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著者時代及其社會背景
三、金瓶梅非王世貞所作
作小說雖不一定要事事根據史實,不過假如是一個以史學名家的學者作的小說,縱使下筆十分不經意,也不至於荒謬到如昭槤所譏。王世貞在當時學者中堪稱博雅。時人多以有史識史才許之,他自身亦以此自負。且畢生從事著述,卷帙之富為前所未有。多為後來修史及研究明代掌故者所取材。假使是他做的,真的如昭槤所說「何至譾陋若是」,不過昭槤以為《金瓶梅》是贗作,這却錯了,因為以《金瓶梅》為王世貞作的都是後來一般造謠生事的作家,《金瓶梅》的作者從未自身聲明過著作的所有權,在《金瓶梅》的本文中除掉應用歷史上的背景來描寫當時的市井社會——一般資產階級的放縱的生活以外,也絲毫找不出有作者的什麼本身的暗示存在著。作者旣未冒王世貞的名字,來增高他的著述的聲價,硬說他是贋作,豈不太寃。
時尚未有刻本,已極見重於文人,拿牠和《水滸》並列了。可惜他只給了我們以一個價值的暗示,而沒提出牠的著者和其他事情。稍後沈德符的《野獲編》所說的就比他詳細多了,末云:https://m•hetubook.com.com「聞此為嘉靖間大名士手筆,指斥時事,如蔡京父子則指分宜,林靈素則指陶仲文,朱勔則指陸炳,其他各有所屬云。」
到了《寒花盦隨筆》缺名筆記一些人的時代,便索性把「或」字去掉。一直到現在的小說考證還認定是弇州之作而不疑,「《金瓶梅》之出於王世貞手不疑也。景倩距弇州時代不遠,當知其詳。乃以名士二字了之,豈以其誨淫故為賢者諱歟。」
「嚴嵩雖警敏,能先意揣帝指,然帝所下手詔,語多不可曉,惟世蕃一見了然,答語無不中。及嵩妻歐陽氏死,世蕃當護喪歸,嵩請留侍京邸,帝許之,然自是不得入直所,代嵩票擬,而日縱淫樂於家,嵩受詔多不能答,遣使持問世蕃,值其方耽女樂不以時答,中使相繼促嵩,嵩不得已自為之,往往失旨。所進青詞又多假手他人,不能工,以是積失帝歡。」
第三,我們再退一步,承認王世貞有作《金瓶梅》的可能,但他是江蘇太倉人,我們有什麼保證可以斷定他「不作吳語」,《金瓶梅》用的是hetubook•com•com山東的方言,他雖曾在山東做過三年官,(1557—1559),但是我們能有證據說他在這三年中,並且是在「身總繁劇盜警時聞」的狀况中,竟學會了甚至和土著一樣地使用他們的方言嗎。假使不能,我們便不能認他是《金瓶梅》的作者。
果然這一附會立刻便生了效力。康熙乙亥(1696A.D.)刻的《金瓶梅》謝頤做的序,便說「《金瓶梅》一書傳為鳳洲門人之作也。或云即出鳳洲手。然洋洋灑灑一百回內,其細針密線,每令觀者望洋而歎。」
其實一切關於《金瓶梅》的故事,都是文人弄筆,不可置信。為辯明事實的真偽計,將一切荒謬無理的傳說,一起踢開,還出《金瓶梅》的本來面目。
A 嚴世蕃是正法死的,並未被毒,這一點《寒花盦隨筆》中已能辨別清楚。顧公燮以為王忬死後,世貞還去謁見世蕃,世蕃索閱小說,因作《金瓶梅》以譏刺之。其實王忬被刑在嘉靖三十九年(1560A. D.)十月初一日,歿後世貞兄弟即扶柩返www.hetubook.com.com里,十一月二十七日到家。自後世貞卽屏居里門,到隆慶二年(1568)始起為河南按察副使。另一方面,嚴嵩於四十一年五月罷相,世蕃也不久被刑。在忬死後世貞方痛恨之不暇,何能覥顏往謁賊父之仇?且事後返里屏居,中間無一日停滯,南北相隔,又何能與世蕃相見?如云此書專在諷刺,則嚴氏旣倒,公論已明,亦何所用其諷刺?且四部稿中不乏抨責嚴氏之作,亦何庸寫此無謂之諷刺作品。
B 關於唐順之的,按《明史》:「順之出為淮揚巡撫,兵敗力疾過焦山,三十九年春卒。」王忬死在是年十月,順之比王忬早死半年,世貞何能預寫《金瓶梅》報仇。世貞以先一年冬從山東棄官省父於京獄,時順之已出官淮揚,二人何能相見於朝房。順之死前王忬半年,世貞又安能遣人行刺於順之死後。
關於有刻本前後的情形,和書中所影射的人物,他都有提述到,單單我們所認為最重要的著者,他却只含糊地說了「嘉靖間大名士」了事,這六個字的含義是,(1)作者是嘉靖和_圖_書時人(2)作者是大名士(3)《金瓶梅》是嘉靖時的作品。
第二,我們退一步假定《金瓶梅》是王世貞作的。根據的是沈德符的暗示,但是難題接着就來了。這問題是《金瓶梅》不是一部苟陋的作品,我們要攷慮在王世貞的著作生活中,能否有構成此大作的一個空間。這一個問題的解答據我的〈王世貞年譜〉的編年序事的連接,是不能騰出一個位置給《金瓶梅》的。次之,「嘉靖中大名士」是一句空洞的話,假使我們可以把牠牽就為王世貞,那末,我們又為什麼不能把牠歸到曾著有《雜劇四種》和托名天都外臣編有《水滸傳》的汪道昆?為什麼不是以雜劇和文采著名的屠赤水和王百穀或張鳳翼。那時的名士多如牛毛,又為什麼不是前七子廣五子後五子續五子以及其他的山人墨客。我們有什麼反證說他們不是「嘉靖間的大名士」。為什麼他們一定不能作,一定要把這榮譽歸給著述等身爲一代文宗的王世貞呢。
再顧氏說嚴氏之敗是由世貞賄修工爛世蕃腳,使不能入直致然的,此說亦屬無稽,據《明史》卷三〇八〈嚴嵩傳〉所言:
嘉靖時代大和_圖_書名士已涉含糊,指斥時事一語,所以顧公燮等便因這一線索斷定為王世貞的作品,牽連滋蔓,造成上述一些故事。
前人中也曾有人斷定王世貞絕不是《金瓶梅》的作者,清禮親王昭槤就是其中之一。《嘯亭續錄二》有云:「《金瓶梅》其淫|褻不待言,至叙宋代事,除《水滸》所有外,俱不能得其要領,以宋明二代官名羼雜其間,最屬可笑,是人尚未見商輅《宋元通鑑》者,無論宋金正史,弇州山人何至譾陋若是。必為贋作無疑也。」
則世蕃之不能入直是因母喪,嵩之敗是因世蕃之不代票擬,也和王世貞根本無關。
最早提到金瓶梅的是袁宏道的《觴政》:「凡六經語孟所言飲式,皆酒經也。其下則汝陽王甘露經酒譜……為內典,……傳奇則《水滸傳》《金瓶梅》為逸典。……」
關於〈清明上河圖〉已經證明和王家無關。作《金瓶梅》的緣起和對象嚴世蕃或唐荊川之被毒或被刺此說當然不攻自破。
總之,這些傳說之荒謬、拙劣,就是稍有常識的人都能看出,我們真不懂他們為什麼這樣不高明的揑造,更奇怪的竟會有人一致附和。這真是一個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