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僻有理
很驚訝你到現在才發覺我是個孤僻的人。你罵我說那麼孤僻怎麼搞政治,我只能苦笑。我早就知道自己的孤僻,更早就知道那種必須能夠經常快快樂樂和陌生人吃飯飲酒的政治,當然與我無關。
所以你就應該知道爲什麼在許多場合,我吃得那麼少。那絕對不是挑剔,而是孤僻在作祟。我的胃總是和我的心情一起警戒著。只有放輕鬆下來時,我才有正常的味覺與食慾。
我一直覺得政治是違反本能的,至少是違反我的本能。我看過太多的政治人物,遇到陌生人時總是堆滿笑臉、和藹可親,可是回過頭來和家人吃飯m.hetubook.com.com時,卻是一副老大不情願,誰欠他幾百萬的表情。我也看過更多的政治人物,在社交應酬的局面裡溫文儒雅、風度翩翩;可是回過頭來對待自己身邊的助理時,立刻擺出旣晚娘又撲克的面孔。
自己人當然不會多,就是那麼幾個。然而只要是自己人,不管吃些什麼、在什麼地方吃,我都會欣然接受,變成一個最不挑剔的人。
如果政治就是讓人以爲應酬比家庭晚餐重要,這種政治我當然玩不來。一個覺得「孤僻有理」的人,不可能以玲瓏地周旋在陌生群衆間作爲生活和-圖-書理想的。我的生活理想是非常不政治、非常不積極進取的:想要有一個在湖邊的房子,每天被湖水拍岸的聲音吵醒,醒來後就在伸入湖上的木板平台上讀書寫小說,這樣換取生活所需。更重要的是每個晚上能夠找到我所愛以及愛我的人們,一起吃飯用餐。在他們一張張熟悉的臉孔上,尋找到繼續快樂、用心活下去的種種理由。
從我養的兩隻公狗身上,我得到了「孤僻有理」的結論。台灣社會其實也不是真的完全沒有感情教育,只是我們的感情教育走了一條頂虛偽的路,教了很多人把感情的動力投注在最疏遠m.hetubook.com.com、最陌生的人身上,可是卻相對地養成習慣吝於體貼,也無能享受眞正親近的親人朋友的關注。
我的政治界的朋友那天告訴我:和陌生人吃應酬飯是他的職業。我心中悸動著。也許不是職業,而是職業病吧?因爲他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坐在我的車上,和我一起倉皇地逃離一場熱鬧飯局。
養過兩條公狗之後,我深深相信自己的個性裡,有一部分是和牠們非常接近的。例如對「領域」的介意與保護,對「領域內」與「領域外」的人與事,處理方式完全不一樣。
我承認很多時候,我會被迫說些拙劣的謊言,只爲和*圖*書了逃避和陌生人吃飯。更糟糕的是,和我在飯桌上認識的人,我總是先入爲主冷漠待人,變得十分不自然。
長期以來,除了當兵受訓的一小段時間之外,我堅持在生活裡劃出一塊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在裡面讀書聽音樂寫作,或者什麼都不做,就是枯坐冥想。我不能忍受讓渡給任何人,可以隨時侵入這塊空間的權利。只有獨處時,我才眞正能夠放鬆。我必須擁有一個能夠退卻休息的堡壘。不管你從任何其他地方得來的印象到底如何,眞實的我並沒有那麼積極,那麼勇往直前,向外在世界走任何一步時,心裡都立刻會響起要撤退回家https://m.hetubook.com.com的呼喚。我走不了太遠,一定得回到堡壘。我的領域。任何人不請自來侵犯我的領域,我都會暴跳如雷,像我養的那兩隻公狗一樣。
我的孤僻還反映在吃飯上。在外面應酬打混,向所有的陌生人微笑致意,壓抑相反的感覺,對別人講的所有事物保持興趣,點頭稱是,這一切努力,底線就是吃飯。我寧可餓肚子也不要和陌生人吃飯。這也算是一種動物本能嗎?食物,以及吃飯的氣氛,我只願、只能和被我認定是自己人的人分享。
至於目前的這一切,只是一步步走向理想之湖的過渡路程罷,同時也在一次次確定著,我所愛及愛我的人,到底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