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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刻，另一種難以忘懷的恐懼經驗是害怕謊言被拆穿。不管是爲了無聊的虛榮、不管是爲了貪心的愛情幻夢、不管是爲了逃避某些不快與尷尬的場面，生活中總是充滿許多自欺欺人的謊言，以及用謊言築起的假的高塔。而且在那種嚴重缺乏處事智慧的年代，又根本沒有能力去分辨什麼是無害、什麼是惡意的謊言。築在空空洞洞的沙上的城堡注定要倒塌，沒有揀擇亂撒的謊注定要傷害到別人。

你說我是你認識的人當中，最少表現出恐懼的，好像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在乎。我當然沒有機會認識所有你認識的人和-圖-書，無從判斷你主觀感覺的眞正比較標準。不過你講得那麼肯定、那麼絕對，總是逼得我不能不認真檢討一番。

現在還是在乎，只是感覺轉成了沮喪。對很多事輕易地沮喪。不只爲自己沮喪。而且會爲所在乎的人沮喪。看見親近的朋友明明可以做出更好更傑出的成績，卻被迫一直把生命時光耗費在無聊的活動裡，就讓我沮喪不已。更沮喪的是，我沒有權利去告訴他不應該這樣浪費生命，因爲他可能一點也不覺得無聊。

我承認近日裡似乎愈來愈少有恐懼反應了。尤其是那種頭皮發麻發脹，渾身汗毛https://www.hetubook.com.com倒豎的感官總動員、總奇襲。深層深度恐懼的消逝，一方面是時代的進步，另一方面則是自己的長進。

不管再怎麼熟練的說謊專家，在謊言要被揭破前的時刻，一定有慌亂與恐懼。眞正揭穿後可能才惱羞成怒，轉爲憤恨生氣。那種不知道怎麼去面對眞相的恐懼，甚至比外在的責罰臨身更沉重，因爲你無從武裝自己來對抗恐懼，自我就是恐懼的來源。

一隻專制權威的怪獸在面前昂然站起現身。然而曾幾何時，怪獸不但被除去了爪牙，更開始急遽萎縮變形，儘管偶爾還是會弄和_圖_書出些虛張聲勢的嘶叫，怎麼聽都像是喵喵聲，不再是獅吼了。面對過怪獸的人，顯然不再那麼容易爲其他等而下之的任何威逼形式動容了。

對在乎的事的反應，過去最普遍的感受是憤怒與害怕。對得不到的事物，對永遠無法臻至理想程度的現實，習慣性地發而爲填膺義憤。尤其是面對不公不義而無能爲力時，眞的可以氣得顫抖不已。至於已經得到的、寶貝著的事物，則有一份嚴重的不安全感，害怕無常之來襲，昔日所耽愛的滄海，竟而變成乾涸桑田。

我很高興自己已經很長一段時期不必再擔心這類恐懼了。的確，hｔtｐs://ｗwｗ.ｈｅtubｏｏk•ｃoｍ.ｃoｍ恐懼在遠離中，謝謝時間流逝帶來的集體與個人智慧。不過這絕對不代表我「什麼都不在乎」。這點我一定不能同意。我不但在乎，而且深深在乎，而且在乎的事情多得不得了，既多且深到讓我自己常常覺得受不了。

年少時刻，最難忘懷的恐怖經驗是在軍中被政戰部約談。只因爲在報章雜誌上寫了幾則和軍中生活有關的札記，被大剌剌地扣上「洩漏機密」的帽子。麻煩在，約談恐嚇發生時，我正熱切地挖掘台灣的黑幕過去。最黑的黑幕發生在警總、調查局、情報局，一場場的約談開啓一次次整肅迫害的序章。這些讀來的血和*圖*書淋淋故事在腦袋裡擠得滿滿的。我不是傻傻一無所知、自以爲坦蕩蕩地走進政戰部的。正因爲以爲知道許多，無可避免地誇張揣度自己的悲慘命運，所以害怕。

沮喪至少比害怕好。不至於覺得自己太渺小、太無能，可是同時又不至於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的人，才眞正了解沮喪是怎麼一回事。害怕是無常底下的產物，沮喪卻是明白知道了什麼是會變的，什麼是無從改變的。我懂得了接受無常，就沒有任何可能的無常變化會嚇到我。不過我同時也明瞭了再怎麼關心在乎，有某些事就是不該管不能管的，人最終畢竟只能爲自己負責。從這裡生出無數的無奈沮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