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鄉愁的重量
西川之夢
假如,我們最大的幸運,是有了紮根的泥土。那麼,我們最大的不幸,就該是失根後的虛懸吧!西川呵!你的泥土依舊爲我們而芬芳。你的苦難也應該長被記取吧!
去的日子,何計可留?而今,而今啊!在流落的日子裡,我們的心所必須承載的卻又這樣的繁多。有一天,我們的子孫或將忘卻自己的來處,忘卻自己的名姓!但是不論如何,在我心確能憶及自己的名姓之時,且允許我再對過去作片段的懷想吧!西川,你的泥土,是否依然芬芳?你的苦難,是否還被記取?
或時,在西川認眞地凝視著流水。那時,我們稚嫩得不知「子在川上」的嘆息,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挽不住的又豈只這一束流光?倘若,你也知道這一川流水包含著你自己的生命,你便該理會到仲尼的嘆息,竟是對大我生命的一片悲憫,可是那時,那時我們太稚嫩了;我們只純眞地看著流水,來者自來,去者自去。秋風,白露;春雨,紅花。我們或許也只是白露的一滴,紅花的一瓣吧!
我生命降臨之地,雖是那樣地無可選擇。然而,能墮地在西川淙淙的流響中,竟連呱呱的啼聲似也示意著被生的快樂。西川,你始自何日,即已如此幽冷地流淌著這一灣清淺!流淌著攔阻不住的歲月!流淌著人們的鄉情與記憶!而今,而今呀!你流淌著的更添進了我一懷年輕的夢想。
至今,人們猶自惦和_圖_書記的一則故事,卻發生得那樣尷尬。在祖母年輕的年代,一個日本的稅務官,奉命挨戶去催稅。當他看見人們三餐所吃的,僅是一鍋烏黑的番薯乾,以及一盤已近腐臭的鹹魚時,再也不忍索取那樣的重稅。在同情心與責任感不能兩兼之下,他只好以死去抗議這種昧心的剝削。這事使人們尷尬得不知該如何去看待那群暴虐的統治者。然而,這種死亡的抗議,卻發生在他們的族人之内。那麼,被迫害者的痛苦,也就可以體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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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之時,已不及見到西川的瘡痍。然而,在我懂事之初,卻還能自大人的臉上讀出苦難的鏤痕,與對戰亂的餘懼。彼時,在夏夜庭院的瓜架下,老祖母會抖著聲音,爲我們傳述幾則充滿血淚的故事:諸如,年輕的瓊姑,有一天被發現死在村西的林投樹下,赤|裸的胸腹上,被日本武士刀開了幾道血溝。我們雖是稚嫩得不知此類事件的悲痛,但鮮血卻爲我們帶來了夢魘。隔了許多年代,竟還讓我們這群新生命,也得去分承被迫害的痛苦嗎?
在我心尙能憶及自己的名姓之時,且允許我對過去再作片段的懷想吧!
——一九九一年八月.選自漢藝色研版《傳燈者》
或時,在西川,殷勤地揮鋤,而
和-圖-書後悄悄地埋了許多的種籽。我們的收成,可能須寄存在幾年後,那叱咤風雲的征鞍上吧!你當然也聽說過,崛起於隴畝之間的豪傑,他們的夢想,就在揮鋤的時候抱定的,但是,爲什麼成功的故事,卻僅是屬於那幾個成功的人呢?
西川是可畫的,畫一席淨白的平沙,畫幾隻飛掠的水鳥,畫數抹如醉的晚霞,或畫這千里無垠的綠原,你有顏色,便能盡情的塗抹。但是,畫得成洋溢在輪廓之外的那片安寧嗎?或者,你能畫得出人們眷愛這塊土地的那份情愫嗎?我不能畫,但我卻曾以同樣的安寧去享有那片安寧,同樣的情愫去體受那份情愫。走過田塍、走過野塘、走過曲隄,而走過小橋時,斜陽已在橋的那端,向這一天揮別。你不爲何事匆忙吧!坐一坐,你可以有趣地窺視著那群荷鋤歸來的村姑。但是,你得注意,也許身後另一群村姑也在窺視著你哩!有時候,無意或有意地「狹路相逢」,你就讓個路,讓她走進你的心裡吧!羞羞地一笑,有時眞也抵得上千言萬語,像這樣的況味,你又能畫得成嗎?
然則,西川呵!我又該以什麼樣的言語,去詮釋對你的這一懷鄉愁?想你的時候,窗外方是雨過天青。我的鄉情該繫在第幾片雲朵?倘若憑欄而望,你能數得出,川流在街坊上的有多少個失鄉的遊子?他們的鄉情又該繫在第幾片雲朵?今夜,或許又將披著繁星,www•hetubook•com•com在西川的草原上入夢。然而,怕的是那隻多年不見的老黃狗,會來追咬我漸已陌生的影子。
我們的幸運,是有了紮根的泥土。隨你擰起一撮泥塊,每粒沙子都允許你刻下自己的名姓。假如這一撮鄉土能聞得出氣息,那該是我們同一種風俗的薰染,同一種血液的凝鑄吧!而你說,還能有什麼力量的沖刷,使這份氣息從你身上淡滅呢?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畫不成的還有我童年一懷的夢想,在西川。
或時,在西川,靜靜地垂綸,也瀟灑得不去介意一竿拉起來的收穫;我意不在一寸二寸之魚。你猜,我們是否曾將自己想成那位垂釣於渭水之濱的呂尙呢?唔,他釣的應是盈手的功業啊!然而,怕的是釣到滿頭白髮的時候,還甩不脫黏手的長竿呢!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在這塊西川浸潤的土地上,那麼闊綽地鋪設著一野的肥綠。我們要如何才能數得清紮根在這塊泥土中的生命?榕樹是可推重的耆舊,苦苓也非初來的移民。或者,你說蘆葦啦!扶桑啦!鳳尾草啦!蒲公英啦!甚且最小的雷公根啦!那一份生命不是從這塊土地裡萌芽?那m•hetubook.com•com一分生命失根之後尙能生存?這必然是不可分割的互屬了。我,我亦然如是!一年二年三年四年……即使細雨洗淨征衫上的風塵,洗不去的恐怕還是這一份泥土的氣息吧?
西川,也曾有過苦難的日子。那時,在戰火中的母親也才是待嫁的女孩。她何嘗不有種種綺麗的憧想。然而,彼時見了花,恐已無淚揮灑,又能夠想起什麼歡樂呢?望了月,也已無語可寄,還能夠懷著什麼情思呢?防空壕裡的日子除了死亡與血腥,飢餓與哀痛之外,不會有什麼旖旎的憧想吧!我想。何況,彼時的父親,還只是一個與母親陌生的小伙子,卻被日軍驅到南洋島上充砲灰。也幸而兩人還陌生,否則,「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乾」,那又將是什麼不可企及的奢望呢?
西川的創傷,而今似已癒合。流水依然澂澈,沙灘依然平整,草原依然青綠。但人們內心的傷痕,是否也能這樣抹滅無跡呢?倘若,自苦難中翻騰出來的老人凋盡之後,我談論的是否還會是那幾則血淚的故事?爲什麼被忘卻的,會是這種蝕骨的傷痛呢?
離開西川,也已多年,總不能說沒有一些鄉愁吧!然而,在這樣一個大流落的時代裡,街上相逢的,恐怕大多是異鄉人!卻爲什麼聽不到有人傾訴一懷的鄉愁呢?是無情可愁嗎?抑或無鄉可愁嗎?誰都不願這樣承認,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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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圖-書2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哦!鄉愁,你我都該嚐受過吧!它像病菌一樣,隨時都能侵入你思維的縫隙,讓你的心靈成爲相思的病灶——相思著漠北漫漫的黃沙!相思著遼河滾滾的綠水!相思著日落草原的江北!或相思著月上柳梢的江南!哦,你相思的是什麼?那要看你是從何處來。每一寸你踏過的土地,都可能撒落相思的種籽。不相信嗎?那爲什麼會有人苦苦地吟詠著:
西川呵!你以安寧、祥和、樸素承接我生命的降生。而我的夢想也在安寧、祥和、樸素中紮根。縱使,我繁衍的枝葉將延伸到不可預知的他鄉,我的根依然要在你的泥中盤結。在我尙能憶及自己的名姓之時,誰能禁止我對你的懷想!
曾經聽說過,一個滿懷鄉情的老人,在遙遠的異鄉,選取了一處彷彿故鄉山水的地方,建造了一座與故居相似的房舍,而過著依舊當年的生活。啊!這是何等莊嚴而真摯的故國之情!又是多麼深沉而感人的鄉愁!曾是紮根的泥土,誰又能忘卻它的氣息?只是,有些鄉愁已不是言語可以訴盡了。
假如,你也眞眞地愛過你的故鄉。那麼即使當年你無意植下的一株梅樹,如今你也會關心它是否禁受得住幾番凜冽的寒雪。這就是鄉愁!你能拒絕它來佔據你的心靈嗎?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