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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敏感地提醒了一些我自己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事。你那樣認眞地問我，為什麼每次形容人要去自殺時，不管是開玩笑還是嚴肅地講，我都會習慣地說：「從十四樓上跳下來」？

我完全沒有意會到自己這種習慣，一時也就答不上來爲什麼。就是句口頭禪，沒什麼大道理。你對我的敷衍很不能接受，瞪著大大的眼睛堅持要等到更像樣些的答案。逼我思索、找尋。終於在腦子裡浮起一棟樓的模樣，還想起那棟樓的名字——「嘉新大樓」。

悠悠哉天壤，遼遼哉古今，以五尺之小軀，而謀此大任。究人生之哲學，至高權威之價如何？萬wwｗ•hｅｔｕｂooｋ.cｏｍ.cｏm有真相僅一言可蔽之。曰『不可解』。至使我胸懷此恨，終而煩悶欲死。今既之巖頭，胸中竟無不安。始知大悲觀竟與大樂觀一致。

那棟樓一共是十四層，坐落在中山北路上，離我小時候長大的地方不遠，我常常陪父親到嘉新大樓對面的銀行去存錢提款。父親想起來就會提醒我一下那是全台北最高的大樓。嘉新大樓再過來一點還有中央大飯店，飯店頂樓有一家會旋轉的餐廳，全台北唯一一家旋轉餐廳，這些都是中山北路特有的繁華與驕傲。一條充滿奢侈景觀、絢麗路標的街道。和-圖-書

過了幾天，我不知道從哪裡讀來一個日本高校生，十八歲自殺時，縱身一躍前，在瀑布頂端樹幹上刻寫的〈巖頭之感〉。我用中楷毛筆工整端正地在宣紙上抄寫了一張給Ｙ。

後來再長大些，開始想像從十四樓上下墜。高中的時候有一陣子，和我的朋友Ｙ每天都在討論生命應該終結的時刻。Ｙ不知道從哪裡學來一種陰沉、頹廢的調子，每天每天問我：「我們長大要幹什麼？」「長大就爲了讓自己變成像那些大人一樣醜陋、無聊、殘忍、討人厭嗎？」「你能想像自己到了三十歲、四十歲腦滿腸肥罵老婆打小孩的樣子嗎m.hetubook.com.com？」

我們鬆了一口氣。原來中年人還是可以保持幼稚的感情。那種幼稚令人心酸心疼，渾然忘記他是個中年的大學教授，我們只是乳臭未乾的高中生。

等我稍微長大一些，開始懂得自己一個人散步的樂趣，嘉新大樓往往就是我散步的終點。吃過晚飯，獨自走在習習的夜風裡，就開始天馬行空地幻想，幻想自己長大未來的種種，替自己編造種種荒誕、遠離現實的故事。邊幻想邊走，遠遠就看見嘉新大樓前炫目的噴水池，水溫馴地開成一朵朵整齊的蕈花，然而底下照射上來的燈光，卻大膽地用上了最豔魅、最俗麗的顏色。完全和*圖*書和幻想的氣氛相吻合。在噴泉邊小坐片刻，有一種輕飄飄想飛的感覺，飛離一切限制幻想成真的東西。我仰望十四層高的大樓，幻想著像武俠小說裡的大俠般縱身越過全台北，不，全台灣最高的樓。能夠飛過那棟樓就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Ｙ讀了這段〈巖頭之語〉，痛哭一場。我則是再三迷惑著：有朝一日兀立在十四樓樓頂，也能覺悟「大悲觀竟與大樂觀一致」的眞理嗎？最低潮最晦澀的日子，後來竟然是《夏濟安日記》救了我們。在完全沒有預期的情況下讀到一個中年人最私密的想望。對女學生的羞赧暗戀，對文學的執著挖鑿。我急急把書交給Ｙ讀，告htｔps://m•hｅｔuｂoｏｋ•ｃｏｍ•coｍ訴她，你來看你來看，原來也有這樣的中年人。

我知道那時候Ｙ和他爸爸之間的關係很緊張。她總是說要趁生命還沒有變醜之前絕然地結束。我們一次次走到嘉新大樓的前面，「從十四樓上跳下來。」Ｙ一次一次地說。「三十歲之前一定要從十四樓上跳下來。」我們好幾次想鼓起勇氣進去，想體驗一下在十四樓頂的感覺。然而畢竟不敢。

《夏濟安日記》給了我們信心：老了不一定非得腦滿腸肥罵老婆打小孩。我們決定還可以再活下去試試看。於是漸漸忘掉了要爬到十四樓上去的衝動，可是「從十四樓上跳下來」的口頭禪卻沒有一併丟掉。

應該是這樣的因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