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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你姊姊來，說到你十二月一日又鬧了一場脾氣。你也無須責怪姊姊多嘴，她真的用焦慮、憂傷的語氣，與我談起你。你當然知道她會說到那些事。賽凡，我知道狄南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將他的婚禮看得比自己結婚還重要，我也能體會；但是，你覺得自己寒酸，沒有一套夠體面的禮服，好去參加婚宴，因而大鬧情緒，把一件父親剛買給你的夾克剪爛；這卻讓人難以消受了。你父親是窮、是不夠給你光彩；然而，他所給你的可能比任何有錢的父親所給他兒子的還要多；因爲，有錢的父親給他兒子的或許只是千萬分之一，而你父親給你的卻幾乎是全部。我不知道，你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去剪爛這份豐實的父愛！

噢！賽凡，眞的不要總以爲全世界的人都等著瞧你，很多投向你的眼光，或許只是爲了看你身後兩隻當街交媾的野狗。假如，我們還能輕鬆地活下去，至少有一部分的理由是因爲我們不被關心！當你開始懂得在熱鬧的人群中，自在地享受孤獨，你便不必再刻意去囚禁自己、製造孤獨了；更不必一走進人群裡，就想到如何「爲人作態和_圖_書」。

噢！賽凡，不要以爲全世界的人都等著要瞧你。我這樣說，也許會更加你覺得被漠視；然而，你是否細細想過，每日在街坊上迎面擦肩而過的人們，誰曾記得誰呢？當你聳著肩、縮著脖子，兩手插在口袋裡（這是你慣有的姿勢，不是嗎），穿過西門鬧市，你又記得誰呢？不要覺得這個世界淡漠，淡漠有時候是另一種自在，而熱切也可能會讓人窒息。聽說以前有個漂亮的男人，名叫「衛玠」，走到任何地方，都有成群的觀眾熱切地圍觀。有一回他被擠出病來，而且一病不起。他就是這樣被「看殺」了；然而，像「衛玠」這樣引人注目者究竟並不多。我相信他在千百隻眼睛的交射中，除了受矚目的愉悅之外，應該另有一種不得自在的痛苦吧！我真的很喜歡在人潮中，像一滴水珠自由地流動著。想想，魚相忘於江湖，鳥相忘於雲空，不也是一種彼此了無掛礙的況味嗎？

噢！賽凡，你知道，演員最在乎別人的眼光；他們的工作便是「爲人作態」。舞臺下觀眾的多少、掌聲的多少、獎賞的多少，都可以影響到他們https://m.hetubook.com.com表演的情緒；但你看過沒有觀眾的表演嗎？

賽凡，你聽說過一個小故事嗎？孔子有個學生，叫作「子路」，就是那個講話很爽快，惹得孔子罵他「粗野」的大男孩。你記得吧！他也很窮，平常都穿著破舊的衣袍；但是他站在紈袴華服的人群中，卻昂昂然，一副很神氣的模樣。你知道他爲什麼能這樣嗎？因爲他已能從內在去認識自己、肯定自己、相信自己。所以，他可以不去理會外表，不去追求別人虛浮不實的品評。你說他很體面，他是子路；你說他不體面，他仍然是子路。子路之所以爲子路，絕不是因爲穿了一套光鮮的衣服，更不是因爲別人幾聲廉價的讚賞。

噢！賽凡，我還能告訴你什麼呢？此時，你在怎樣想？怎樣做？我想到的倒是在公園裡被修剪得整整齊齊，日日「爲人作態」的花木，同時又想到那生長在荒山野嶺，自在地開開落落的花木；那真是兩種生命況味的對比呀！詩人，若果你眞有靈，今夜，請在夢中攜著賽凡到你的「辛夷塢」去，靜靜地觀看那「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辛夷花。噢和*圖*書！賽凡，夢中醒來，你又會怎麼想、怎麼做呢？千言萬語，其實我要告訴你的也只有一句話：

噢！賽凡，你生長在一個窮苦的家庭，父親做著粗工，勉強養活一家人。從小，你就老是穿破舊而不合身的衣褲上學。記得你向我說過，有一次你穿的短褲，屁股上破了一個洞，班上的小女生指著破洞譏笑你。你羞憤地把一個聲音最尖銳的女生揍哭了。你還說，中午吃便當時，你不敢完全掀開盒蓋，總是遮遮掩掩，因爲便當裡沒有紅燒排骨、滷蛋或香腸……。噢！賽凡，這也不能怪你。你那時還小，怕別人瞧不起你，這毋寧是一個孩子常有的心理。然而，現在你已長大了呀！可以不必再活在別人的眼光裡了呀！

噢！賽凡，假如你真是誠心去爲狄南祝福；那麼，即使你赤|裸地走上前去，也沒有人會認爲你是瘋子。難道你真是想像自己穿著體面的禮服走進鬧轟轟的禮堂時，所有的人都會把眼光從那對正等待祝福的新人身上移開，而投射到你身上來嗎？因此，你才要那麼刻意地裝飾自己，以贏得別人的一顧！噢！賽凡，不管你會怎麼咒罵我，我已不能和圖書不殘忍地剖開你的心，你那裡眞是誠心要爲狄南祝福，你只是想藉他的婚禮作爲舞臺，然後讓自己去扮演小生，希望贏得掌聲而「爲人作態」！你爲什麼總是活在別人的眼光中？假如眼光眞可以殺人，那麼第一個被殺的必定就是你！

我就是因爲看到沒有觀眾，才突然發生興趣，想看看他們怎麼表演下去。戲臺上那個飾演李三娘的苦旦，揮著鞭子正在教訓頑皮的兒子。她用哽咽的聲音唱著你娘磨房辛苦產下了你，唱著你爹從軍一去不再回，唱著你這般頑劣怎堪寄以希望。在哀淒的胡琴伴奏聲中，那個厚粉都掩不住臉上皺紋的苦旦，兩掛淚水竟沿腮流瀉了下來。我看戲從來都不曾像此刻這樣感動。不只是因爲劇情的哀怨，更因爲一場沒有觀眾卻又這樣認真的表演。我知道，她們爲了生活而不得不演出沒有人看的戲。然而，當她們走出戲臺，當ｈeｔｕｂｏok.cｏｍ.cｏｍ胡琴聲響起，她們卻已渾然忘去了自己，忘去了臺下是不是有人鼓掌，而化身爲李三娘、樊梨花、孟姜女、祝英臺……啊！即使這世界已死寂，也應當還有諸神在喝采吧！

噢！賽凡，此刻你正在做些什麼呢？

「你是你自己，不必爲人作態！」

在一個迷濛著陰雨的寒夜，我偶然走過鎭郊一座「萬應祠」前，廣場上正在表演酬神的野臺戲。相信嗎？戲臺前竟然連一個觀眾都沒有。在野臺歌仔戲已完全被冷落的今天，如此寒夜，誰不躲在家裡看電視！誰願意撐著雨傘，在刮臉的酸風中，站著看一場戲！

你說，你最怕見人，熱鬧的場所，你是不會去的了。你總是冷酷地陷自己於孤獨，很可能又鎖在閣樓上，那低矮昏暗的自囚室哪！洞簫一遍又一遍地吹奏著「荒城之月」，直到嘴肌痠硬，口水從洞簫的底孔滴淌出來。唉！「痛苦也是一種享受」，其實當你向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從你的臉上眞的看不出什麼享受的滋味。你爲什麼一定要裝飾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