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或者說最騷動的與最平和的。或者也可以說最熟悉的與最陌生的。原本最熟悉，熟悉到視若無睹或皺眉生厭的錯雜混亂，變成了最陌生的泠然秩序。多麼神妙而戲劇性的改變。

看過台北最美的夜景嗎？今天發現了看夜景最好的地方。下午六點四十分，從花蓮搭乘的班機迅捷下降，從雲層裡鑽出來，現出地面上的燈光。我放棄了起飛以後想要打盹平靜激動心緒的念頭，睜大眼睛朝外朝下看。

飛機降落了。我在人群裡推擁著慢慢下機，走出機場。我明明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卻恨不得能茫然迷失。爲什麼要老是知道該做什麼？爲什麼ｈttps://ｗｗｗ•ｈｅｔｕｂｏoｋ.cｏm.ｃom老要在對的時刻選擇對的位置？從泠然秩序的高空往下看時，你向東走或向西走有誰能分辨？該向東走時向西走，又有誰能夠察覺你的錯誤？眞正的偉大秩序、集體邏輯是不管你這些小小錯亂、小小混亂的。

首先意外地發現林口台地上有一塊山林正在起火燃燒，周圍圍著不下十輛消防車。從高空上看去，大火如是虛幻，完全失去了恐怖的威力，而且沒有聲音，而且失去了攀爬騰升的感覺，如快轉影片中的花開花落，對時間的暗示效果強過對空間的擴張吞噬，展現出一ｗｗw•ｈetubｏｏk•ｃom•ｃom種寧靜裝飾的意味。竟然有點Christmasy氣氛。

第一次，我發現這個城市原來有這麼多可以藏身的地方。第一次，我發現自己的位置太清楚太穩固了，清楚穩固到無聊無趣。我決定讓自己消失在夜景裡。我決定從自己既有的位置上失蹤。失蹤一陣子。一天、一星期、一個月。直到那些混亂不再找我。習慣於我的失蹤。

星期六晚上台北的街頭是光的舞台。各式各樣的光，呈現出驚人的秩序。白色或黃色的路燈。擠集得太緊的車燈照射成整片整片挪動的光。光的壁。光的仗陣。像是某種神蹟，或是神蹟的儀式和*圖*書。更漂亮的是街道兩旁的招牌。從高空上看去，看不到一一的雜亂字樣、圖案，只看見一個一個會發亮的小方盒密密擠在一起，排隊迤邐。

突然的不耐佔滿了我所有的感覺。我爲什麼必須以同樣的姿態、同樣不眠疲憊的精神狀態，回到混亂裡來？混亂裡難道有什麼這樣重要有趣值得珍惜的東西，讓我一再一再地強迫自己面對？爲什麽所有的混亂都認識我，都迫不及待地湧上身來？爲什麼我不能在混亂裡消失，尋找距離，重建自己的秩序？

不可能有比這個更美的夜景了，不會有比台北更宜於夜空鳥瞰的都市了。特殊的炫麗其實是來自於特殊的m.hetubook.com.com混亂。那些迫不及待彼此黏貼在一起的車輛，那些到處樹立、不分住宅商業區，一般爭妍鬥麗的店招。因爲混亂，所以熱鬧；因爲熱鬧，所以景致譁然。可是拉開了距離之後，最大的混亂竟然變形而爲最整齊的秩序。用光標點的秩序。不再看得到任何個別的摩托車鑽竄，聽不到高低不同調的引擎呼嘯，只有集體的車燈一色靜靜地照亮一條條街道。把街道鍍上一層金色。燦爛的金色。整座城正在節慶的氣氛裡。

更令人驚訝的是，大火的亮度原來還比不上高速公路上川流的車燈，車頭車尾的閃燈。尤其是泰山收費站在窗底一覽無遺，數不清的光點。接著再出https://m.ｈｅtuｂoｏｋ•cｏｍ•ｃom現的新莊、三重、淡水河，一路飛進市區。

生命生活上的熟悉騷動，也有可能這樣翻身變成陌生秩序嗎？飛機漸次接近機場時，我忍不住如此思索著。那個用光鋪陳出秩序的城市正在消逝當中，飛機每下降一尺，我們就多陷身在熟悉混亂裡一分。

集體的美。原來節慶的感覺就是誇張集體的感覺。本來散在各地的人與動作與聲響與節拍，湊在小小的空間裡，就變成了節慶。高空中拉開距離，同樣地是縮小的效果。遠遠的夜景爲什麼使人歡娛，因爲我們在那裡面享受著節慶的具體而微，而且這種節慶式的喧嘩純粹是視覺的，沒有聽覺上的騷擾，相反弔詭的並列，最熱鬧的與最寧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