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什麼樣的風景，什麼樣的生活，在旁觀者的眼中，都有一份不關現實的美感。你當然也可以悠然地站在那兒，禮讚這片蒼茫遼闊的天地，竟自感到一片「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悲涼。或者，您也可以靜靜地觀賞，蚵民們插樁及採蚵的工作。已經下了帆的竹筏，擱置在蚵園旁，桅杆就像一根根劍戟刺向天空，而黃褐色的斗笠則像燦開在陽光下的向日葵，點綴著這片青灰的天地。頂在竹樁上的蚵體更彷彿大理菊的化石，每個殼口都有如刀一樣的鋒芒。他們用一把鐵鉤，鉤住竹樁，往上拔起。一株株的蚵叢，就這樣被採收了；好一幅安和樂利的採蚵圖啊！

我站在那裡？不知道，眞的不知道。地是從我腳下向四周無限延伸，每個角度都可以看到切合地面或水面的天陲。沒有山，沒有樹，沒有花草，沒有任何建築物。有的只是平平漫漫的沙地，以及稻畦一樣m•ｈｅｔuｂｏok.cｏｍ•cｏm的蚵園。您可以看到縱橫整齊如圍棋盤的阡陌，那眞是線條的傑作。整個天地就只有一種顏色——青灰；青灰的天，青灰的地，青灰的海，青灰的蚵叢。它們的區別，就是色度的深淺不同罷了。站在這裡，你會有什麼樣的感覺？我是說，假如只有你一個人的時候。

如今，聽說養蚵的方法已經進步了，用塑膠繩串連蚵殼，兩端綁在粗大的樁上；然而，這樣的工作，辛苦依舊。比颱風更兇惡的工業廢水污染，在奪去他們藉以維生的資產時，他們又該向誰去哭訴呢？

「一斤賣多少錢？」

每年的秋季，彰、雲、嘉、南沿海的村莊，許多人ｍ•ｈetuboｏk.cｏm.com家門前的廣場上，便開始堆積著麻竹，以及經過抉選的蚵殼。一家老小全都忙碌起來。臂膀粗壯的男人拉動鋸子，將麻竹段成尺餘長，然後剖爲寸許寬的樁子。女人們則將竹樁一頭削尖，一頭裂口。然後把蚵殼夾在裂口上，幾十枝綑綁成束。您能想像這種枯燥的粗活，會有什麼樂趣嗎？如果有，那應該是來自對收穫的期盼吧！

這些年，我已從生產者退居到消費者的位子，往往會把各種享受視爲天造一樣的當然；不用感謝，也不用珍惜，有時候甚至還想以賤價去剝削生產者的勞力。當我想起自己是從什麼地方走過來時，遂體悟到人間最昂貴的產品就是——同情的了解。

或許，你已經想到接著是什麼工作了。插樁把夾著蚵殼的竹樁，一根一根地插到這片廣漠的海洲上，就像農夫插秧一樣。他們常在寒冷的深夜，趁著潮水，駕駛m.hetubook.com.com兩三小時的竹筏。不知他們根據什麼去判斷方位，竟然都能準確地在自己分配到的蚵園邊下錨。等到潮退之後，天也亮了。海洲便在燦爛的朝陽下浮現。他們紛紛跳下已擱淺的竹筏，開始插樁的工作。

插完樁，就等待漂浮在海水中的蚵苗，吸附在樁頭的蚵殼上，慢慢地成長。到明年夏天採收之前，還得幾番探視，把被沙埋去的蚵叢拔高。如果一直風平浪靜，或許能夠豐收；然而，一旦颱風掀起狂浪，他們該向誰去哭訴呢？

「你輕鬆地吃一斤蚵，用了我們多少氣力，知道嗎？」

你眞的這樣看、這樣想嗎？爲什麼你不走上前去，也試試他們的工作。首先，你必須和潮水搶時間，在它漲臨之前，採滿一竹筏的蚵叢。你恐怕得一直彎著腰肢，揮動著鐵鉤。逐漸，你的背脊、手臂痠硬而終至麻木了。其次，www.hetubook.com.com你必須注意手腳，只要一不小心，銳利的殼鋒便會在你的手掌、腳板或腿肚上劃開血痕，再被含著鹽分的海水一泡，那種蝕痛眞能讓你咬牙切齒哩！等到潮水慢慢淹上沙洲、蚵園，你或許早已耗盡氣力，也滿手滿腳的傷痕了。這時候，你可能才體悟到，旁觀者與親歷者的感受，竟有這樣大的差別。任何工作，當它成爲你生存的依賴時，你才會明白，吃一口飯，到底要付出多少的代價！

我怵然地站定下來，注視這女人被水泡得蒼白，並有著許多割痕的手，再注視盆中飽滿嫩白的生蚵，許多已塵封的記憶忽然又被抖落出來。

當你從生產者退到消費者的位子，可能對同一種物品會有不同的價值感。人總是站在自己的位子上，從眼前的窗框看這世界。因此，我們也永遠有爭論不完的問題，不是嗎？

我走過市場。一個臉皮黃而略黑，帶著風霜蝕痕的女人，正在賣蚵。唔！那是故鄉來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女人吧！我覺得一種未曾相識之前的熟稔。她身前擺著一大簍筐的生蚵，青灰色的殼子，像水蝕的礁岩那麼粗礪稜利。殼口上的鋒芒已被淘洗淨盡了。她就在現場破殼取蚵，粗糙有如枯枝的手指，熟練地操作一根扁口的鑽子，撬開蚵殼，掏出軟綿綿的蚵肉，丟進塑膠的圓盆裡。

「八十塊錢。」

我沒有經過任何思索，只是以消費者慣有的反應說：「太貴啦！」在市場內，從走過攤位前的消費者口中，常可以此起彼落地聽到這句話；無非就是希望少付些錢，卻又能買到更多的東西。眞的貴嗎？很少人客觀而眞確地計算過。

養蚵眞是一種很辛苦而擔風險的行業。蚵仔煎，你應當吃過。然而，當你坐在華燈熠耀、香氣飛騰的夜市裡，享受蚵仔煎的鮮味時，你是否精細地量計過，一朵生蚵從插樁開始，到送進你嘴内，究竟要耗費生產者多少的心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