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麥當勞與火車
日日望著街道的老人
默默起始有些怕他;這不夠和藹、漂亮的老人哪!
他總是站在這兒,凝望街道上亂竄如鼠群的車陣以及蠕動如蛆的人潮。他等待著什麼呢?找尋著什麼呢?這樣大的年紀,應該有孫兒陪著他呀!然而,他卻總是孤獨地倚柱靜靜站著,站成一尊凝望街頭的石像。
如今,已一連幾天沒有再看見他了。默默不斷地追問著,「爺爺呢?爺爺呢?」他生病了嗎?回鄉了嗎?死在小屋中而沒有人發現嗎?不管他歸向何處,我似乎都應該去探問些消息。
——一九九一年一月.選自九歌版《智慧就是太陽》
傍晚,牽https://m•hetubook.com.com著小女兒默默的手,走到那條長巷盡頭,沿教堂苔痕斑剝的紅磚圍牆拐個彎,便看見了他——一個日日望著街道的老人。他總是在騎樓的水泥柱下,站成一尊舉頭凝望的石像。
喔!這老人日日望著街道,不找尋什麼,也不等待什麼,就只是爲了看看人而已。活在鬧市中的人,很難體會人在荒漠曠野的感受;而這老人活在鬧市中,卻彷彿獨在荒漠曠野,聞跫音而喜悅。這樣的感覺,誰能體會得出來呢!
老人髮已凋盡,頭皮如經霜的柳橙;一目霧翳,彷彿剝殼的龍眼;滿腮都是花白的短髭;臉上則沉沉如眼前灰濛濛https://m.hetubook.com.com的暮色。
在臺灣退伍下來,一直做著教堂後面那座莊園式公寓的管理員。大門口一間又矮又窄而爬滿迎春花的磚房,就是他窩身的地方。莊園中,每個門戶內都是溫暖熱鬧的家,而他卻只能守著空洞的大門,聽著許多窗帘内透出的笑語。
這天傍晚,當我牽著默默走到騎樓下,不知不覺地靠著水泥柱站定,眼前正川流著一臉漠然或惶然趕路的人群。我忽然想到,在這時代,究竟有多少個如此日日望著街道的老人呢?
「沒幹什麼,看看人也好呀!」
他一眼看到默默,大概就喜歡了她吧!如暮色的臉,竟有餘暉返照的溫煦。「小妹妹,這www.hetubook.com.com麼體面呀!」他展露整齊的假牙,笑了起來,並伸出枯硬的手揪揪她辮子。默默聽不懂「體面」的讚詞,仍然有些害怕,回身抱住我的大腿。
就這樣,我們幾乎每個傍晚都要碰面。此時,他總是特別開心,暫時把視線從街頭移到這個逗他呵呵大笑的小女孩身上。
他竟然連再睹親人的青青墳草,都沒有這個機會了。那麼,他的鄉愁該是難以療慰的絕症。看著這尊望街的石像,每根皺紋似乎都是解不開的愁結,我忽然有些難過起來。
前些時候,許多少小離家,鄉音不改而鬢毛已衰的老人,正爲著可以歸鄉而喜悅。儘管有些人四十年來竟已忘了故居的地址,忘了家門的方和圖書向,甚或忘了親人的名字;然而,在葬身異地之前,能摸索著回去看看,即使看到的只是親人的墳草青青,也堪療慰蝕骨的鄉愁吧!這樣的感覺,年輕如我者實在不容易體會。我也曾經有著深深的鄉愁;但是,只要我願意,隨時可以買張車票,三個鐘頭以後,便能回到南臺灣,看見那個風中雜著淡淡鹹味的故鄉。
「可以返鄉了,怎麼不回去看看呢?」
逐漸,他談起了些往事:就像許多老兵一樣,都有段與時代變亂相偕的悲苦。當他扛起和一些也是炎黃子孫打著不知其所以然的陣仗時,才二十多歲。從青史中,我們看到每一枚勳章都墊著纍纍的白骨。死亡,是他當時最可能的歸宿;思鄉,是他當時最https://m•hetubook.com.com無可投告的哀愁;從離家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父母弟妹了。
我們就這麼認識了,但我一直沒有問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胡,就讓默默喊他「胡爺爺」。逐漸地,默默也感受到了他的善意與親切,每次轉過教堂的圍牆,就老遠地喊著「胡爺爺」。此刻,望街的石像,便從脖子開始活了起來,側頭,然後眼睛、嘴巴、眉毛以及臉上的每一條皺紋全都活了。他沙啞而大聲地笑著,蹲下去,張開雙手,迎接默默飛奔過來的身子。
「回去,找誰呀!一顆炸彈丟下來,早死光了,連墳墓都沒有。回去,找誰呀!」
至今,我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雖然,我幾乎日日都可以碰見他。
「你常站在這兒幹什麼呢?」