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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fé Monday

作者:楊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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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自己的世代

背叛自己的世代

你說我最近寫的東西,有一種「溫柔的跋扈」。我能同意一部分,就是「跋扈」的那部分。其他的,一部分我不同意,因爲並不是「最近」才這樣,一直都是如此;另一部分我不了解,我不明白你讀到怎樣的「溫柔」。
我自己清楚這種「跋扈」是怎麼來的,是怎麼一回事。我也清楚自己爲什麼會習慣在行文間用那麼重的字眼,不能稍微猶豫一點、遲疑一點,爲什麼不能謙恭保留一點。
這樣的腔調一定是跋扈的。必須用最重的字眼譴責不合理的事物、必須用絕對的語氣要求立即的改革。這種跋扈並不是因爲我們自信。你去問hetubook.com•com曾經經歷過早期反對運動、文化文學論戰的人就會明白,他們會告訴你,跋扈是因爲面對的敵人太強太大,自己真正擁有的力量太薄弱太渺小,不得不裝出來的聲勢虛張。空洞的跋扈修辭習慣來自我安慰、自我保護。
年少的時候可以反抗權威,用跋扈的態度修理那些有實權訂定種種規則的人,痛罵校規、教官、軍事體制、政府官僚與國家機器。然而進入中年後,赫然發現輪到我們這個世代在接掌權威,接收訂定規則的權力。這時候,有很多以前乖乖領受規定的人,也開始跋扈起來了,跋扈地hetubook•com•com對下一代的少年們發號施令。
那個時候,我們太早接觸到這些文學行動主義的理念,認同這些理念,因而背叛了自己的世代。我自己的世代,六〇年代出生的一代,其實沒有吃過那麼多苦頭,其實沒有那麼多義憤填膺的感受,其實對社會、對外在的環境沒有那麼在乎。我自己的世代,在我的眼裡,遠比前一個世代平心靜氣,不太容易激動;我自己的世代,遠比前一個世代世故成熟、現實勢利,對名聲地位利益看得很清楚,也很懂得如何去替自己爭取這一切。我自己的世代,大家不再強調如何去改造改革社https://m.hetubook.com.com會,只關心怎樣觀察趨勢、怎樣調整自己跟上潮流。我這樣了解我自己的世代。
顯然,我必須再一次背叛自己的世代。我沒有辦法改掉從反抗、叛逆中學來的腔調,我無法停止反抗、停止叛逆。可是以前的那個舊世代,以及我自己的世代,現在都墮落成保守的陳跡陳規了。那裡面不再有反抗叛逆的空間。
李敖絕對是跋扈的,陳映眞絕對是跋扈的。向前往更遠的歷史裡推,寫〈太史公自序〉時,受過宮刑的司馬遷也是自信而跋扈的。面對宗教法庭審問時,伽利略的態度也必然是自信而跋扈的。
當然,如果有一天,佔據m•hetubook•com•com住太大太多權力位置的人是我,希望也能有跋扈的聲音不客氣地告訴我。
所以寧可希望自己屬於上一個世代,那個活得很壓抑,但正因爲壓抑所以積極反抗的世代。那個生活裡充滿非理折磨,但正因爲被折磨所以格外在乎理性標準的世代。
這些都是反抗、叛逆的產物。又得回溯到七〇年代,「現代詩論戰」、「鄉土文學論戰」在我們心底深深植下的文學寫作信念。文學是要關懷的,文學是要表達價值、表達行動理念的,包圍著文學的是一片充滿不義、充滿荒謬情境的黑暗海洋。文學帶來唯一的光明,兀自對抗黑暗。
我必須再一次背叛自己的和圖書世代。我的跋扈變成是爲了替下一代爭取空間、爭取自由權的工具。我會小心不讓自己跋扈地去教別人什麼,可是我會繼續跋扈地要求佔據住太大太多權力位置的人與機構退讓,讓出空間來給下一代、弱勢者分享。
我當然不是拿自己和這些人比。我只是試圖解釋這種腔調背後的精神來源。不過我完全同意你給我的警告與提醒,因爲和那些人非常不一樣的,我要面對、要反抗的敵人,已然萎縮漏氣,不再巍然聳立了。
我學習著用他們的眼光來看社會,到處偵探著各種戕害自由的威權力量;我學習著用他們的腔調發出不平之鳴,抗議、控訴,強調理性檢證下的是是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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