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馬凌諾斯基的日記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距離讀完《夏濟安日記》十年後,廿六歲的我在異國的課堂上,被老師逼迫不斷地思考這個問題。
這樣的一個人,我們會很自然地假想,他必然熱愛超布連島。而且在正式的資料上,馬凌諾斯基一再稱述超布連島的故事,每次都興高采烈,充滿熱情。
你說我對《夏濟安日記》的深深喜愛,就斷言我「拒絕長大」,「不了解成人世界是個責任世界,不是浪漫世界」,絕對是不公平的。我不只讀過夏濟安的日記,十年之後,我還用同等的熱情讀了馬凌諾斯基的日記。
如果馬凌諾斯基把日記裡的情緒,帶了任何一點點寫和*圖*書進人類學民族誌,他充其量只會是一個帶歧視、偏見、討人厭的白人。他沒有,清楚的責任感使他成就了一門對抗歧視、偏見,培養尊重異文化態度的新知識、新學問。
在欲裂的困惑頭痛中,我認識到你所說的「成人世界是個責任世界」。夏濟安讓我們知道成人心中其實還藏著一個小孩;馬凌諾斯基卻從相反的角度,讓我們理解,有時爲了責任與理想,我們也得學著去隱藏、去壓抑、去馴服心中的那個小孩,他的任性、他的怨懑、他不知分寸的惡毒。
馬凌諾斯基打破了這個傳統。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他陰錯陽差地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南太平洋的超布連島(Trobriand Island)上長期居留。他開始觀察超布連島人的生活,鉅細靡遺地記錄他們的一舉一動。更重要的,他不斷地詢問他們,從他們的眼光裡看,超布連島生活中的種種行爲、繁複儀式,到底具有怎樣的意義。然後他再以自己的西方社會學原則,另外解釋超布連島人爲什麼會這樣做、爲什麽不那麼做。
馬凌諾斯基是人類學界的巨人。在他之前,人類學是由那些坐在安樂椅上的學者(armchair scholars)研究的。這些學者挖掘希臘以降的和*圖*書古籍資料,再加上在碼頭蒐集來的資料,研究古代社會以及原始部落的異文化、異質生活,他們自己從來不出海;他們之中勤勞一點的就去港邊的酒館裡訪問從遠方歸來的傳教士和冒險家,懶惰一點的就叫僕人把傳教士和冒險家請來家裡講故事。他們浸淫在異文化的資料裡,可是從來不曾活在異文化裡。
從馬凌諾斯基開始,人類學裡確立了所謂的「參與式觀察」(participatory observation)的新方法,以及環繞著這套方法而來的一套方法論、方法哲學。從馬凌諾斯基開始,人類學家大批大批向「蠻荒」地區出發,找尋www•hetubook•com•com未被文明「汙染」、最缺乏文明方便的地方,在各式各樣的原住民間紮營駐留,長期參與長期觀察。
馬凌諾斯基還扭轉了人類學的內/外不平衡狀態。以前的人類學總是從外面、用西方的觀點來解釋其他文化的意義。馬凌諾斯基讓超布連島人自己說話。他們自己有一套前提、推論都大不同於西方的邏輯。從馬凌諾斯基以後,人類學變成是「內涵/外爍」(emic/etic)兩種解釋取徑無窮對話的過程。
在他死後才問世的日記裡,我們赫然發現馬凌諾斯基對超布連島的種種不滿、憤怒、鄙視、不耐,甚至詛咒。他對那個島評價奇低無比,他對那裡的人的hetubook.com.com生活語多諷刺。
這兩本日記有相同的地方。夏濟安和馬凌諾斯基都只爲了自己而寫日記,寫時唯一的「想像讀者」(implied reader)都只有自己。他們從來沒打算讓這些日記內容公布公開。所以他們的日記都是死後才被親人「打破緘默」的。日記裡記載的都是最私密的感覺,這些感覺在他們生前,沒有任何其他人知道,不會有人從他們外表的有形訊息捕捉到這方面任何的暗示。不過最私密的感覺留在日記裡,未曾隨他們的死亡而消逝。而他們都有一位親人——夏濟安的弟弟、馬凌諾斯基的太太決定背叛他們生前的希望,讓別人更認識他們,所以把日記印刷披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