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金瓶梅詞話》
吾嘗觀前代騷人,如盧景暉之《翦燈新話》,元微之之《鶯鶯傳》,趙君弼之《效顰集》,羅貫中之《水滸傳》,丘瓊山之《鍾情麗集》,盧梅湖之《懷春雅集》,周靜軒之《秉燭清談》,其後《如意傳》,《于湖記》,其間語句文確,讀者往往不能暢懷,不至終篇而掩棄之矣。
蔡太師為報答他的厚禮,竟把他由「一介鄉民」,提拔起來,在那山東提刑所,做個理刑副千戶。西門慶如今是一個正式的官僚了。這當是古今來由「土豪」高陞到「劣紳」的一條大路。
蔡太師的生辰到了,西門慶親自進京拜壽,又厚厚的送了二十扛金銀段疋,而且托了翟管家,說明拜太師為乾爺。這是平地一聲雷。又把西門慶的地位、身份增高了不少。(《詞話》第五十五回)
我們讀了這部被號為「穢書」的《金瓶梅》,將有怎樣的感想與刺|激?
王曇的〈金瓶梅考證〉又道:「或云李卓吾所作。卓吾即無行何至留此穢言」!這話和沈德符的「今惟麻城劉延白承禧家有全本」語對照起來,頗使人有「或是李卓吾之作罷」之感。但我們只要讀《金瓶梅》一過,便知其必出於山東人之手;那末許多的山東土白,决不是江南人所能措手于其間的。其作風的橫恣、潑辣,正和山東人所作的《醒世姻緣傳》、《綠野仙蹤》同出一科。
半年以前,在北平忽又發見了一部《金瓶梅詞話》,那部書當是最近于原本的面目的。北平古佚小說刊行會的諸君,嘗集資印了百部,並不發售。我很有幸的,也得到了一部。和崇禎版對讀了一過之後,覺得其間頗有些出入、異同。這是萬曆末的北方刻本,白綿紙印。(古佚小說刊行會的一本是影印的,保全着原本的面目,惟附上了崇禎本的插圖一冊,却又不加聲明,未免張冠李戴。)當是今知的最早的一部《金瓶梅》。沈德符所見的「吳中懸之國門」的一本,借今已絕不可得見。
這便是這個破落戶,西門慶一生!
不久,西門慶又把他的初生的兒子和縣中喬大戶結了親;這也不是沒有什麼作用在其間的。他得意之下,便裝腔作態。(《詞話》第四十一回)
西門慶般的惡霸土豪,武大郎、花子虛般的被侮辱者,應伯爵般的「慶喜追歡」的幫閒者,是下是已經絕迹于今日的社會上?
在這淫|盪的「世紀末」的社會裏,《金瓶梅》的作者,如何會自拔呢?隨心而寫,隨筆而寫,他怎會有什麼道德利害的觀念在着呢?大抵他自己也當是一位變態的性|欲的患者罷,所以是那末着力的在寫著那些「穢事」。
《金瓶梅詞話》裏引到《韓湘子昇仙記》,(有富春堂刊本)引到許多南北散曲。在其間,更可窺出不是嘉靖間作的消息來。欣欣子的序說道:
農夫心內如湯煑,公子王孫把扇搖。
《金瓶梅詞話》第七回如楊姑娘罵張四舅一段,這罵街的潑婦口吻,還不是活潑潑的如今日所聽聞到的麼?應伯爵的隨聲附和,潘金蓮的指桑罵槐,……還不都是活潑潑的如今日所聽聞到的麼?
對于這個作者,我們似乎不能不有恕辭,正如我們之不能不寬恕了曹雪芹《紅樓夢》裏的賈寶玉初試雲雨情,李百川《綠野仙蹤》裏的溫如玉嫖妓、周璉偷情的幾段文字一樣。這和專門描寫性的動作的色情狂者,像呂天成、李漁等,自是罪有等差的。
我們且看西門慶是怎樣的「發跡變泰」的,詳見於《金瓶梅詞話》第二回。
西門慶謀殺了武大,卽去請仵作團頭何九喝酒,送了他十兩銀子,說道:「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旋,一床錦被遮蓋則個。」何九自來懼西門慶是個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銀子,代他遮蓋(《詞話》第六回)。他已能指揮得動地方上的吏役。
《金瓶梅詞話》比崇禎本《金瓶梅》多了一篇欣欣子的序,那是很重要的一個文獻;又多了三頁的開場詞。牠也載着一篇:
但他的名還和圖書未出鄉里,只能在縣衙門裏上下其手,嚇嚇小縣城裏的平民們。
到底是中國社會演化得太遲鈍呢,還是《金瓶梅》的作者的描寫,太把這個民族性刻劃得入骨三分,洗滌不去?
但我們要為那位偉大的天才,設身處地的想一想:他為什麼要那樣的夾雜着許多穢褻的描寫?
在西門慶的宴飲作樂,「夜夜元宵」的當兒,有多少的被壓迫,被侮辱者是在飲泣着詛咒着的。
近來陶希聖、薩孟武兩位先生,都要在《三國》、《水滸》裏找出些中國社會的實况來。但《三國志演義》離開現在實在太遼遠了,那些英雄們實在是傳說中的英雄們,有如Homer的Achilles,Odysseus,《聖經》裡的St.George,英國傳說裏的Round Table上的英雄們似的帶着充分的神秘性,充分的超人的氣分。如果要尋找劉、關、張式的結義的事實,小說裏真是俯拾皆是;却恰恰以《三國志演義》所寫的為最駑下。《說唐傳》裏的瓦崗寨故事;《說岳精忠傳》的牛臯、湯隆、岳飛的結義,三俠五義的五鼠聚義,徐三哭弟;夠多末活躍!他們也許可以反映出一些民間的「血兄弟」的精神出來罷。至于《水滸傳》,比《三國志演義》是高明得多了。但其所描寫的政治上的黑暗(千篇一律的「官逼民反」),却也有許多是不大真實的;於今讀之,往往類乎「隔靴搔癢」。
他要持此以掩護刻此「穢書」的罪過。其實,《金瓶梅》豈僅僅為一部「穢書」!如果除淨了一切的穢褻的章節,牠仍不失為一部第一流的小說,其偉大似更過于《水滸》、《西遊》。《三國》之流更不足和牠相提並論。在《金瓶梅》裏所反映的是一個真實的中國的社會;這社會到了現在,似還不曾成為過去。要在文學裏看出中國社會的潛伏的黑暗面來,《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資料。
「《金瓶梅》一書,相傳明王元美所撰。元美父忬以灤河失事,為奸嵩搆死。其子東樓實贊成之。東樓喜觀小說。元美撰此,以毒藥傅紙,冀使染入口而斃。東樓燭其計,令家人洗去其藥而後繙閱,此書遂以外傳。」
在此書剛流行時,已有人翼翼小心的不欲「以刀錐博泥犁」。而張竹坡評刻時,也必冠以苦孝說,以示這部書是孝子的有所為而作的東西;他道:
《金瓶梅》是一部不名譽的小說;歷來讀者們都公認牠為「穢書」的代表,沒有人肯公然的說,他在讀《金瓶梅》。有一位在北平的著名學者,嘗對人說,他有一部《金瓶梅》,但始終不曾翻過;為的是客人們來往太多,不敢放在書房裏。相傳刻《金瓶梅》者,每罹家破人亡,天火燒店的慘禍。沈德符的《顧曲雜言》裏有:
欣欣子為笑笑生的朋友;其序說道:「吾友笑笑生為此,爰罄平日所蘊者著斯傳,凡一百回。」也許這位欣欣子便是所謂「笑笑生」他自己的化身罷。這就其命名的相類而可知的。
他是這樣的以他人的財物與名義,作為自己的使用的方便。而他之所以能夠以一品大百姓而和地方官吏們平起平坐,原來靠山還是和楊戩勾結的因緣。
表面上看來,《金瓶梅》似在描寫潘金蓮、李瓶兒和春梅那些個婦人們的一生,其實却是以西門慶一生的歷史為全書的骨幹與脈絡的。
三、金瓶梅為什麼成為一部「穢書」
他是一部最偉大的寫實小說,赤棵裸的毫無忌憚的表現着中國社會的病態,表現着「世紀末」的最荒唐的一個墮落的社會的景象。而這個充滿了罪惡的畸形的社會,雖經過了好幾次的血潮的洗蕩,至今還是像陳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懨懨一息的掙扎着生存在那裏呢。
他娶了潘金蓮來家,還設法把武松充配到孟州道去。
楊姑娘的氣罵張四舅;西門慶的謀財娶婦,吳月娘的聽宣卷,是不是至www.hetubook.com.com今還如聞其聲,如見其態?
前十多年,得到一部明末刊本的《金瓶梅》,附圖的,每頁中縫不寫「第一奇書」而寫「金瓶梅」三字的,便要算是「珍秘」之至。那部附插圖的明末版《金瓶梅》,確是比第一奇書高明得多。第一奇書卽由而出。明末版的插圖,凡一百頁,都是出于當時新安名手,圖中署名的有劉應祖、劉啟先、(疑為一人)洪國良、黃子立、黃汝耀諸人,他們都是爲杭州各書店刻圖的,《吳騷合編》便出于他們之手。黃子立又曾為陳老蓮刻九歌圖和葉子格。可見這部《金瓶梅》也當是杭州版;其刊行的年代,則當為崇禎間。
他是那末慷慨好客,那末輕財仗義!吳典恩向他借了一百兩銀子,文契上寫着每月利行五分。「西門慶取筆把利錢抹了。說道,旣道應二哥作保,你明日還我一百兩本錢就是了。」(《詞話》第三十一回)凡要做「土劣」,這種該散漫錢財處便散漫些,正是他們的處世秘訣之一。
沈德符以為《金瓶梅》出于嘉靖間;但他在萬曆末方才見到。他見到不久,吳中便有了刻本。東吳弄珠客的序,署萬曆丁巳(四十五年)。則此書最早不能在萬曆三十年以前流行于世。此書如果作于嘉靖間,則當早已「懸之國門」,不待萬曆之末。蓋此等書非可終秘者;而那個淫縱的時代,又是那樣的需要這一類的小說。所以,此書的著作時代,與其說是在嘉靖間,不如說是在萬曆間為更合理些。
「土劣」做買賣,也還有這通天的手段,自然可以打倒一般的競爭者,而獲得厚利了。
這一頓飯,把西門慶的地位又抬高了許多。他還向蔡御史請托了一個人情:「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道:「這個甚麼打緊!」又對來保道:「我到揚州,你等逕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取你鹽一個月,」(《詞話》第四十九回)
鄆哥般的小人物,王婆般的「牽頭」,在大都市裏是不是天天可以見到?
五、《金瓶梅詞話》作者及時代的推測
京都裏楊戩被宇文虛中所參倒,其黨羽皆發邊衛充軍;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的父親陳洪,原是楊黨,便急急的打發兒子帶許多箱籠床帳躲避到西門慶家裏來。另外送他銀五百兩。他却毫不客氣的「把箱籠細軟,都收拾月娘上房來。」(《詞話》第十七回)他是那樣的巧于乘機掠奪在苦難中的戚友的財產。但他心中也不能不慌。因了他親家陳洪的關係,他也已成了楊戩的黨中人物。他便使來保、來旺二人,上東京打點,先送白米五百石給蔡京府中,然後再以五百兩金銀送給李邦彥,請他設法將案卷中西門慶的名字除去。邦彥果然把他的名字改作賈廉(《詞話》第十八回)。西門慶至此一塊石頭方才落地,安心享用着他親家陳洪的財物。(後來西門慶死後,陳敬濟常以此事為口實來罵吳月娘,見《詞話》八十六回。)
嘉靖間的小說作者們剛剛進展到修改《水滸傳》,寫作《西遊記》的程度;偉大的寫實小說——《金瓶梅》恰便是由《西遊記》,《水滸傳》更向前進展幾步的結果。
於不斷記載着拐、騙、奸、淫、擄、殺的日報上的社會新聞裏,誰能不嗅出些《金瓶梅》的氣息來呢。
人是逃不出環境的支配的;已腐敗了的放縱的社會裏,保持不了一個「獨善其身」的人物。《金瓶梅》的作者是生活在不斷的產生出《金主亮荒淫》、《如意君傳》、《繡榻野史》等等「穢書」的時代的。連《水滸傳》也被汙染上些不干凈的描寫;連戲曲上也往往都充滿了齷齪的對話。(陸采的《南西廂記》,屠隆的《修文記》,沈瑞的《博笑記》,徐渭的《四聲猿》等等,不潔的描寫與對話是常可見到的)。笑談一類的書,是以關于性的開玩笑為中心的,(像萬曆版《謔浪》和許hetubook.com•com多附刊于《諸書法海》,《繡谷春容》諸書的笑談集都是如此)春畫的流行,成為空前的盛况。萬曆版的〈風流絕暢圖〉、〈素娥篇〉是刊刻得那末精美。(〈風流絕暢圖〉是以彩色套印的;當是今知的世界最早的一部彩印的書)據說那時刊板流傳的春畫集,市面上公開流行的至少有二十多種。
「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待;」紗帽一上了頭,他如今便是另一番氣象,而以和戴小帽的「白衣人」會親為恥的了!
然而這書是三百五六十年前的著作!
他用「活人」作梯階,一步步踏上了「名」與「利」的園地裏去;他以欺凌、奸騙、硬敲、軟詐的手段,搾取了不知數的老百姓們的利益!然而老百姓們實在是被壓迫得太久了,竟眼睜睜的無法奈這破落戶何!等到武松回來為他哥哥報仇時,可惜西門慶是屍骨已寒了。(《水滸傳》上說,西門慶為武松所殺,但《金瓶梅》則說,死于武松手下者僅為潘金蓮;西門慶已先病卒。)
「萬曆丁巳(四十五年)季冬東吳弄珠客漫書於金閶道中」的序文,這是和崇禎本相同的。可見牠的刊行,最早不得過於公元一六一七年(卽萬曆丁巳;而其所依據的原本,便當是萬曆丁巳東吳弄珠生序的一本。(沈氏所謂「吳中」本,指的便當是弄珠生序的一本。)以下回目對照茲從略
二、西門慶的一生
誰能明白的下個判斷?
赤日炎炎似火燒,田中禾黍半枯焦。
一個更有力的證據出現了。《金瓶梅詞話》欣欣子序說道:「竊謂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意于時俗,蓋有謂也。」蘭陵即今嶧縣,正是山東的地方。笑笑生之非王世貞,殆不必再加辨論。
一、金瓶梅所表現的社會
《金瓶梅》的社會是不會殭死的;《金瓶梅》的人物們是至今還活躍于人間的,《金瓶梅》的時代,是至今還頑強的在生存着。
余曰:此等書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出則家傳戶到,壞人心術。他日閻羅究詰始禍,何辭以對!吾豈以刀錐博泥犁哉?
那西門慶式的黑暗的家庭;是下是至今到處都還像春草似的滋生姿蔓殖着?
他是這樣的一位由破落戶而進展到「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的人物,他的名稱遂由西門大郎而也被抬高到西門大官人,成了一位十足的土豪。
蔡京生辰時,他送了「生辰担」,一份重重的禮去,翟謙還需索他,要他買送個漂亮的女郎給他。
像這樣的墮落的古老的社會,實在不值得再生存下去了;難道便不會有一個時候的到來,用青年們的紅血把那些最齷齪的陳年的積垢,洗滌得干干淨淨?
說起「穢書」來,比《金瓶梅》更荒唐,更不近理性的,在這時代還產生得不少;以《金瓶梅》去比什麼《繡榻野史》、《弁而釵》、《宜春香質》之流,《金瓶梅》誠然要算是「高雅」的。
蔡狀元來了,西門慶是那末殷勤的招待着他,結局是,送他金段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詞話》第三十六回)
他一方而兼併,詐取,搜括老百姓的錢財;譬如以賤財購得若干的絨線,他便設計開張了一家絨線舖,一天也賣個五十兩銀子。同時他方面,他也成了京中宰官們的外府,不得不時時應酬些。連管家翟謙也介紹新狀元蔡一泉(「乃老爺之假子」,)因奉勅回籍省親之便,道經清河縣,到他那裏去,「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下書人卻毫不客氣的說道:「翟爺說,只怕蔡老爺回鄉,一時缺少盤纏,煩老爺這里,多少只顧借與他。寫信去翟爺那里,如數補還。」西門慶道:「你多上覆翟爺,隨他要多少,我這里無不奉命。」
依靠了「交通官吏」的神通,西門慶在清河縣裏實行併吞寡婦孤兒的財產。他騙娶了孟玉樓,為了她的嫁粧;(《詞話》第七回https://m•hetubook•com•com)他把孟玉樓騙到手,便將她的東西都壓搾出來。
作者之心其有餘痛乎!則《金瓶梅》當名之奇酸誌、苦孝說;嗚呼!孝子,孝子,有苦如是!
(關於《真本金瓶梅》係據竹坡本之《第一奇書》删改諸說皆從略)
有了功名官職,他的氣勢更自不同。多少人來逢迎,來趨奉,來投托!連太監們也都來賀喜。《詞話》第三十回到三十一回)
他如今不僅可以公然的欺壓平民們,而且也可以不怕巡按之類的上官了,而且還可以為小官僚們說份上,通關節了。
西門慶不久便升為正千戶提刑官,進京陛見,和朝中執政的官僚們,都勾結着,很說得來。(《詞話》第七十回到七十一回)
西門慶做了提刑官,胆大妄為,到處知露出無賴的本色。苗員外的家人苗青,串通強盜,殺了家主。他得到苗青的一千兩銀子,買放了他,只把強盜殺掉。這事鬧得太大了,被曾御史參了一本。他只得趕快打點禮物,「差人上東京,央及老爺那裏去。」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翟謙以至蔡京,果然為他設法開脫。「分付兵部余尚書,把他的本只不覆上來,交你老爺只顧放心!管情一些事兒沒有。」
楊戩倒了,他更用金錢勾結上蔡太師;先走蔡宅的管家翟謙的路。蔡太師便是利用着這些家奴和破落戶,來肥飽私囊的。彼有所奉,此有所求。破落戶西門慶的勢力因得了這位更大的靠山而日增。他居然可以為大商人們說份上。
這正是「時來風送滕王閣;」他的家產便也因地位日高而日增了;商店也開張得更多了;買賣也做得更大了。他是可以和宋巡按平起平坐的人物了。
不要怕牠是一部「穢書」;《金瓶梅》的重要,並不建在那些穢褻描寫上。
誠然的,在這部偉大的名著裏,不干凈的描寫是有那末多,簡直像夏天的蒼蠅似的驅拂不盡。這些描寫常是那末有力,足夠使青年們蕩魂動魄的受誘惑。一個健全、清新的社會,實在容不了這種「穢書」,正如眼瞳中之容不了一支針似的。
「土劣」之夠得上交通官吏,手段使在此!官吏之樂于結識「土劣」,為「土劣」作蔽護,其作用也便在此。其實仍是由老百姓們身上輾轉搜括而來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而這一轉手之間,「土劣」便「名利雙收。」
結果是,「見今巡按也滿了,另點新巡按下來了。」新巡按宋盤,就是學士蔡攸之婦兄。那一批裙帶官兒,自然是一鼻孔出氣的。所以西門慶不僅從此安吉,反更多了一個靠山。那蔡狀元也點了御史,西門慶竟托他轉請宋巡按到他家宴飲。
《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人呢?是嘉靖間,是萬曆間?
郭源新
蔣瑞藻的《小說考證》及《小說考證拾遺》,引證《寒花盦隨筆》,缺名筆記,《秋水軒筆記》,《茶香室叢鈔》,《鎖夏閑記》等書,也斷定《金瓶梅》爲王世貞作。其實,〈清名上河圖〉的傳說顯然是從李玉《一捧雪》傳奇的故事附會而來的。《清華週刊》曾載吳晗君的一篇〈金瓶梅與清明上河圖的傳說〉,辨證得極為明白;可證王世貞作之說的無根。
按:《效顰集》、《懷春雅集》、《秉燭清談》等書,皆著錄于《百川書志》,祇都是成弘間之作;丘瓊山卒于弘治八年,插入周靜軒詩的《三國志演義》,到萬曆間方才流行,嘉靖本裏尚未收入。稱成、弘間的人物為「前代騷人」,而和元微之同類並舉。嘉靖間人,當不會是如此的。蓋嘉靖離弘治不過二十多年,離成化不過五十多年,欣欣子何得以「前代騷人」稱丘濬、周禮(靜軒)輩!如果把欣欣子、笑笑生的時代,放在萬曆間;(假定《金瓶梅》是作于萬曆三十年右左的罷),則丘濬輩離開他們已有一百多年,確是很遼遠的够得上稱為「前代騷人」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又序中所引《如意傳》,當卽《如意君傳》;《于湖記》當即《張于湖誤宿女貞觀記》,蓋都是在萬曆間而始盛傳于世的。
西門慶一生發跡的歷程,代表了中國社會——古與今的——裏一般流氓,或土豪階級的發迹的歷程。
我們如果把《金瓶梅詞話》產生的時代放在明萬曆間,當不會是很錯誤的。
好在我們如果除去了那些穢褻的描寫,《金瓶梅》仍是不失為一部最偉大的名著的,也許「瑕」去而「瑜」更顯。我們很希望有那樣一部刪節本的《金瓶》出來。什麼《真本金瓶梅》、《古本金瓶梅》,其用意也有類于此,然而却非我們所希望的。
《水滸傳》的基礎,似未必是建築在這四句詩之上的。水泊梁山上的英雄們,並不完全是「平民」,他們的首領們大都是「紳」,是「官」,是「吏」,是「土豪」,是「惡霸」。而《水滸傳》把那些英雄們也寫得並不怎樣的真實;仍然是半想像的超人間的人物;《水滸傳》的社會也不是什麼「着根于地」的最真實的人間的社會。表現真的中國社會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說了。
除了穢褻的描寫以外,《金瓶梅》實是一部了不起的好書,我們可以說牠是那樣淋漓盡致的把那個「世紀末」的社會,整個的表現出來。牠所表現的社會是那末根深蒂固的生活着;這幾乎是每一縣都可以見得到一個普遍的社會的縮影。但僅僅為了其中夾雜着好些穢褻的描寫之故,這部該受盛大的歡迎,與精密的研究的偉大的名著,三百五十年來卻反而受到種種的歧視和冷遇,……甚至燬棄、責罵。我們該責備那位《金瓶梅》作者的不自重與放蕩罷?
四、《金瓶梅詞話》及其他
在這個時候,西門慶已熬到了和本地官府們平起平坐的資格,在周守備生日的時候,他「騎匹大白馬,四個小厮跟隨,往他家拜壽。席間也有夏提刑、張團練、荊千戶、賀千戶。」
關于《金瓶梅詞話》的作者及其產生的時代問題,至今尚未有定論。許多的記載都說,這部詞話是嘉靖間大名士王世貞所作的,這當由於沈德符的「聞此為嘉靖間大名士手筆」一語而來。因此遂造作出那些清明上河圖的苦孝說的故事;或以為係王世貞作以毒害嚴世蕃的,或以為係他作以毒害唐順之的。這都是後來的附會,絕不可靠。王曇(?)的〈金瓶梅考證〉說:
在這富貴逼人來的時候,西門慶因為放縱得太過,終于捨棄一切而死去。
曾經仔細的翻閱過《嶧縣志》,終于找不到一絲一毫的關于笑笑生或欣欣子或《金瓶梅》的消息來。
當羅馬帝國的崩壞的時代,淫風熾極一時;連飯廳上的壁畫,據說也有繪着春畫的。今日那泊里(Nable)的博物院裏尚保存了不少從彭培古城發掘而得古春畫。明代中葉以後的社會的情形,正有類於羅馬的末年。一般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士大夫,乃至破落戶,只知道追歡求樂,尋找出人意外的最刺|激的東西,而平民們却被壓迫得連呻|吟的機會都沒有。這個「世紀末」的墮落的帝國怎麼能不崩壞呢?
他進一步在轉隔壁的隣居花子虛的念頭;花子虛有一個千嬌百媚的娘子李瓶兒,他手裏還有不少的錢。西門慶想方法勾引上了李瓶兒;把花子虛氣得病死。為了謀財,西門慶又在謀娶李瓶兒。不料因了西門慶為官事所牽引,和她冷淡了下來,在其間,瓶兒却招贅了一個醫生蔣竹山。終于被西門慶使了一個妙計,叫幾個無賴打了將竹山一頓,還把他告到官府。瓶兒因此和他離開,而再嫁給西門慶(《詞話》第十三回到十九回)。
腐敗的政治,黑暗的社會,竟把這樣的一個無賴,一帆風順的「日日高陞」,居然在不久,便成為一縣的要人,社會的柱石(?)。這個國家如何會不整個的崩壞?不必等金兵的南下,他們這個放縱,陳腐的社會已是到處都現著裂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