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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夫妻皆爲人師。蘇家則男爲軍官，女爲護士。他們雖不多金，卻饒情義。每日，在庭院中，我們總會隔著矮牆相見數次。而相見都是不期然，或澆花，或洗車，或掃除，或同時自外歸來……，相見便很自然的隔牆閒話家常。至於彼此有什麼東西分享，只須靠著牆邊呼喚幾聲就行了。而最快樂的是這幾個小傢伙，彷彿是三家牧場合養的羊兒，從此圈鑽到彼圈，終不分彼此矣。

其後，窄巷相逢數次，總是漠然擦肩而過，始終不知彼此名姓。某日傍晚，眾聲喧譁、「巷尾人家，白日遭竊」，聽說有鄰婦瞥見一中年男子翻牆而入，她以爲是屋主忘帶鑰匙；而且那是「另個世界」的事，誰都無由去過問呀！

這樣的景況，年來實頗常見，或然，妻子也曾於客廳如斯望見我與鄰居女人隔牆聊天吧！

我於客廳望見妻子隔著庭院圍牆，正與鄰居男人說話，狀甚親切。圍牆高僅及腰，以空心磚砌就，圬以水泥，再刷上油漆。

近來，我們正在商議把圍牆拆掉，改設一條可坐可臥，可以輕易跨越的長板凳。從此，我們將不必化作蝴蝶，就能在三家庭院花樹間自由穿飛。

「這圍牆好像多餘了吧！」的確，如此圍牆除了標示兩家地界，宣佈彼此財產範圍之外，實在隔不住什麼。

圍牆高僅及腰，似乎兩家人想避面都不行。左鄰姓李，有子約六歲，正與我兒相彷彿。他們經常從牆端冒出兩個htｔｐs://m.ｈｅtuboｏk.ｃｏm.coｍ小腦袋，鼻子頂著鼻子，眼珠瞪著眼珠，或胡謅，或爭吵，或交換玩具。右鄰姓蘇，子女尙幼。我兒近來剛學會爬牆，頗自鳴得意，每見蘇家有人出到庭院，便蹬上牆頭，高舉雙手叫喊：「叔叔好」、「阿姨好」！

許多年來，心中始終有一堵很高的圍牆；我站在牆的這一面，另一面卻有好幾隻眼睛，其光閃爍，每欲穿牆而過。

移家之初，日夜爲這矮牆而惴慄，那種感覺恍若衣不蔽體，被人窺伺無遺。尤其深宵後，躺在二樓臥室，我的心眼越過窗戶，穿透夜幕，而落在庭院間，便赫然看見黑影幢幢翻牆而來。我爲之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直到感受翻牆而來的不是幢幢黑影，而是左鄰右舍的郁郁之情，那樣的惴慄才逐漸冰釋。

我心中的m.hetubook.com.com圍牆就這樣一天一天的加高起來。吾雖愛吾廬；然而，從鄰人的瞳孔中，我彷彿看到「吾廬」對他們而言，亦是不可踰越的「另個世界」。

唯一的高牆就在村南，緊緊圍住有錢的柯大戶，噴洗灰色細石，鐵門紅漆。聽說牆內畜有狼犬，甚爲兇惡。當時，柯家孩子很少和我們玩在一塊兒。片牆之隔，恍若不屬於吾村的「另個世界」，於今思之，那種感覺仍甚怪異。

如今，我攜著這堵高牆移家花蓮鄉下。「圍牆太矮」，但是這個從沒有住過城市的建築商，似乎看不到我心中的那堵牆，因此並沒有理會我的抗議。

我把內心的不安從嘴巴擠出來。建商是個鄉下的歐吉桑，他有些疑惑的望著我。那時我在台北住了三十餘年，正打算搬到花蓮這個鄉村。

如此圍牆，除了標示兩https://ｍ•hｅｔuboｏｋ•ｃｏm•ｃoｍ家地界，宣佈彼此財產範圍之外，實在隔不住什麼。

心中這堵牆起造於何時？由於不知不覺，故無復記憶。但大約是三十多年前，從嘉義鄉間移居台北許久之後吧！

我曾住過一條巷子，兩邊是四層樓公寓。一樓庭院圍牆高不可攀，紅漆鐵門鎮日深鎖。尤其巷尾那戶人家，不知所事何種行業，遷入半年，猶未曾照面。某星期日早上，陽光很是熠耀，我牽著小女兒散步去，經過巷尾那戶人家的牆下，黃槐頗不甘寂寞的踰牆而出的小蕊綴滿翠綠的枝椏。有一隻金龜子正小憩葉蔭之間，「我要，我要」，小女兒指著那隻蟲子。我以搶籃板球的姿勢，騰身而起，連枝帶葉夾著金龜子，手到擒來；正自得意間，牆端卻迸出一顆碩大的腦袋，平頭短髮，目如火炬，暴喝一聲：「幹啥！」吾女爲之驚嚇大和圖書哭。

後來移居台北，很驚訝的發現，其高更甚於柯家的圍牆到處都是，並且牆頭鑲嵌著破碎的玻璃瓶，彷彿千百隻狼犬張牙待噬。每戶人家都是「另個世界」，而行過牆外者，好像是走在世界邊緣的陌生人。

我清楚的看到，心中那堵高牆正如烈陽下的冰塊，逐漸在消溶。而「另個世界」似乎也已模糊了邊疆。這些天，我一直在懸想著：不必按電鈴，便可以串門子；只要在庭院邂逅，「嗨！您好」，然後隨意往長板凳一坐，就開始「天南地北」起來。

回顧起來，我童年的鄉間並沒有什麼圍牆，印象裡到處杈枒著疏落的籬笆，高約及胸，別說滿園春色關不住，就連桑椹與土芭樂都紛紛越籬而出，隨孩童們攀採哩！至於老少男女隔籬呼喚、閒聊，或借米借鹽，實爲家常景象。

「圍牆太矮，最少要高出男人一個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