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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妳不會覺得自己和馬克思扯得上什麼關係，妳大概也對左派沒什麼概念、沒什麼興趣，可是我仍然忍不住要說，馬克思的價值正在於他一百多年前就預見到妳今天面臨的困境。

馬克思要的，或者說馬克思試圖替我們爭取的，是一套讓我們生活具有最多意義選擇的制度。每個人有機率也有機會去做自己最能獲得成就感的工作，得到最高的滿足。生命與生活的當下滿足，是不能用其他東西來化約、來代替的。並不是說這樣的制度裡，每個人就都去讀柏拉圖、都去釣魚，就沒有人工作了。依然有人在生產活動裡找到他們的滿和*圖*書足，他們從工作中獲得的成就、享受，應該和讀柏拉圖、釣魚的人，並無二致。

共產革命自己搞出一個最最違反靑年馬克思自由精神的局面，使得許多人別無選擇，只能選資本邏輯下的自由主義，作爲最終依歸。自由主義的自由，相較之下，畢竟是消極的。沒有人強迫你接受一分缺乏成就感的工作，表面上看來，這樣你就擁有了足夠的自由，因爲在自由主義的架構下，成就感、生命滿足是不被列爲人類的基本權利的。

曾經眞正進入過靑年馬克思的玫瑰花園之後，這種清清淡淡的自由主義圖像，當然不可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滿足我們。尤其是我們這些在威權環境裡選擇用浪漫作夢來擺出反抗姿態的人。我們激動地批判不論是官方或商業體制裡「非人化」的現象，我們在每天晚上睡覺前再讀一小段靑年馬克思，夢見積極自由的降臨。

這當然是烏托邦理想，這個理想多美。我們是被這個理想吸引，來到河的左岸的，不過左岸並不就是烏托邦，烏托邦還在遙遠的更左邊的深山林內。

青年馬克思的這套理想主義，後來沒有成爲馬克思主義的主流。再發展下去的共產革命，更是徹底叛離了這個架構。俄國與中共的共ｈｔｔps://m•ｈｅtｕｂｏok.ｃｏｍ.cｏｍ產革命後來都建立在官僚體系上面，成了一個恐怖的集體大怪獸。青年馬克思要用集體革命獲取的，其實是極端的個人自由。沒想到集體革命這個手段，翻轉過來變成了目的。官僚體系底下，人的生命更空洞、更沒有價值了。毛澤東個人反權威、反規律的性格，其實是和靑年馬克思有一定的相近相似之處，所以他才會去發動「文化大革命」。文革除了要奪權以外，還想要徹底砸掉毛澤東看不順眼的官僚體制，國家官僚與黨官僚。不過事實證明，官僚的精神比毛澤東的意志還要頑強、還要徹底。

我驀然想起，以前的和-圖-書我們，以前的情緒。

妳的遭遇、妳的處境，讓我充滿了挫折感；然而在另一方面，卻也使我回想起在沒有成年前，篤信左派理論的激|情歲月。

眞的，馬克思預見了這樣一套邏輯必然帶來的可怕、無聊後果。所以在「青年馬克思」的手稿裡，出現了早上讀柏拉圖、下午釣魚、晚上再做什麼別的，那樣的浪漫理想生活。有人因此而嘲笑馬克思，然而馬克思比所有嘲笑他的人更接近我們。

人被環境、系統所異化，感到窒息、無奈。本來應該要爲人服務的制度、系統，現在取得了自己的生命，它要求在以它爲優先的考量下，人必須壓縮自我、犧牲自我。和*圖*書這個優先考量可以是利潤、可以是成長數字、也可以是固定的（routine）作業。我們依然二十四小時過活，然而這二十四小時，扣除掉睡眠，有絕大部分我們只是重複做著一樣的動作，並不是因爲我們喜歡，而是因爲系統需要穩定性、可預期性。

當然，毛澤東自己也給共產革命帶來了違反靑年馬克思精神的東西。最突出的當然就是強悍囂張的民族主義。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第一聲，竟然不是宣告每個人的解放自由，而是「中國站起來了！」民族主義成爲意識形態，意謂著爲了要讓中國站起來，個人自由是缺乏重要地位，隨時可以、而且應該被犧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