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時代
唸大學的時候,文學院男生是一種特殊的族類。會選擇考文科,本身就是件不尋常的事。別人選擇理工科、醫科,甚至法商科系,都多多少少還有些社會合法性。意思就是可以跟家裡交代、可以跟親戚交代、可以跟社會交代。唯獨文科,十足就是個女性的世界,在我們社會一般的分類架構裡,好好一個男生,爲什麼會去唸文科,這可是需要解釋和道歉的,也就是英文裡講的apologetical,向家裡解釋道歉、向社會解釋道歉。
這只會使我們更孤僻、更彆扭。活在一個充滿不了解眼光的環境裡,文學院的男生彼此之間有一種奇特的團結hetubook•com•com與疏離。團結來自共同的處境,可是卻又因爲大家都多少孤僻而不容易眞正搞到多親近親密。
我們喜歡聊一切別人不會懂或不會感興趣的話題,比賽問最奇怪的問題。我們喜歡談哲學,不管是心性理氣還是物自身、暫止判斷。我們喜歡談中國的命運,以及知識分子什麼什麼的。我們喜歡談湯恩比、史賓格勒,乃至牟宗三、唐君毅。用歷史哲學來猜測歷史。然後再用歷史走向來揣摩自己的未來。
我們會聚在一起聊天,可是一定是在很奇怪的地方,要不然就是聊很奇怪的話題。例如住宿舍的喜歡在深夜到基和-圖-書隆路口的麵攤吃消夜喝米酒加保力達P,然後沿著長興街到山上墳場去。例如在文學院演講廳上軍訓課時,運用各種技術偷偷溜出來,坐在院子裡的老白千層樹下聊天。
我還記得我媽媽上街遇到賣水果的問起我的聯考狀況,她總是含混其詞。我也還記得我媽媽跟親戚談起來時,總得特別強調我的成績其實很不錯,生怕人家覺得是因爲在理工科混不下去,才「墮落」到文組去的。連媽媽都感受到這麼大的壓力,我自己不會輕鬆到哪裡去。
還記得有一次問起作爲男性與女性的本質差異。談了一大堆抽象原理後,有人問說如果要變女生,會m•hetubook•com.com選擇變成誰。還有人細分題目,分成一般性的、演員明星以及周圍的女生。大家亂扯亂答,然後笑鬧成一片。我現在只記得我給的答案中,有一個是要變成我們班上的一位女生。因爲她每天梳公主頭上學。那是我當年最喜歡最心動的髮型。也是我一輩子無從模仿的髮型。
現在我覺得,不快樂其實是對的。沒有黃金時代才是對的。在你描述的那種時代荒涼感受中,我讀到的其實是一顆不願輕易妥協的心。你不想拿哪個時代當標準。它們都不夠好。是的,歷史裡發生過的都不夠好。所以我們才需要想像力,所以我們才需要對現實的悲觀,以及相hetubook.com.com應對改革的樂觀。讀著你的信,我一點都不難過,事實上我覺得似乎又和當年在白千層樹下或墓堆裡的那群老友、包括年少時的自己,重逢晤談呢。
另外有一次,問起自己最想活的時代,如果不是活在這個時代。令我自己驚訝的,也令其他人不相信的,我竟然完全答不上來。我是學歷史的,我讀過關於那麼多時代的資料,然而眞的,我找不到心目中的黃金時代。沒有任何一個時代是我羨慕或嚮往的,包括我自己所生所處的時代。
爲什麽沒有黃金時代?爲什麽不相信黃金時代?這個問題一直跟隨著我。到美國之後,有一陣子我迷上了充滿叛逆反抗騷動衝突的六〇年和圖書代。從新左思潮到嬉皮生活。我以爲那應該就是最接近黃金時代之範例。可是後來弄清楚六〇年代美國如何由民權運動開啓其端,新左派揭啓青年反文化序幕,到嬉皮式虛無主義奪權,這一連串的變化,我突然發現如果活在那個時代,我一定一樣不快樂。
所以就選擇不管不理會。不接受社會既定價值成見的干擾。因此自然表示出一種自閉孤傲、甚至反社會的傾向。我絕對不是特例。事實上大部分選擇唸文科的男生都經歷過那些壓力纏身,也都表示出一樣的調調、德性。偏偏文學院裡的女生,被社會認定天經地義就該唸文學院,往往她們受不了我們的彆扭、我們也受不了她們的乖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