這些散亂的講述描繪成一幅實驗室裡緊湊行動的神奇而又動人的畫面。伊芙對於這些她日後從來不看的儀器變得十分熟悉,其熟悉的程度幾乎跟瑪麗的合作者不相上下。瑪麗提到他們時總是用一種溫煦、幾近柔情地加上許多「我的」形容詞的語彙。
一九二六年一個早晨,伊蓮靜靜地向家人宣布要和佛德里克.卓利歐特訂婚。對方是鐳研究所工作人員中最聰慧,精神最充沛的一位。家中生活整個翻轉了,一個男子,一個年輕的男士突然出現在這個婦女之家,這個家除了少數的家族(安德烈.德比爾、摩利斯.居禮、別林、波爾魯家和莫朗)外,沒有別的人侵入過。起初,這對年輕夫婦住在培堤奴河岸的家,後來搬到另一個獨立的房子。瑪麗看見女兒幸福,感到很滿足,但她因為不能時刻跟工作的伴侶住在一起而倉皇失措,她嘗試但卻無法掩飾心中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